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得知我患了重病的是余雨,我是在深思熟慮過后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那時我們走在學校南邊剛鋪的瀝青路上,雙手捧著一路上撿來的松塔,準備挑一個車流多些的道口蹲下,把它們一一拋到路中央去,讓陌生的車輪把它們碾碎——我們一直這么干——橋頭的限高桿下就是個好地方。
我對這條路再熟悉不過,它是這一帶連接著河濱兩岸唯一的路,最早鋪的石子,后來就是水泥,再后來就是瀝青。我們瞅準了時機,在一輛車剛好開過限高桿的當上把松塔拋到它的輪下,聽著植物器官爆裂的聲音,一聲或者兩聲,有時一聲也沒有,于是我們就把松塔撿回來。今天的運氣不太好。
在我們第三次跑出去撿松塔的時候,我對余雨說,我要死了,我得了不治之癥。
她說,是癌癥嗎?
我說不是,但差不多。
她說,是白血病嗎?
我說不是,但差不多:總之就是會死,但說不上來是什么病,也說不上來什么時候會死,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這取決于我的新陳代謝速度,就是腸子蠕動的速度,你明白嗎?我很瘦,所以新陳代謝很快,所以死得或許也很快。
余雨從不說她明不明白,她最擅長的回答就是笑,有時表達高興,有時表達安慰?,F(xiàn)在的笑是后者。我們帶著松塔回到路階上,百無聊賴地等待下一輛汽車出現(xiàn),但過了很久都沒有。過了很久我覺著有些煩躁。來了一個推手推車的老太太,車上賣的是糖葫蘆和玉米卷,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吃的已經沒了興趣。
我問余雨,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她說讓我想想。推車的老太太說,賣糖葫蘆,賣糖葫蘆,六塊錢一串。余雨就看著那兒。我掏遍了身上的口袋找出四個一塊的硬幣和四個五角的,就喊她“小魚,小魚”。大家都管她叫小魚。
小魚把糖葫蘆拿在手上,我就捧著所有的松塔,一顆落到地上,我彎腰去撿,然后更多的落到地上,我就不撿了,干脆原地坐在它們中間。小魚也就坐下。我看著老太太推著車緩緩走遠,心想那真是個討厭的老太太,別人的糖葫蘆賣五塊她的賣六塊。算了。又一輛車從橋上下來了,我把一顆松塔扔出去,它在路上滾了兩圈,鉆進了草叢。
小魚把糖葫蘆伸到我面前說,給你吃。我說我不吃。她說好吧。我說我要死了,該怎么辦呢?她說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像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快死的人會把所有朋友叫到家里來,開告別儀式,把該交代的話交代給大家。我說然后呢?她說然后就不知道了。我說好吧,就先這樣吧。雖然我不太相信電視里放的東西,比如我姥姥死的時候就沒有什么告別儀式,她就是那樣隨隨便便地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等媽媽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沒了動靜。大人們把房間門口堵得水泄不通,我就問他們姥姥怎么了,媽媽說姥姥走了。我說你騙人,姥姥明明躺在那兒呢。媽媽就說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后來是表叔告訴我真相的。表叔是個游手好閑、沒什么腦筋的家伙——大人們都這么說,我就也這么覺得;他會說花的味道聞著像花,酒的味道像酒,我自己是我自己——就連我一個兩年級小學生都知道,本體和喻體不能是一個東西。但那天他告訴我,姥姥死了,走了就是死了,大人們都這么說。我覺得這樣說顯得很孤獨,你也是大人,大人為什么要這么說?他說因為人死本就是件孤獨的事。
就先這樣吧,我覺得小魚的提議很有道理,雖然我在這兒沒什么朋友,學校里的同學們都討厭我,也許。他們跑得快,個頭也高,從甩動的長繩下魚貫而過時都笑得很開心,我就只能蹲在邊上。我曾告訴小魚,除了哭之外,我沒有什么其他本事,不像木頭擅長考試,夏遠擅長逗人笑,李東擅長打架,美琪擅長長得漂亮,阿江擅長從六級高的臺階上一躍而下——他們真的會來參加我的告別儀式嗎?
