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5年深秋的一天,昏暗的天空布滿了烏云,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田間的小道上都是雜亂的腳印,里面滲滿了積水,已分不清是誰留下的。陣陣寒風掠過水田里殘余的稻茬,帶著冰涼的細雨拍打在我的身上。天邊飄來幾朵黑壓壓的烏云,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我連忙來到河邊,呼喚著牛兒上岸,也許因為風太大,又或許是離岸邊太遠。兩頭老牛依然泡在水里,扇動著耳朵,沒有一點要上岸的意思。我站在河邊急得直跳,卻不小心腳下一滑,掉進河中。河水雖不深,卻足夠淹沒年幼的我。我在水里拼命地掙扎著,徒勞地揮舞著雙手,張開嘴巴想喊救命,冰冷的河水堵住了我的聲音。那一瞬間,恐懼讓我失去自我,在水里睜大眼睛只看到清澈的河水帶著泡泡從我的眼前流過。一呼一吸之間,水如空氣一樣進入我的氣管、我的肺,漸漸地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最后變成下意識抽搐。小羽在岸邊嚇壞了,大聲呼救,看到離河邊不遠處的田地有大人,連忙跑過去喊人。這個時候,家里的老牛終于感應(yīng)到這里的異樣,慢慢地從河中央游了回來,看到落入水中掙扎的我,直接潛入水下把我托在牛背上。我下意識地緊緊摟著老牛的脖子,就像抓到救命的稻草,重新呼吸到空氣的我,放聲大哭。老牛穩(wěn)穩(wěn)地把我送到河岸上,伸出它那粗糙的舌頭舔著我的眼淚,如同母親溫暖的手撫慰著驚恐萬分的我。從遠處趕來的大人,看到老牛將我救起,也是連連稱奇,確定我沒事,才放心地離開。
回到家里,父母并沒有責怪我,只是問我淹水后還有哪里不舒服。等我換好衣服,祖父從谷倉里拿出五個雞蛋,牽著我的手來到牛欄。祖父輕輕地撫摸著牛頭,滿眼的溺愛,說道:“今天你是家里的恩人,沒有你,二伢子就懸了。來,二伢子,給??娜齻€響頭?!蔽夜郧傻刈叩脚5那懊?,恭恭敬敬對著老??牧巳齻€頭,又從祖父的手里接過雞蛋,一個一個塞進牛的嘴里,當作謝禮。牛吃過雞蛋,又伸出舌頭舔了我的手,我沒有躲避,靜靜地享受著老牛對我的親昵。自從那次落水后,家里人再也不敢讓我獨自一人去外面放牛,都讓哥哥陪著一起,還不忘叮囑我要遠離河水。然而溺水的恐懼卻成了我一輩子忘卻不了的噩夢,它就像一條鎖鏈鎖著我,讓我喘不過氣,就算我后來學會游泳,依然不敢潛進水深的地方,那黑黑的水總會讓我想要逃離。
夢就像一部影像,那個落入河水中掙扎的場景在夢中清晰重演,每次我都是從夢中大汗淋漓地醒來。月光從窗外照在床前,也照在我的身上,我小心地起床走出房間。農(nóng)村的深夜是那么的寂靜,月光如流水般傾瀉在大地上,高而深邃的夜空繁星點點。除了家門口小水溝嘩嘩的流水,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每一個房子的屋角回蕩著。牛欄在村口,拐過那道彎就可以看見,我走到牛欄前,借著月光,看見老牛站在牛欄里,睜著大大的眼睛,嘴巴里不停地咀嚼著,尾巴還不時甩動著。我學著祖父的樣子,把手撫在牛頭上,望著牛的眼睛,那如星空的深邃,就算在深夜依然可以看到里面的星辰。老牛舔舔我的手,是那樣的溫暖,我凌亂的心得到了最溫馨的慰藉。老牛已經(jīng)不只是一頭牲口,此刻的它更像是一位親人。后來,我上學了,去放牛的時間少了許多,放學后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拿著書本,搬個小板凳來到牛欄旁,大聲地念著課文,在老牛身邊享受那少有的輕松。老牛從牛欄里探出頭,用它的舌頭舔著我的臉頰,癢得我哈哈大笑。
