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生造訪我家,娘的手腳一下子忙得不夠用,左鄰右舍的手腳都給借了來。二嬸把長臺、八仙桌擦得照出人影;表姐送來剛剛曬干的葵花籽;堂兄爬上我家棗樹,一陣搖晃,白里泛紅的棗子落了一地……
悄悄地跟你說:我要相親啦!
初秋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我潛出張渚區(qū)委大門,跨上永久牌自行車,直奔我的家,徐家圩——江南水鄉(xiāng)宜興的一個偏僻小村落。
大約九點鐘,我在家門口的胡桐樹下剎了車,腳還沒著地,伙生大踏步上來,銅銃的喉嚨叫道:“怎么剛剛才到?梅芬已經(jīng)來啦?!苯又o張兮兮地趴我耳邊說:“梅芬的姐夫也來了。”
相親帶“參謀”?
伙生告訴我,梅芬的姐夫是返城知青,電廠工作,是張渚區(qū)唯一的國企。在當?shù)厝诵闹校强墒菙?shù)一數(shù)二的好單位。
這個參謀來頭不小啊。
伙生見我腳生遲疑,搡了我一下:“怎的,怕了?”
廢話,誰怕誰啊,堂堂一個區(qū)工交辦文書,會怕一個小工人?
大塊頭伙生是我表兄,家住圩東頭,在陸平中學當體育老師。不知為啥,這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熱衷說媒。第一次接到他說媒的電話,我一口回絕。我說,國家提倡晚婚晚育,一個年輕干部在這個年齡談婚論嫁,會給領導留下什么印象?我還要不要政治前途?我才二十三,不到二十五,絕不找對象!
我的人生宣言,伙生只當耳旁風。圩里的赤腳醫(yī)生旦娣、銅渚村的夕鳳在他的牽線下先后登場。我任他東南西北風,就是下定決心不松口。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鐘情?我心中當然也想有個她,但我打算先立業(yè)再成家,等我事業(yè)有成,還怕引不來金鳳凰?
那時沒有雙休日,除非有重要事情,星期天一般不回家,待在區(qū)委宿舍加班寫稿件。那個周末,我正在刷牙,門衛(wèi)大爺扯著嗓子吆喝:“小孫秘書,你的電話又來啦!”
我知道又是伙生,趕緊扔下牙刷沖出宿舍,跑到門衛(wèi)室拿起電話壓低嗓音:“大哥,求求你了,不要再打電話了,大爺看我的眼神都帶問號了。就這樣,我還有材料要寫呢!”
“兄弟,兄弟,這次可是個極品,絕對靈特斯!”
“天仙也不談,再見。”
回到宿舍,四仰八叉把自己扔到床上:伙生啊伙生,你這個媒公啥時能退休啊。我把一大早給伙生弄亂的心緒理了理,十幾分鐘后,起身坐到桌前,隨他,把書記的發(fā)言稿寫好才是正事。心一定,思路就打開了,就如梅雨季的山澗水,沖瀉而下。寫完后,我從頭讀一遍,神筆曉明啊,周一上班張書記肯定又要請我吃東坡肉了。任務完成,我要去犒勞自己了。
拉開宿舍門,一米七幾的我被一個人擋住,伙生直挺挺立在門口,他竟然趕到了區(qū)委,不容我開口,兩只手摁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回了宿舍,我又一個仰八叉躺在床上。這時,伙生噼里啪啦說開了:“梅芬,人漂亮,身材兩大特(突)點:翹臀,胸挺;工作崗位:陸平中學后勤部;關鍵的關鍵,她,是,居,民!”
居民?我騰地一下彈起:“你說她是居民?”
那個年代居民可不僅僅是高人一等,至少高二等:工作由政府安排,住房有分配,糧票布票月月發(fā)……居民的好處數(shù)也數(shù)不完。村東老三家有個親戚是居民,在城里早飯鋪里炸油條,老三就整天從村東頭炫耀到村西頭,那個嘚瑟。娶一個居民老婆是圩里人想都不敢想的,也只有我這個肚子里沒膽的人天天妄想著以后要結婚就要找居民。雖然我已經(jīng)在區(qū)里工作,但離轉正成為吃皇糧的國家干部還早著呢。若娶居民為妻,我子子孫孫就都是旱澇保收吃公糧的居民啦!
