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中期以來,先鋒小說的敘事創(chuàng)新并未背離小說的講故事傳統(tǒng),其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創(chuàng)新講故事的方法,進而提升了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水準。這些年我們能讀到越來越多的優(yōu)秀小說,先鋒文學的文體實驗功不可沒。在這個意義上看,盧一萍的長篇小說《少水魚》繼承了先鋒文學遺產(chǎn),其以亡靈講述方式呈現(xiàn)中晚清以來李氏宗族四代相延舉起反清復唐大旗的故事,在“講什么”和“如何講”層面均獲得了不俗收獲?!渡偎~》追溯古典英雄傳奇,敘寫英雄史詩,編織經(jīng)典復仇故事,直面現(xiàn)代人生難纏難解的生死愛欲體驗,以現(xiàn)代人情物理觀照深入社會肌理,探索人性幽微,入木三分,用心理小說的互文性呈現(xiàn)處處建構又行解構,警示與啟迪意義頗豐。
一、英雄史詩的復調敘事法
《少水魚》的核心故事之一是對李氏宗族四代中心人物英雄業(yè)績的書寫,尤其凸顯了第一代核心李能和第二代核心李宗義反清復唐的英雄壯舉。第一代李能于1797年聚眾起事建立新唐,登基稱帝,后因兵敗投靠白蓮教,其有生之年堅決標舉反清大旗。然而,1797年的清朝繼承了康乾盛世的豐厚遺產(chǎn),國祚并未走向衰亂,距離晚清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尚有半個世紀,而李能卻處心積慮附會大唐神龍時期的太子李賢之后聚眾反清復唐,這一附會確乎為腦洞大開。更無法忽略的是,包括清末民族革命在內(nèi)的有清一代漢民族刻骨銘心的思量在排滿反清,李能繞開包括白蓮教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反清力量的復明理想與實踐,出乎意料地舉起復唐大旗,雖為英雄壯舉但也僅僅是癡人說夢罷了。第二代核心人物李宗義是《少水魚》中令人矚目的英雄。其為繼承父志重舉反清復唐大旗而殫精竭慮,曾攜全族整肅武裝參加過太平天國運動,因逃跑而被太平天國及清軍雙重追殺。其赴東南海島起事并復建新唐,作戰(zhàn)范圍從東海之濱延及長江流域大部,潰敗后率殘部遁入大巴山原始叢林,于清軍圍追堵截中殺出血路,保存了一點實力,最終熬死風雨飄搖中的清朝,迎來中華民國。第三代核心李方吾和第四代核心李紹謀因新唐事業(yè)陷入低谷,依靠征戰(zhàn)推翻清政府建立新唐已不可能,其建國理想破滅,但無論在情場還是在生存的獵場上,仍有不俗表現(xiàn),英雄氣概傲立群氓。英雄傳奇寫作是《少水魚》的核心敘事,小說揭示個體如何從一介布衣歷經(jīng)艱難困苦、浴血奮戰(zhàn),并在屢敗屢戰(zhàn)的百折不撓中鑄就英雄品格,尤其在事業(yè)低谷期、茫茫逃亡行旅中遭遇無數(shù)困厄之際頻頻做出人生決斷,以常人不具備的心志與謀略而突出重圍、獲得新生。這是古往今來的英雄志業(yè)。《少水魚》敘寫英雄浴血成長史,繼承英雄敘事傳統(tǒng),使英雄史詩以傳奇形式激揚起激蕩人心的力量,成為一大收獲。
就當代文學發(fā)展而言,無論從敘事內(nèi)容還是形式創(chuàng)新上,包括英雄史詩在內(nèi)的傳奇寫作是個大難題。一方面,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談狐說鬼為代表的中國古典英雄傳奇、神魔敘事在晚清民初基本終結,即使現(xiàn)代時期的民國武俠、言情、偵探小說蔚為大觀,20世紀下半葉的新港臺武俠小說影響遍及華人世界,抑或是20世紀末以來的系列帝王敘事,無不被注入了現(xiàn)代精神與觀念,古典人物的現(xiàn)代觀照與隱秘心思挖掘,新的時代里日常世俗美學觀念是重要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晚清以來西學東漸的最重要成績在于歷史性地改變了中國人的各種古舊觀念,及至現(xiàn)代時期以來,西方世俗生活獲得美學闡釋,啟蒙逐漸成為時代主流話語。