天剛亮,央吉阿佳去哪了。她們放下筷子。
蠓蟲在桌底狠狠地叮,我踢開凳子。站起來望向外邊,經(jīng)幡被吹得微微揚起,紙糊的窗戶啪嗒啪嗒地響,透過縫隙送進(jìn)來一層沙子。我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正在往下掉,油墨都擠作一團(tuán)。
奶奶說,她們貼了告示,在那些水泥柱子上,離集市不遠(yuǎn)。該寫上些什么,我在心里打起草稿。她們出去多久了?現(xiàn)在竟正坐在我的旁邊。
但我第一句話就卡住了,因為我不知道央吉阿佳具體叫什么。阿佳在我們這是姐姐的意思。至于央吉,是像卓瑪一樣的名字。我有一次就這么從窗外喊她——卓瑪!清脆、有力,她翻進(jìn)來把剛鏟的灰抹到我的臉上,至于她的臉呢,堆積的紅暈變得更深了。
我邊走邊想,姐姐們都有自己的名字,二姐叫李白瑪,三姐叫李拉索,那么央吉阿佳呢?大家都叫她央吉,懂事的人都這么叫她;不懂事的時候喊阿佳,長大后都很自覺地改叫央吉。她像泡泡,布滿光澤,像一層我們和外面世界的障壁。
上半身的汗毛豎起,我穿上棉衣,聽見牛在外面哭,這時候天已經(jīng)滲出血色。院子里暗暗的,除了哭聲,只剩一些或許存在但我無法接收的頻率。我決定換上靴子出門。每走一步,都把鞋邊的絨毛變得更深。我走得不累,感覺像是有人在推著我。翻過土坡的水溝,我要走三十里的路,才能到那個集市——央吉阿佳夢寐以求的那個,它開在山洞里。
也許她們根本不會寫上央吉阿佳的名字,她們只會說她比牦牛高,說她的眼窩,說她幾乎不能言語,說她皮膚黝黑里透著紅……最后再用幾筆勾勒出她大概的輪廓。她們會有她的照片嗎?我猜不會,我見過白瑪和拉索放在家里的照片,但是從來沒有她的。
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央吉阿佳還是一個蹦跳著走路的少女。我在奶奶家長大,院子里除了木頭劍,就剩一條粗紗布做的風(fēng)箏。我拖著它跑來跑去,大尾巴兜住風(fēng),讓人感到些許阻力——我想我是在放風(fēng)箏。有一天,央吉阿佳從我的手里攥住風(fēng)箏,高高地舉過頭頂。尾巴真正的自由了,成了一只紅色的大鳥。
我回憶她跑步的姿勢,跑到平時停了小巴的地方,路邊支起鐵銹做的牌子。去哪?不是司機(jī)的聲音,是一個老農(nóng)。小巴遲遲沒有影子。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農(nóng)民。他手上的紋路很和藹。我說,去叢拉!他可能沒看出我也是藏民。叢拉?洞。一經(jīng)比畫,他的瞳孔露出驚恐,那個集市,他聽懂了,不過是瞬間的事兒。我看見他脖子上的疤,應(yīng)該是被扁擔(dān)壓的。他擺了擺手,紋路還是那么和藹,回到最初那個雷達(dá)都探測不到的狀態(tài)。
由于我找不到勺子,此時已是饑腸轆轆。我試著去回想美好的味道,嘴巴里終于不再干澀。他們是如何發(fā)現(xiàn)了央吉阿佳的手藝的?每當(dāng)她磨曲熱(某種帶甜味的淀粉或奶渣)的時候,我總會破例不到外面亂跑。她做的酥酪糕太過美味!吃不完的放在木碗里,奶奶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間。多數(shù)時候,只有我偷偷地想著它,那種軟糯的、轉(zhuǎn)瞬即化的甜蜜。我會趁他們不在家,小心翼翼地推開簾子。有次正撞上央吉阿佳高大的身影,她耳邊露出的腮幫子時鼓時皺。我忍住不笑,手掌啪的一聲合上,她脖子一縮,好像酸了下顎,帶著香氣的碎屑從胸口霎時散開。回過頭看見是我,白了一眼,從碗里拿起一塊放在了我的手心。