“咋樣?動心了吧?你這貨色,我難道不懂你嗎?心雄著呢。為了離開徐家圩,你拼命寫寫寫,你的文章《新華日報》登了,一舉成名?,F(xiàn)在當了區(qū)干部,離吃皇糧不遠了,你總不愿再回頭找個農(nóng)民吧?”伙生得意地笑著說。
伙生就是我肚里的蛔蟲,肚腸彎幾彎都曉得。他說:“梅芬和你同齡,你們談個兩年,正好二十五歲,晚婚年齡。政策提倡晚婚,但沒提倡晚戀啊。再說,談戀愛,又不是敲鑼打鼓放鞭炮,悄悄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伙生見我還在猶豫,來了個激將法:“她可是個翹芝麻,會等你兩年?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啦。”
媒婆的嘴,跑堂的腿,伙生這一番說道,我的軍心開始動搖。
“又漂亮,又是居民戶口,不看白不看,看看又不壞斧頭鑿子。”
伙生見我放口了,長吁一口氣說:“你個死腦筋總算開竅了,我這下可以向姨娘交差了。”
原來不是天生愛做媒公,是接受了我娘的任務啊。
為了不讓區(qū)委領導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我慎重選擇了相親時間——星期天。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天,我趕到家,村里的幾個孩子已在我家門口探頭探腦,說要看曉明的老婆。爹轉身在方盤里抓了一把瓜子,給他們每人分一小撮,他們在手心里握著,轟地散開了。
停好自行車,把軍用黃書包往肩上一搭,拉了拉略微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整整黃軍帽,深吸一口氣,秋風攜著田野里的稻花香把我推進了堂屋。
說來奇怪,見到八仙桌旁靠墻而坐的梅芬的那一刻,我兔子樣怦怦跳動的心一下平緩下來。她的皮膚和太陽太有交情了,黝黑發(fā)亮,臉蛋飽滿,雙頰的肉大有噴薄欲出之勢,擠得那雙細長眼只留出一條縫。見我進來,她站起來對我笑一下,就勾下了頭。
這伙生,不知什么眼光,這叫漂亮嗎?不過,屁股和胸兩個特(突)點算他說對了。遺憾的是,和腰分得不太清。
坐在長條凳上的三十多歲男子,見我豎在堂屋,停下晃動著的二郎腿,把叼在嘴里的香煙夾到指間,朝我從頭到腳看了個遍。直覺,他就是帶長的參謀。我提起笑肌趕忙從書包中拿出一包大前門香煙(原本是帶給我爹的),從不抽煙的我撕開煙盒錫紙,試圖抽出一支,見它遲遲不肯出來,干脆把整包煙遞了過去,贏得“參謀長”一臉笑意。
一會兒,娘把八仙桌上的瓜子、棗子收在盤子里,換上四只青瓷花碗,每只碗里的三個荷包蛋正冒著熱氣,還有六顆紅棗(這是往年自家樹上的棗子,娘把它采下曬干后變成絳紅色),寓意六六大順,早(棗)生貴子。娘見梅芬遲遲不動筷,笑嘻嘻地走到她身邊,拿起竹筷,把梅芬碗里的蛋夾開,說:“自家的雞生的蛋,趁熱吃?!被锷粋€勁地笑說:“吃啊,吃啊?!蹦锟粗贩覄恿丝曜?,把雞蛋送進嘴里,眼角的皺紋笑成了花,這花一直開放到梅芬離開。
按照我們當?shù)氐娘L俗,相親對象只要吃了碗里的雞蛋,就意味著看中了對方。如果不滿意,雞蛋一個也不會吃,只是禮節(jié)性地喝幾口湯。
圩堤上,梅芬的背影在視線中漸遠。
“長得也太難看了吧!”我迫不及待地吐槽。
伙生聽我這話,一頓教訓:“眼睛小,聚神;皮膚黑,野性美;腰粗、屁股大,會生仔;奶大,奶水足。”接著講了一大通梅芬的優(yōu)勢:每月有20元工資,年年有糧票、糖票、布票、煤球票……漂亮的是有啊,前后三村想你的人還少嗎?赤腳醫(yī)生旦娣三天兩頭往你家跑,給哮喘的姨夫端茶送藥。夕鳳讓她爹托大隊長說媒,你不是都陽奉陰違拒絕了嗎?人漂亮又不能當飯吃,夜里一上床,眼睛一閉,女人的味道有什么兩樣?說不定那健壯的身體更野性呢。