人的文學、平民觀念、個人主義、革命文學與抒情主義等現(xiàn)代意識力量全面興起,英雄傳奇的生存/接受空間一再被擠壓,雖然后來革命英雄傳奇一度興起,但隨著新時期文學的到來所占空間有限??梢哉f,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展開始終對英雄主義及英雄史詩寫作形成解構,尤其在自由主義、文學性、審美現(xiàn)代性高揚的新時期文學中更是如此。就此而言,《少水魚》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對英雄史詩、英雄傳奇的再度書寫。盧一萍的英雄敘事首先矚目于英雄的豐功偉績,呈現(xiàn)英雄的非凡膽識謀略,講述傳奇故事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在現(xiàn)代品格方面,盧一萍借鑒現(xiàn)代中國文學經(jīng)驗,在深挖現(xiàn)代意識與示范人類自由精神方面持續(xù)思考,如對以存在主義為代表的人類極限化生存境遇,對英雄在煉獄般困厄環(huán)境中做出人生決斷的勇氣給予深描,全景式激揚超人氣質,一反啟蒙文學的人性之弱視野。這些基于現(xiàn)代中國文學全新觀念的認知既尊重英雄史詩與傳奇寫作的傳統(tǒng),又因鮮明的現(xiàn)代觀念介入而顯示出藝術真實、人性深刻、心態(tài)圓照的審美力量。
然而,饒是近年來的英雄史詩寫作不易,盧一萍的創(chuàng)作也并非個案。如楊志軍2021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最后的農(nóng)民工》深情地敘寫了一批道德完美主義者和人生理想主義者的都市求存奮斗史。他們不改初心、以德報怨、無私付出、任勞任怨,幾乎具備新舊時期中國農(nóng)民的所有優(yōu)秀品格。他們以農(nóng)民的身份建設城市,更在現(xiàn)代化城市中樹立了道德典范。他們一生行為具備平民英雄的所有品格,鑄就了史詩般的道德力量,成為中國農(nóng)民敘事的典范①。而2023年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孫甘露的長篇小說《千里江山圖》傳奇式地敘寫了20世紀30年代初無名英雄千里路上經(jīng)略革命偉業(yè)的壯舉,相應的英雄主調對數(shù)十年來的解構英雄、反崇高、詆毀革命、重返上海頹靡話語的當代風潮拉開距離,在確立歷史主體正確性與創(chuàng)新紅色英雄形象上具備典范意義。尤其在日常生活審美現(xiàn)代性、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時興日久的當下,包括《少水魚》創(chuàng)作在內(nèi)的英雄敘事就是對各種不負責任的反歷史、夸飾自由、妥協(xié)頹靡等虛無論調的有力回擊。
二、民族家國寓言的復調書寫
農(nóng)民之所以起義,大都因最低限度的生存訴求無法保障,多懷有“橫豎都是死”的絕望心態(tài)而造反,李氏宗族則反其道而行之。第一代核心李能的聚眾反清建立新唐就不是為了解決一般的生存問題。他讀過私塾,醫(yī)巫兼通,經(jīng)營藥鋪生意而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家境殷實,此時的聚眾起事幾無常理可言,實為個體一己私欲膨脹后的異想天開。對李能而言,聚眾起事名號為“新唐”只是修辭術,作為讀書人的李能深諳歷史上唐帝國最可代言中國形象,是起兵造反可以假借的好旗幟。然而,李能起義距明朝滅亡已百數(shù)十年,從未終止的反清復明大業(yè)一息尚存但星光暗淡,安史之亂后白頭宮女閑坐尚只能重溫盛世風流舊夢,近千年后的李能建立新唐無異于癡人說夢。另則,李能起義適逢康乾盛世的多重遺產(chǎn)繼續(xù)發(fā)揮效能時期,清朝并未全面走向衰世,雖有零星反抗但未成燎原狀。就此而言,李能聚眾起義就是盲動和投機,是地方鄉(xiāng)賢在缺乏天下國家視野情形下的白日夢。
