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在近40年里寫下了200多篇短篇小說,是其“百科全書式寫作”(李浩《“百科全書式寫作”與自我的實現(xiàn)——略談邱華棟的小說創(chuàng)作》,2019年4月《寫作》),也是各文體中最具特色的篇什。由于這些大體量、多變化、多向度及多風格短篇小說的存在,對其進行詩學藝術(shù)的構(gòu)成分析,也顯得較為復雜。在邱華棟短篇小說成長道路上,其作品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過不同的詩學藝術(shù)追求與流變。從整體上來看,大致有四種維度,即高度凝練的戲劇化特征、極簡主義的敘事詩學、陌生化與形式意味、心理構(gòu)造的設(shè)置與深度四個方面加以概括。換句話說,邱華棟的短篇在這四個方面的詩學藝術(shù)特性比較突出,本文在此展現(xiàn)前兩個方面。
一、高度凝練的戲劇化特征
從文學史的發(fā)展來看,特別是在西方,史詩和諷刺詩之后,戲劇算得上是最古老的文學類型之一。不過,隨著文體的發(fā)展,小說出現(xiàn)了?!靶≌f始于戲劇,小說的特征始見于獨白轉(zhuǎn)入內(nèi)心”(【英】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1頁),并吸納了戲劇文學諸多要素,形成了小說作品中鮮明的戲劇化特征。就其價值而言,“戲劇性仍然是小說的最重要因素,是其藝術(shù)難度的體現(xiàn)”(張清華《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1頁)。那么,小說中的戲劇性是什么呢?“顯然,‘戲劇性’是我們必須要討論的小說方法和詩學問題:從廣義上說,它是所有敘事作品都必須具備的要素,因為戲劇是人類對自然和社會,尤其是對社會關(guān)系與矛盾沖突的最直接原始和最生動的摹仿”(張清華《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1頁)。在邱華棟的短篇小說中,這個特征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高度凝練的戲劇化情節(jié)
從1985年10月在新疆《昌吉報》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作家與小偷》開始,邱華棟就比較注意在小說中設(shè)置具有矛盾沖突和反轉(zhuǎn)意味的戲劇化情節(jié)。在《作家與小偷》中,按理來說,作家明明看出公交車上那個年輕人是個賊,并準備向他下手后,應該要有所防備,或者揭穿小偷真實身份將他繩之以法。但邱華棟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這樣寫的話就流于俗套了,小說必須制造出更加戲劇化的情節(jié),才有意義與價值。于是,他在小說中這樣設(shè)計:作家不動聲色地下車,悄悄寫了一張紙條塞進錢包,隨后又故意讓跟隨自己換乘的這個年輕人,在一個急剎車時趁機掏走自己的錢包。不料到了第二天,最戲劇性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作家在一家書店擁擠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偷。這個小偷正手舉作家精致的錢包,急切地奔向一個柜臺……原來在作家留言的感召下,年輕的小偷浪子回頭了。這個精練簡短的情節(jié),因為充滿了戲劇化設(shè)定,讓小說的主題思想獲得了很大的提升。