伙生一口氣機關槍掃射一樣說完,真委屈他做了體育老師,這口才……
我無言反駁,又一次被他降服了。
除了偶有的幾聲犬吠,圩鄉(xiāng)的夜特別安靜。我躺在竹床上睜大雙眼,穿過窗欞看向黑黝黝的夜空。丹娣、夕鳳的臉那么清靈,凸顯在天幕上。雙眼皮、大眼睛,都是好俊的姑娘啊??墒牵齻冇侄际寝r(nóng)民,我好不容易逃離了黃土地,總不能讓我的子孫吃我吃過的苦頭吧。冬天,破冰罱河泥;夏天,頂著毒日鋤田種雙季稻;秋天,樵稻樵到滿手泡,挑稻挑到肩脫皮。一天一個工,一個工三毛錢,只夠買半斤山芋絲。每到青黃不接的夏末秋初,我家米缸底朝天,只能年年借公糧,一日三餐的粥照得出人影。
從床上爬起來,月光和吊掛在臺上方的燈光合伙催我拿出紙筆,準備給梅芬寫信。雖然我和伙生統(tǒng)一了思想,我實在無法和他一樣,睜著眼睛說瞎話,去贊美她的容貌,但不能實話實說:“我看上你是因為你是居民。”我挖破腦袋,最后寫上一句:“你的氣質,深深地打動了我?!?/p>
寄出人生第一封情書,我的心情一言難盡。一個居民戶口就讓我投降了,真沒骨氣。但古人還為三斗米折腰呢,一個居民戶口可以說就是一個聚寶盆啊。
梅芬很快回信,對我的滿意顯而易見。她說,王老師(伙生姓王)說的都是實話。
有人說,談戀愛會影響工作。我卻不然。
1983年,長江三角洲的社隊工業(yè)一哄而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思路成為發(fā)展的主旋律。如何突破性發(fā)展,成為各級領導研究的重點。區(qū)委書記給我任務,寫一篇“社隊工業(yè)在發(fā)展中如何調(diào)整思路”的調(diào)查報告。
我知道,天降重任于斯人也!
白天,到企業(yè)采訪,上礦山看現(xiàn)場,我的專車——永久牌自行車跑癱了半個身子。晚上,讀文件,查資料,眼睛熬出血絲。經(jīng)過幾個日夜不停地奮戰(zhàn),《及時調(diào)整爭主動,因地制宜抓發(fā)展》的調(diào)查報告在一個春光微熹的早晨,靜靜地躺在張書記的辦公桌上。
張書記看完,“啪”的一聲,把報告摔在桌上,抬頭凝視了我三秒。我的心開始往下沉,拉倒,不靈光,要挨批了。
“你這小子,有兩把刷子啊,我沒看走眼!”
張書記立刻讓我進城,把報告送給主抓工業(yè)的縣長審閱,并且放我半天假,叫我好好地逛逛,放松一下。
幾天后,報告被縣社隊工業(yè)局作為紅頭文件下發(fā),還特加了“借鑒推廣”的刊頭詞。我的名氣隨之大增。沒幾天,《宜興報》聘我為“特約記者”。爹爹竟然破天荒打來電話,問我,是升官了嗎?因為大隊書記上門對他說,孫家祖墳冒青煙了,你家沙和尚(我在村里的綽號)有出息了,以后要當大官。
這是事業(yè)愛情雙豐收的節(jié)奏啊,難道?梅芬有幫夫運?老話說,家有丑妻是個寶,齊宣王的無鹽女,諸葛亮的黃月英,再加上我的梅芬。嘿嘿,我就認定她了,娶個丑妻成大業(yè)。
激動之下,我給梅芬發(fā)出第二封信,將這一爆炸性喜訊(我認為)與之分享。
要讓她知道我可不是一般的圩鄉(xiāng)小伙子,我的未來可能當個大官,她就是未來的官太太。
隔了兩天,沒有收到回信,我的心里有點七上八下。第三天,我再去門衛(wèi),大爺一臉神秘地說:“沒有你的信。”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門衛(wèi)大爺都天賦異稟,能洞察一切。
繼續(xù)等信的日子,每當走過門衛(wèi),假裝很隨意,可腳步總會越來越慢,等著大爺探頭叫住我。半個月過去了,大爺沒喊我,只是用無可奈何的眼神告訴我,真的沒有。
難道不小心寫錯地址了?