現(xiàn)在它都是汗水,緊緊握住欄桿。小巴不太穩(wěn)定,猛地降下去駛過一個泥坑,我暗自慶幸沒有選擇徒步。車身被涂成白色,輪胎也是白色的。小巴上還有別的乘客(沒有的話我早該坐上了),他們一只胳膊搭住蛇皮袋子,神情肅穆,只有我兩手空空。車上有嬰兒的尿味,可我始終沒有聽到啼哭。那個老農(nóng)沒上車,或者,只是我沒發(fā)現(xiàn)他。
在大人眼里,央吉阿佳總是不聽話的,她會拉褲子,弄得屋子里都是臭氣。站在原地,聽不見奶奶的責(zé)備,她只是咿咿呀呀地表達(dá)自己,或者通過鼻子和眼睛。我跟別人用手比畫的功夫,多半是跟她學(xué)的。
外面下起了冰雹,我看見一匹馬從草甸上朝著路跑,大概是的,后面還跟著一只貓。馬奮力奔出殘影,離小巴愈來愈近。車上的人不會“駕,駕!”地喊,他們都睡著了。我疑惑那貓怎么不坐在馬背上,苦苦地落在后面。小憩片刻再睜開眼的時候,小巴停了下來,讓一群沾了泥水的牛羊貫穿土路。牧人笑著過,頭上戴著帽子。身前時不時掉下些碎石子。他怎么欣慰了呢,其實天氣差得要命。馬的嘶叫不見了,路旁邊的溝溝,貓好像直立著,又像一個人。
奶奶家的周圍一望無際,因此院子的大門缺位著也沒人在意。那天對流雨驟然降臨,我急忙跑進(jìn)屋子,差點撞上門框。我脖子下意識一縮,卻看見一個滿臉通紅的陌生女人跪在床上。她一邊用手從央吉阿佳的腰帶推起她的衣衫,一邊把牛糞大的錫罐打開,涂得滿手都是,在被子里不停地胡亂翻動。那罐子里裝的,我常以為是豬油,但此時房間里都是那股印度香料的味道。我害怕地呆站在角落,聽見那個女人喊著:“勤達(dá),勤達(dá)要不要?”我感覺投進(jìn)房間的光都匯聚在一起了。
“耶啊,耶呀!”央吉阿佳拼命地點著頭,平日里壯碩的身體微微顫動。我吃驚地聽見央吉阿佳說這些話,不敢停留在原地。奶奶呢,就在不遠(yuǎn)的草坡上。
醉鬼!偷東西!我慌不擇路,奶奶急匆匆地趕回去。等我在外面遛了一圈,醉鬼已經(jīng)被趕走了,陌生女人跌跌撞撞逐漸消失,只有一屋子的豬胰子味還久久縈繞在床的周圍。央吉阿佳還像平常一樣站在那里,背過手扣著小臂末端的骨頭,頭發(fā)跟稻草一樣打結(jié)又蓬松。
不只是烏云,已經(jīng)有雷聲發(fā)作。小巴的椅子上冒著熱氣,我拼命拉,但怎么也打不開窗戶,只好把下擺折起來攥住。我更使勁,砰地撞上玻璃,所幸剛好被忽高的鼾聲遮蔽住了。那窗縫一定給人灌了蜜。央吉阿佳坐過這個座位嗎,還是她一直站到終點。她沒有蛇皮袋子,她可以一路酣睡。我已默認(rèn)是同一趟車,沒有追究她到底為什么突然要去集市。對,我已默認(rèn)她去了集市。她回家了嗎?她騎上了馬,那更快。
當(dāng)我被寄放在奶奶家的時候,白瑪和拉索都還沒有成家,因為院子很大,她們各自住在其他屋子里,只有央吉阿佳還需要有人照顧。這房間是如何分配的,我漸漸有了疑問。央吉阿佳排第幾?這是從沒教過我的知識,她的身上沒有數(shù)字。
拉索是最小的,那么央吉阿佳應(yīng)該比她大。我有時看見奶奶翻著相冊,默默地掉眼淚,黑白相片上那個我不認(rèn)識的小男孩,面目模糊,可是其他人的臉都是清晰的,可能他在現(xiàn)實里也有一張模糊的臉。
后來我才知道,奶奶哭的人是我在只言片語中不敢確認(rèn)的大哥——已經(jīng)離開我們的大哥。
我剛被寄放在奶奶身邊的那年,推算起來,大哥應(yīng)該剛過世不久。我只能從別人的話里一點一點拼湊他的樣子——一個劣跡斑斑的少年。某天他突然沖進(jìn)房間,給奶奶磕頭,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白瑪已經(jīng)會講話了,不停地喊著哥哥,那是剛?cè)肭锏臅r候。她們不知道大哥在外面最終有沒有悔改,最終也不知道。