還有小魚,小魚會彈古箏,因為她爸爸喜歡。那是一個成天泡茶、在花盆里栽奇形怪狀的樹的爸爸,和我的爸爸一樣,但我爸爸不會讓我去學彈琴,因為我的首要任務是學習。所以我和小魚也不一樣?,F(xiàn)在我問她,“你會來參加我的告別儀式嗎?”她說會的,所以大家都會的,別擔心啦。
我們就把手上的松塔丟下,出發(fā)沿著橋上的瀝青路到對岸去,到小魚家,照著電話簿上的號碼一一通知我們的朋友,告訴他們小軍快要死了,請在明天上午八點來他家參加告別儀式。電話那頭李東表示哀悼,夏遠表示有意思,木頭的爸爸表示你們有什么事嗎?我們說找木頭,木頭表示如果補課班的作業(yè)做完了就來。打完了電話我就回去了。小魚的媽媽在廚房問我要不要留下吃飯,我說算了吧。
回去的路上我是一個人,汽車和行人把街道卷得塵土飛揚。我要死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異樣,比如腸子在攪動,在把自己打成結,于是我的口也干渴,呼吸也急促。截至目前我一口水也沒有喝,一點食物也沒有碰。我在路邊看見了我們丟下的松塔,就把它們撿起來裝進我的口袋,鼓鼓囊囊地揣著往家走。媽媽做好了飯;爸爸只比我早十分鐘到家,他正把領帶和外套掛到衣架上,我就去洗手,把所有的松塔藏進我的抽屜里。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要死了,因為不想讓他們傷心,特別是媽媽——我知道她很容易傷心,例如爸爸喝多了酒,嗓門變大的時候,臥室房門的玻璃就會碎掉,媽媽就會躲在衛(wèi)生間里哭——但無論怎么樣,他們總是會看出一些東西來,因為我現(xiàn)在坐在餐桌前,拿著筷子一動也不動。爸爸就說你怎么不吃?我就問他,爸爸,人死的時候會不會孤獨呀?
他沒有聽到,所以我又問,姥姥死的時候孤獨嗎?
他說,你哪懂什么孤獨不孤獨。
就沒人說話了。
我要死了,進食只會加速我的死亡,所以我假裝把飯菜攬進嘴里,實際上又跑到廁所偷偷吐掉。媽媽總是在往我的碗里添菜,我就來回跑了五六趟,終于她問我,肚子不舒服嗎?我點點頭,希望她能察覺出些什么,又不希望。我說,我吃不下了。
她說,真是浪費。
我要死了。課本上都說,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得要表現(xiàn)出異于平常的勇敢與不屈,雖然媽媽從來不會相信我是一個堅強的孩子。他們都很愛我,姥姥也是。如果姥姥在的話,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勸服我把飯吃下去,說肚子疼總是我挑食的借口,一頓不吃我就會餓壞,就長不高。真會這樣嗎?我妥協(xié)的原因只是不想聽她說話,飯擠進我的食道里去,她就做出勝利的姿態(tài)。
有時候我覺著他們給我的愛太多,或者說,如果這些動作都是愛的話——姥姥說在他們的童年,能吃到一點肉都是天大的樂事,所以你們真幸福呀——我寧可這樣的愛來得少一些,少一點就行。我叫姥姥少織幾件毛衣——她的記性不好,總是不自覺把衣領織得過小,穿在身上勒得我喘不過氣來。爸爸就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姥姥?好吧好吧,我好像忘了姥姥已經死了,再也見不到了,很傷心?,F(xiàn)在我也要死了,或許就要見到她,這挺好的,希望人死后成了神仙,不用吃飯也不用穿毛衣。
老師也說過,人死時總是豁達的、不計前嫌的,所以我現(xiàn)在用不著在乎那么多,就像姥姥死的時候一定也不在乎爸爸媽媽曾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把我丟給她照顧了十年,后來又把她接進了城里這件事一樣。住進城里之后她就總是念叨鄉(xiāng)下土坡上的姥爺,說以后沒人給他上墳了,怎么辦呀——現(xiàn)在她可以不在乎了,皆大歡喜。我死之后會見到他們嗎?
