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度百科的詞條注解上,“黃漂”被備注為“藝術流派”。
“黃”,是指四川美術學院所在地黃桷坪。四川美術學院,簡稱“川美”,扎根在重慶市九龍坡區(qū),重慶直轄后,校名仍然未改,這也緣于它的影響并不局限于川或渝。川美是西南地區(qū)唯一一所高等美術院校,具有博士學位授予權,為中國“八大美院”之一。川美,關聯(lián)著中國當代美術的許多重要作品,比如創(chuàng)作于20世紀60年代的組雕《收租院》,比如奪得第二屆“中國青年美術展”一等獎的油畫《父親》……
提起“黃漂”,必然會聯(lián)想到“北漂”?!氨逼睘榱死硐?,“黃漂”亦然。雖然“黃漂”地理定位遠較“北漂”狹小,且頗為“圈子化”,卻無礙其間故事精彩紛呈。
20世紀90年代初,在黃桷坪出現(xiàn)了一個新藝術創(chuàng)作群體。這些成日穿梭于黃桷坪正街及附近街巷的藝術家,有著良好的專業(yè)素養(yǎng),或油畫或國畫或雕塑,卻幾乎沒有穩(wěn)定工作和收入。“黃漂”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四川美術學院的畢業(yè)生,其中油畫系和成教院的畢業(yè)生占絕大部分?!包S漂”們頂著生存的壓力,駐留在川美附近,曾塑造了他們藝術之心的母校,事實上已與他們無關——一道校門將“黃漂”們和川美劃清了界限,但這僅僅是表面上的,他們骨子里永遠離不開母校獨特且濃厚的氛圍以及由此生發(fā)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離不開一套獨特的藝術運作機制。
所以,在“黃漂”的心中,“黃桷坪”并非一個單純的地名,而是一種追求和向往。2007年10月,“‘黃漂’漂進美術館”在四川美術學院美術館拉開帷幕,這代表著川美認可了這群理想主義者的存在。
從2006年開始,四川美術學院的辦學版圖隨著大學城的建設,不斷擴大。2023年3月學校官網(wǎng)顯示,學院有黃桷坪、虎溪以及在建的悅來3個校區(qū),占地總面積達到1350畝。與此同時,“黃漂”的活動范圍也漸次擴大,大學城的核心“熙街”以及緊挨著的虎峰山,也成為他們的聚集地。但黃桷坪,始終是夢的起點,無論是留守在黃桷坪,還是追隨川美擴校的步伐,去了大學城,上了虎峰山?!包S漂”,始終是這個特殊群體的代稱,也是今天國內數(shù)量與日俱增的“新文藝群體”的重要代表。
人生的加減法
那天是2003年4月1日。20年后,陳茂華依然記得那一天的情形,甚至包括一些細節(jié)。
他正在簽一份合同。只要他在這份白紙黑字的文件末尾簽名,之前10余年的漂泊生涯便暫時告一段落。除了安定,還有回歸——簽約內江師范學院做一個美術系任課老師,再次與畫畫緊緊綁定。
與大部分畫者不同,陳茂華有一只眼睛殘疾,這使得他的閱讀稍顯緩慢。忽然,他在這份合同的某個位置看到了一個數(shù)字——“900”。這是他這份新工作能拿到的月工資,比起之前在報社做記者,低了將近4倍。數(shù)字雖然讓人吃了一驚,但畢竟很抽象,對于搞美術的人來說,很多東西并不如隨時而至的藝術靈感那樣令他們敏感。他頓了頓,但還是爽快地在合同末尾處簽了字。走出辦公樓,只見教學樓前的學生一團團聚集著,年輕人表情悲愴,有個女孩甚至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則從香港傳出的快訊迅速播散,一代巨星張國榮跳樓自殺,萬千粉絲心碎。一個浪漫時代就要過去了。
陳茂華還清晰地記得,白紙黑字的“900”變成實打實的900元人民幣的情形。2003年6月,他拿到了在內江師院工作一個月的工資,真的只有900元。他從銀行出來,空氣里彌漫著初夏甜香的氣味——是了,內江被稱為“甜城”,盛產甘蔗、白糖和蜜餞,內江的農田里成片成片都是甘蔗,糖廠隨處可見。之前,能夠“好好畫畫”的欣慰沖淡了對于未來的一切憂慮,但到手的900元工資,那薄薄的幾張鈔票,把他強制性拉回了現(xiàn)實,好多地方等著用錢哩!此時,他已經(jīng)不是為了夢想可以不管不顧的單身漢,2001年他已經(jīng)結婚,焦慮撲面而來——2003年,在陳茂華與妻子黃燕長居的黃桷坪,周遭的商品房越來越多,均價在1500元每平方米。900元買不到一平方米。與他一塊新來的同事,小心翼翼地珍惜著十分有限的收入,陳茂華卻咬咬牙,從手里抽出熱騰騰的6張百元鈔票,包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從內江跑了2個多小時回到重慶。在黃桷坪一間門外布滿涂鴉的火鍋店,陳茂華請朋友們吃飯喝酒,一件件啤酒遍地都是,一碗接一碗的牛肉、毛肚、鴨腸、肥牛片、耗兒魚不斷上桌。一番鬧熱過后,就連剩下的3張百元鈔票也花得干干凈凈。
“結完賬,我成了真正的窮光蛋。一切歸零的意義是,我要以此為起點,暫時放下理想,為了生存,好好掙錢?!?/p>
四川內江其實是陳茂華的老家。1975年,陳茂華出生在內江郊外的村子里。他的妻子黃燕說,從他老家到鎮(zhèn)上,坐車都要40多分鐘,而且一天只有兩趟車。他們的孩子還很小的時候,每次回老家走那一段難走的村道,陳茂華總把孩子馱在背上。
黃燕不大習慣鄉(xiāng)間的生活。她是內江城里長大的女孩,如果不是在高三備戰(zhàn)藝考時與陳茂華在黃桷坪相遇,也許他們會是兩條平行線。
陳茂華喜歡鄉(xiāng)間,于他而言,農村生活并非一味枯燥乏味,還有許多有意思的東西,比如從村子到鎮(zhèn)里沿路都藏著舊時鄉(xiāng)親躲避土匪的“蠻子洞”,里面形形色色的雕像讓幼時的陳茂華很感興趣。原本,他從小就喜歡畫畫,雕塑更是心頭好??上?,隨著碎裂的一聲巨響,雕塑的夢想便夭折了。那只是初三課堂上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化學實驗,少年陳茂華剛把幾種試劑混合在一起,那支玻璃試管便突然爆炸,他的右眼受傷失明,瞳孔上一個白色云翳很是顯眼。這塊遮擋了視野的云翳,讓陳茂華不可能成為一個雕塑家——一只眼睛沒法精準把握立體感,但在紙或畫布上作畫沒有問題。陳茂華考取了離家40多公里的內江藝體中等師范學校,主修油畫,同時也喜歡國畫,按照正常的軌跡,他的未來會是一個小學或中學的美術老師。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在陳茂華中師二年級時悄然結束了,對學校和家人,他不告而別,帶著一點點生活費來到黃桷坪,他的目標是考取四川美術學院,將來有一天讓自己的畫作在某個大型畫展亮相。是的,每每雜志上看見羅中立的成名作《父親》,他都會生出別樣的感慨。那時,羅中立是四川美術學院的副教授,1998年他擔任了四川美術學院校長。
1993年,陳茂華第一次到重慶。來之前他已經(jīng)做過一些功課,藝體中師的老師們幾乎都來自西南師范大學藝術系,他們都知道赫赫有名的黃桷坪。陳茂華從老師那里知曉這個藝術圣地與重慶電廠毗鄰——黃桷坪是一個工業(yè)老區(qū),這與北京后來興起的“798”頗有相似之處。在黃桷坪,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根大煙囪——煙囪作為某種重要元素,常常出現(xiàn)在“黃漂”的作品里。這根煙囪柱上標識著“1986”,在山城灰暗的天光中,顯現(xiàn)著獨特的藝術感。一年后,另一根標識著“1994”的煙囪也平地而起。
陳茂華在黃桷坪的生活算不得太艱難。沿著斜坡而上的街道,兩側密密排列著說不清年月的老房子,老房子外墻上斑駁的涂鴉是川美學生們的激情和作品。街上擠著形形色色的畫廊、藝術工作室、照相館,也間搭著許多小面店、小飯館以及茶館。1994年,在這里花上1元錢就能吃上一碗素小面,一份肥瘦相間的燒白也就5元錢,涂鴉街的街角甚至有3元管飽的“棒棒飯”。民生百態(tài)的煙火氣,是黃桷坪另一道迷人的風景線。是的,出門就是菜市場,有碼頭、有鐵路、有“棒棒”……市井的城市邊緣生態(tài)給藝術家們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也正是黃桷坪的獨特之處。陳茂華在黃桷坪與同道者合租了一個小房子,因著電廠的便利實現(xiàn)了“用電自由”,他用一只電爐做飯,慢慢練出了幾道拿手好菜。
這是1993年,“黃漂”正在聚集形成,草根們放膽追逐理想的傳奇也開始上演。