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個折騰我許久的噩夢,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
2
小的時候,耕作只能依靠耕牛,誰家里有一頭耕牛,就是妥妥的大戶人家,而耕牛也得到人們精心喂養(yǎng)和照顧。
每天早晨,當?shù)谝豢|陽光灑落牛欄,祖父總是早早地把老牛牽出來,幫它梳理毛發(fā)。牛確實很老了,稀疏的睫毛下面,是昏茫的雙眼,歲月帶走它的靈光,只剩下淡淡的慈祥。它的臉頰與額頭上滿是皺紋,時光刻刀留下太多的痕跡,唯有那彎弓般的角,還是那么雄壯有力。過了秋收,老牛在家里閑暇起來,不用下地耕田,沒有了耕作,仿佛被抽取了靈魂少了靈動,變成多余。農(nóng)閑時,為了補貼家用,家里大人們都開始做起別的營生,二伯則學起了屠夫,每天殺豬送集市去賣。
有一天傍晚,二伯在集市早早賣完豬肉,買了兩瓶好酒,路過牛欄,二伯看著老牛,摸著下巴心里盤算著?;氐郊依铮醋娓缸谙﹃栂麓蝽?,輕輕地走過去叫醒他,把酒放在祖父面前的桌子上?!暗?,和您老商量個事。咱家的牛老了,現(xiàn)在用不上,要不給我殺了賣肉,我按市場價給您錢。那牛欄我拆了改建豬圈,以后可以多存點生豬。您看……”二伯賠笑說道。
祖父拿起桌上的酒看了看,瞇著混濁的眼睛望著二伯,悠悠說道:“這么說,我也老了,你準備把我送哪去,你忘記了這頭牛為我們家出了多少力了嗎?再敢打老牛的主意,我打折你的腿。酒留下,你可以走了?!睆拇艘院?,二伯再也不敢打老牛的主意。有時別村的屠夫到家里問牛,對人一向和氣的祖父生氣了,將他們趕出家門?;仡^來到牛棚,與老牛四目相對,摸摸它的腦門,它伸舌頭舔舔爺爺?shù)氖?,這是家人呀,你為我勞作一生,我為你守護一世。
怎么能賣,怎么能殺!
二伯看殺家里面的牛沒有希望,就到隔壁村去尋找。那天下午,我坐在牛欄前看書,安靜的老牛突然興奮起來,抬頭猛地一聲長嘯“哞”。遠處居然有牛在回應(yīng),隨著一陣牛蹄聲走近,二伯牽著一頭老牛出現(xiàn)在牛欄前,我轉(zhuǎn)頭一看,這不是小羽家的老牛,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這老牛已經(jīng)耕不動地了。與其放著養(yǎng)老,讓人伺候著,還不如賣了。再買頭小牛,養(yǎng)個兩年不就可以下地了?!倍雅K┰谂谇?,一臉得意。兩頭老牛就這樣重逢了,它們互相舔舐著,述說著彼此的思念,而圍欄內(nèi)外,卻很快要生死相隔。我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小羽和我一樣把牛當成最好的朋友,可他家的牛卻被賣掉了。我放下手中的書本,跑去小羽家。當我路過那座石板橋,曾經(jīng)溺水的地方,回想著老牛救我的過往,下定決心一定要保護好自家的老牛。
還沒進小羽家大門,就聽到他那凄慘的哭聲,還有他父親的叫罵聲。我知道就算我沖進去也一定改變不了那老牛的命運。我站在屋檐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老牛是那么的可憐。曾幾何時,人們是那樣呵護,關(guān)愛著耕牛,怕它們吃不好,睡不好。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牛欄旁,小羽的老牛已經(jīng)沒有了,地上留下幾個雜亂的腳印。我走上前,依偎著自己的老牛,它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絲光亮,好像看透了什么,它靜靜地舔著我的手,不停地用頭蹭著我的肚子,比以往更加親昵?;氐郊依铮鹤訌浡还蓾庵氐难任?,只見那個割下來的牛頭平放在屋檐下,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空,瞳孔已經(jīng)變得混濁,它是那么的不甘,那么的無奈。二伯帶著他的徒弟正在案板上竭力分割著牛肉,碩大的水牛在他熟練的刀法下,漸漸變成大塊的牛肉。