在別人眼里,他還不如央吉阿佳。每次想了解大哥這兩個字,我總喊不出口,似乎是別人家的。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偶遇他,關(guān)于他的話,和他所留給這個不大不小的家族那至今揮之不去的陰影。
奶奶眼睛紅了,指甲摳進(jìn)一張皺巴巴的黃紙。央吉阿佳就站在旁邊。我被要求念一遍,還是第一句話,我卡住了。這是他的遺書。很短,但我記不清,因為只有不太具象的痛,還有還不完的賬。我試圖去聯(lián)系另一頭的那支筆,只握住馬上沒有溫度的那雙手。信里有很多人的名字,名字后面跟著數(shù)字。央吉阿佳先是哭了,然后又開始嘟囔著什么沒有聯(lián)系的話。不同顏色的線,把那些數(shù)字都劃掉了。奶奶聽我念完,就收好了信,她的眼睛沒再泛光。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與大哥相關(guān)的東西。
央吉阿佳還是站在一旁,臉上有兩道分岔的銀痕,一路順到脖頸。或許大哥,就是她的“央吉阿佳”。她回歸到目空一切,回歸到在思考的樣子。央吉沖出門。此刻,我忽然忍不住想大哥,如果他還在,我對她的稱呼會不會換一種方式?
她應(yīng)該是馬不停蹄地走了。我不記得這是不是央吉阿佳第一次離開,好像從未擔(dān)心過。我總是覺得自我記事起,那個背影就未曾離開過。她不像我的奶娘,像一個玩伴,她幫我撿石子,我跑在前面。她是什么時候走的,我無法想象——她與文明的聯(lián)系。坐上汽車,去一片陌生的草原,還是說,當(dāng)晚就回來了。
我倒記得有段時間,院子里的人待我格外好。我背著風(fēng)箏橫沖直撞,動作要比平時大得多,沒人在意。腳上的泥巴帶進(jìn)了白瑪?shù)姆块g,她探探頭,接著欣賞起自己雪白的外套,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衣服。我當(dāng)然可以肯定,央吉阿佳也是那段時光的參與者,她是跟我們一起吃飯的。
路邊蹲著幾個外面來的人,他們的小腿很健壯,背包上插著小旗子。有幾個面向著快要禿掉的草地,我看得見他們耳后的齒印,嘴里嚼著聽不懂的語言。女人背了更多的行囊,像牦牛的駝峰。我被陽光刺了一下,沖著那女人喊出“卓瑪”,沒有理會?;丶?!那牦牛一樣的女人轉(zhuǎn)過一張見過但又陌生的臉。我滑稽的努力換來一瓶水,他們擔(dān)心我的腦子被太陽燒壞了。
央吉阿佳的身體多半是在不斷地爬山中練出來的,沒人覺得她不愛這個活動。除了紅彤彤的臉蛋,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山了。山上有很多寶貝,央吉阿佳不稀罕,任意扔進(jìn)背簍,反倒倍加珍惜她破爛的靴子。我想她做夢都想換一雙新的,她也確實得到了,因為穿著的,是比奶奶那雙還要好的皮質(zhì)長靴。天氣好的時候上山尋雪蓮,她把褲管擼得高高的,像是在炫耀;有時候太陽高高的,但是夜雨打濕了泥土,央吉阿佳出門時會在眉心皺起一個十字。
有些與我們交往的外人,是看到央吉阿佳審批下來的許可,才知道原來她識字的。采回來的雪蓮洗凈雜質(zhì),一小部分被晾在院子里,白色的花瓣用最慢的速度吸收日光,反射出的顏色沒有我想象中的好看。她不讓我亂跑,反反復(fù)復(fù)三天才把我喊住。辦法是取一枝花夾在我的耳朵上,我唯恐它會掉,漸漸就安靜了。但我更愿意被曲熱鉤住。舌頭可以抵住上顎,耳朵不一定夾得住花,酥酪糕是我實實在在能品嘗到的甜蜜。這么想,我大概沒有真正地這樣去戴一朵花,我沒有那種招風(fēng)耳,也不是白瑪那種小小的。正如我也只是見到過花季的央吉阿佳,沒有真正看到她彎下厚厚的腰,把雪蓮一瓣一瓣地鋪展開。那些雪山的精靈,她沒有拿去售賣。至于后來怎么成為新的談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沒有拿去售賣。