春日的雨一旦下起來就綿綿不絕,弄得我心情也濕答答的,一點不爽。我伏在宿舍的辦公桌上,伸著脖子看雨,門衛(wèi)大爺輕輕推開宿舍門:“電話來了?!蔽蚁癖话粗活^的彈簧突然松了手,瞬間彈射到了門衛(wèi),一把抓起擱在桌板上的話筒:“梅芬……”
“是我,伙生。”
“怎么是你?你已經(jīng)完成任務了,不用來電話啦!”
“打了這個電話,任務才完成。”
“不會這么快催我結婚吧?”
伙生嘆了口氣說:“這樁婚事不提啦,只當做場夢?!?/p>
我一聽這話,腦電路就跳閘了,短短幾秒一片漆黑。重新通電后的我對著話筒氣急地問:“怎么回事?哪里出問題了?”估摸我的嗓門太大了,嚇著了隨后跟來的門衛(wèi)大爺。
“小孫秘書,不急不急?!贝鬆斉闹业募绨?。
伙生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明天我來區(qū)委當面講。”
伙生兄啊,我的媒公,荷包蛋吃了,信也回了,怎么就黃了呢?
明天,哪能等到明天?
永久牌自行車載著我撥開雨夜之幕,我的兩條腿像裝上了馬達,蹬得自行車快飛起來。如果以這個速度和狀態(tài)去參加奧運會,我想至少可以拿個銅牌。
已經(jīng)準備入睡的伙生見我半段黃泥半段水,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半晌才回過神來。他說關鍵的關鍵:我的戶口是:農(nóng),民!
“不和農(nóng)民戶口談,那為啥還來相親?”
伙生接下來的一段話讓我不再抱怨。他告訴我,梅芬爹當時聽說我在區(qū)委工作,專門趕到伙生家里托他說媒,壓根沒問我的戶口。我和梅芬見面后不久,不知“參謀長”從何得知我是農(nóng)民戶口,全家人的態(tài)度立刻反轉?;锷s到她家,說我不久的將來肯定是要轉正的,到時不僅是居民戶口,還是國家干部。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我說他一表人才怎么會看上我家丑丫頭的,原來自己是個土農(nóng)民。只要姓‘農(nóng)’,一律免談,不管是多大的干部!”梅芬爹一通話懟得伙生差點掄拳頭。
我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時間一晃,到了冬天。雪后的徐家圩,小河冰封。每到這個季節(jié),爹的支氣管哮喘就會發(fā)作。
一天上午,娘打來電話,說爹咳嗽得厲害,痰中有血絲。我立即請假,趕到老家已是中午。爹躺在床上,見我,挪動著身子想要坐起來?!疤上绿上拢饋頃鴽龅??!贝箨牫嗄_醫(yī)生旦娣剛幫爹打完針,邊說邊拽過床沿的棉襖塞在他頭下,輕挪著爹的手緩緩塞進棉被,“一定要好好休息,注意保暖,平時多喝點開水?!?/p>
我站在房門口,心里一熱。
旦娣是我高中同學。她是圩里公認的最漂亮的姑娘,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雙眼皮,大眼睛,平時,眸子總像汪在水里。我到區(qū)委工作那年,她當大隊赤腳醫(yī)生。
旦娣見我,臉上立時泛起紅暈。她微笑著走出爹的房間,從廚房的地上端起一只搪瓷臉盆走向河埠。爹側頭看著我說:“曉明啊,旦娣是個好姑娘,我看著她長大,脾氣好,待人好,良心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p>