晚上吃飯時,父母聊起白天殺的老牛,說它在院子門前流著眼淚,跪地上久久不肯起身,最后二伯到屋里取出殺牛刀,老??吹搅说叮涝賾┣笠矝]有用,這才起身走到院子里??蓱z的老牛,勞苦一輩子,最后被人殺了。那一夜我沒有睡好,夢見自己掉進河里,在水里奮力掙扎,老牛在河中央冷漠地望著我。許久,我猛然坐起來,摸著滿頭的汗水,心痛萬分。
3
二伯把牛肉送到集市去賣,剩下一些邊角料,為了讓這些牛肉利益最大化,就要燉成牛湯肉拉街上去賣。
不到晌午,一大鍋湯就賣完了。我?guī)椭栖嚮氐蕉摇6珠_嘴樂呵呵整理滿箱紅紅綠綠的票子,開心地說道:“二伢子,這五塊錢給你,別丟了?!蹦菚r候的五塊錢可是一筆巨款,泥水工一天才十五塊錢。二伯走進廚房,端出一個大搪瓷杯,里面裝著滿滿的牛肉湯,遞給我:“你帶回去給你娘?!?/p>
我滿心歡喜地捧著牛肉湯往外走,不經(jīng)意間聽到二伯嘴里嘀咕:什么時候把老爺子說服了,把家里的老牛也給殺了。我心里一沉,為了吃一口湯,我竟成了二伯的幫兇,拿起了菜刀切了牛肉,手上不僅沾滿鮮血,還吃了它的肉。我頭腦一片空白,木然地把牛肉湯送回堂屋給母親,又把二伯給的五塊錢一分不剩地全部上交,這樣子我感覺心里好受一些,罪惡感也減輕一點。然而,二伯的話卻讓我擔心,我急忙走到祖父的屋里,卻聽見二伯和祖父說話的聲音。
“作孽呀!殺牛會遭報應(yīng)的。你告訴我賺了多少錢,送牛肉湯給我喝,還要把家里的老牛殺了。你,你不孝……咳咳。” 祖父拍著桌子大聲怒罵著,咳得喘不過氣。
“爹,您聽我解釋,我……”二伯低聲說道。
“把湯帶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別想打牛的主意。”
……
我不敢再聽,悄悄地走了,不知不覺間走到牛欄,卻看到小羽站在那里,他撫摸著老牛默默地流淚。聽到腳步聲,小羽轉(zhuǎn)過身,看到我放聲大哭:“二伢哥,我的牛讓我爹給賣了,我找不到我的牛,我沒有牛了?!蔽壹泵ψ哌^去抱著小羽,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看穿我的心虛,只是摟著他,直到他哭著慢慢地睡著了。不久,小羽的父親尋找過來,小心地把小羽抱回去。我不知道小羽知道真相以后,會不會原諒我這個“幫兇”,這兩個字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頭,讓我呼吸困難。也許身上有股血腥味,老牛第一次站得遠遠的,一雙大眼睛瞪著我,無論我如何呼喚都不肯過來,更不用說過來舔我的手。
多年以后,改革開放,單純的務(wù)農(nóng)已經(jīng)無法發(fā)家致富,村子里的人開始尋找別的生計,父親跟隨著大伯走南闖北做生意。
村子里已經(jīng)用上小型拖拉機耕地,在一陣轟鳴聲中,水田耕得又快又平整。以前請祖父耕地的村里人都請了拖拉機,就連自己家的田,父親也為了節(jié)省時間悄悄花錢請了拖拉機耕地。等祖父背著犁鏵,顫顫巍巍地牽著老牛來到田邊,發(fā)現(xiàn)水田已經(jīng)讓機器給耕完了,那突突的拖拉機從他和老牛面前開過,噴出一股濃濃的黑煙遠遠而去。幾處田埂讓拖拉機的鐵輪子絞個稀碎,水嘩嘩地從缺口處流到別人田里。
祖父弓著腰,樹根般的手用力地扒著肩上的犁鏵,它像一座大山一樣壓著,祖父有些喘不過氣。眼前那彎彎繞繞的田埂也變得陌生,每一腳踩下去,都要仔細地確認下,不要踩到田里去。曾經(jīng)一麻袋的糧食扛著,小小的田埂就像是跑道,來去如風,現(xiàn)在真的扛不起也跑不動了。牛亦老了,它緩緩地在前面走著,曾經(jīng)壯實的身軀,現(xiàn)在也萎縮了,吃草的速度也慢下來,祖父從不催促它,反正有的是時間。 祖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十分開明的他第一次不想接受新事物,卻又無可奈何。