早在1986年,來自萬盛農村的田慶華就到黃桷坪當起了“棒棒”,算得整個重慶最早一批“力哥”。此后很多年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黃桷坪。20世紀90年代初,田慶華開始在川美“兼職”做人體模特,不僅為自己在四川美術學院掙得了“第一名?!钡摹把盘枴?,而且靠著自己敢“脫”,數(shù)年下來掙了12萬元補貼家用和供孩子上學。更重要的是,日復一日耳濡目染,有一天他自己竟然也拿起了畫筆,在亞麻布上畫起了油畫——在一般人的觀念里,“西洋畫”很高大上,不是哪個隨隨便便就能畫的。但“田棒棒”卻就此開始由“力哥”向“畫家”的轉型。有人認為,繪畫來自人們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天賦,一個明證就是小孩子隨手的幾筆涂鴉,常常有著專業(yè)畫家難以超越的意趣。同理,一個棒棒并非沒有美術天賦,而是受制于客觀環(huán)境條件。如今,“田棒棒”雖然“脫了衣服”,卻被黃桷坪濃厚的藝術氛圍更緊地包裹,原本深埋于心的理想終于有機會萌芽生長。
那時,在田慶華每月90元租來的10平方米的廉價房中,除了生活必需品,其余物件都跟畫畫有關——學生丟棄的教材、使用了半截的鉛筆、畢業(yè)留下的畫框,都成了他的寶貝。如此狹小的房間里,還專門辟出一塊空間作為他的畫室。為了生存為了兒子的學費,“棒棒”成為田慶華的本職工作;他的夢想,卻是以一名正式學生的身份坐在川美教室上課,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畫久了,田慶華開始變得“專業(yè)”。有一次上人體課,當模特的他因為耳朵癢,動了一下,招來一位同學的不滿。他立刻指出:“我動一下,你就畫不了,這不符合專業(yè)素養(yǎng)?!碧飸c華說,對于這種“笨”學生,一般都要當面給他指出來,讓他長進;如果同學們有些地方畫得不好,他也會給出自己的意見。
如果陳茂華從川美附近路過,也許會看見正在等待“業(yè)務”的田慶華。他和“棒棒”兄弟們在一起的時候,是大家可以調笑的“畫家”,“你畫得倒是好看也,但是女娃兒打起光胴胴,是色情作品喲?!碧飸c華聽聞,嘴角一撇,反諷道:“你們這些人喲,根本不曉得啥子是藝術。”
也有人小小地獎勵過“田棒棒”的理想。黃桷坪一位店主第一次請?zhí)飸c華下力,并不曉得他就是傳說中的“藝術棒棒”,只是好奇這個“力哥”居然留了藝術范兒的長頭發(fā)。聽他說起自己一邊下力還一邊畫畫,這位店主結賬時就多給了他5元錢——并不是可憐田慶華過于勞碌,而是覺得“一個棒棒這樣有理想真不容易”。
2007年7月,四川美術學院為田慶華免費辦了一個名叫“草根話語”的內部畫展,這立即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因為田慶華并不是四川美術學院的學生,更不是學校的工作人員,甚至整個畫展中,田慶華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只有4幅,可是這次畫展卻讓他出足了風頭,他是攝像機尋找的焦點,是記者筆下的主角,是新一屆美院考生追逐簽名的偶像。2007年8月,他又參加了第三屆“中國·宋莊文化藝術節(jié)”的“底層人文”藝術展。
最早知曉田慶華的故事,陳茂華便在心里由衷感嘆,“這個棒棒竟然把原本苦累的生活做成了有滋有味的人生加法”。當陳茂華為備考和生存奔波在黃桷坪時,不知不覺成為最早的一批“黃漂”。他和“田棒棒”們一樣,數(shù)年間目睹了黃桷坪街面不斷變化的涂鴉,見證了501藝術基地、交通茶館、胡記蹄花等漸漸成為黃桷坪的新標識。隨著對黃桷坪認知的不斷加深,陳茂華除了這些浮在面上的冰山一角,看到了更多潛藏在冰山之下的運行規(guī)則和生活秩序。
有“黃漂”認為,在黃桷坪,自由自在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1995年之前的陳茂華來說,自由自在有個前提,就是你得先邁進川美的校門。
1994年他考川美失敗了,專業(yè)分很不錯,數(shù)學卻得了零分,不合格的文化分最終拖了后腿。就像他初三遭遇的那次危險的化學實驗,試劑相撞,一連串連鎖反應。滿面愁容的父親追到了重慶,給他帶來了藝體中師發(fā)出的最后通牒,也是一個“大赦令”和“復活牌”——回去補齊缺失的所有課程,就允許繼續(xù)就讀,隨后正常畢業(yè)、工作。陳茂華斷然拒絕了,他自作主張為自己辦理了退學,并且做好了“迂回作戰(zhàn)”的準備。
“半道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腰包里空空如也,那張貴重的前往北京的火車票,以及僅剩的20多元錢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無奈,我只能打道回府?!?/p>
那年夏末,考試失利卻不愿回老家的陳茂華準備去給北京的一位著名畫家當助理——對方很喜歡川菜,而廉租房里的小電爐已經(jīng)讓陳茂華練得一手好廚藝,道道菜端上桌都有模有樣?;蛟S是天意,在小偷盜走車票和身上最后的一點錢之后,疲憊不堪的陳茂華終止了去北京的計劃,也就在停下喘息的那幾天,他突然收到一所藝術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赡莻€學校也沒有留住陳茂華,20多天后,他又回到了黃桷坪。但那短暫的20多天對于陳茂華而言,卻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再次堅定了要考川美的決心。因為在那個小小的學校里,我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卻發(fā)現(xiàn)無論走到哪里,都在尋找川美的影子”。這樣的感覺,就仿若小時候想要吃縣城里新開的糕點店里烤得金黃的小面包,但父母沒有買,回家后啃著一塊苞谷粑粑,幻想的還是面包。
于是,陳茂華再次備考,甚至專門報班惡補數(shù)學。1995年,陳茂華以“社會青年”的身份踏入高考考場。這一次,他的專業(yè)成績一如既往地優(yōu)秀——總分400,他考了365分。無論色彩或是素描,對他來說信手拈來。因為對于一個迷戀黃桷坪的人來說,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在心中。這次他的數(shù)學考了37分,不管怎樣,總算沒有零分的科目。
陳茂華考上川美,主攻國畫。
“國畫將來畢業(yè)后能做什么?”有人問。
“我還沒考慮呢?!标惷A回答。
2023年的重慶,曾經(jīng)的媒體人分散在各行各業(yè),有的在文旅行業(yè),有的投身金融,有的活躍于文學圈,但許多人都認識或者知道陳茂華,并且把他算作“曾經(jīng)的媒體人”。1999年夏,陳茂華選擇了新興直轄市和尚未畢業(yè)的戀人,成了《西南工商報》的美編,之后還做過攝影記者、體育記者。改行,做與美術相關的一類工作,也是絕大多數(shù)川美畢業(yè)生的選擇。其實從大一開始,陳茂華在追逐理想的同時,還要為生存而奔波,他的人生加法早已開始。他曾經(jīng)在黃桷坪街上的相館幫人修照片,在膠片相機的時代,用藥水手工去除底片上的白點或黑點。或者,跑到那些商業(yè)裝飾畫的批發(fā)市場去畫“菜畫”——主要是臨摹名作或按客戶需求去畫,“菜畫”比藝術畫更有市場需求。但“菜畫”與藝術畫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菜畫”是別人喜歡什么你就畫什么,而藝術畫是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作需要,或者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創(chuàng)作的畫。陳茂華心里看不上“菜畫”,但他那時卻急需接到更多這樣的活兒。
媒體工作帶給陳茂華每月將近5000元的收入。那一段,正是“紙媒”的黃金時代。1999年,這樣的收入就是“中產階級”。陳茂華還是常去黃桷坪,去川美拜會老師學友,到“涂鴉街”跟專心畫畫的“黃漂”同學相聚,他請他們喝茶吃飯。大家都說:“陳茂華發(fā)達了!”