然而,及至第二代核心李宗義登場時,時代已發(fā)生巨變,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走向衰世,民族矛盾日漸加深,太平天國加速形成亂世景象,乾隆后期以來的國家治理難題凸顯:“自己的民族是太易腐朽了,當時的朝廷如同一塊腐肉,除了將其埋掉、扔掉、喂狗、喂蛆,是無可救藥了,也便冷了匡時濟世的心?!雹倮钭诹x再次舉起新唐大旗登基稱帝,本質上雖仍是天下君王時期的白日夢,但晚清時期層出不窮的農(nóng)民起義引領歷史潮流,民族危亡加深的時代環(huán)境激起社會大動亂,李宗義扛起新唐大旗建立漢民族政權歪打正著地具備了歷史正義。
就選擇“新唐”的旗號而言,無論周秦漢唐還是宋明,都代言著正統(tǒng)的漢文化與漢文明,選擇唐作為旗幟是基于唐王朝的赫赫文治武功所傳導的民族感召力,再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向心力與漢民族、漢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從中國歷史來看,每當出現(xiàn)強大的王朝之時或其后,王朝的名字也就成了生活在中國王朝直接統(tǒng)治之下的人們的自稱或他稱,‘秦人’‘漢人’‘唐人’‘宋人’‘明人’等均屬此類。其中因為漢唐時代中國王朝的影響力更大,所以‘漢人’與‘唐人’的稱呼就更具有生命力。”②然而,縱觀李能、李宗義起義經(jīng)歷及奮斗史,無論是對古典天下/君王國家視野的民眾愛國心培育,還是對民國初年于樂壩絞殺洋人的貌似壯舉的愛國主義啟蒙,新唐統(tǒng)治一無建樹。這點體現(xiàn)在李宗義帶領殘兵遁避至樂壩之后的前現(xiàn)代式治理方式上,樂壩時期沒有擴軍備戰(zhàn),李宗義及后代沒有開疆拓土的雄心,對內(nèi)沒有行之有效的治理,政權模式不復存在。李宗義名義上的皇帝統(tǒng)治也僅是將自己在家族內(nèi)擁有的一點威權敷衍下去,其組織形態(tài)徹底渙散至“小國寡民”時代的原始初民生活形態(tài),英雄傳奇走向反諷。這是《少水魚》留給我們的重要啟示之一。
進而言之,民族國家的建立需要一代甚至數(shù)代英雄人物殫精竭慮地謀劃與征戰(zhàn)方能完成,需要英雄的文韜武略及決勝能力,更需要新的政權對民眾曠日持久地給予愛國主義或古典形態(tài)的愛國心的培植,新唐政權于此全無作為。雖然前述李宗義具備英雄人物的多重優(yōu)秀品格,但樂壩時期李宗義的治理重心遠離締造王朝的初心,而將大量精力施行在愛欲行為上。除此之外,李宗義對李氏宗族后代的培育并未像其父李能那樣專注于文治武功、勵志雄心的帝業(yè)培育,李宗義更看重“小國寡民”氛圍中的太平順遂、過日子理想,導致其后代只知多多打獵、貯藏食物,再稍余精力便做各種欲望發(fā)泄?,F(xiàn)代自由精神誠然肯定人的生死愛欲,尊重個體生命意志,但此類日常生活形態(tài)無法導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形態(tài)。尤其隨著民初轟轟烈烈的工業(yè)時代到來,第五代李氏宗族核心李寥初遇現(xiàn)代市鎮(zhèn)的妓女便尋歡作樂,連同李宗義百歲之際一再發(fā)泄欲望以造就死去活來的傳奇,可以說是欲望力量更改了李氏宗族的航向。當然,抒敘生死愛欲對英雄史詩及民族家國理想的解構直觸文學內(nèi)外之隱秘,只因生死愛欲仍屬人學主題,《少水魚》敘寫難纏難解的生死愛欲多顯別出心裁。