動物小說《李翼與狗、茗茗與熊》里,也有著巧妙的戲劇化情節(jié)。李翼是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年輕人,誰也看不出這樣一個文弱青年竟然吃掉、殺掉、賣掉幾千條狗(另外還捕殺蜻蜓、麻雀,折磨虐待羊、馬、驢、貓等動物),弄得城里的狗紛紛神秘消失;茗茗是一個得了嚴重哮喘的柔弱善良姑娘,醫(yī)生說只能活一年,她養(yǎng)了一只小熊,是一個叫紅旗的人從天上山帶回來的。戲劇性的情節(jié)是李翼因為常年吃狗肉,全身發(fā)熱、十指流膿,得了怪病不得不住院治療,因此不得已暴露了自己對待動物的兇殘本性,為逃避醫(yī)院外聚集的養(yǎng)狗人群的“討伐”,突然消失了;而此時,因為熊長大了誤傷了人,政府通知茗茗家必須將熊送動物園后,熊也隨即消失了。這個時候,邱華棟給小說設(shè)計了高度戲劇化的結(jié)尾,兩撥分頭尋找李翼和熊的人發(fā)現(xiàn):“這只傳說中要以人肉為食的熊和蓬頭垢面的李翼十分安詳?shù)靥稍谝黄仢M了野花的田野上,他和它都睡著了。”李翼和熊在逃亡途中相遇靠近,相互接納并結(jié)下深厚友誼。最終,李翼痛改前非,成為動物園飼養(yǎng)員,天天照顧著茗茗的熊。而茗茗的哮喘病,竟奇跡般變好,就連醫(yī)生也解不開這個謎團。正是如此戲劇化的情節(jié)設(shè)計,使得這篇小說充滿了懸念與沖突,引人入勝,且讓人性戰(zhàn)勝了動物性,并扭轉(zhuǎn)了小說人物的性格及命運。
《代孕人》也是非常具有戲劇化的一個短篇。李林的妻子龐麗為了事業(yè)不愿意生孩子,但李林卻急于要一個孩子,于是便找了一個剛畢業(yè)在北京還沒找到工作的四川農(nóng)村女大學生田琳,給了20萬代孕費借子宮產(chǎn)子。戲劇性的一幕在這個小孩出生后連續(xù)出現(xiàn)。首先是“那個孩子長了沒有多少天,就出現(xiàn)了一個輪廓,這個輪廓結(jié)合了李林和田琳的全部優(yōu)點,竟然和龐麗一點也不像?!饼孄惡懿桓吲d,等孩子滿月后,拒絕田琳看一眼孩子。接著,又出現(xiàn)田琳不惜退還錢款,想要回孩子而到法院狀告兩夫妻的反轉(zhuǎn),即便敗訴后,仍每天到小區(qū)找兩夫妻要孩子。之后,龐麗越看這孩子越不像自己就懷疑李林,結(jié)果吵架到最后離婚了。半年后,李林竟然和代孕人田琳結(jié)了婚。這樣一個接一個戲劇化情節(jié)的設(shè)計,讓故事變得跌宕起伏,敘事也變得豐饒有趣。不僅讓小說中各種矛盾糾葛摻雜其間,還深度揭露了現(xiàn)代都市社會與人性的復雜多變。
2.高度凝練的戲劇化語言
邱華棟是一個非常注重錘煉語言的小說家,這得益于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詩人:“我開始接觸文學就是從詩歌開始的,詩的特殊性在于濃縮。濃縮到了無法稀釋的就是詩。我總是在早晨起床后和晚上睡覺前讀詩,以保持我對語言的警覺。我希望我的小說有詩歌語言的精微、鋒利、雄渾和穿透力?!保◤堄ⅰ端袃?yōu)秀作家都在共寫人類文學這本大書——邱華棟訪談錄》,2021年6月《青年作家》)再加上邱華棟性格中的豪爽大氣、寬厚幽默、悲憫通透,造就了他短篇中鮮活、調(diào)侃、揶揄、反諷、夸張、黑色幽默等別具一格的戲劇化語言。
《我在霞村的時候》講述徐莊文、江小濤、盧平、陳大漠等一群鎮(zhèn)里最富的人湊錢買飛機,試圖開發(fā)旅游賺錢,結(jié)果鬧了一出出荒唐劇的故事。里面大量的戲劇化語言,推動著敘事的荒誕發(fā)展。比如買飛機前的一個場景對話:
“你們看那架飛機?!?/p>
“哪達?在哪達?”幾個人順著他的方向看去,然后都不滿意了,“毯熊,那是一架農(nóng)藥飛機,有啥好看頭?!苯f?!拔矣袀€主意了?!毙烨f文漲紅了臉,他一喝酒就能把臉變成牛屄色。
“是個什么鬼主意?你要把你養(yǎng)螃蟹的池子送人?”陳大漠說。徐莊文靠養(yǎng)螃蟹發(fā)了家,家里至少有五十萬。