呵!怪不得娘這幾天總打電話要我回來。
說心里話,旦娣漂亮沒的說,人品好也沒的說,對我好也沒的說。旦娣知道我愛看講革命的故事,一個星期天,她送一個產(chǎn)婦到張渚醫(yī)院,特地拐到區(qū)委,送我一本她親手抄寫的兩萬多字的反特故事——《三下江南》。但是,我不甘心啊,我好不容易才逃離土地,如果找個姓“農(nóng)”的做老婆,我的后代還是農(nóng)民??粗鶞羡挚v橫的臉,我不知說什么好,直面回絕,怕傷他的心。我在心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爹,你放心,我的婚事一定會得到你的同意?!钡c點頭,臉上的皺紋終于舒展開來。
通往河埠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旦娣的膠鞋印。旦娣用棒槌敲開冰封的河水,把一只胎盤(具潤肺止咳功能)放進水中清洗——紅潤的胎盤變白了,她潔白如玉的手指變紅了。
爹和娘都喜歡旦娣。自從梅芬告吹,娘就把她當作自己人,留她吃飯是常事。旦娣也大方,幫著刷鍋洗碗。“旦娣是我家未過門的媳婦?!臂桌锶藗鞯梅蟹袚P揚。但我對旦娣的感情只停留在同學層面上。
二十三歲那年春節(jié),一家人對我發(fā)起圍攻,娘說,你爹哮喘好多啦,你在外面工作,多虧旦娣照料;爹說,介紹人是大隊長沈保根。沈隊說啦,女方對彩禮多少沒有要求,你拿得出,她收得進;妹妹干脆稱旦娣為嫂子。
我的天唉!這可怎么辦?糾結中,我生出“緩兵戰(zhàn)術”,說:“不要急嘛,過了年,我才二十四歲?,F(xiàn)在國家提倡晚婚,違反國策,那我的前途就完了?!?/p>
不說這句話也罷,這句話一出口,家里立即炸了鍋。
爹說,上半年你不是同梅芬談的嗎?你年齡倒縮爬啦?
娘說,現(xiàn)在先訂婚,等到晚婚年齡再結婚。
妹妹對爹說,哥嫌她是農(nóng)民。
爹聽這話更來氣,說,梅芬不是居民嗎?人家瞧得上你?他一陣急咳,喘著氣丟下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虎著臉躺下了。
大年初二,旦娣來拜年了。一件桃紅色的對襟小襖,兩條粗黑的麻花辮,真是好看。娘拉著她的手不肯松開,花生、小酥糖、炒米糕,一個勁地塞她手里。她臨走時,我主動提出要送一送,爹敲了敲煙斗:“這就對了?!?/p>
我們來到了屋旁的壟埂上。柳枝都風干了,光禿著腦袋在風中飄搖,河面結著一層薄冰,我不停地跺著雙腳。旦娣說:“太冷了,你別送了,快回去吧。”
“不冷不冷,我有話對你說?!蔽也桓抑币曀难劬?,因為那眼里滿是少女的期盼與嬌羞。
“旦娣,謝謝你對我爹的照顧,這本《三下江南》還給你,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p>
聽到我的這番獨白,旦娣的雙眼瞬間紅了,眼淚順著麻花辮跌落到凍僵的泥土上碎了。
春節(jié)過后,回到區(qū)委上班的我收到了旦娣的來信,三張信箋紙上,密密的鋼筆字像被雨淋過,這分明是她的淚水。那個晚上,我在床上烙了半夜餅,早晨醒來,我把她的信塞進抽屜的底層。
后來,旦娣遠嫁給茗嶺山區(qū)的一個小學老師。聽妹妹講,出嫁前一天晩上,她把那本《三下江南》扔進灶膛燒了。
大人們說,姻緣姻緣,要先有緣。我的緣分又在哪里?