三、生死愛欲的現(xiàn)代辯證法
當代視野與當代性是文學時代性對優(yōu)秀作家的最低限度要求,唯其如此,當下講述古人的人情物理總會浸潤著生動鮮活的當代意識而非作僵尸蹦蹦狀。就當下的文學思潮而言,日常生活的審美化表達是文學界的時髦話語,《少水魚》借歷史人物的心性體驗審視人類生死愛欲的普遍問題既順理成章又別出心裁。
但凡農(nóng)民起義多殺人如麻、死人如堆,現(xiàn)代革命也不是請客吃飯。新唐聚眾起事以來多見殘酷戰(zhàn)爭及血腥殺戮,如東海聚眾數(shù)萬人,一路惡戰(zhàn)逃遁至四川樂壩僅余數(shù)百人,慘烈情狀可見一斑。然而,在戰(zhàn)爭持續(xù)的血腥殺戮外,《少水魚》對重生重死場景的敘寫用心良苦,再現(xiàn)了艱難環(huán)境中“人為了生存進行的不懈抗爭”歷程①,戰(zhàn)爭血腥屠戮外的重生重死描寫必然綻放光芒。盧一萍寫作《少水魚》并未復寫歷史教科書式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等宏大敘事,而是以現(xiàn)代眼光燭照獨異個體在中國人重生重死傳統(tǒng)觀照下的生命覺醒。如李宗義因復仇縱火燒盡燕古雪家,卻意外地救出燕古雪母女,隨后將燕古雪納為妻子。這一敘寫不同于古典文學多見復仇敘事的六親不認、逢人殺紅眼,也與曹禺名作《原野》借仇虎與金子的欲望發(fā)泄呈現(xiàn)原始生命強力的敘寫拉開距離,李宗義的救助初看源于對燕古雪母女美色的驚艷,以及救助之后,李宗義隱瞞復仇事實,燕古雪在李宗義關懷備至、溫暖呵護下慢慢接受了李宗義,并在長久的生活中培植出深厚的感情。李宗義顯然不是一般草莽英雄或土匪頭目可比,其對燕古雪溫情脈脈兼顧自我生命訴求和對弱者的尊重,所以對與自己并無直接冤仇的燕古雪手下留情,演繹出現(xiàn)代意識浸潤下的有情復仇故事。其中,最刻骨銘心的體驗莫過于李宗義帶領殘余部眾一路逃遁過程中,卑微的生命發(fā)出悲愴的吁求:“人類在心靈的長路上苦苦探尋,永無終點,這就是人類的命運,只不過肉體的安棲稍可慰藉漂泊的靈魂罷了?!雹凇拔液蛷埻缿舻那楦邢袼兴资览锏钠椒卜蚱抟粯悠胀ā⑹浪?、膚淺、卑微,但在我的心目中,它又是不凡、偉大和崇高的?!雹邸皭矍槿菀鬃屓嗽萎吢?,容易讓人變得狹隘、自私,失去尊嚴,容易讓人變得瘋狂。在愛情面前,江山算個屁!”④此類表達個體生命意識蘇醒的文字比比皆是,唯作者盧一萍以現(xiàn)代意識介入,掙扎于生死線上的孤獨個體方能發(fā)出覺醒時代的真實心聲,這些卑微、悲愴又真切的聲調方寫盡人間悲劇。
在愛欲層面,盧一萍高度糅合現(xiàn)代自由精神與中國民間之“野”,全面肯定人的欲望。薩義德極為重視文本開端問題,開端決定創(chuàng)作意圖與方法:“一個開端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雹荨渡偎~》開篇講述李宗義百歲高齡之際因與新寵艾莉婭的愛欲而死去,遂又萬分吝惜、無法割舍與美女之愛欲而又活過來的荒誕場景,死去又活來概因面對大美人艾莉婭時的欲望恢復。尤其當李宗義死去之際,艾莉婭心甘情愿為百歲老人殉葬,荒誕、滑稽、傳奇、魔幻的敘事恰是對以欲望自由伸張為基礎的人類個體靈魂的自由飛翔狀態(tài)給予肯定。文本顯示,李宗義作為曾經(jīng)的新唐皇帝、樂壩群氓時期最高權力擁有者,其對性資源的控制首先出于對秩序的創(chuàng)造與維護:“父親是為了其自身利益而建立統(tǒng)治的,但在此過程中,他的年齡、他的生物功能,特別是他的成功又證明他是合理的,因為他創(chuàng)造了集體賴以生存的‘秩序’?!雹蘩钭诹x受過完整的清朝文武私塾教育且取得功名,但舊有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對其愛欲釋放絲毫無礙,其率先破除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約束,全面拋棄所接受的教育,借助群氓的集體無意識,將民間之“野”的天性發(fā)揮到極致。