那是科學(xué)的玩意兒,沒人相信央吉會育種,飯桌上沒人相信。少了一支勺子,筷子就更好施展了,大家都這樣覺得。那時候我在嗎?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這樣。央吉小時候不笨,央吉太難受了,燒壞了腦子。已不再那么重要。央吉阿佳摔到地上了嗎?他們又說記不清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發(fā)燒吧。我熬過很多病,央吉阿佳是哪一種已無從知曉。奶奶說她從小到大沒看過病。央吉也是,我們沒有給她看病的錢。央吉阿佳應(yīng)該和我一樣熬了過去。
云走得好慢,地上的灰怎么也鏟不完,火升了起來。我暈乎乎地看著不遠(yuǎn)處的篝火和手拉著手的男女。還要走多遠(yuǎn),我一步一步,我彎腰清理該睡覺的靴子。
下了車,叢拉壓在我的額頭上,遠(yuǎn)看時只是一片黑漆漆。蛇皮袋子前仆后繼,從我身邊繞過。我多半是尋不到央吉阿佳了,這里真冷,除非她來過這。
與此同時,央吉阿佳走下小巴,覺得一切都是新鮮的——調(diào)轉(zhuǎn)的星空、不變的石子。遠(yuǎn)處峰巒忽高忽低,融出雪水浸潤靴子,沾上許多灰。一群人在祈福,古老的儀式。沙子換了一批又一批,蓋亞也逃不脫忒修斯的船。不變的地名。腳印延伸到洞口。年輕的高原上溯到貞觀十五年,姓李的公主也走了很遠(yuǎn)的路。駱駝,書本,種子,都在她的腦海里。
我彎腰清理該睡覺的靴子,我一步一步,還要走多遠(yuǎn)。手拉著手的男女,我暈乎乎地看著不遠(yuǎn)處的篝火,火升了起來。地上的灰怎么也鏟不完,云走得好慢。
我沒法停下,堅持去找找央吉阿佳在不在那里。蠕蟲的巨口里人頭攢動,我尋到還沒賣出去的馬兒,尋不到熟悉的身影。我們曾經(jīng)模仿袖筒交易的方式,伸出手指或拳頭去爭奪最后一塊酥酪糕,就像兩個啞巴?,F(xiàn)在叢拉上喧鬧無比。一直走到膝蓋都快要脫離,前面每家店都掛住巖壁。對稱的,不覺中愈走愈深。越往里走,掛在頭頂?shù)耐该麾惭谰透娱L短不一。在色彩斑斕里,我找到很多樣貌與她相似的女人,但她們都不是。
直到出現(xiàn)一個分岔路口,其中一邊透出絲絲陽光。店鋪不見減少,我去問路。他們說出去那輛小巴坐一趟可貴,往左一直走。又有的說兩條路都能走到。那座小巴站該是全然不同。洞里的叢拉下了場雨,一個小姑娘泣坐在電線桿下,臉上烏黑發(fā)亮,手里攥著從桿子上扒下一半的草紙。再走下去已無意義,我想,至少我找到央吉阿佳了。
回到家已是晌午,一家人踏著稀松的水泥地,鞋底發(fā)出吱吱的摩擦聲。餐桌上湊得比以往更緊,好不容易擠出半個位置。白瑪說她做了個夢,是央吉,她說她想她——她躺著、站著,背了很多東西,像頭牦牛。我呢,我在夢里還沒有牛犢子高。央吉穿上新衣服,漂漂亮亮。央吉阿佳,在做喜歡的事。央吉還活著。央吉阿佳很幸福。
我想央吉阿佳不至于忘了回來的路。原以為他們是因為害怕而湊在一起,結(jié)果每個人都笑瞇了眼,好像未來會有什么饋贈。美夢說完,拉索去房間弄來了紙筆。
也就是從那天起,家附近的小巴站多了一排椅子。整整齊齊,像是附著了生命,向著路的盡頭,勾勒出一個聲音。
央吉!
你帶了什么回來?
實習(xí)編輯 蔣文龍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