1984年7月,我突然被命運的重錘砸中。高分通過組織部招干考試,從農(nóng)民戶口的區(qū)工交辦文書搖身變成吃皇糧的區(qū)委秘書。
那時,我的小妹,那個旦娣的忠實擁躉,和圩東頭當兵的小伙好上了。男方提出要結婚。這下急煞娘了,哥哥的婚事“八”字還沒一撇,哪有妹妹先出嫁的道理?“稻比麥子先收”,是要讓圩里人笑話的。我的婚事這下真正成了全家第一急事,娘逢人便托。
我開始了第三次相親。
這次說媒的是我的堂嫂菊英,相親的對象是她的表妹菊花。
圍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堂嫂說,她這個妹妹年齡比我大一歲,是個“三好生”,長得好,工作好,心地好,爹娘聽得連連點頭。
開什么玩笑,“換湯不換藥”。堂嫂是農(nóng)民,她妹肯定也是農(nóng)民,我現(xiàn)在可是居民啦!況且,她還大我一歲。我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說:“大一歲不談?!?/p>
堂嫂說:“女大一,黃金堆屋脊;女大二,黃金鋪滿地;女大三,黃金堆成山。另外請你放心,我的這個妹子是居民,有正式編制的教師?!彼釀又l(fā)福的身體坐到我旁邊,笑著說:“長相嘛,戴埠街上最漂亮。她的照片貼在戴埠鎮(zhèn)照相館的大櫥窗里呢?!?/p>
“你漂亮?妹妹不像姐姐?吹吧?!蔽倚睦镎f。
娘看我不吱聲,說:“我比你爹的年齡還大兩歲呢!你先去看看人,萬一中意了呢;你妹妹可等著你呢,你不能耽誤你妹妹啊?!?/p>
爹不開口,只是抬頭皺著眉頭盯著我,我不敢再說什么,爹為旦娣的事一直耿耿于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好臉色給我看,當下之際,答應相親是上上策。
起于宋元時期的戴埠鎮(zhèn)(古稱舉善鎮(zhèn)),是蘇浙皖三省山貨、水貨的集散地。便捷的水陸交通,造就了這里的商貿(mào)繁榮。菊花的家,就在戴埠鎮(zhèn)上。她在鎮(zhèn)上的小學做老師。
我和堂嫂約好端午去相親。
那天,天氣出奇地熱,太陽升起一竿子高就有火球般的感覺。前往戴埠鎮(zhèn)的公共車在砂石土混筑的公路上顛簸,來往的卡車卷起的沙塵伴著熱浪涌進洞開的車窗(那時公共車沒有空調(diào))。上午十點多,我和堂嫂下了車直接去了戴埠新華照相館。這是我的主意,我要檢驗一下堂嫂的說辭有無水分。
堂嫂顯然說了謊,玻璃櫥窗里貼著五六張照片,有雙人照、家庭合影、風景照,中間一張最大,是一張單人照。
“你妹子的照片呢?”我問。
堂嫂手指櫥窗:“這么大的一張照片你看不到,眼睛呢?”
“這就是?”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是《上海灘》里的馮程程嗎?
“是??!那還有假?”
我一下傻啦,這么漂亮的姑娘是我相親的對象?看著看著,我面孔發(fā)燙,手心冒汗,直到堂嫂嬉笑著拍我肩才回過神來。
堂嫂笑著問我:“長得好吧?”我心里在說,你太謙虛啦,這哪是“長得好”三個字就能夸贊的容貌。
我看著照片,眼睛一眨不眨。堂嫂推了推我:“走吧,真人比照片更好看?!?/p>
我拉住堂嫂:“她這個‘三好生’能看中我?”
我得問清楚,不能高興得太早,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居民。
堂嫂告訴我,菊花三歲沒了爹,她爹是川埠煤礦工人,瓦斯中毒,撒手人寰。在戴埠鞋廠工作的娘為了不讓她受委屈,一直未改嫁。菊花高中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戴埠小學當教師,是個孝女,聽娘的話。
那年春節(jié),我去堂嫂家拜年,菊花娘也在。我走后,她找堂嫂把我的底細問了個遍,然后說:“你小叔相貌堂堂,能說會道,有才氣。人看上去很牢靠?!本屯刑蒙﹣碜雒搅恕?/p>
難怪那天堂嫂的姨娘盯著我看了又看,還沒話找話聊。
我隨堂嫂離開照相館,沿著踩出包漿的條石走進一條巷子,菊花娘早已在巷口等候。我急步靠近堂嫂旁,小聲問:“咋稱呼?”