“咱們馬河水庫那么大,鄉(xiāng)里縣里都說咱這兒可以搞旅游經(jīng)濟,咱們可以買架小飛機,搞旅游嘛?!毙烨f文說。
當這架小飛機買來,試飛的時候,令人啼笑皆非的場景,通過戲劇化的語言再次得到了強化:
“以前只有日本人的飛機飛過咱們霞村,還在天上下些羊屎蛋蛋,炸死了霞村好多人?!蔽夷锊[著眼睛看著飛機說。
“現(xiàn)在,咱們村的飛機也飛上天了?!贝彘L牛奔又說,“這一點是咱村的大日子,要寫進村志里?!?/p>
徐莊文、陳大漠們都笑了,因為霞村的飛機飛上天了。飛機像是擺脫了囚禁的鴿子,昂著頭直往天上鉆,飛到一定高度,開始轉(zhuǎn)圈了,這會兒它又像個鷂子,正在空中覓食呢。但剛轉(zhuǎn)了一個圈鷂子就開始一頭往下扎了。
整個大壩上的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們都發(fā)出了一聲壓抑的驚呼,因為飛機已經(jīng)一頭扎了下來,就像魚鷹扎猛子一樣。
“完了!”徐莊文的臉一下子就變成了牛屄色。這一點我看到了。
當小飛機因為未辦理任何手續(xù)被拉走,村民將一張起訴狀遞給“我”,準備要起訴飛機提供單位賠償時,徐莊文又來了一句:“你就要回省城了,幫我們呼吁一下,憑什么咱農(nóng)民的飛機就不能順利上天?”接著“徐莊文的臉又漲成了牛屄色”。整篇小說充分利用了戲劇化的語言,將可愛又可笑的霞村人做的這件讓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出來,活脫脫就是一幕生活輕喜劇。再比如《聽功》里,“他說:‘葛干葛干,超人才干!關(guān)鍵時刻,你最能干。你是我的絕佳耳目,也是皇上的秘密武器啊。時不我待,我要馬上回去,趕緊奏報給皇上,這還得了!你就按我說的辦——’他急匆匆走了”(邱華棟《十俠》)。長孫無忌這段夸張詼諧的戲劇化語言,“讓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松弛幽默,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段愛松《“俠”的歷史流變與精神再造——〈十俠〉的十種態(tài)勢》,2023年12月《作家》)。
高度凝練的戲劇化語言,邱華棟不僅通過小說人物之口講出,而且還經(jīng)過作者角度轉(zhuǎn)述或敘述,歷史武俠小說集《十俠》中,就多處使用這種戲劇化語言。比如《擊衣》中,劍客豫讓第一次出遠門行走江湖時的心里話:“在晉國,有志氣的男人,到了十六歲就可以出門遠行,向西去秦地,向南去楚地。天地之間,無比廣大,都是男人應該去探尋的。我聽說后來的小子們都是十八歲才出門遠行,那他們可真是又傻又嫩啊。無論如何,男人十六歲就能讓女人懷孕,讓手里的刀殺人了?!睉騽⌒缘卮?lián)了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讓戲劇化的語言穿越了古代和當下,“這句話所夾帶豪邁新奇之氣的幽默感。這種在古代歷史敘事中插入的當下隱秘互文性,使得小說敘事獲得了現(xiàn)代性特質(zhì),變得更加耐人尋味”(段愛松《“俠”的歷史流變與精神再造——〈十俠〉的十種態(tài)勢》,2023年12月《作家》)。《琴斷》中,邱華棟用幽默的語言,描述文俠嵇康、呂安和向秀三者之間的深厚友誼:“三個人常常是形影不離,要么是一起打鐵、賣農(nóng)具、種菜賣菜,要么就是騎驢、駕車遠游到興盡而歸。知道的,明白他們是文人唱和,在那里互相交流,談詩論文,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有龍陽之癖,喜歡走后門戀菊花,互相亂搞呢?!比绱藨騽』恼Z言表述,讀來讓人忍俊不禁之余,還多了對小說人物與時代更深的思考。
3.高度凝練的戲劇化人物形象