山城除了熱辣的夏日,平日少見晴朗天氣。畢業(yè)后的日子,天天為做版忙碌不休的陳茂華總覺得天空灰暗得讓人壓抑,一走到黃桷坪那條涂鴉街,頓時感覺一縷陽光投射到身上,有一種“生活在別處”的興奮感。
橫穿川美校園,在黃桷坪正街,幾排高大的老房子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芒。這里,是赫赫有名的“坦克庫”。迎面的老坦克和兩邊紅磚墻體上的宣傳畫及標語,讓人一時間恍惚了時光,一個個風格各異的鐵門,或是夸張的彩繪或是怪異的鐵藝,都深深烙上當代藝術的印記。尋常人路過一排排庫房看那深長的走廊兩邊幽暗的工作室的門,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陳茂華知道,工作室里是一片繽紛奇趣,也許有鳥頭人身的雕塑作品,也許有枯枝上站立一只怒目圓睜的雄鷹的巨畫,也許有卡通人物式的版畫,也許有用各種生活雜物拼接而成的列車,當然,少不了的是墻上五花八門的涂鴉。當然,在藝術的天空停留數(shù)個小時,再回到現(xiàn)實,會覺得現(xiàn)實更加令人不悅和懊惱。
他羨慕那些留在黃桷坪的人能夠專心致志地畫畫,他甚至專門在涂鴉街租了一個房子作為畫室,但再也找不到那種純粹的感覺。他慌了。這樣的驚慌,甚至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夢寐以求的個人畫展馬上就要開始,他還有一幅壓軸作品沒有完成,他的畫室一片凌亂,他找不著畫筆和顏料……
4年后,一直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掙扎的陳茂華選擇簽約內江師范學院,企圖以回歸院校的方式繼續(xù)自己的理想,到手的第一個月工資卻擊碎了他所有的構想。
那個暮春的夜晚,在重慶與朋友們大吃大喝一頓以后,已然成了“窮光蛋”的陳茂華決定以這天為起點,回歸現(xiàn)實,先好好掙錢。
暫時向現(xiàn)實認輸,是因為人一睜開眼睛,撲面而來的是每一個需要金錢支付的生活細節(jié),任誰也無法脫離。
正如一個關于“黃漂”的專業(yè)調查所顯示的,除了極少數(shù)能靠著“賣藝術畫”生活的幸運者,90%以上的人都會另找一份工作來維持生存。
2003年暑假結束,新學期伊始,陳茂華便瘋狂接課賺取課時費,一個學期接下500多堂課,甚至包括外國美術史這樣他原本不算得熟悉的理論課。這樣一來,他每月就能有2300元的收入。寒暑假期間,他又在為藝考開設的培訓學校里講授素描與速寫等基礎課,一個星期能掙720元。理想范疇之外的加法還在繼續(xù),2006年兒子降生,陳茂華寒暑假兼職的培訓學校轉制,要么轉為專職,要么離開。他丟不得內江師院的工作,又必須掙更多的錢養(yǎng)家,于是他干脆自己辦起了培訓班。
7年的時間里,陳茂華奔跑在重慶和內江,唱起了忙碌無比的“雙城記”。每個學期,他先集中時段把內江師院的課全部上完,然后再趕到重慶給藝考生們做培訓。報考川美的高中生很多,藝考的難度也越來越大。最多的時候,陳茂華一口氣收了30個藝考生,培訓從早上8點開始一直做到晚上11點。黃燕也辭去工作,與他一起辦培訓班。
培訓班越來越鼎盛,留給陳茂華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算天還未透亮,一天的繁忙已經(jīng)提前沉甸甸地壓向心頭;夜里的空閑時間想要拿起畫筆,卻又精神不濟。疲憊地行走在涂鴉街上,看周圍的一切,有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就像一個人原本上山是為了捕捉野兔,行走到半山腰感覺肚子有些餓,放眼一看,四周有許多誘人的蘑菇,于是他打算采一些蘑菇充饑,他一邊行走一邊采摘,不知不覺再也停不下來了——蘑菇這么新鮮,無論如何要多采一些。他已經(jīng)忘記他到這座山上來的目標了。這個故事,多年前陳茂華就曾經(jīng)聽過,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就像那個忘記目標的人。
我堅持駐守黃桷坪就是為了給藝考生輔導素描速寫這些基礎課?開設大規(guī)模的培訓班然后發(fā)財致富就是我的終極理想?人之為人僅僅是為了生存嗎?從2010年開始,陳茂華的內心就反復被這些問題拷問著。在最為艱辛的2006年,陳茂華曾出版了一本畫冊?!斑@樣的日子再過上5年,哪怕我有了充足的出版經(jīng)費,可我的作品還能組成一本畫冊嗎?”這樣的自我叩問更讓他驚恐不已。
要結束已經(jīng)慣性前行數(shù)年的生活,需要一個契機。2013年,商業(yè)資本大舉進軍國內藝術培訓市場,由四川美術學院為牽引自動生成的絕佳商機,他們自然不會錯過。資本尤其擅長以規(guī)模取勝,動輒就租下一層樓甚至與一個中學合作,接著再四處招聘名師執(zhí)教。與這些由大資本運營的藝術培訓機構相比,陳茂華的小小培訓班完全不能與之抗衡。2016年的春天,陳茂華結束了培訓班。其實早在2014年,他就計劃“趁勢而逃”,離開因現(xiàn)實而起卻因為欲望而做出的“人生加法”,回歸自己的本心。只是想法形成以后,他不似年輕時那般沖動,而是想方設法平衡現(xiàn)實與理想的天平,結束培訓班之前的兩年,他又努力掙了一些錢,“以供日后生活所需”。
2019年11月16日,陳茂華在家鄉(xiāng)內江的張大千美術館舉辦了個人畫展,當天觀展人數(shù)有800人。對于陳茂華來說,這是人到中年回歸本心做出的“減法”得到的結果。還有一個意外收獲,通過這個算得有規(guī)格的個展,重慶某大學看中了陳茂華,之后將他調到學校任教。在多年的兩地奔走之后,陳茂華終于徹底回歸黃桷坪。
“也許我的身份有多重,但排位第一的,肯定是畫家。一百減到九十九,只剩一,那么這個一,一定是畫畫?!标惷A說。
那個藏在黃桷坪舊居民樓里的三室一廳,曾是能容納30個藝考生的教室,如今是陳茂華夫妻二人的美術工作室,墻面掛滿他們創(chuàng)作的國畫和水粉畫作品,桌面上隨時鋪著畫紙擺著畫筆。如果有客人到訪,他們會把靠墻的那個桌子清空,然后擺上茶具和茶點,一番盛情招待。
這個美術工作室的名字叫做“一格居”,是以寶貝兒子陳一格的名字來命名的。作為資深“黃漂”的后代,17歲的高三學生陳一格生長在黃桷坪,卻并不喜歡美術。站在川美充滿藝術氣息的校門口,他很確定地說:“這是爸爸媽媽的母校,但我不會在這里學習工作。”與父母一塊吃晚飯,他會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對父母講:“當人類毀滅的時候,畫畫什么用也沒有?!焙驮S多男孩子一樣,陳一格喜歡理科,尤其崇拜愛因斯坦。他甚至設想過,等到高考結束,就去弄一頭愛因斯坦式的蓬松長發(fā),然后指著新發(fā)型問母親:“你看,我像不像一頭獅子?”
“一格居”窗外的涂鴉街,正走過幾個背著畫板留著蓬松長發(fā)的年輕男孩。
“黃漂”獎的獲得者
大學城虎溪花園,是川美虎溪校區(qū)附近的一個住宅小區(qū)。陳正乾租住的那個聯(lián)排別墅樓下,是一小片草地。夏日午后的陽光直直照射下來,被一棵枝葉茂密的行道樹阻擋,只在一旁的草地上投射出一個小小的明亮的光圈。類似的景致,去年夏天陳正乾曾把它以油畫的形式表達過。在他的畫里,無論是樹葉還是小草,都由無數(shù)“顆?!苯M成——據(jù)說這是陳正乾的獨有創(chuàng)作形式。今年草地一側生長了一株雞冠花,大概因為樹蔭的遮蔽,讓這喜陽的一年生花卉長得很瘦弱,花冠只有孩童的一根小手指長,與陳正乾特意養(yǎng)在露臺的碩大無比的雞冠花形成鮮明對比。
“這株雞冠花能長這么大,我也沒想到。每年春天,我都在花盆里播種,說起肥料,也就是把每天剩下的茶渣倒進去。”陳正乾說。雞冠花是他那個約莫10平方米的大露臺上長得最好的植物,也是最顯眼的存在。有了這個肥碩鮮紅的花冠,一旁優(yōu)雅綻放的粉白月季幾乎沒有存在感。再過幾天,陳正乾將剪下這枝巨型的雞冠花,把它插進客廳茶案上的一個玻璃瓶里。
畫家們大都熱愛生活,關注細節(jié)。就比如,街頭水果店的火龍果,在尋常人眼中只是算得好吃的一種水果,在一位女畫家眼里,一顆火龍果除了被吃掉還有別的用途。她小心地用紗布過濾果肉,留下密密麻麻的黑籽,曬干,種到自己親手燒制的小陶盆里。一段時間后,盆里便長出小森林,擺在簡陋的窗邊,就是別樣的風景。
陳正乾在這棟別墅里住了5年。虎溪花園原是大學城初建時某大學給教職員工修建的福利房,有一定年頭了,所以房租普遍偏低。這樣一套近300平方米帶露臺的花園洋房,陳正乾每月只需交2000元房租,工作室和住處都在這里,特別劃算。況且,這里駐扎起來相對更穩(wěn)定——在黃桷坪,僅僅3年時間,陳正乾就搬過五六次家。隨著四川美術學院的大部搬遷,“黃漂”們的圈子一路遷移到大學城,價廉物美的虎溪花園自然受到這些年輕的獨立藝術家的青睞。在虎溪花園以及相鄰小區(qū),甚至形成了一個藝術群落。一位川美教師買下了兩套相鄰的別墅,這樣中間的院子正好可以利用起來。與陳正乾的居所一樣,除了外觀是別墅的模樣之外,房子沒有任何精致的痕跡。這里成為他的工作室,也是作品的展示空間,同時也是他的研究生、本科生的學習實踐空間,吃住也都在這里。學生們也會幫這位老師打理許多工作室的日常事務。倘若從一樓車庫進去,有很大幾率可以看到幾個青年男女正窩在半地下室做雕塑泥稿。確切地說,這里更像一個忙碌不休的工作坊。
陳正乾在虎溪花園一住就是5年。今年初,別墅的主人勸他咬咬牙買下這個房子,甚至給出了200萬的最低價——2023年,在重慶主城,商品房每平方米均價都在一萬元以上。面對著實打實的優(yōu)惠和誠意,陳正乾思索良久,還是搖了搖頭。