“咋稱呼?毛腳女婿啦!喊‘娘’??!”堂嫂笑道。看菊花娘迎了上來,我心里直打鼓,但這個“娘”字怎么也喊不出口。堂嫂見我呆在那里,乜我一眼,喊呀!我愣了愣,覺得喊“娘”為時太早,跟著堂嫂喊吧——“姨娘”兩字從我喉嚨中擠出。姨娘連“嗯”帶笑,魚尾紋花開一片。
兩間平房,青磚從石灰粉刷層中斑駁裸露,灰褐色的滴水瓦檐陽雕著蓮花。我左手拎著一袋百合(足足有二十多斤),右手提著五盒徐舍小酥糖,跨進尺把高的門檻。
“啊呀,帶這么多東西!空手來,我就高興?!蔽野褨|西放到堂屋墻邊的羅磚地上。姨娘拉過八仙桌邊的靠背凳,連聲說:“坐、坐?!?/p>
“吃瓜子,吃瓜子?!币棠锇言鐪蕚浜玫囊槐P南瓜子捧到我面前,“菊英,你陪小叔?!闭f著走進了灶房。一會兒,姨娘把兩碗冒著熱氣的荷包蛋端到桌上,坐在靠背凳上的我拿起筷子,又放下。菊花呢?人還沒見著,吃什么雞蛋茶。堂嫂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看了姨娘一眼,拉著她走出大門。
一會兒,兩人回來了。原來菊花臨時被抽到鎮(zhèn)上去排練樣板戲《杜鵑山》了,要晚些回來。
姨娘見我干等,就說:“你先到菊花房里看看坐坐吧?!?/p>
我說:“這樣不好吧?”
姨娘說:“沒事沒事。”
堂嫂朗朗笑道:“早晚一家人?!?/p>
我不再推辭,走進廂房。不大的房間,靠窗的位置是一張泛有包漿的淺黃色桌子,桌上除了有備課筆記,還有劇本《杜鵑山》;墻的一角架有三塊木板,下面兩層放著個鑲有黑白照片的木制鏡框,放著菊花的照片。頂層是書,《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之類;墻的一邊是床,床上鋪著素雅的藍白格床單,墻上貼著舊報紙。我在她那散發(fā)著淡淡香氣的床前站了一會兒,又走近墻角的相框看了又看,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時,窗外傳來“咯咯”的腳步聲,菊花回來了。一股香味隨著陽光從洞開的大門撲進來,她背對著陽光,金燦燦地來了。這香味不是化妝品的味道,那是夏日陽光里女人的味道,鮮活的、生動的、甜甜的。她穿一件粉紅色的確良短袖上衣,兩只手臂流動著象牙般的光澤。黑色的高跟皮鞋上面是一條蓋住腳面的白色喇叭褲。陽光在她身上流動著,像是鍍了金色的液體??匆娢?,她撲閃著長長的睫毛,鵝蛋臉上漾起兩個淺淺的酒窩。
說實話,我醉了,我覺得陽光也醉了。
她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p>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立在廳堂的青磚上,神思還沒轉回來,“噢、噢”了兩聲,而后又急忙更正:“不要緊,不要緊?!?/p>
當一個活脫脫的“馮程程”出現(xiàn)在面前時,我三下五除二,將碗里三個雞蛋連湯一掃而光。
下午一點多,堂嫂和姨娘借口逛街,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兩人世界……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當年的畫面仍留在記憶深處。
坐在床沿的她對著窗前方凳上的我問:“區(qū)委秘書的工作具體做什么?”
我說:“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雞毛蒜皮?!彼纱笱劬ν?,似乎不解。我笑著解釋:“區(qū)委大院的事情都做——掌管大紅公章、起草文件;掃地、抹桌、管食堂?!?/p>
她笑了笑問:“一個月工資多少?”