戲劇化人物形象,在邱華棟“時裝人”系列、“社區(qū)人”系列等短篇中多有體現(xiàn)。這些人物為什么或多或少都帶有戲劇化意味?一是因為現(xiàn)代化的生活,處處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命運反轉(zhuǎn);二是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讓異化成了戲劇化的前奏;三是沖突和矛盾的復雜性,讓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墜入“戲劇”場域,成為戲劇化人物中的一員。這些形形色色的戲劇化人物形象,成為邱華棟短篇中叩問時代與命運的沙錘。
《時裝人》中的“我”,原本是一個懼怕生活的人,住在百層大樓的第49層,可以一個月不下樓。只是由于穿著時裝的大猩猩追殺時裝模特,也就是“我”愛慕的對象陳虹,“我”不得不拼命幫助向“我”求救的這個年輕女子。但結(jié)果她依然被大猩猩殺死,大猩猩也被槍殺,而“我”卻意外成了新的“時裝人”。邱華棟在《時裝人》中塑造的“我”,其實是早就被異化的一個戲劇化人物形象。身穿時裝并追殺時裝模特的大猩猩,也更具有仿人類戲劇形象的反諷意味。而時裝模特陳虹,這個在小說中非戲劇化的戲劇人物,在這群戲劇化人物的“圍攻下”,等待她的最終只能是戲劇化的死亡。
《“燃燒的妓女”》里,出租車司機楊林意外救了被一摩托車手強暴的她,并在追隨她尋找那個摩托車手時愛上了她。當她再次到社區(qū)俱樂部酒吧碰到摩托車手時,楊林為了幫她復仇,用大扳手打暈了真實身份是花卉工程師的摩托車手,不料她卻滿懷深情抱走這個工程師。楊林擔心隨即跟出去,卻被她訓斥“滾開”“你滾開”,最終導致楊林悲憤地用汽油自焚。這些復雜的戲劇化人物形象交錯迷離,深刻地反映了現(xiàn)代都市男女情感的變異與不可捉摸。
《開盤》中,大學教授黃家榮本來是和追求對象楊琳應邀到一新樓盤參觀,卻不巧遭到了楊琳的前夫、一臉橫肉牛高馬大的電視臺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的挑釁,此人之前常常對楊琳家暴。小說寫到這里,不禁讓人替黃家榮擔心。這時,戲劇化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被一拳砸中肩膀后,練過拳擊的黃家榮,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楊琳前夫。但更富戲劇性意味的是,“黃家榮打得正歡,忽然,他看到楊琳脫下了一只高跟鞋,撲過來迅疾地猛然在他的腦袋上砸了一下,一下把他打暈了,然后,她推開黃家榮,竟然去攙扶那個倒地挨揍的家伙,她的前夫!”這樣的戲劇化人物場景設(shè)置,讓小說出現(xiàn)了令人驚嘆的意外結(jié)局,發(fā)人深省的人性暴露無遺。
歷史武俠小說《擊衣》中,也有一個令人難忘的戲劇化人物設(shè)定。俠客豫讓為替恩主智伯瑤復仇,自毀容貌應聘到仇人趙襄子府中打掃廁所。一次,等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趙襄子如廁大便。但豫讓非得遵循劍客之道,要等趙襄子解完手出來凈手才肯下手,不但錯失了良機,自己反而因此被擒。選擇這樣一個巧妙的人物做戲劇化設(shè)置,看似豫讓刺殺失敗,實則令豫讓作為“俠”的形象更加高大、更加讓人欽佩,也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二、極簡主義的敘事詩學