這點歪打正著地與現(xiàn)代自由精神、啟蒙視野下的人的覺醒發(fā)生關聯(lián)。所以,《少水魚》多講亂倫故事,如李宗義對燕古雪之母表白,李宗義、李方吾父子與林景芳的三角戀,李方吾在林景芳、陸云珠之間的戀愛選擇,陸云珠與李紹文、孟金榜之間的三角情感,孟金榜與朱遠征妻劉秀芬的愛欲故事等,這些自由選擇愛欲的行為意在對抗正統(tǒng)倫理道德,鏈接至現(xiàn)代視野內(nèi)的生命個體自由覺醒。尤其盧一萍從不避諱對那些嗜愛嗜欲場景的描寫,這些場景如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的湘西邊地寫作一般,一反時代中國人精神萎靡狀,再現(xiàn)了一群處江湖之遠的化外之眾的“野”,尊崇一份自由健康的心靈境界與生命形式,以及由“野”所激蕩起的剽悍的生命力度。進而,李宗義作為宗族、軍政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其對宗族內(nèi)外偷情所生嬰兒及其母親的寬容與愛護令人咋舌,但這恰好貼合李宗義對個體生命絕對尊重的民間樸素情義,符合現(xiàn)代觀念。在新唐歷史上,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和對個體自由近乎絕對的維護是貫穿性的,也是這個千瘡百孔的集體的最大治理亮色。這點在愛欲呈現(xiàn)上尤其顯赫,指向對人類終極自由的肯定與熱望。
四、綜合創(chuàng)造的敘事探索
出色的現(xiàn)代小說在注重講什么樣的故事(寫什么)的基礎上,必然兼顧如何講故事的形式創(chuàng)新(怎么寫),《少水魚》敘寫英雄傳奇、圖騰禁忌、愛欲情仇等故事足夠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尤其在故事清晰度、完整度上比現(xiàn)代中國以來的許多小說要更充分。這得益于作者盧一萍自陳的不斷改進寫作技巧的努力,尤其是綜合中西文學傳統(tǒng)的形式創(chuàng)新,如對西方近世以來流行的心理小說寫法除弊取利、創(chuàng)造轉化使用。西方近世以來的心理小說隨文藝復興時期人的覺醒思潮而萌生,在隨后幾百年間得到廣泛普及,但在19世紀中葉之前均不占主流,及至唯美頹廢主義、現(xiàn)象學、精神分析學等思潮興起,小說心理學走向縱深而獲長足發(fā)展,但心理學內(nèi)容并未達到后來喬伊斯、普魯斯特等創(chuàng)作時期的高度。喬伊斯、普魯斯特強化使用意識流手法,對其連貫、整體、系統(tǒng)、縱深的極度使用使心理小說在形式探索與內(nèi)容呈現(xiàn)上均走向極端,部分程度上妨礙了對深廣社會歷史的勾連。在西方文學理論資源被普泛化接受,以及形式探索成熟的目下寫作中,盧一萍創(chuàng)作《少水魚》首先面臨如何寫的難題。盧一萍必須突破當下英雄史詩寫作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英雄帝王寫作的現(xiàn)實主義疊加心理分析窠臼?!渡偎~》大篇幅使用心理獨白組織故事,所有主題、人物、心理、性格的發(fā)展全部由主人公們的內(nèi)心獨白完成,但與《追憶似水年華》的孤獨個體意識呈現(xiàn)方式不同,《少水魚》采用主要人物的心理獨白與意識流交叉呈現(xiàn)而形成網(wǎng)格化敘事,尤其對同一事件,主人公們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具互文性的意識流動使每一點心性行為均得到多層面、多角度的呈現(xiàn)、闡釋,從而深觸事件本相,創(chuàng)造出新型的全知全能敘事模式。就閱讀感受而言,近40萬言的《少水魚》由英雄傳奇織就史詩巨制,但任誰讀過之后都對這一判斷發(fā)出質疑又無法徹底推翻,這一錯覺仍在于《少水魚》的形式創(chuàng)新。中外長篇小說無外乎史詩性與心靈史兩類寫法,部分小說二者兼具,但仍會出現(xiàn)互為犄角而涇渭分明的兩條線,《少水魚》克服這一癥結,創(chuàng)新了心靈史與史詩性小說寫作的融合路徑,即所有史詩性來自于心靈史的呈現(xiàn),心靈史全面介入并承擔起史詩性敘事,使二者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匯狀態(tài)。