“黃漂”畫家陳正乾今年已經(jīng)42歲,最近也一直思考著結婚成家的事。作為家中長子,父母已經(jīng)習慣于他長年獨身的狀態(tài)。
2023年上半年,陳正乾送到一線城市畫廊寄賣的三幅作品都被退了回來,因為一直賣不出去。今年的市場狀態(tài)實在不如人意。此前,陳正乾還從未遭遇到如此窘境。他算得上是“黃漂”里的幸運者,能靠賣“藝術畫”生存的職業(yè)畫家。陳正乾并不愿意公開他的畫作價格,但據(jù)了解,和他差不多同一水平同等資歷畫家的油畫,每平方米定價大概在6萬元,價格屬中上水平。
“一切不好的終歸會過去?!标愓故呛軜酚^。
2022年夏天,預知嚴格的管控即將開始,人們拉著推車,提著籃子,奔向超市菜場搶購生活物資。陳正乾出門,急急地穿過黑壓壓的人群,在街邊迅速將自己扔進一輛黑色網(wǎng)約車,朝他熟悉并信賴的一家美術商店奔去。他一口氣買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畫框,以及作畫用的亞麻布。他返回虎溪花園的時候,街上的人已經(jīng)稀稀拉拉,但他還是與他們不同——如果用印象派的油畫形式來表達,其他人是大大小小的圓形組合,光滑而且靈活,可以隨時向不同的方向奔去;陳正乾則是層層疊疊的長方形正方形拼接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難于形容的牢固且不易挪動的形狀。人們把超市里搶購到的蔬菜、肉食、禽蛋和水果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裝好弄回了家,陳正乾則拖著那些方形畫框回到那個簡陋的別墅。對他來說,吃的東西可以極簡省,這一段閉門不出的日子反而可以讓他去慢慢消化前一段外出旅行帶回的素材,所以沒有什么可擔心的。這些素材,有用手機拍攝的照片,也有隨身攜帶的素描本上順手勾畫的寥寥幾筆——這就相當于一個勤奮的作家,外出時即使不方便帶筆記本電腦,也會打開手機的備忘錄,匆匆記下偶思或所得。
每個微信群都有人為突然而至的全面靜止而苦惱煩躁,陳正乾卻心情平靜。這個早上和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
每天早飯后喝上幾口茶,如果心里有作畫的激情或者某種靈感到達,陳正乾就會立刻走到畫板前開始創(chuàng)作。這天他喝過茶,然后緩步走到露臺,把茶渣倒進靠左的大花盆里——那里去年也長著一棵碩大的雞冠花。突然,他注意到雨后濕潤的草地上灑落了一塊明亮的光影,是已然熾熱的陽光被樹木枝葉擋阻——與午后陽光灑落的光圈相比,只是位置有所不同。他的心動了動。于是,在居家不出的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靈感。畫面再簡單不過,光影,草地,枝葉。后來,這幅畫在鄉(xiāng)村美術館——三合美術館展出。
“雨后的陽光,象征著困難中蘊含的某種希望?!标愓f。
2022年12月初,居家已久的人們走出小區(qū),那天下著雨。陳正乾還是以那片小花園為主題,畫了一幅雨景圖——冬日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雖然山城的人們常常為秋冬季節(jié)連綿的陰雨天氣而苦惱,但這場不小的雨,卻沖滌了過往的煩惱和焦慮。雨水透過枝葉落到草地上,飄蕩著潤濕的氣息,敲打出柔美的音符,釋放了泥土的芬芳。特殊的日子終于過去。
陳正乾總是把遭遇和思緒放進畫作里,這也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因——他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傾訴的通道。值得一提的是,一位20世紀90年代末的“黃漂”,每天都堅持畫下自己印象中最深的一幕——為了生存,她曾在涂鴉街的盡頭給人畫像,有一天遇到一個外地游客,總是挑揀她的畫像“弄得太丑”,在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客人吐出幾個臟字,把3張10元的紙幣隨手扔到地上。街上的人被涂鴉和小吃吸引,沒人注意到剛才那羞恥的一幕,她彎下腰,長發(fā)遮住了臉,她一張張撿起紙幣。一晚痛哭之后,她畫下了一個有缺口的瓷碗和一枝即將開放的玫瑰花蕾,“鮮花總有一天會盛開,沒有人知道,在此之前那些與生存相關的卑微、委屈和無奈?!苯?jīng)年間積累的上千幅畫作,記錄了一個倔強的獨立藝術家跌跌撞撞走在理想之路的歷程,這位“黃漂”最終成名。
有人看上了陳正乾的一幅畫。這幅看起來極簡潔的油畫叫《荷塘月色》,一口盛放著淡雅粉荷的池塘,塘邊老樹,其上是孤懸的圓月。買家覺得這幅畫有著特殊的意境,便向陳正乾詢問創(chuàng)作背景。陳正乾告訴這位好奇的客人,自己很小的時候,眼看著父母繞過家門外的那個荷塘,徑直向著遠方義無反顧地奔去,數(shù)年間再未相見。那時的陳正乾雖然思親情切,但他也明白父母的背井離鄉(xiāng)是為了支撐家里的生活,讓他和弟弟們能繼續(xù)念書。打工者遠走他鄉(xiāng),這樣的情形在20世紀90年代初廣西欽州的農村,非常普遍。所以,小時陳正乾的內心深處有一個愿望:某個月圓之夜,父母扛著厚重的行李回來了,他們在荷塘那頭,自己在荷塘這頭,張開雙臂歡呼著。長久的思念令他心有戚戚,所以一輪圓月掛在天空,也懸在塘邊的老樹之上。
老樹,荷塘,月色,是陳正乾所熟悉的鄉(xiāng)村意象。作為一名中國農村早期的留守兒童,“80后”的陳正乾在祖輩的照顧中長大,繞過生著老樹的荷塘,去數(shù)十里外的鎮(zhèn)上讀書,從小喜歡拿著鉛筆勾勾畫畫的他,考上了四川美術學院主攻油畫。之后,他沒有想過從事畫畫以外的任何職業(yè)。他的步履緊緊追隨母校。
和那些從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便駐扎黃桷坪的眾多川美畢業(yè)生一樣,陳正乾起先在黃桷坪的舊宿舍樓租房居住,雖說條件不大好,但是價格著實便宜,一個近60平方米的房子兩三百元的月租金。但這樣的房子租住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他常常被迫搬家,大多是因為房東突然漲價——雖說幅度不大,但這樣背信棄義的行為實在令人憤恨,還有室內設施老化,時不時停水停氣,等等。
在一般人的認知里,藝術家通常有個性且挑剔,但“黃漂”卻普遍看得開,不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他們對創(chuàng)作,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普遍持著挑剔的態(tài)度,但在能順利賣出自己的藝術畫之前,為了生存,他們會接各種各樣的雜活,包括坐在工廠流水線上一般的工位上畫“裝飾畫”——大型建材市場幾乎都有賣這些畫作的攤位,水果圖是其中最受歡迎的?,F(xiàn)成的模版仿照,流水線作業(yè),你畫幾個蘋果,她畫幾根香蕉,我再畫一個籃子和其中的玫瑰?!包S漂”們還會接“街頭涂鴉”的活兒,當然,有時與他們一塊兒干活的只是熟練的農民工,但這樣的活兒日結,收入可觀。在一片狼藉的涂鴉現(xiàn)場,看見一個渾身沾滿顏料污穢的男人正蹲著吃盒飯,也許他就是“黃漂”,一個有著專業(yè)美術技能的青年畫家?!包S漂”們也都明白,藝術畫在中國當下普遍有價無市,藝術畫往往僅用于收藏和拍賣,哪怕價值千萬的豪宅,也未必能給藝術畫留有一面墻。這樣的情形,在西部直轄市重慶更為突出。因此有人認為,川美就像一座孤島,幾乎不與本地發(fā)生關系,沒有產生閉環(huán)。
實際上,因為這座80余年歷史的美術院校,重慶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版圖上繞不開的一座城。但與藝術家積極參與到中國當代藝術進程形成反差的是其他環(huán)節(jié)的薄弱——不成氣候的藝術區(qū)、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畫廊、上千萬人口的城市只有零星的幾座美術館……這樣來看,川美就像一塊磁鐵石,將“黃漂”這樣的“野生藝術家”群落緊緊吸附,形成了輻射式的“野生藝術生態(tài)”。這種奇特的關聯(lián),在其他幾個知名美院扎根的大城市并不多見。
與陳正乾聊天,常常聽他說起黃桷坪校區(qū)的那些“老地方”,比如“坦克庫”,比如“501藝術基地”。
“坦克庫·重慶當代藝術中心”由一個廢棄的軍事倉庫改建而成。門口的那架造型“坦克”,雖擱在校園任憑風吹雨打,卻一直保持著威風凜凜的姿態(tài)。有人說,中國當代藝術“三足鼎立”,北京有798,上海是莫干山路M50創(chuàng)意園,西南則是“坦克庫”?!疤箍藥臁睆囊粋€廢棄的軍事倉庫演變成一個現(xiàn)代藝術空間,這種內在氣質的轉換承載了太多人對于藝術的夢想和希望。第一個夢想者就是坦克庫的總策劃、時任川美校長的羅中立。據(jù)說,他當年貓在一個五六平方米的學生宿舍里面畫《父親》,只有把望遠鏡倒過來縮小了才能看畫面效果,這樣的真實體驗,使他深知一間獨立、開闊的畫室對于一個藝術家的意義。羅中立曾說:“‘坦克庫’是我繼《父親》之后的第二件重要作品,我要為那些有才華、有抱負的年輕人扶上一程,送上一程?!薄敖üぷ魇摇?,不僅僅是他作為藝術家的夢想,更是他作為校長的教育夢想?!疤箍藥臁睋碛?0間藝術家工作室、700多平方米的綜合展示廳、350平方米的學術活動廳、200平方米的多媒體展示廳,以及駐留藝術家公寓。這個以軍事武器命名的非贏利性藝術機構,兼容著城市的過去和未來兩個時態(tài),鏈接著藝術與文化、經(jīng)濟的多維關系。