極簡主義源自于西方,確切地說,來自于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霸诒幻麨椤畼O簡主義’(minimalism)文學或是‘骯臟的現(xiàn)實主義’(dirty realism)中,卡佛不僅是最重要的代表,而且被大多數(shù)評論家認為是這種‘新小說’的創(chuàng)始者”( 【美】雷蒙德·卡佛《大教堂》,肖鐵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第239頁)。理論家約翰·巴斯認為,“極簡主義美學的樞紐準則是:藝術(shù)手段的極端簡約可以增強作品的藝術(shù)效果——即回到羅伯特·勃朗寧的名言‘少即是多’——即使這種節(jié)儉吝嗇會威脅到其他文藝價值,比如說完整性,或陳述的豐富性和精確性”(John Barth. \"A Few Words About Minimalism\". The New York Times, 1986-12-28/7)。邱華棟的短篇小說中,有不少作品具有明顯的極簡主義風格。這一風格的形成,一方面受到卡佛的影響,但更重要的則是邱華棟自身的人生經(jīng)歷。“我在《中華工商時報》工作了12年,學會了觀察眼下迅速變化的中國社會,也一直秉有當年做記者時候的那種客觀性和良知。我現(xiàn)在小說風格的形成和我當記者多年養(yǎng)成的對信息的搜集也有密切的關(guān)系?!保◤埱纭?6歲的神童40歲仍在綻放》,2019年11月《寫作》 )新聞報道語言講究的是精練直白,再加上邱華棟自身多方面的喜好,很多時候只能利用碎片化的時間寫作。所以,邱華棟短篇中呈現(xiàn)出簡約的敘事風格、簡練的人群肖像、簡要的對話模式等極簡主義詩學特質(zhì)。
1.簡約的敘事風格
這類敘事風格作品,在邱華棟的短篇創(chuàng)作中占了不小比重,除了早期篇幅在一兩千字的微型小說《永遠的記憶》《作家與小偷》外,主要集中在他剛到北京后不久,有了新聞記者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的大量城市題材的文學作品。畢竟新聞報道在寫作風格上講究的是簡約。長期的新聞寫作和編輯訓練,再加上受到西方極簡主義風格的影響,讓邱華棟在此期間的短篇,特別是“時裝人”系列和“社區(qū)人”系列,有著“新聞體”般行文的簡約敘事特征。
邱華棟簡約的敘事風格,首先體現(xiàn)在其作品的篇幅精短上。相對于其后大多篇幅在八九千字以上,以及后面更是達到一萬五千字左右來看,這個時期的作品,篇幅大多在3000字至6000字。
通過量化統(tǒng)計,更能直觀地看到邱華棟在篇幅上的精短把控。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短篇幅限定寫作,似乎更考驗作者的文字處理手法和技巧。因此,在這些短篇中,延續(xù)了簡約的敘事風格,即行文多用短句和較少使用形容詞修飾等。比如:《時裝人》開頭:“我是一個懼怕生活的人,長久以來,我都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我住在一幢100層樓的第49層,我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下樓了。我儲備了足夠的食物——我有一個儲量很大的冰箱,足以準備好幾個月的食物?!边@種未經(jīng)任何修飾的短句陳述,讓句子段落顯得干凈利落,并有種簡約得直抓人心的樸素力量?!豆P(guān)人》里,報社記者“我”,為幫助消失的公關(guān)人朋友W去他的公司,和總經(jīng)理交談后得知,如果W三天內(nèi)不出現(xiàn)的話,職務將被人替代?!拔业懒酥x,離開了那里。人走茶是涼的,這就是現(xiàn)代社會?!痹谶@簡短的語句中,較好地表達了“我”的焦慮、不甘,以及為W抱不平?!吨变N人》中面對無處不在的直銷人產(chǎn)品,小說主人公“我”,用一系列的短句,發(fā)出了靈魂追問:“我是可以被人替代的,我還有意義嗎?我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一種位置,一種配置嗎?