“看看你干的好事,好好的田埂壓成什么樣子。”祖父圍著水田走了一圈,拖拉機耕得確實比牛耕得平整,沒有找到什么缺點,不服氣的祖父還是指著父親罵了幾句。祖父小心翼翼地把犁鏵從肩膀上卸了下來,交代父親要記得帶回家,轉(zhuǎn)身牽著老牛慢慢地朝著河邊走去。那一刻,祖父卸下的不只是犁鏵,他卸下的是一個責任,卸下了原本屬于他和老牛的時代,那是歷史前進的腳步,誰也阻擋不了。
時間就像一把剔骨刀,它細細地切割祖父的精氣神,一絲一縷地在祖父身上刻下歲月的痕跡。祖父的身體越來越差,最后連走到牛欄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躺在床上喘著氣,聽著牛欄里隱隱傳來的“哞哞”聲。面對歲月這把刀,就算祖父勞苦一輩子,還是沒辦法反抗,只能默默地接受。
年邁的祖父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臨終前的那天中午,神志不清的祖父突然清醒了過來,混濁的雙眼透著明亮。他讓父親把家里所有人喊到他的床前,開始一個個地交代事情,全家人都在為祖父的身體好轉(zhuǎn)而高興時,只有父親心里暗自悲傷,這是祖父的回光返照。最后輪到二伯,祖父盯著他的雙眼,沉著聲音說道:“老二,你從小到大做事都喜歡和我對著干,我只吩咐你一件事,你不要殺家里的老牛?!笨吹蕉椭^支支吾吾不敢說話,父親在后邊推了二伯一把,他才緩過神點頭同意了。交代完所有的事情,耗費了祖父僅剩的精力,他半躺著,眼睛朝著村口牛欄的方向,仿佛要穿透時空和老牛進行交流,隨即他的眼神又渙散了下來。
4
次日清早,祖父永遠地離開了他辛勞一輩子的土地,全家人失聲痛哭。噩耗傳出,村里人都過來幫忙。全村每家每戶的田地在春種秋收時都請過祖父的牛犁過地,而忠厚的祖父也會視他們的家庭狀況收費,一些特別困苦的人家有時只是人情幫忙,忙碌勞作了一天,喝他們一碗米酒就可以。每一個人都在念著祖父的好,回憶著他的過往,卻沒有一個人提起那頭孤獨的老牛。祖父出殯時,凄涼的嗩吶聲響徹整個村莊,當棺木從院子里抬出來經(jīng)過牛欄時,老牛雙蹄跪拜,默默流淚。村里人心里一陣凄涼,看老牛就那樣跪著。
祖父下葬后,二伯提出要把老牛給處理掉,因為家里沒人有時間照顧老牛。面對全家人的沉默,二伯的嘴角翹起,覺得再沒人會反對。我卻站出來喊叫著,不同意二伯把老牛給殺了,還把祖父臨終前的交代搬了出來。一向不敢違逆祖父的父親也站出來反對,可是老牛要讓誰來照看,又讓全家人不知所措。
因為我的堅持,所以喂牛的事情由我承擔。每天放學后背上竹簍,打開牛欄牽出老牛踏著夕陽朝著河邊走去。在金色的夕陽下,山那邊的白云鍍上一層金黃,淡淡的余暉渲染了老牛那稀疏的牛毛,整頭牛染成了金色。夕陽是美好的,在美麗的河邊,寬闊的田野上,只是再美的夕陽也會讓黑夜吞噬,它們在山的那一邊悄悄地完成交接,然后濃黑的夜色轉(zhuǎn)眼而至。我背著滿滿竹簍的青草,牽著老牛回到家里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匆匆吃過晚飯還要去牛欄下草料。二伯則倚大門口看著滿頭大汗的我,掰著手指頭算我還能堅持多久,滿臉的嘲諷。
每天早出晚歸割草放牛,終于在一次淋雨后我生病發(fā)起了高燒,迷糊之間又聽到了二伯與父親激烈爭吵。等我高燒稍退,拖著虛弱的身軀來到村口時,看到幾個工人正在拆牛欄,而老牛不見了蹤影,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奪過工人手中的鐵釬,狠狠地丟到一邊,厲聲呵斥他們停工。