既然全部是心理呈現(xiàn),那么深描心理世界的隱秘、敏感、多思、細膩、糾結就不在話下,如《少水魚》用三分之一筆墨呈現(xiàn)李宗義兵敗之際率眾逃亡路上的灰色、倉皇、憂郁、幽暗的心理,即人在逃亡路上面臨著無時無刻不在的死亡威脅,生死無憑、萬念俱灰背后刻骨銘心的心靈災難。因受限于認知水平,流亡路上的生靈們更愿意去追尋那些原始圖騰與禁忌世界中的靈異,每次意念興發(fā),每次癡人說夢般的臆想,都有個體迭遭災難,甚至萌生極限化生存境遇下的新的感覺。卑微個體對生命如此熱愛,生死隨行而激起生的勇氣:“白鳥其實一直在向我們昭示:人之為人,是因為他能感知世上綿綿不斷的悲苦,忍受它,堅持活下去,并不斷繁衍生息,把一代代兒女留在世上,繼續(xù)去承受悲苦?!雹僦袊酥v三生三世,所謂一生一世的苦難需用三生三世來承受,此誠為存在主義文學關于生的執(zhí)著的樸素表達。這些新的感覺往往突破人類科學認知多顯神秘玄學色彩。從西方存在主義等現(xiàn)代主義文學對人的精神異化敘寫來看,主人公們在逃亡路上及生死愛欲糾葛中所遭遇的極限化處境及“決斷”場景必然導致人的異化:“死亡是如此具體、形象,唯有生是未知的,面目不清。但生死之間僅隔著一層薄霧樣的東西,彼此均可見,只是看不大清楚罷了。似乎只需一個念頭就可以彼此相通。生死一張紙,實際上,生命比紙還要輕薄、脆弱,所以,它該是一星揚塵,一粒飛灰?!雹俅祟愄油雎飞系纳李D悟比比皆是,其中關于中國人罹難死亡感受的寫實與寫意并置而具刻骨銘心力量。那么,人如何突破個體能力與族群弱小的局限,來應對逃亡路上惘惘的死亡威脅呢?《少水魚》啟用神話圖騰術來觸摸另類逃亡心史。李宗義在生死抉擇、無計可施之際,靈感突現(xiàn)選擇一塊崖柏樹樁精雕成神像而作為族群圖騰,以此砥礪人們的求生意志,成功引領人們走出死亡叢林,走向新的生命家園:“我用衣袖把神像從頭到腳擦拭了一遍。木質顏色暗紅,泛著古銅色的光澤,神像神采奕奕,既有男性的莊嚴,又略帶女性的溫婉。他頭部圓滿,面容秀麗英俊,身形豐潤,敦厚溫和,栩栩如生,目光銳利,下視塵世,嘴角微翹,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慈中含威,不怒自威?!雹谏裣癖M顯健康優(yōu)美與生命活力,既給凡人以生命的鮮活呈示,又糅合佛像與菩薩像的神性標識,具備人神合一特點。此番就地取材而用心塑造如此特異的圖騰標識,只因神像既可以保護他們:“族民們期望圖騰保護和照顧他們”③,又可以使減員嚴重、面臨死亡威脅的渙散族群再度凝心聚力:“同一部落的族民不僅彼此認為是兄弟和姐妹,同時,他們也必須相互照顧和保護”④,以此激蕩起幸存人們的生的勇氣,眾志成城結伴而行,最終走向新生。
在小說主題的處理上,對建立新唐的豐功偉績及落花流水后的反諷,對生死愛欲的難纏難解導向對生命個體自由的呼喚,《少水魚》處處使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
那段日子,森林里到處都是烏鴉,使那片森林看上去都成黑色的了,像被泡在了墨水里。遠處還有烏鴉在急著往這里飛,來趕這場饕餮盛宴。它們遮蔽了天光,使森林一片陰森。它們黑色的身影甚至滲進了植物、泥土和巖石里。⑤
世上沒有比逃亡更長的路。
不知何處來的狼群,如令人恐懼的幻影,緊緊盯上了我們這支小小的遠征隊伍。在南方,很少見到狼群,雖然林莽遮掩,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匹,但可以肯定,那是一群叢林狼。