“501藝術基地”,是由20世紀60年代的倉庫改造而成的藝術區(qū),與川美黃桷坪校區(qū)正門僅一街之隔,與圈子里出名的坦克庫幾乎同時期創(chuàng)立,集中了大約六七十個工作室,既有藝術家也有設計公司。隨著歲月流逝,這里透著冷清的破敗氣息。網(wǎng)絡上的官方信息顯示,“501”當年是要打造成“具有國際化色彩的‘Soho式藝術區(qū)’”。
10多年前,藝術家楊述在“501”里一手打造了非營利藝術機構器·Haus空間(以下簡稱“器空間”)。此后,提到“501”幾乎都會說到“器空間”。2018年,創(chuàng)辦者楊述甚至放棄了30年的教師身份,辭掉了川美油畫系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空間的運營中。有人認為“器空間”是重慶當代藝術的一點小火花,雖然它對于很多藝術家來說只是一個起點或者中轉站,但是如果沒有這點小火花,可能就沒有理由在重慶待下去。從2006年創(chuàng)立時開始,器空間的面貌就幾乎沒有發(fā)生過變化:粗糙的展廳,簡陋的辦公室,古老的臺式電腦,楊述自己刷的餐廳綠墻……硬件上的落后絲毫沒有降低藝術家們來這里做展覽的熱情,攤開器空間的履歷——梁碩、雙飛小組、楊圓圓、童文敏、厲檳源等許多優(yōu)秀的年輕藝術家都在這里實施過他們的想法。職業(yè)藝術家、導演楊圓圓的第一次個展就是在器空間,這里成了她事業(yè)的起點。
陳正乾在朋友圈收到的最新消息是,由于黃桷坪即將重新開發(fā),“501”的“器空間”連房租都免去了。那里不僅不會被拆,門口還要通輕軌。
“黃漂”們被這些藝術的微光所激勵,生存的艱難、生活的磨礪便不成為障礙。就如陳正乾曾數(shù)年租住在一方陋室里,創(chuàng)作幾乎一天也不曾落下,2011年,他獲得第二屆保時捷“溢彩心”藝術展優(yōu)秀獎,2021年,獲得黃漂獎藝術展“最具有影響力獎”。前輩和藝術經(jīng)紀人的眼光越來越多地落到了陳正乾的身上,如今,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基本靠著“賣藝術畫”維持生計的“黃漂”,隨著川美遷往大學城,他租住的虎溪花園也提供了一個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棲息地。多年的堅持讓他有了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比如以顆粒狀方式展現(xiàn)意境,也有了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的關注點——他關注自己的家鄉(xiāng),以及中國鄉(xiāng)村的點滴變化。
多年以前,農村簡陋的茅草屋變成了一棟棟兩三層的小樓,小樓的屋頂是鄉(xiāng)村風靡一時的藍棚頂。于是今天看來并不環(huán)保的“彩鋼瓦”走進了陳正乾的畫作——在金黃的梯田里,散布著一片片的藍色,這是他心目中理想的鄉(xiāng)村樣貌。幾年后,農村繼續(xù)發(fā)展變化。在一次旅行中,陳正乾看見路邊一棟棟洋氣的農家別墅,感覺這就是未來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動向,很快,這些有著城市“花園洋房”外觀的農家小樓又出現(xiàn)在陳正乾的畫作中。2019年11月開始,國家推行“高標準農田”建設,出身農村的陳正乾對這個新政策非常關心,在赴川西采風之后,畫下了集中連片的平整土地。
或許因為家鄉(xiāng)欽州臨水靠海的緣故,陳正乾對于江河湖海有著特別的鐘愛。在他所有反映鄉(xiāng)村圖景的畫作中,幾乎都有一條河。
2022年8月,京杭大運河開鑿2500多年后,又一條新運河正在北部灣畔火熱開挖。這條運河連通廣西南寧市橫州市平塘江口與欽州市靈山縣陸屋鎮(zhèn)欽江,沿欽江進入北部灣,因而得名平陸運河。長達134.2公里,投資727億元的平陸運河通江達海,有機銜接“一帶一路”,是西部陸海新通道的骨干工程。
家鄉(xiāng)正在建設的大運河,賦予了陳正乾無數(shù)靈感——感嘆新運河的誕生,追念即將消失的舊景。2023年夏末,他在虎溪花園的別墅客廳里創(chuàng)作一幅長度達5米的大型油畫,展現(xiàn)的正是未來運河流淌于鄉(xiāng)間的場景。對他來說,中小型油畫創(chuàng)作到一定程度后,還是得有個“大型作品”提級升位。
這幅畫,他希望能夠參加家鄉(xiāng)的某個官方展出,但又不確定是否受歡迎。
“這不是為誰量身定做的,這是我自己愿意去展現(xiàn)的內容?!标愓f。
“后黃桷坪時代”
1950年就將校址設在黃桷坪的四川美術學院,在半個多世紀以后,也沒能躲過城市大規(guī)模改建帶來的搬遷命運。2005年開始,它逐漸向大學城虎溪校區(qū)遷移。2008年,隨著川美附中和成人教育學院的停辦,川美的黃桷坪時代翻過了歷史的一頁。
然而,無論是2008年之前的黃桷坪老校區(qū),還是2008年之后的虎溪新校區(qū),四川美術學院始終引領著“黃漂”轉場的步伐。
人心的轉場卻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老汪和藍老師曾是一對“黃漂”戀人。他們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一起進入川美附中,之后又一起考入川美學習雕塑。那時,處處透著有趣的校園常??梢钥吹竭@對年輕男女,老汪一身棕色短皮衣,上面掛著許多亮晶晶的飾物,過肩長發(fā)用一根黑色橡筋隨性扎起來,藍老師一頭過腰長發(fā)梳成一根辮子,辨尾垂著流蘇,一款淺藍色長裙幾乎及地。按說,他倆行走在山城的大街小巷,回頭率可以達到90%以上,然而在黃桷坪的川美校園里,卻少有人回頭看,因為校園里有太多晃蕩著的奇裝異服,自由和包容是這里的主題。2008年,畢業(yè)后的藍老師在川美虎溪校區(qū)的“虎溪公社”得到了一間工作室,于是準備搬離黃桷坪。她邀請老汪一同遷移,但老汪卻拒絕了——和當年的陳茂華一樣,在別處總覺得天色灰暗,一回到黃桷坪,立刻陽光明媚,神清氣爽。老汪和藍老師就此發(fā)生分歧,最終鬧到分手。幾年后,老汪也隨大流轉場到大學城,兩人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黃漂”的轉場痛苦而漫長,川美的老師們也是如此。
媒體曾報道過版畫系教師韋嘉的“轉場故事”。韋嘉少年時代就讀于川美附中,1999年從中央美院版畫系畢業(yè),他放棄了留在北京的機會,義無反顧地回到了重慶,駐留在了黃桷坪。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到哪里喝茶最愜意,哪兒的蹄花湯最香糯,街上有哪些畫家的工作室,他閉上眼也能摸上門。在校區(qū)遷移時,韋嘉自然成了黃桷坪最后的堅守者之一,可他所在的版畫系卻又是新校區(qū)最早的“拓荒者”,因此,他曾在2005—2015年的10年間,每天開車七八十公里往返于新老校區(qū)。直到某個大霧彌漫的清晨,匆匆趕路的他差點遭遇意外,他才意識到不能再跑了。2015年,川美主體撤走以后的黃桷坪慢慢變得蕭條,川美附中沒了,年輕人也越來越少,物是人非的感覺籠罩著這個昔日喧囂生動的地方,最多見的是補習班以及兩鬢斑白的老人。2015年12月,韋嘉徹底搬離了黃桷坪,工作室也從“坦克庫”搬到了“虎溪公社”。
師生和“黃漂”先后告別了黃桷坪,但老校區(qū)內外還存留著一個個堅守的陣地——“坦克庫·重慶當代藝術中心”,“501”“102”等藝術基地。之后數(shù)年的黃桷坪,火力發(fā)電廠環(huán)保搬遷熄了火,但高聳的煙囪還在,涂鴉墻依然讓人眼花繚亂,但墻里的居民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與美術無關。他們只是喜歡在狹小的廚房炒一盤蒜苗回鍋肉的尋常市井,外墻的圖案他們看不到,除非他們把洗好的衣物伸出窗外去晾,才斜眼能瞟見。街上豆花和蹄花的味道幾乎沒有變化,老茶館里還擺著那幾張舊了的四方桌,街頭巷角時不時能看到棒棒的身影——“棒棒畫家”田慶華已經(jīng)成為傳說,沒人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藏在舊樓里的藝考補習班下課了,幾個少男少女背著畫板站在小吃攤前……周末,“黃漂”來這里聚會,街面一下子涌出很多人,大部分是慕名而來的游客們。
位于大學城的虎溪校區(qū),距離黃桷坪約40公里,人氣在這里悄然集聚。歷經(jīng)10多年的磨合重建,1000畝的新校區(qū)與周邊重構了一種新的人文生態(tài)。值得一提的是,這里有“坦克庫”的升級版——占地5萬多平方米的紅磚建筑“虎溪公社”。它以超低的租金為教師和駐留藝術家提供創(chuàng)作的空間。工作室租金根據(jù)租期遞減,100多平方米可以從最初一年3萬多元減到不到一年1萬元,最低會降到每平方米每月5元。除了工作室,坦克庫的駐留計劃、展覽等功能也“復制”到了這里,為追隨川美步履轉場而來的優(yōu)秀“黃漂”繼續(xù)提供平臺和機會。