晚上睡覺之前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以至于很久睡不著。我在想我的腸子會從什么地方開始逐步潰爛,在我的肚皮上蝕出一道孔然后把我的內臟流光;在想明天的告別儀式上,曾經把我的書包扔進垃圾桶的夏遠,當眾把我的褲子扒下來的阿江,個子很高、試圖把我拉進女廁所的美琪會說些什么話,會樂不可支還是沉痛悔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我要死了;我在想見到從未謀面的姥爺時他會認得我嗎?我會認得他嗎?會吧。姥姥說死人什么都知道,死人一直在天上看著活著的人。
我在想小魚,到時候我還能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了,我們也說不了話了。多么悲傷。她會在告別儀式上說些什么?她會哭嗎?我想不會,因為我從沒見過她哭,這樣挺好的,我也不想讓她哭。
如果不是第二天的鬧鐘把我叫醒的話,我會以為也許自己已經死了,因為沒有做夢,或者說睡夢里是黑黢黢的,什么也沒有,沒有姥姥、姥爺,沒有神鬼和什么橋,也沒有一個老婆婆請我喝湯。我醒過來了。上午八點,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早飯在鍋里。我在樓下大門口等著朋友們來,來的第一個當然是小魚,我跑到她面前問她你能看見我嗎?她說能看見呀。我說太好了我還活著,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他們過來了嗎?
先來的是李東、阿江、木頭、美琪,最后是夏遠。所有人在我家狹小的客廳里擠著,三個坐在沙發(fā)上,兩個席地而坐,小魚就站在窗邊。我坐在電視柜上,學班主任的樣子清了清嗓子,前面的人就不再交頭接耳。空氣安靜了一會兒,我在想怎么措辭——“因為,然后,所以,但是?!蔽铱戳搜坌◆~,她是班上作文寫得最好的,我寫得就很差。她對著我笑了笑,是安心的意思。我就對大家說:“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因為昨天早上我把口香糖吞進了肚子里,我就再也沒法吃飯,再也沒法拉屎了。等待我的結局就只有兩個,要么是活活餓死,要么是活活脹死。我知道這樣說很可怕,畢竟我就要死了,今天叫大家過來就是為了和大家見最后一面。我的話說完了,大家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知道我這樣說很可怕,美琪已經開始哭了,李東就安慰她;木頭的神情也很悲傷,李東就告訴他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害怕;阿江的眼神里有一絲愧疚,他對我說以前那些事都是開玩笑,你到了那邊可要大人不記小人過呀。我沒有回答他。夏遠說真好玩,他還沒見過死人呢,被屎脹死是什么樣的?美琪就哭得更厲害了。李東把拳頭放在夏遠的鼻子上,惡狠狠地說你再說我就打你。
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我想要的,也許告別會就是這樣,大家只在乎自己在乎的東西。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很想聽聽小魚會說些什么,但她只是站在窗邊看著我,一邊玩自己的頭發(fā)。這樣已經很好了。陽光穿過她的頭發(fā)是麥子的顏色。我又清了清嗓子,該是告別會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了,有人知道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是什么嗎?