我跑回家里找父親,只見他和二伯坐在堂屋里數(shù)著一沓鈔票?!拔业呐D??為什么牛欄拆了?你們把牛賣到哪里去了?你們還我的牛?!蔽疑硢≈暗?,緊握著拳頭,任由眼淚從眼角流下。父親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嘆了一口氣,撓了撓頭沒有吭聲。二伯抽了一張十塊錢,走過來塞進我的手里,說道:“二伢子,你每天要上學,為了放牛都累病了,看著都讓人心疼。我們商量了,把牛賣了不自己殺,也不算違背你祖父的遺言。來,錢拿去買你喜歡吃的東西?!蔽颐偷匕彦X往地上一扔,大哭:“我不要錢,我要老牛?!笨粗笕藷o動于衷的表情,我只能跺著地板拼命地叫喊著。那一刻,小羽那傷心欲絕的臉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漸漸和我重合,在哭聲中,我虛弱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了,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上,耳邊父親焦急的呼喚聲卻越來越遠。
老牛最終還是沒有回來。當我醒過來除了發(fā)呆與哭泣,沒有別的抗爭方式。這一刻我理解了當初小羽的眼淚,還有無法逆轉(zhuǎn)大人意愿的無奈。過了一整天時間,老??隙ㄒ呀?jīng)慘遭毒手,就像小羽家的老牛變成一塊塊的碎肉,再放進燉鍋里煮得稀爛,然后送進一張張大嘴,漸漸化為烏有,消失在這個它辛勞一輩子的土地。牛欄也在二伯的授意下拆了建成豬舍,至此那個銹跡斑斑的犁鏵成了老牛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家里人都在為牛送走后落得輕松而高興,曾幾何,那頭老牛用它堅實的軀體扛起了家族的所有。就像祖父,在歲月的輪回中老去,只是在祖父的墳前立了一塊碑,而老牛卻什么也沒能留下。
5
2000年開春,我高中畢業(yè)后,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廈門集美找活干,每天騎著自行車穿梭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沒有文憑,又沒有工作經(jīng)驗,根本找不到好的工作。最后還是在堂哥的幫助下進了一個紡織廠,在里面做最苦最累的雜工。相對于白天的勞累,我更怕黑夜里的孤獨,每晚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和故鄉(xiāng)一樣圓的月亮,思念著故鄉(xiāng)的父母,還有那頭陪伴我度過童年的老牛。
同年秋天,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二伯病重,讓我回老家一趟,我連忙收拾衣物乘班車往回趕。當天傍晚,我踏著夕陽的余暉來到二伯的床前,他原本結(jié)實的身軀在病痛的折磨下已經(jīng)瘦弱不堪,沉陷的眼窩里沒有一絲光彩,雙眼蒙上了一層暗淡的灰白。曾經(jīng)拿著刀不知殺過多少牲口的右手再也抬不起來,只聽到他喉嚨里呼呼喘著氣。時光并沒有在二伯身上停留,那把歲月的刀一樣在收割他的生命,就像收割那頭老牛的生命一樣,只是方式不同。望著二伯那蒼老的白發(fā),我心里也釋懷許多,選擇了原諒。
“二伯,我是二伢子,回來看你了?!蔽腋┫律恚诙亩呡p輕地說道。聽到我的聲音,二伯張著嘴,睜大灰白的眼睛望著我,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屬于老牛才有的孤獨。二伯一輩子沒有娶親,到頭來只能孤老終生,年輕時可以照顧自己,老了身邊沒有親人照顧就顯得格外可憐?!岸笞?,當年是二伯不好,不該強硬把老牛賣了。你別恨我了,好嗎?”二伯望著我,眼睛里含著淚花。我點點頭,把二伯那冰冷枯瘦的右手緊握著,在金色的夕陽下二伯慢慢凋謝。二伯的葬禮是我們給他辦的,人總是離不開這最后一道工序,光著身子白白胖胖哭喊著來,辛勞了一輩子,最后瘦骨伶仃靜靜地走。