因為極具誘惑力的租金價格,所以即使有357個看起來數(shù)量可觀的工作室,也僅能滿足部分在編教師和駐留藝術家的需求,更多年輕人將工作室安置在了離虎溪校區(qū)約10公里遠的虎峰山的農房里,一年的租金大約一兩萬元。有人調侃說,“黃漂”之后,一群“虎漂” 又要出現(xiàn)。但更多的人認為,“虎漂”歸根到底也屬于“黃漂”。有人做過調查,那些駐扎于虎峰山的年輕人,95%以上都是川美畢業(yè)生,碩士畢業(yè)的也不少。與黃桷坪以及虎溪花園等不同,虎峰山很大,村莊里的農房相距都比較遠,這些“虎漂”們就不約而同地租住了相鄰的房屋——挨得近的100米左右,遠的約在1公里以內。這樣一來,虎峰山就如當年的黃桷坪一樣,成了有規(guī)模的年輕藝術家聚居地。假如有人來探訪某個“虎漂”,那么原定半天的時間常常被延長至一整天,因為那個被探訪的“虎漂”會帶著訪客步行或駕車去到另一個關系不錯的“虎漂”那里,聊著聊著天色暗了下來,熱情的“虎漂”們會帶著訪客到山里的某個農家樂吃飯。飯菜很隨意,青椒肉絲,涼拌皮蛋,紅燒肥腸,麻辣雞塊等等,菜式粗獷又可口,主食是摻了包谷碴子的米飯,“虎漂”們通常還會叫上一小瓶白酒。
“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聚集到相對偏僻的山里?不僅僅是這里安靜適合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是,這就是一個圈子呀。從小了說,圈子可以抱團取暖、資源共享,往大了說,圈子如果名氣夠響亮,以后外面對藝術品有需求的人第一反應就會想到來這里尋寶?!币粋€“虎漂”說。
租住在虎峰山,大部分“虎漂”都對農房進行了適度改造,工作室與住房合在一起。山林幽靜,清風溪流時不時捎給他們城市里無法捕捉的靈感,但困難也顯而易見——山里暫時未接自來水也不通天然氣,用水需要自己設法打井或弄管道輸送山泉水,或者直接從山下買桶裝水。用氣則是買液化罐。大部分時候“虎漂”都是自己做飯吃,上下山則騎電動車或者開車。與黃桷坪或大學城不同的是,虎峰山里幾乎沒有獨居的女性藝術家,因為“獨門獨院感覺不大安全”?!盎⑵眰兌枷矚g在院子里養(yǎng)一條狗。畢業(yè)于川美國畫系的碩士研究生許石付就養(yǎng)了一只金毛獵犬,不過白天狗都被拴在屋后,“怕過來的朋友害怕”。
凌晨1點,許石付打著呵欠,從里屋一徑走到院子里。盡管他已經(jīng)習慣長年累月熬夜,甚至長期熬通宵,但他的生物鐘卻怎么也不能順應形勢調過來,一到夜里12點,他就直犯困。人犯困,但院子里的氣窯正熊熊燃燒,陶藝的關鍵就是要隨時觀察,并適時拿捏火候。
許石付制作的是“蘇打燒”?!疤K打燒”是一種現(xiàn)代陶藝燒成方法,出現(xiàn)于20世紀70年代,被稱為“給當代陶藝家們一種新的藝術方向”。窯內的氣氛,泥土的成分,還有蘇打的用量都將決定每一件作品的效果。眾多不可控因素和千差萬別的效果,也成為蘇打燒一個有趣的藝術特質。
“雖然最終出來的成品,色澤紋路都有極大的偶然性,但人的作用非常關鍵?!痹S石付說。
燒陶工藝一經(jīng)開始,便不分晝夜。每到氣窯燃燒的深夜,許石付都要努力抵抗不斷襲來的倦意。長期的燒制作業(yè)已經(jīng)讓他知道什么時候必須蹲守窯邊,什么時候可以略微松懈。所以他調好了鬧鐘,還是小睡了一會兒。山里的夜風很涼,雖是夏末,肌膚還是能感受絲絲涼意,何況剛從床上起身。許石付嘆了一口氣,又披起一件薄外套,這才走出去。他的大狗敏感地醒來,低聲吠叫,遠處也隱隱約約能聽到一陣陣犬吠?!澳沁€有人跟我一樣半夜起來干活兒?”許石付想著,嘴角扯起一絲苦笑。
枯坐窯邊,思緒翻飛。這些或許不是一個畫者想要的生活,但卻是他走向理想生活的必經(jīng)之途。用許石付的話來說,燒陶和在大學城做藝考培訓一樣,是維持他畫畫的生存手段。從大學本科到研究生階段,他一直主攻國畫,這也是他的最愛。
許石付說話,操著一口帶著湘菜腔調的普通話。他是湖南人,本科期間就讀于湖南理工大學的美術系,本科沒有考上川美是他一直以來的遺憾。他大學時曾經(jīng)休學一年去外面工作,做的正是藝術培訓。有人問他是因為經(jīng)濟原因嗎?他搖頭否認。沒人知道他當時為什么這樣做。很多人認為,從事藝術的人,多是隨心所欲的。就像小曲,一個川美肄業(yè)生,她的專業(yè)成績非常優(yōu)秀,老師和同學都覺得她未來可能成為一個職業(yè)畫家,但小曲在大三時突然中斷學業(yè),轉而和幾個朋友做音樂。許石付一年后重返校園,本科畢業(yè)后花了整整4年時間考上了川美的研究生,也正是在此期間,他在周圍人的影響下,開始燒陶。
徹夜不眠的勞作,出了許多作品,這些是要當成商品出售的,價格從數(shù)百元到上千元不等。許石付的陶藝作品上帶著國畫元素,但他幾乎不賣畫作,“因為我還在學習摸索中?!彼膰嫆煸谒谋?,但他對這些作品都不滿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開始新的思考和實踐。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真正成熟”。
在許石付看來,純藝術專業(yè)就業(yè)前景不好已是多年以來的既定事實,對于一個學畫的川美畢業(yè)生而言,這幾年更是只剩下了三條路:一是做美術教育,到高?;蛘咧袑W去教書;二是去文化館這樣一些“與專業(yè)可能有交集”的單位,但這些單位“一編難求”“逢進必考”;三是走職業(yè)路線,也就是川美畢業(yè)生心向往之的“職業(yè)畫家”,這條路極其不易,“知名畫廊好呀,可他們只代理名家或者在他們眼里有潛力的畫家的作品,尋常人不可能入眼”,或者“個人作品有固定的批量購買方,但大環(huán)境是批量購買的都是裝飾畫,透著濃濃的商業(yè)氣息,對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來說是侮辱”。所以,當年與許石付的同一屆同學,鮮少有人能走上這條路。
從繁華都市轉場到山里,許石付感覺自己的物資欲望低了許多,腦子也能放空下來,這樣似乎離自己的理想又稍微近了一點?!吧嚼锏囊磺卸己芎唵巍!痹S石付閑暇之余喜歡收集紙殼面具,然后把這些造型各異的面具擺放在一樓客廳茶案旁邊的架子上。放眼看去,許石付的屋子里滿是“寶貝”,有各式陶器,有長幅國畫,還有精心收集的面具。但許石付外出時很少鎖門,當?shù)卮迕裼X得他的屋里沒有什么好東西,房東大娘還提醒過他,屋子里“垃圾”太多,該清理清理了。在這里住久了,原先擔心的許多問題不再是問題。
許石付很喜歡到“寶二爺”家里去。炎夏的午后,家里來了談得投緣的訪客,許石付從烤漆脫落了的冰箱里抱出半個西瓜,然后帶著這個訪客沿著盤山路走10分鐘去“寶二爺”那里。山道兩旁都是不能遮陰的小型樹木,熾烈的陽光直接照射,他們一路都在擦拭汗水。原本可以開車過去,但夏季山道都在趁熱鋪設瀝青,車過不去,人只能踩在挨著排水溝的路邊,鞋底時不時碰上溢出的粘稠瀝青,只聽得一路行著嘎嘎作響。“鞋底快要粘掉了!”訪客叫著。
“寶二爺”大名張寶玉,他在山里的居所很是精致。寬敞的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土陶花盆栽種著多肉植物,房子經(jīng)過一番精心裝修,優(yōu)雅宜居?!盎⑵眰兿矚g聚到他這里,也有外來的愛好者找到他。就像這個午后,在許石付帶著訪客到來前,“寶二爺”會客廳的茶案旁就已圍上了一圈人:有一對剛畢業(yè)不久的“虎漂”小情侶,有來自西南民族大學藝術系的年輕女孩,還有城里的陶藝愛好者。
“寶二爺”留著一頭卷曲的長發(fā),模樣頗粗獷,帶著一股傲氣,第一眼看去很像來自某個大草原。他2007年畢業(yè)于川美雕塑系,原本來自安徽阜陽的一個藝術世家?!皩毝敗钡母赣H是磚雕非遺技藝的第六代傳承人。
在中國,磚雕大多作為建筑構件或大門、照壁、墻面的裝飾,在青磚上雕出山水、花卉、人物等圖案,是古建筑雕刻中很重要的一種藝術形式,2006年就被第一批列入了“傳統(tǒng)美術”類別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其制作工藝與核心點在于用金磚等級的成品青磚進行表面深度雕刻,具有精致細膩、氣韻生動、極富書卷氣等特點。匠師需要刻出多個層面,利用光照產生的陰影加強藝術效果。明清是磚雕發(fā)展的高峰,匠師在厚度不及寸的方磚上可以透雕9個層面。
數(shù)十年前,“寶二爺”的父親與磚雕結緣,并從此深入其中?!皩毝敗弊孕《δ咳?,對于雕刻技藝自然情有獨鐘。赫赫有名的大型雕塑作品《收租院》,對于“80后”再熟悉不過,也因為川美出品的《收租院》,“寶二爺”少年時代起就傾慕川美,后來考進了川美的“王牌專業(yè)”雕塑系,他的初衷是專業(yè)系統(tǒng)地學習雕塑,然后回家“子承父業(yè)”,把磚雕這個非遺技藝發(fā)揚光大。畢業(yè)后第一年跟著父親做活,才發(fā)覺現(xiàn)實的舉步維艱。2007年,在他的家鄉(xiāng),給到他們手里的非遺傳承支持經(jīng)費每年只有一萬多元,“寶二爺”跟著父親做了兩個項目之后,兩年內再沒有接到別的項目。之后,“寶二爺”改行燒陶,師從父親的師弟——一位“鈞瓷”傳人,先是去了云南建水做工作室,2022年6月又和妻子一起來到已成氣候的虎峰山。離開家鄉(xiāng)后,無論去哪里,“寶二爺”的手機里都始終保存著一張圖片,那是他和父親完成的“西游記”故事磚雕,方寸青磚上,上百神魔栩栩如生,這也是他離開家鄉(xiāng)前做的最后一個“大活”。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近10年來川美雕塑專業(yè)畢業(yè)生“轉行率”高達95%以上,但也有人成功地留了下來,“寶二爺”的同班同學龔吉偉如今已是川美雕塑系主任。