阿江說,他姥爺死之前把一家子都叫到床邊,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分發(fā)遺物,包括他姥姥當年的嫁妝,金紐扣、金項鏈和玉鐲子,他姑姑說那些都是假的,只有一顆玉佩是真的,就把它留下,其他都扔了。
我說,我的東西一定都是真的。
在我房間的抽屜里,我把整個抽屜都抱出來,他們就圍過來看。有干脆面里的點卡牌,玻璃彈珠、磁鐵、啤酒瓶蓋和玻璃瓶里裝的紙折星星,還有昨天抱回來的松塔。都是好東西。夏遠說那塊橄欖形的磁鐵是他的,原來被我偷走了,快還給他。
我說,那是我在校門口買的。
李東說那瓶星星真好看。他問美琪想不想要。美琪已經不哭了,在點頭。
我說,那是留給小魚的。
我對他們說除了星星,其他你們想拿什么就拿吧。他們也不客氣。木頭要了兩張卡和兩顆彈珠,夏遠要了所有的磁鐵,剩下的就讓李東和阿江分了。李東的手大,搶到的多一些。阿江說這不太公平?!靶≤?,還有你的零花錢在哪呢?”
我說這個不能告訴你們,我得把這些錢留給爸媽,讓他們給我辦一副合適的棺材,這樣我才有地方睡。
好吧,其實我沒有攢下來的零花錢,它們大多被夏遠訛去買辣條了,他總說我的錢是偷他的,我能有什么辦法。謝天謝地,他沒說那瓶星星是他的。只有李東想要,或者說美琪也想要。我拗不過他倆,就說那給你兩顆吧,只是兩顆,多了不行。他倆拿到了就笑。
我沒想到告別儀式里最熱鬧的會是這一環(huán)節(jié)——分發(fā)遺物,拿到了東西大家就前前后后地走了,都要回家吃飯,好像忘了有人要死這回事,只有夏遠說你快死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想來看看。我嘴上答應,其實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
最后一個走的是小魚,她說謝謝你的星星,還有糖葫蘆。
我半張著嘴想對她說些什么,說的是:“等我走了之后,你會來我的墳前看我嗎?”
她點了點頭。
我們就說再見,在瀝青路橋的這一邊,我想我不能讓她見到我死時的模樣,那一定很難看。我想象不出來,也許現(xiàn)在也很難看,畢竟是將死之人了。我們約定在橋的兩頭各自往兩邊退,退到看不見彼此的時候就各自背身離開,再也別回頭。就像電視里那樣。電視里的人總是會回頭,但我沒有,因為我不太相信電視里放的東西。我沒有回頭。
“我走了之后,你會來我的墳前看我嗎?”
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應該葬在哪兒,是老家還是這兒,葬的地方會不會有鮮花?爸爸媽媽說姥姥葬在濱海的公墓了,過一陣他們會把姥爺也遷過去。公墓,顧名思義,就是葬了一大堆死人的地方,在那兒他們會見到老朋友和新朋友,永遠也不會寂寞。為遷墳的事,爸爸媽媽又吵了一架,一個說你還找得到老家的墳在哪嗎?一個說就是要找。他們總是在吵架。今天也一樣。我不想聽他們吵,所以自個兒在河邊逛了很久,一直到太陽落下去。我在草坪上躺著,心想自己如果死在這也未嘗不好,他們吵完架就會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就會出來找我,最后找了不知道多久終于發(fā)現(xiàn)我死在河邊,早晨傍晚有運沙船開過的地方,我會在胸前抱一串狗尾草,死時閉著眼睛就好像在睡覺。不不,這樣不好。他們費那么大勁找我肯定會生氣的,尤其是爸爸,他一生氣就要責怪媽媽的不好,說一定是她沒把我看住。于是媽媽就又要哭了。
我還是在太陽落下去時回了家,沿著瀝青路,夕陽吻在我的背上,隔著我被汗水浸濕的校服。路上有人在遛小狗,沒牽繩子,以前我總怕它們,現(xiàn)在不怕了,姥姥說過路上的小狗都是虛張聲勢,彎腰去撿石子它們就跑了。現(xiàn)在我真的撿了一顆石子,可是狗有兩只。我的石子不是用來嚇唬狗的。