我非常惱火?!边@樣的句子,簡約得像一把短小鋒利的匕首,直擊事件要害?!侗kU推銷員》里,“我”在夢境中詢問已經(jīng)去世的保險推銷員何佩瑤,天堂中是否像人間一樣,存在著貨幣交換原則?!笆堑?,完全是這樣。在這樣一個時代,道德的確不是一個主要的標尺,而在交往中,你能給我?guī)硎裁?,我能給你帶來什么才是重要的,這是一個原則,交換的原則。我和我的客戶也是這樣,互相帶給對方以利益、信任,但這里面不存在善與惡的問題。”簡潔的對答句式,較好傳達了保險推銷員篤定而從容的心態(tài)……凡此種種,邱華棟在這些短篇中,大量運用了精練的句子、句式、句型、段落等,應和著小說的時代背景和人物身份,形成了獨到的簡約敘事風格。
2.簡練的人群肖像
邱華棟的短篇非常注重人物群像塑造,在各個時期不同風格的寫作中,皆有著簡練的人群肖像描摹方法,體現(xiàn)了在這方面相同或相似的詩學趣味,即多用白描等手法,抓住人物最核心的特征,寥寥幾筆便將一個個簡練的人群肖像勾勒了出來。并讓他們通過更多的生活細節(jié)、歷史細節(jié)、想象細節(jié)等,逐步補充上色定型,最終形成極富個性化的群像。這一系列的人群肖像的簡練刻畫,主要體現(xiàn)在邱華棟短篇中的少年人群像、“時裝人”“社區(qū)人”群像、歷史與武俠人群像等。
少年人群像?!堆闹辍防?,在西北偏北的小城市中,10歲狗子被凍的樣子:“狗子終于咧開嘴呵呵笑了,銀亮的鼻涕從兩個鼻孔里迅速地滑出,他抬起袖口抹去了那些鼻涕?!币恍σ换荒?,就將狗子天真質(zhì)樸、憨厚可愛的天性傳神地表達了出來;《街上的血》中,“國新是那時候我們街區(qū)最心黑手狠的家伙,他在我們的街區(qū)是孩子王,我們都聽他的。他平時都戴著那一頂綠色的軍帽,左手上拿著一條閃閃發(fā)亮的鐵鏈子,右手的中指上戴著一個長著尖銳的角的鐵手錮?!辈槐卣鎸懭宋锵嗝?,僅從側(cè)面人物的簡單穿戴入手,就把少年街霸國新,活靈活現(xiàn)地勾勒了出來?!恶劚嘲⒑椤分?,“給駝背阿洪畫個像的話,是很容易的,這個家伙長著一個巨大的駝背,就像是背著一個包裹,因此,他的個子只有一米多一點。他穿衣服上衣都是聳立在背上的?!币粋€名詞“包裹”,加一個動詞“聳立”,殘疾少年阿洪被動態(tài)地描摹了出來?!蹲骷遗c小偷》里,“那是一個年輕人,長著很長的頭發(fā)。T恤緊緊地繃在身上,發(fā)白的牛仔褲很合體,嘴里叼著根煙。這時,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車頂?shù)纳戏?,悠閑地擺動著身子?!北砻婵此坪唵蔚拇┲鑼?,以及漫不經(jīng)心的悠閑動作,實際上,卻在反襯年輕小偷的裝模作樣。
“時裝人”“社區(qū)人”群像。《翻譜小姐》中,“高松年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一頭長發(fā),黑色燕尾服的下擺隱入了一片灰暗的燈光陰影中。”具體的年齡,長發(fā)的標配,黑色燕尾服及陰影,邱華棟通過非常簡練的幾個詞語,就將情欲不安分的鋼琴家高松年刻畫了出來?!剁姳砣恕防?,“我像一個溺水者一樣從夢中醒來時仍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臟不規(guī)則的跳動聲?!辈徽婷枘∪宋镄は?,而是用了心理刻畫方法,只用了一句話,就將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電臺“午夜心里話”節(jié)目主持人柳待推了出來?!陡咚俾飞系幕甯吕耸俊分校澳莻€男孩長發(fā)飄飄,那個女孩穿一身火紅的衣服,像一對鳥兒一樣帶著其他的滑板勇士們在汽車之間穿梭。這一刻,我忽然被一種什么東西給抓住了”,僅用“長發(fā)飄飄”和“一身火紅”,再加上一個鳥的比喻,就為高速路上年輕嘎浪士們,畫了一幅代表青春活力與激情澎湃的生動肖像?!