許石付帶客來訪的這天下午,“寶二爺”坐在那張茶案的主人位置,一邊熟練地洗杯燒茶,一邊向圍坐的客人們介紹他自己燒制的特色茶具,這些就在跟前。與許石付一樣,“寶二爺”也是從外地買陶土?!皩毝敗睆脑颇辖ㄋI紅泥,一次買上一噸,運費很高。他燒陶用的是柴窯,還需要大批量購買松木。燒陶的過程,“寶二爺”和妻子輪換,所以不必像許石付那樣一個人熬通宵。雖然柴窯可以控制柴火通風,可陶器出來的成色,終究還是得看運氣。“寶二爺”的陶器把雕塑與燒制結合在一起,每一件陶器表面都可見精心雕琢的圖案。在虎峰山圈子,“寶二爺”來的時間不長,可已經(jīng)相當有名氣,他制作的茶具,從一兩百到數(shù)千元,買家甚多,所以他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虎漂”那樣,為了生活還兼著山下的活兒。
“這不是我的終極目標。我現(xiàn)在燒著陶,等待可以再做磚雕項目的時機?!薄皩毝敗毕蚩腿藗兘忉尩?。
“虎漂”小情侶連連點頭,很是贊同。
這對年輕男女都來自云南昭通,他們剛從川美畢業(yè)。男孩去年才讀完研究生,目前做著木雕,這恰是他的熱愛。男孩認為自己在這個方面有來自遺傳的天賦——他的父親在農村白事行中搞雕工,在當?shù)睾苡忻?。木雕和版畫一樣,很費氣力,男孩的雙臂肌肉發(fā)達,有著健與美的曲線。木雕很貴。男孩用香樟木做原材料,慢工出細活,個把月做出一個半米不到的木雕,能賣出八九千元錢。兩人一年要出四五十件作品,估摸能賣出20多件。木雕,是這對情侶的心之所往,也是生存之道。
圍坐的人里,李老師是一個陶藝愛好者,也有著精明的商業(yè)頭腦。他最初被茶藝吸引,好茶自然離不開好茶具,至此與陶藝結緣。他慕名而來,期待與“寶二爺”合作“個性定制”,他承擔銷售這一塊,為藝術家搭建市場平臺。
在虎峰山,除了正在為理想而堅持和打拼的“虎漂”以外,還有已經(jīng)獲過國際獎項,但暫時還沒有得到藝術經(jīng)紀人或者說藝術市場完全接納的“潛力畫家”。
“我沒有想到,那幅賣不出去的油畫反而拿了獎。去領獎的路費也是提前借出的工資?!甭櫿苷f。
聶正杰租住在山腰的一處農房里,室內幾乎沒有任何修飾,畫材和生活用品隨意堆放,除了大大小小的油畫,唯一的裝飾就是朋友送他的一只鋼塑天鵝掛飾。小院里的水泵響聲很大,機器正通過自建管道從數(shù)百米之外汲水?,F(xiàn)實的生活與浪漫的藝術相差甚遠。至今,這位獲過國際獎項的年輕藝術家還未擺脫自小便如影隨形的貧窮。
聶正杰是云南人,和絕大多數(shù)“黃漂”“虎漂”一樣,出生在一個貧寒的農村家庭。他小時候非常羨慕村里寫春聯(lián)的人,便自己找來各種字帖學習書法。上初中,見他的字不錯,熱心的美術老師開始系統(tǒng)教他畫畫。幾年后,聶正杰考上重慶大學藝術學院油畫專業(yè),家里把地和牛都抵押給銀行,才換取了6000元學費,再加上親友的資助,他最終帶著8000元錢來到重慶。交完第一年的學費后,帶來的錢就所剩無幾了。最倒霉的是,第一學期英語沒及格,因為掛科申請不了助學貸款。從那以后,聶正杰便一直拖欠學費。直到大三的一次展覽,他的作品被新加坡的一位畫商看中,從此畫作便陸陸續(xù)續(xù)走向市場。一年后,他還清了所欠的4萬多元學費,畢業(yè)了。
大學畢業(yè)后,聶正杰謀得一份一般人眼里的好工作——到重慶人民大禮堂當美工。雖然這份工作也成日跟“畫畫”打交道,但在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風格上受到很多限制。聶正杰只干了一年半,2008年初辭職,隨后便“漂”著,在高校里做過聘任老師,也任過某平臺的藝術總監(jiān),但這些身份于他,也僅僅是賺錢糊口,畫畫才是一切。
在聶正杰的記憶中,最艱難的日子是在2008—2009年,他失去了穩(wěn)定的工作,再加上經(jīng)濟危機對藝術市場的沖擊,油畫銷售也受到影響。人生的低谷,沒錢,也看不到未來的希望。獲獎作品《存在》正是那段時間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幅油畫作品整體都是灰色調,但從殘破的墻壁中看到的天空則透出蔚藍色。用聶正杰的話來說,灰色調就代表了他那個時候的狀態(tài),那一點藍色的天空,代表了自己對未來的希望,希望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片天。
這幅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后,聶正杰照例拿給畫廊的朋友看,他一門心思就是要賣畫。但朋友們對這幅畫作都不大滿意,覺得這幅畫的基調太陰暗,不如以前的畫。所以這幅畫最終沒能賣出去。一段時間后,聶正杰無意中看到一則國際賽事,便把這幅畫拿去參賽——萬一因此能賣出呢?
這個賽事就是約翰·莫爾新繪畫大獎賽(中國)。資料顯示,創(chuàng)辦于1957年的約翰·莫爾新繪畫大獎賽,是英國最為知名的繪畫比賽,每兩年舉辦一次,也是英國最大當代藝術展利物浦雙年展的重要組成部分,2010年該大獎賽才首次來到中國。2012年,共有2208件作品參賽,評委包括著名藝術家劉小東、丁乙,利物浦雙年展主席、前泰特美術館館長,英國著名藝術家以及倫敦皇家藝術學院院士。2012年7月,聶正杰曾經(jīng)賣不掉的畫作《存在》最終獲得唯一一個大獎。
那天,組委會通知聶正杰去上海,還要準備發(fā)言?!拔乙詾槭怯惺裁椿顒樱耆珱]想到能獲獎,也沒準備什么獲獎感言?!?/p>
為了去上海,聶正杰從打工的地方借出兩個月的工資放在銀行卡上。但在去上海領獎之前,聶正杰有兩幅作品被朋友收藏,這也讓他有了一筆收入。頒獎典禮上,聶正杰的獲獎感言就是:“我覺得很好,因為我那兩個月的工資可以存著,不用動了。”
獲得此次大獎,讓聶正杰有了去英國曼切斯特中國藝術中心學習交流三個月的機會,同時參加2013年的利物浦雙年展,還在英國舉辦了個展。獲大獎讓聶正杰受到更多的關注,不少畫廊、機構和收藏家都和他聯(lián)系,但聶正杰仍然沒有選擇和畫廊簽約——因為簽約可能會因為商業(yè)及市場限制自己的藝術發(fā)展,自由于藝術才是最可貴的。
在“虎漂”們的言談中,由城市開發(fā)帶來的拆遷問題還是讓他們隱隱擔心,畢竟再找到一個靠近川美新校區(qū)的理想聚居地,并非一件易事。不過他們調侃說,跟北上廣這些一線城市比,這里怎樣都算是穩(wěn)定的。
三合美術館
“三合美術館”是全國少有的建在鄉(xiāng)野中的美術館?!叭稀?,與“三河”諧音,取“萬事萬物和合”之意。三河村位于縉云山脈腹地,山腳下就是大學城。也就是說,它在川美虎溪校區(qū)的背后。
從喧囂的鬧市沿著盤山公路而上,剛在道口停下,準備欣賞那幾枝舊陶罐里生出的粉色月季,卻不經(jīng)意抬頭就撞見了撲面而來的一處遠景——對面田坎邊赫然立著規(guī)模宏大的三層白色建筑物,“三合美術館”5個大字非常醒目。如果不加解說,一般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立于鄉(xiāng)野間頗具視覺震撼效應的大型美術館,居然與虎峰山藝術群落的眾多工作室一樣,也是由租用的農房改建而成。
大學城新校區(qū)“開門見山”,川美以及相鄰院校的藝術家很喜歡往三河村跑,理由一般有三:(一)新農村有新氣象,搞藝術還得多沾煙火氣;(二)綠水青山更容易找到創(chuàng)作靈感;(三)遠離喧囂塵世能夠讓心靜下來。
川美專攻漆畫的教授來了,她在山間租了農房作為工作室。過去,她在自己城市的家里搞大型作品創(chuàng)作,要不就沒法鋪展,要不鄰居會嫌有氣味。裝修一新之后,這樣寬敞而且獨門獨院的工作室無意中還多出許多功能,比如,可以把學生聚集到這自然空靈的鄉(xiāng)野,“工作室”可以變身“教室課堂”。
重慶大學建筑學的專家來了,在與村人交流中,碰撞出舊民房老窯廠改建設計的火花,于是鄉(xiāng)愁之美在新農村中有了特別的展現(xiàn)形式。
詩人來了,關于三河村的一切,春天的粉桃,夏天的螢火蟲,秋天的巴茅草,冬天的臘梅,紛紛化作了他們筆下的詞句,并且慢慢流傳到遠方。
工藝美術家們也來了,一眼萬年,他們希望長年駐留在三河村,把“見山”的心緒一點點刻畫到手工創(chuàng)制的作品里。
2023年春天,村集體號召村民向藝術家們租出自己的部分閑置農房,這是鄉(xiāng)村振興正式開啟后,三河村實施的獨家計劃——讓文創(chuàng)之光照亮鄉(xiāng)野。閑置的豬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極具網(wǎng)紅氣質的“諸卷書屋”。
因為種種原因,“三合美術館”從建成之日開始,便吸引了許多人關注。街道乃至村子把這個私人打造的鄉(xiāng)野美術館作為建設“標桿”;當?shù)匚穆?lián)高度關注,因為這將是“新文藝群體”作品展示以及文化活動平臺。但文聯(lián)的一位負責人第一次走進“三合美術館”,卻頓覺有些失望,因為在她的設想里,建在鄉(xiāng)野里的美術館應該還原鄉(xiāng)愁,最好是一副古樸的模樣,可是眼前的這棟白色建筑物,從外到里都是西式的。