它有別的用處,在左數第二棟樓下停著的那輛藍色小汽車,我用石子在它的車門上劃了長長的一道,像是海平面的痕跡,從前門到后門,車頭到車尾。它的主人是一個穿白背心的中年男人,曾在一場鄰里糾紛中用磚頭威脅我爸爸要把他的腦袋砸開花,爸爸無以還擊,只能忍氣吞聲,就像受到他責罵時的我一樣——我知道那種感受——所以這事我想干很久了。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爸爸正急匆匆地從屋子里走出來,把門摔得很響,我在樓梯口和他對視一眼,他就讓我快回家。我心里有很多事想告訴他,比如,壞消息是我快死了,好消息是我劃了那輛藍色小汽車。但我什么也沒說,他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腳步聲很大,好像要把樓板踩塌。
媽媽在房間里哭。
她一定在房間里哭,至少我聽到了,進了家門她卻不哭了,說自己沒什么。我看到她在收拾一只行李箱,就問她你要去旅行嗎?她說是呀,媽媽要去旅行了,小軍要一塊兒去嗎?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她,她把一只相冊放進行李箱里,再是衣服、洗漱用品,亂七八糟的,最后用胳膊肘壓住箱蓋試圖把它關上。我看了一會兒終于告訴她,媽媽,有兩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壞事,你要先聽哪件?
媽媽說,小軍要和媽媽一起去旅行嗎?
我愣了一會就說,好吧。
于是她從我的房間里把我的書包拿出來,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服裝進去。我還是看著,她說,先說壞事吧。我就說,我要死了,我把口香糖吃進了肚子里,是昨天早上的事。她笑著說,那好事呢?
“我把鄰居家的小汽車給劃了,他之前說要把爸爸的腦袋砸開花?!?/p>
以后我會知道這其實算不上什么好事,但那是后來的事了。現(xiàn)在媽媽不哭了,只是看著我笑,把我的衣服收進包里,然后蹲著把我抱在懷里,抱著笑,笑著就哭。我說媽媽你抱得太緊我喘不上氣來了,她就松開我說,我們出發(fā)吧。
后來我知道媽媽說要去旅行,其實哪里也不去,只是開著爸爸的車在家附近的街上來來回回地逛。在副駕駛上我把自己蜷成一團,抱著膝蓋,媽媽就告訴我小軍不會死的,把口香糖吃進肚子里不會死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安慰我。她說小軍餓嗎?我說,餓。她就帶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面。那是我迄今為止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有那么一會兒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反正我要死了,餓死或者脹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媽媽沒吃,媽媽什么也沒吃,只是看著我。我說,媽媽,等我走了之后,你會來我的墳前看我嗎?
她沒有回答,電話響了她就走到大街上接電話,大街上的燈牌把她的臉照得五顏六色,電話那頭是爸爸的聲音。說著說著她就哭了,用手背抹眼淚,回來時臉上和手上都亮晶晶的。我把面湯也喝完就飽了,過了很久她說,和媽媽一起走吧。
我說,去哪里呀?