兑还镩L的餐廳》里,“王元朗是一個東北人,他人高馬大,性格豪爽,他賺的那些錢都是前些年他闖蕩俄羅斯時販運東西得來的,為此他向我們展示了身上和頭上的刀傷和槍傷。”外貌僅用了人高馬大,但“身上和頭上的刀傷和槍傷”卻將東北漢子王元朗的硬漢形象,做了引申處理,讓看似不經(jīng)意的簡單描繪,隱約透露出人物的不平常?!段业姆N子,她的孩子》中:“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妻子過去是一個芭蕾舞蹈演員,有著很好的身材,和一張似乎總是顯得過于單純清秀的臉。當然這里面有一定的欺騙性——我后來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相當精明敏感的女人。”借用“我”的敘述語調(diào),直接將妻子“單純清秀”的表面肖像撕下,引向了人性肖像的多面與復雜。
歷史與武俠人群像?!独敻]的一封長信》里說:“我必須要給你寫一封信。但是,你是誰?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有些話要說,也許,你,您,他,她,祂,上帝,都是我要傾訴的對象?!边@個神秘的人物,是作者假借利瑪竇長信,給利瑪竇自己內(nèi)心,也就是“無以名狀的你”,描繪的一種心理感應的極簡特殊肖像。《瘸子帖木兒死前看到的中國》中,“侏儒個子矮小,剛剛到常人的腰部,甚至只有瘸子帖木兒身高的一半高,可他還穿著一件華麗的、肥大的袍子,那袍子將他包裹成了一個半圓球。侏儒手里拿著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水晶球似乎在不停地旋轉(zhuǎn),其重量就像是隨時都能把這個侏儒給壓垮似的?!睂⒑喚毜陌∩聿拿鑼?,巧妙地對應著華麗肥大的袍子,又將身材和袍子形成的半圓球,映照手里拿著的水晶球,這是邱華棟為這個虛構(gòu)的“先知”穆斯塔法,精心制作的漫畫式速寫像。這樣的形象,也是為了更好地與身為大汗的瘸子帖木兒,展開一場詭異的占卜對話而設(shè)置?!洱斚ⅰ防镎f:“我看到我的師父,他白須冉冉,長發(fā)飄飄,雙腿分開,膝蓋微曲,上手伸出手心朝上,面對噴薄而出的朝陽,緩緩地吸氣,吸氣,很久之后才呼氣,呼氣。”通過“我”所觀,選擇了練功這一特定場景,非常簡練地將出世高人高誓最有特點的樣貌呈現(xiàn),并且是帶著練功動作的動態(tài)呈現(xiàn),令人物形態(tài)更加生動傳神?!肚贁唷分?,世外高手石百丈,帶著徒弟鄭鐵蛋拜嵇康為師,到嵇康家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裸著上身背對著我們,正在鍛打一塊紅得發(fā)暗的鐵塊。兩個侍女在鼓風水排和煉鐵爐跟前來回奔忙。再沒有其他人了”。這個異常簡練的人物形象刻畫,雖然連正面都沒顯露,僅從身材高大、裸著上身、鍛打鐵塊,就將嵇康豪放不羈、灑脫自在的文俠風骨展露無遺。
3.簡要的對話模式
邱華棟常年堅持詩歌寫作與閱讀,這對其小說語言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從短篇的對話模式來看,這種影響尤其明顯,不僅簡短有力,而且有時還帶有詩歌語言的旨外之旨、味外之味。再加上邱華棟對日常生活和人物性格的深刻洞悉力,使得其短篇中的很多對話,既有輕盈自然之態(tài),更具精短獨特之妙。比如《天真》中,“我”和老劉出差一縣城,碰到未成年妓女阿秀和阿麗,和老劉同住一屋的“我”不愿意嫖娼,只有下樓和阿秀聊天打牌,等阿麗和老劉完事后,阿麗下樓看到“我”和阿秀,就有了這段很有現(xiàn)場感的生動對話:
“嗨,你們怎么那么快?”阿麗問我們。
“他不干?!卑⑿阒钢艺f。
“還不干??!”阿麗很失望。
“他愛他老婆?!卑⑿阏J真地說。
阿麗愣了一下。阿秀問:“他給了你多少?”