但是,當陳正乾、金罡、馬健衛(wèi)等三位“黃漂”藝術家的油畫展出現(xiàn)在“洋味兒”十足的三合美術館時,一切都恰到好處。陳正乾筆下的顆粒狀金黃油菜花盛開在墻上的畫框里,美術館外成片的油菜花正是燦爛。金罡的《憶哲蚌寺》是一幅“坦培拉”,也就是“蛋彩畫”——這是一種古老的繪畫技法,是用蛋黃或蛋清調和顏料繪成的畫,多畫在表面敷有石膏的畫板上。蛋彩的調配和繪制程序技巧復雜,配方很多,不同配方、使用方法和表現(xiàn)效果亦各有特色?!稇浾馨鏊隆氛w呈現(xiàn)出煙雨朦朧的質感,觀畫,倒令人想起了兩天前雨水不斷霧氣繚繞的山城。當長卷的高仿丹青山水國畫《千里江山圖》出現(xiàn)在西式的三合美術館,圍觀賞析傳統(tǒng)國畫技藝的是一群備戰(zhàn)藝考的青年學生,一切也不違和。更有千姿百態(tài)的陶瓷展在館里舉辦。
“我認為,三合美術館有兩個重要的作用,一是為‘黃漂’藝術家提供一個展示作品的平臺,二是給有夢想的藝考生提供一個學習和實踐的場地?!比厦佬g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榮占國說。面對在三合美術館的作家朋友,榮占國打了一個比方:“你們發(fā)表作品的平臺是文學刊物,畫家展示作品的平臺就是大大小小的各種美術館?!?/p>
榮占國也是一個“黃漂”。與為數(shù)眾多的畫家不同,這個北方男人在川美從本科到研究生都是讀的藝術理論專業(yè),讀研時與朋友一起在校外從事藝術教育。2008年從川美畢業(yè)后,他就在大學城開始藝術考研培訓——幫助那些一門心思想在美院深造的年輕人。這幾年,在榮占國的機構,有將近30人是辭去了公務員的優(yōu)渥工作來參加考研培訓,一門心思進川美。2014年,精通經(jīng)營之道的冉老師加盟到榮占國的事業(yè)里,讓藝考培訓機構進一步做大。前來培訓的學生從剛開始的不到10個人到現(xiàn)在的400多人——僅上美術史大課的教室就有200個座位,這門課講得最好的老師就是榮占國。
當初,建設一個“美術館”的念頭萌芽以后,榮占國計劃了5年,期間在多個地方考察選址,2020年終于在三河村創(chuàng)辦了三合美術館——在大自然懷抱中進行的美學教育或許更能深入人心。
榮占國到三河村創(chuàng)辦三合美術館,自然也得到他的合伙人的大力支持。在鄉(xiāng)村建設一個如此顯眼氣派的美術館,過程順利,但個中依然有曲折。看見榮占國帶著工人弄來一大堆鋼骨架,村民們紛紛前來圍觀。幾天后,一戶地勢略低的相鄰農戶上門了,說榮占國他們搭這么高大的房子擋住了他家的風水。沒辦法,原本的設計里美術館有個前院,也只好就此作罷。又過了一段,有鄰居上門說外墻涂料噴到了田里的菜葉上,要求賠償,榮占國二話不說就拿了1000元錢給他。逢年過節(jié),榮占國總是大方地給四鄰送去禮物,待到美術館落成,榮占國擺席,邀請村子里的人吃飯。外來人生根發(fā)芽,漸漸和本地人混熟了。
有一點是榮占國沒有想到的,三合美術館讓鄉(xiāng)里人變“洋盤”了。
鄉(xiāng)間道上,人們見面互相打招呼:“哎,干嘛去?穿得那么齊整?”“帶娃娃到美術館看看,她最近迷上了畫畫呢。去美術館肯定要穿得齊整嘛,這才對得起藝術!”
那年,三合美術館剛剛落成的時候,很多村民第一時間跑到館里看熱鬧。這不,他們剛從田間地頭出來,一身泥點子,滿腳泥濘,踩在地磚上一步一個“黑腳印”。可習慣鄉(xiāng)野生活的他們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倒是眼前的新鮮讓他們大聲說笑。館里的人微笑著,教村民慢慢識別素描、油畫、中國畫、雕塑等藝術,也漸漸讓村民們知道,怎樣的穿著和姿態(tài)才是對藝術的尊重。后來,村民閑暇之余想到館里來看畫兒,便事先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再不濟也仔細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后再緩步走過去。
尾聲:這就是“新文藝群體”
2023年夏末,川美“虎溪公社”,張杰工作室。墻上一溜兒反映都市生活的油畫,西式的風格里也雜糅了傳統(tǒng)國畫的意境,令參觀者觀一幅畫亦展開一個故事或片段:
——兩江交映的渝中半島,中心是密密交疊的樓宇,隱隱傳達出大城市的發(fā)達與焦慮。
——十字路口,紅燈閃爍。豎向,各色汽車暫時停下;橫向,數(shù)輛摩托車向前方?jīng)_刺——他們可能是商場的送貨員,可能是外賣小哥,也可能是趕著打卡的上班族。時代洪流裹挾下匆匆向前,無一人幸免。
——春節(jié)將至,扛著大包小包的打工者集體通過人行橫道線,或許馬路對面就是已然排起長龍的火車站。綠皮車已就位。
——長江碼頭邊,一對夫妻帶著孩子來到這座陌生之城。男人背著鼓鼓囊囊的背包,一只手提著滿滿當當?shù)奶岚硪恢皇掷锸前咨芰洗抵碾婏堝?。女人背上趴著一個周歲大小的嬰孩,右手牽著幾歲大的男孩,一件粉色羽絨服搭在她的左臂上——或許,她沒有想到,正月十五才剛剛過完,這里竟然有了初夏的感覺。
——古早的廠房、林立的的高樓大廈,兩者之間的狹窄路段架起了吊車,方寸之間一個工地就此展開。城市寸土寸金,沒人在意久違的陽光能否灑落在自家陽臺。
——一輛農用三輪車正在奮力穿越城郊結合部的泥濘……
——某香火旺盛的寺廟,如照片一般,遠景模糊,近景盡數(shù)落到一個正全神貫注祈禱許愿的白衣女孩身上。她許了什么愿望?遠方的父母安康?與男友早日修成正果?升職加薪在這個城市扎根?
張杰是一位全國知名的畫家,也是四川美術學院分管教學工作的副校長,更是土生土長的川美學生。1978年,恢復高考的第二年,他就來到了川美。他親眼見證了學校近半個世紀的發(fā)展,以及“黃漂”這個特殊群體的形成與不斷壯大。
在張杰看來,如他的系列畫作所呈現(xiàn)的主題,“城市化”正是“黃漂”形成的重要原因。
藝術圈普遍認為,重慶這座新晉網(wǎng)紅城市,當代藝術生態(tài)遠不如它的景觀那般魔幻。有藝術評論認為:老一輩“藝術川軍”書寫的“傷痕美術”和“鄉(xiāng)土繪畫”,呼應了那個以“傷痕文學”“尋根文學”為思潮的80年代,以一種“覺醒”的姿態(tài)和“表達欲”創(chuàng)造了罕見的影響力,成為中國當代美術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50后”“60后”藝術家是全程在場參與者,他們完整經(jīng)歷了中國當代藝術從沉寂到喧囂的過程。但過去自覺或不自覺形成的群體面貌在2000年之后逐漸模糊,“藝術川軍”的標簽也在當代藝術國際化和市場化的浪潮中被漂洗得漸趨“泛白”,原本西南地域視角的“偏狹”與獨特,也不再具有原始張力。
“值得高興的是,來自五湖四海,最終匯聚于川美周圍的‘黃漂’,在城市于一個時代的發(fā)展興盛中,成了一支充滿理想又頗具實干精神的新興力量,并且慢慢成為這個新興直轄市的藝術標桿。其實,每一個大城市都有自己的藝術標桿。”張杰說。
“‘黃漂’就是典型的極具代表性的‘新文藝群體’。”
這是我們那天下午與張杰進行的幾個問答:
——為什么川美周圍聚集了“黃漂”這樣的“新文藝群體”?
——因為川美有著濃厚藝術氛圍,而川美周圍有很多搞藝術的人。重慶這個城市率真質樸且耿直,使得藝術家不過于追求物資的東西。物價也不貴,幾元錢就是一碗小面。與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地不同,重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市場,卻是一個創(chuàng)作生產基地,畫廊、藝術經(jīng)紀人、策展人都愿意到這里來挑選佳作。
——“黃漂”這個群體為什么可以長期生存?
——據(jù)統(tǒng)計,全國設有藝術專業(yè)的院校有1000多所,社會需要藝術家,但不需要那么多藝術家。一般來說,藝術教育就是兩個目標:一是培養(yǎng)專業(yè)藝術家,二是培養(yǎng)未來社會具有藝術情商的工作者。川美在教育方向上以創(chuàng)作帶動學習,把課堂和當代藝術發(fā)展結合在一起,致力于培養(yǎng)藝術家的全面素養(yǎng),從大學一年級開始,學生就明白自己應當如何做展覽。讀書期間就成名的案例不少,羅中立的《父親》就是在就讀期間完成的。近年來,許多本科生和研究生在就讀期間就得到策展人和市場的認可,就像最近有一個大四學生的作品獲選參加“全國美展進京作品展”,很不容易。一句話,從川美走出的“黃漂”,普遍能力很強。這些年,川美推出“駐留藝術家培養(yǎng)計劃”,特邀剛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參加,為他們提供“虎溪公社”工作室、補貼等。
——怎樣算得是勤奮的美術生?
——傾情關注藝術,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一是要熱愛世界,二是隨時保持創(chuàng)作的激情,三是要與社會積極互動。
——什么是真正的“黃漂”?
——必須要有堅定的藝術追求,持續(xù)不斷地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一定要對藝術有很深的思考和嘗試。為了生存,可以去兼職,但兼職的目的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堅持藝術。最近幾年的經(jīng)濟形勢決定了藝術市場的艱難,我只能說,真正考驗“黃漂”的時刻到了。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