她說,媽媽也不知道。
我說,我想回家了。
她說,告訴媽媽,小軍最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我是一個擅長撒謊的孩子,其實我誰都不喜歡,和爸爸媽媽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沒有姥姥長。我說:“媽媽?!?/p>
但是我想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爸爸一聲不響站在門口像一塊石頭,媽媽就轉身獨自離開。
爸爸就把門重重地關上。
他從來沒有要對我說的話,我也從來不和他說話?,F(xiàn)在我看著他獨自拉開廚房的玻璃柜,獨自把一瓶黃酒拿出來放在桌上,獨自把酒倒進杯子里獨自喝。我就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雖然不曉得原因,但那種感覺就是很真實。爸爸讓我快去睡覺。
我的肚子在發(fā)脹。
坐上馬桶等到肚腸清空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會死了。大便上停留著那枚被我吃進肚子里的口香糖。我不會死了。但我并不為這個消息感到快樂。我想告訴小魚,告訴那些來參加過告別儀式的朋友,我不會死了。爸爸在客廳失手把酒瓶打碎在地上。我現(xiàn)在能做的就只有假裝躺回床上睡覺,聽著他在外頭走來走去,發(fā)出要把地板踩穿的聲音,然后我開始想這一切究竟是值得高興還是悲傷。我知道狼來了的故事,我知道如果你說了一件事但它沒有發(fā)生,你就是在說謊。這也解釋了第二天我給朋友們打去電話時他們的反應——他們再也不會睬我。但這無所謂,因為他們本來也不怎么喜歡我。電話打完就到了下午,我把冰箱里剩下的所有巧克力都吃了,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想我現(xiàn)在還剩下些什么,姥姥、媽媽、彈珠、磁鐵和朋友。我沒有給小魚打電話。
爸爸回來了。
他問我昨天下午在哪兒,我不說話。他問我是不是做錯事了,我不說話。他把巴掌甩在我的身上,我不說話。又甩一下,我不說話。他讓我去給鄰居道歉,我不說話。他說你去不去,我不說話。他又甩了我一巴掌,我不說話。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教訓我的時候從來不用任何工具,只用自己的手掌,以至于最后都會把他自己的手打腫,然后他整個人從手掌到脖子都紅成一片,紅成一片的時候他不打我了,開始打他自己,我就說我錯了,我去道歉。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錯了一樣。我只知道我接下來做的就是跪倒在鄰居家門前,開始學電視里那樣把自己的腦袋砸在地上砰砰響,嘴里喊著夸張的自我貶損的話,懇請他們不要為難我爸爸,要拍就用磚頭拍我的腦袋吧。我知道電視上演的都不是真的,所以我也只是在表演——現(xiàn)在我學會了表演,開始明白為什么媽媽說三個月大時的我成天哭從沒停過——因為哭號使我狂喜,表演使我狂喜,表演使我享受表里不一的快樂,就像表叔在姨姥姥的葬禮上時哭時笑,一會兒跪下一會兒跳舞,就有人說他是瘋了,也有人說他孝順,鬼知道。有時候哪怕你不知道怎么做,表演都是最好的辦法?,F(xiàn)在鄰居開門出來說可憐孩子快回去吧,我就跪在地上開始抽自己的巴掌——這是和爸爸學的——直到他們把我拉起來說已經原諒我了,我就眼淚汪汪地鞠躬,然后一步一步退場。
這不過是一會兒的事,后來我又走在了那條瀝青路上,面朝夕陽。前天被我們撿完的松塔現(xiàn)在又落了不少。我用臟兮兮的袖子把眼淚和鼻涕都擦干,心里明白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也許當我見到小魚時,小魚也會從此討厭上我,一定會吧。賣糖葫蘆的老婆婆從身后推著車走過,停下,一串是六塊錢。在限高桿下,有一輛額頭過大的面包車把自己卡在了桿子上,進退不得,司機在一旁焦頭爛額地打電話,后面的車堵成了一排。我看著糖葫蘆,摸遍了渾身上下的口袋只找到五塊,老婆婆就說:“五塊不夠?!比缓笸浦囎吡恕?/p>
我站在小魚家樓下踮腳按動門上的電鈴,一下,兩下??粗宦窂臉巧吓芟聛恚涍^的地方聲控燈就點亮。天,黑下來了。
我看著小魚站在鐵門下,穿一件淺藍色的裙子,雙手背在身后,一言不發(fā)。過了很久我才開口說,我不會死了。
我不會死了。最后一個得知這個消息的是余雨,我是在深思熟慮過后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我是一個騙子,騙了大家。我想小魚也會像大家一樣再也不理我了。
但是她笑著對我說:“太好了?!?/p>
實習編輯 蔣文龍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