二伯下葬后,我在鎮(zhèn)里的街道上,碰到了小羽。二十幾年沒有見面,曾經(jīng)年少的他變得蒼老了許多,頭發(fā)也白了,滿臉皺紋。牛是我和小羽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自從我們的老牛沒了以后,那條河就像一把刀切斷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小羽長大以后沒有出去打工,而是在家里種地,了解了牛肉供求市場,索性承包下村里的荒山,做起了肉牛養(yǎng)殖。
小羽看到我格外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拉著我走進街上的面館,點了兩碗牛肉湯,還是像小的時候一樣,面對面靜靜地喝著,感受著牛肉的嚼勁,湯汁的鮮美,可是無論怎么品嘗,也嘗不到小時候那股牛肉湯的香味。
“這個店里用的牛肉也是我牛場里送的貨,味道如何?或許,你在廈門吃到的牛肉都是我送的。”小羽笑著說道,以后,我還準備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爭取擴大到省外?!?/p>
“小羽,當年你家的老牛是我二伯買的,我到你家門口卻不敢進去說?!?我望著眼前的發(fā)小,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和小時候的小羽聯(lián)系在一起,以前他那么愛牛,現(xiàn)在卻成了養(yǎng)牛專業(yè)戶,成了殺牛的幫兇。
“都過去這么久的事,你還記得。后來我也想通了,那牛都老了,干不動了,還留著做什么。小時候不懂事唄?!毙∮鹄砹讼骂^發(fā),釋懷地說道。
“是啊,我們也會老的,早晚有一天干不動了,怎么辦!”我輕輕地說道,好像說小羽,又像在說自己。
喝完牛肉湯,我陪著小羽走出店門沿著小路向河邊走去。我知道現(xiàn)在的小羽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對著他父親吼叫,愛護老牛的小羽。與其說小羽變了,不如說是這個世界變了,以前的耕牛雖然辛勞,卻像人一樣可以生老病死,度過完整的一生,最終走向死亡,它的腳步緊貼著大地。而隨著時光流逝,歲月變遷,耕牛變成了彌漫著工業(yè)氣息的鐵牛。如今我回到故鄉(xiāng)靜靜地走在田野上,再也看不到過往牧童坐在那牛背上,那溫馨的畫面只能在記憶中尋找。曾經(jīng)幫助人類走過五千年滄桑的老伙計最終卸下沉重的犁鏵,變成養(yǎng)殖場里的肉牛,僅僅兩年的養(yǎng)殖,就茫然地一批批拉上冰冷的大貨車,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奔波,卻不知道送到哪個未知的刑場,經(jīng)過宰殺分割,成為人們的盤中餐。
來到那熟悉的河灣,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大地,河水依舊在流淌,日夜川流不息,青草還是那樣郁郁蔥蔥。在我們的眼前有一個老人牽著一頭老牛,牛在河岸上悠然地吃著草,在柔軟的土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淺而大的是老人的,深而小的是老牛的,兩排腳印相依相伴,沒有分離。腳印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以前的田野上到處都是牛的腳印,它是溫馨有生命力的,腳印深深地烙進我最柔軟的內(nèi)心,永生難忘。更遠處,一輛拖拉機冒起黑煙在水田里耕耘著,它身后的車轍印卻是冰冷無情的。
我和小羽靜靜地望著那頭老牛蹚過河灣,漸行漸遠。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