“36元?!?/p>
她問我有什么愛好。
我答非所問,把二十歲前后人生的高光時期,像一顆顆珍珠,撒落在她的玉盤里:
十八歲,創(chuàng)立“徐家圩田頭宣傳隊”;十九歲,自編自講的故事《嚴師傅》在宜興文化館《革命故事》刊物上變成鉛字;二十歲,任歸徑中學初一語文老師;二十一歲,鎮(zhèn)江諫壁河工地記者;現(xiàn)在是張渚區(qū)委秘書……
一個多小時的交流,我們對彼此的條件都很滿意。臨走時,我指著三角架上的一本《林海雪原》說:“借給我看看怎樣?”其實,書架上的書我都看過。
“可以啊?!彼f著離開床沿。我見她欲移過竹凳去拿,急忙說:“我來拿?!蔽阴谄鹉_,抽出那本《林海雪原》。當我轉身的時候,右肘意外觸電,碰及她如山峰般的胸。此時此刻的我無論用什么樣的文字也形容不了當時的心情,連說不好意思。菊花臉上騰地泛起了紅暈。
西斜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它照著我腦門說:回張渚的末班車將要開車啦!
我的魂被菊花勾去了?;氐綇堜镜漠斖?,她就進入我的夢鄉(xiāng)。清晨,眼睛睜開是她的影子,刷牙洗臉有她的影子,拎著熱水瓶到老虎灶泡開水也有她的影子……
顯然,我得了“相思病”,且一天比一天重。我祈求上帝,早日賜我靈丹妙藥。
熬不住啦!一天,24小時呵;等不及了,“馮程程”,戴埠的小伙子不追她才怪呢。
從戴埠回來的第三天傍晚,自行車居然載著我背著裝有《林海雪原》的黃書包,月光下,越過西渚厔溪河,繞過元上白塔山,一鼓作氣到了戴埠,五十多里路呵!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佩服自己。
那日,我們漫步在蕪申運河堤岸,在月亮一個勁慫恿下,牽了手。
兩天后的周末下午,門衛(wèi)王大爺喊:“孫秘書,孫秘書,來客人了。”我回頭一看——菊花?三步并兩步迎上前。王大爺從門衛(wèi)室拎出一只竹殼熱水瓶遞給我笑著說:“不錯不錯?!?/p>
“什么不錯?王大爺!不要瞎猜,這是我姐。”
王大爺朝我笑著,眼睛眨巴兩下:“你姐,你姐。”他揮了揮手:“快去好好招待。”
說實話,我激動得有點微醺,徑直把她領進我的單人宿舍:“啊呀!你來,怎么不提前告訴我一聲?你看,這房里亂糟糟的?!迸策^書桌前的硬木靠背凳:“坐,坐。”我打開鐵殼茶筒,捏了幾葉,覺得太少,又抓了一把,“這是嶺崖茶場送樣評獎的碧綠春,他們送我一筒?!蔽疫呎f邊打開竹殼熱水瓶木塞倒入三分之一水,茶葉在沸騰的開水中舒展,菊花伸手端杯。我說:“等等,茶要養(yǎng),十秒鐘左右再加開水,這樣,觀之湯色幽綠,聞之清香,品之生津?!本栈ㄍ也蛔↑c頭。我說:“你第一次來,按理要燒雞蛋茶,可星期天,整個區(qū)委大院就只有我和門衛(wèi)。食堂也熄火,就只能以茶葉代替雞蛋了?!?/p>
“這么說來,這茶葉我要吃下去啰?!蔽衣牭眠@話高興得幾乎暈過去。我連聲道:“吃下去,吃下去。”
我的單人宿舍在區(qū)委辦公室樓上,一張凳子、一張桌、一張床,還有我和她,就擠在這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茶水的熱氣攜著茶葉的清香在空中彌漫,凳子、桌子、單人床漸漸地被它籠罩……
兩個月后,我和菊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熱戀很美,但婚后的柴米油鹽醋就如白雪公主里的魔鏡,一下講出了許多熱戀時沒聽到的真話。遺憾地說吧,郎才女貌的我們最終因性格不合、三觀相悖而協(xié)議分手。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厥啄切┫嘤H的往事,仿佛昨日重現(xiàn)。從梅芬到旦娣,再到菊花,每一次的相遇與別離都像是命運的安排,她們的笑容、她們的淚水都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雖然最終與菊花的婚姻未能走到盡頭,但那段經(jīng)歷讓我明白了,愛情不僅僅是外在條件的匹配,更是心靈的契合與理解。我相信,幸福終會在某個轉角與我相遇。
作者簡介:
孫曉明,1956年生。無錫市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就讀于陶都文學院。作品散見于《青春》《揚子晚報》《現(xiàn)代快報》《中國體育報》《泉州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