“五百塊?!?/p>
這段對話雖然簡短,卻將人物身份、職業(yè)報酬、心理變化等充分表達出來。特別是兩個未成年妓女之間那種略帶稚氣的短促語調(diào),交流時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天真情感轉(zhuǎn)換,甚至屬于特定年齡說話的語速感,都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電話人》里的對話,也非常有意思,一對連做愛都離不開電話的情侶,右手拿著電話,一邊打,一邊擁抱、親吻、撫摸、做愛,其對話應和了現(xiàn)場氣氛,顯得短促而饒有趣味:
“喂,你好嗎?”
“我愛你,我非常愛你?!?/p>
“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身邊,我想要你?!?/p>
“我也想要你,可是……”
“來吧,我已經(jīng)把睡衣脫了?!?/p>
“你在哪兒?在哪兒?”
“在這兒,你摸摸看,在這兒……”
這種像做愛時呼吸短促的曖昧對話形式,形成了對現(xiàn)代異化生活的強烈反諷。這是邱華棟短篇對話常見的一種方式,在有限的話語中,蘊含多種復雜有意味的指向。
《里面全是玻璃的河》變化了對象,準爸爸馮斌到潮清河釣魚,偶遇一位六七歲的小姑娘,和她的對話是這樣的:
“叔叔,你釣著魚了嗎?”
“還沒有。魚還沒有咬鉤呢?!?/p>
“它什么時候咬鉤?”
“快了,在它餓了的時候?!?/p>
她坐在他旁邊,恍惚間他覺得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一瞬間她已長這么大了。
“我不要做一條魚。”
“為什么?”
“因為它被釣著的時候嗓子眼兒一定痛極了。”
“你不會變成一條魚的。你叫什么?”
“我叫小紅。我爸爸也在釣魚,但他在那邊,他已經(jīng)釣上一條小魚了?!?/p>
“我沒看見有人?!?/p>
“他在一個小坡下面。我在采野花,我不想變成一條魚?!?/p>
“你不會的,你爸爸也不會讓你變成一條魚的?!?/p>
“因為魚被釣著的時候嗓子太痛了?!?/p>
這段對話,是以孩童的口吻發(fā)起,又以成人的口吻回答。由于孩童的表達能力有限,總是偏向于短句,而馮斌正在釣魚,得分心回答這個小姑娘的問話,所以,回答也很簡單隨性。這樣的對話模式,更貼合小說人物的身份與處境,也帶起了小說的流動節(jié)奏感。但同時又由于馮斌這個準爸爸的身份,對小姑娘有著一種難以說清的微妙情感,因而這段簡短的對話中,蘊含著這種不可名狀的隱秘之情。
在《氣球》中,對話的兩人成了原本毫不相干的一對男女,但卻因為特別的原因,讓他們的對話有種莫名的割裂感。一個因丈夫出軌的女人“她”,離家出走租房住,生病時房東“他”主動陪“她”去醫(yī)院看病后返回,兩人便有了這段親切又陌生的對話:
到了房間里,他忽然有些局促,他說:“我走了?!?/p>
她說:“先陪我聊一會兒天吧?!?/p>
“好。”他坐下來。
“你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一想:“神經(jīng)科大夫?!?/p>
她笑了笑:“是專治精神病人的?”
他搖了搖頭:“不,我主要治各種神經(jīng)炎癥,神經(jīng)痛與精神病是有區(qū)別的?!?/p>
“我不太懂這個。”她說。
“你是干什么的?”
“我負責財務,在一家大公司里?!彼f。
“哦,”他說,“你病得很急,不過,也會好得很快。”
“你為什么有兩套房子?”
“我和我媽一起住。好,你休息吧?!彼鹕碜吡?。
由于兩人特殊的關(guān)系,男房東說話急促而且急于離開。女人因為受了感情的傷,又得了病,心里很委屈孤單,能得到男房東的照顧,自然倍感溫暖,也想多和他說說話。但由于男房東急于離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是個問題,所以女人即使想和男房東多聊聊,也不得不控制自己,把話說得盡量簡短。這些干脆簡練的話語比較符合小說人物的身份與處境,較好地凸顯出邱華棟短篇小說簡約的敘事風格。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