在這漫長的逃亡路上,我們本就顯得弱小,群狼的嗥叫使這種感覺更加明顯。我們感覺自己隨時會被一片林莽淹沒,會被這些狼群襲擊、撕扯。⑥
就這樣,他活到了九十歲。他在戰(zhàn)場上過完九十一歲生日后,身上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他的背不駝了,腰重新挺直起來,臉上的皺紋逐漸褪去,活力在他體內(nèi)重新生長。時間對他似乎沒了辦法,開始倒流。⑦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以非常態(tài)的情景與敘事組織幾乎道盡身處災難中的個體深陷孤獨、絕望體驗中的虛無世相,是個體在面對惘惘的死亡威脅時發(fā)出的扭曲抗爭,揭示出個體愈發(fā)抗爭愈發(fā)深陷災難泥淖的荒誕世相,環(huán)境、物的魔幻與人的絕望如影隨形而無法擺脫,及至人們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便連最基本的抗爭勇氣也喪失了。這成為小說中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啟示。
余論:創(chuàng)新中國故事的講法
除心理小說的出色探索外,《少水魚》關于小說形式的布局熔鑄了中國古典文明與文化的因子,尤其直探中國文明源頭之一的天地運行五行八卦之道?!渡偎~》按照金木水土火五行來結構布局,依據(jù)上古《周易》乾坤之術與天地五行運行之道同構樸素的中華先民認識世界、理解世界的方法,五行八卦與六十四卦爻、五百一十二卦術的演化道盡陰陽轉化、萬物運轉原理,講求演化通變的實踐給多災多難的中國人提供了亂世求存度厄的思想資源?!渡偎~》的故事起于白日逐夢的異想天開,然而縱有英雄之志聚眾扛起反清大旗,經(jīng)歷萬般生死仍未渡劫,火與土順序顛倒而渾渾噩噩中迎來新的時代,一切努力及欲望最終消弭于無形,所謂九九歸一、返本歸源,直落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這是未讀懂道家哲學所謂求存于亂世困厄境的宏富智慧,五行運行顛倒必然迎來毀滅,帝王之業(yè)的風流云散同構于小說結構運行法則,暗合五行運轉之變常。
《少水魚》最重要的啟示仍在于中國人的家園情結。每一個中國人一生最魂牽夢縈的不過是家園理想,而家園的喪失無疑是每一個中國人生命無法承受之重。一般中國人多沉浸于農(nóng)業(yè)社會熏染的安土重遷、守望家園之傳統(tǒng),而古來起義造反就不可能是坐莊收租,必然會一次次離開故土家園,故園被毀的悲劇隨時都在上演,《少水魚》就反復講述著家園毀壞與重建的悲劇故事。李氏一族因為反清建立新唐而被迫多次離開家園,其家園一再被毀,于是,李宗義兵敗輾轉逃亡過程中果斷拋棄帝王夢,選擇了最低限度地重建家園以圖存。桃花源式的四川樂壩生活開啟后,建立新唐大業(yè)已經(jīng)從事實上退出李氏宗族的集體意識,數(shù)年樂壩生活中,他們傾全力維系著桃花源式的家園生活。所以,《少水魚》細膩地講述了數(shù)百僥幸逃離戰(zhàn)亂的新唐子民的家園理想與日常的田園式快樂生活片段,甚至連每一次非倫理化的愛欲都因個體身心愉悅而被視為合理。然而吊詭處在于,李氏宗族反清建新唐不得后的家園理想的最終破滅,不是源于清廷的圍追堵截,而是轟轟烈烈的現(xiàn)代民國時代以更紛亂殘暴的治理逼迫他們再次離開家園奔赴茫茫生死路。未來的家園如何重建,《少水魚》并未給出答案,若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沈從文的湘西邊地敘事看,伴隨著血腥屠戮過程的家園重建努力是永恒的傷痛,是中國文學帶有原鄉(xiāng)、原型、原罪的百年哀思。
就現(xiàn)代中國文學傳統(tǒng)而言,盧一萍的《少水魚》寫作與沈從文的寫作似乎頗有關聯(lián)。沈從文于20世紀30年代以來創(chuàng)作的湘西故事意圖發(fā)掘中華民族彼時所缺失的以剽悍殺戮為標志的民族血性,沈從文成長經(jīng)歷中的嗜血殺戮觀感正在進入文本,一方面是人命可以如此草菅,另一方面是那些僥幸存活下來的湘西邊民辛苦恣睢地整日討生活后的瞬間發(fā)泄欲望,殺戮、求存、生死愛欲以如此扭曲但又以近乎自在、健康的方式得以延續(xù)。以此觀之,《少水魚》的英雄傳奇敘事、覺醒的生命個體的生死愛欲無饜足的發(fā)泄與沈從文湘西寫作多有相通之處,此誠為中國文學另類傳統(tǒng)。進而言之,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苗族又何嘗不是歷經(jīng)晚清以來的大屠殺而幸存下來的呢?他們尤能在抗爭屠殺的過程中逐漸滋育出生命自由自在、嗜血嗜殺、只求今朝生死愛欲得以饜足的奇異品格。從敘事時間來看,沈從文的敘寫似乎延續(xù)著《少水魚》的故事,而在對人性認知及生死愛欲的結構上,《少水魚》對包括沈從文的湘西邊地寫作及1980年代以來的尋根文學思潮的借鑒清晰可見。此仍為中國文學“偉大的傳統(tǒng)”。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中的古典傳統(tǒng)重釋重構及其互動關系史研究”(21ZD267)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程小強,文學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① 見程小強:《英雄史詩與一種新的道德主義興起——常發(fā)財形象論》,張光芒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第3輯,第94-104頁,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3。
① 盧一萍:《少水魚》,第31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3。本文所引該作品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
② 〔日〕王柯:《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第25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① 黃勇:《在荒誕故事中書寫人的不屈不撓和人性的幽微》,《四川日報》2023年10月27日。
②③④ 盧一萍:《少水魚》,第198、199、225頁。
⑤ 〔美〕愛德華·W.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第35頁,章樂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⑥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第50頁,黃勇、薛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① 盧一萍:《少水魚》,第119頁。
①②⑤⑥⑦ 盧一萍:《少水魚》,第115、131、112、139、228頁。
③④ 〔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第173、175頁,文良譯,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18。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