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并沒有消失。
即便這個時代讓人欲言又止或一時失語,但偉大的詩歌始終在那兒,并沒有消失。這是我閱讀何向陽詩集《剎那》最直接的感受。簡潔的文字像一束從天而降的圣光,不僅給人直面痛苦的力量,更有哲學的深思和美學的引導,那迎面而來的經(jīng)過苦痛淬煉之后的飽滿向上的精神力量,帶給人心靈的震顫和共鳴,讓人堅信好的詩歌始終在,對生命和本質(zhì)的追問,對理想主義的堅守和實踐,始終在。
何為文藝?給歲月以文明,給時間以生命,這部詩集就是她用生命寫就的詩歌,是夜鶯的低吟,是杜鵑的歌唱,是字字讀來皆是血的深情。她向我們袒露了如此敏銳豐富的內(nèi)心,于是她豐富的內(nèi)心和內(nèi)心豐富的讀者之間,產(chǎn)生了靈魂的緊密連接。她寫到光,光是痛苦的恩典,寫到日常的眷戀,那些溫柔像細繩一樣讓我們有牽絆,寫到肉體的磨難,內(nèi)心的風暴,為之搏斗與戰(zhàn)勝的過往……素凈的詩句里有慈悲心腸,有金剛怒目,有劈開紅海般的鏗鏘意志,有萬水千山踏遍后的歸去來兮。光明與黑暗,嚴酷與熱愛,渾厚與澄澈,痛苦與平靜,在此都得到了統(tǒng)一。她對世間既有現(xiàn)實的體諒是如此打動我,“把玫瑰寫在額上/你就能在地獄中穿行”,她對人間煙火的細察是如此打動我,“帶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蔥/西紅柿和牛尾在爐上沸騰”,她對世俗之上的永恒求索是如此打動我,“圣人更多的時候像個流浪者/那個衣衫襤褸一心尋究前路的人”。她的生命力在旺盛地燃燒,用一行行生命發(fā)出的呼喊,用鮮血淋漓之軀一筆一畫刻下的歌詩,用刀刀砍伐向自己的凌厲,用己身獻祭般的求真求悟求道,鍛鑄出真理,奉獻給她最愛的世人。我們閱讀,同樣也經(jīng)歷了一次精神的剖析,詰問和自愈,最終得到靈魂的凈化和救贖。
何為詩性?從何向陽的詩集中,我看到了詩歌的深度,廣度,溫度。她用“斷句”這種彼時最為貼切的形式進行著她的詩學建構(gòu),詩學表達,詩學探索,在氣質(zhì)上既堅持了“古典的”和“傳統(tǒng)的”特征,讓我們看到東方古典詩文的深厚韻味,又飽含西方哲理式的沉著思辨。詩意,禪意,佛性,神性渾然一體,蓬勃的生命體驗,充沛的情感表達,沉郁而不頹靡,直接而有力,如高山流水之純凈,落地又有錚錚金石之聲。即使在最深重的痛中,她也始終保持著昂揚綽約的風度儀態(tài),絲毫不減巾幗須眉的颯爽英氣,那些詩句如無數(shù)個電光石火,在剎那間書寫著永恒,展現(xiàn)了人性到神性的升華。她在許多個無眠的夜里望窗外之月,于痛中上下求索,探索靈魂的高遠,以凌云高遠之志,告訴我們世俗生活之上還要有一種精神的生活,審美的生活,對意義、美和藝術(shù)愈發(fā)熾熱的渴求,“你總是在建地上的宮殿/你是否在意心上的宮殿”,她溫暖而堅定地撫慰著這紛紛擾擾的塵世中同在受苦而動蕩的心靈,以溫柔之心,告訴我們“一心不亂”,她從恐怖的煉獄大步走出,以哀慟過后寬廣的大愛,告訴我們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著/同苦與甘的人類”,她訴盡無端的人生,無常的現(xiàn)實,卻始終抱持著內(nèi)心不變的信仰,告訴我們這世間仍有人堅信,“一個覺者站在山頂/風的力量不能將她移動”。
眾生皆苦,人生本就是一場充滿艱難險阻的修行,創(chuàng)作者不僅要經(jīng)歷苦難,還要把內(nèi)心的傷痛一遍遍用手術(shù)刀剜出、翻開、審視,甚至還要不斷撒上鹽讓它起更強烈的化學反應,血肉冒出青煙,靈魂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痛苦讓真實愈發(fā)顯形,讓人真正煥發(fā)出強烈的主體和生命意識。她在修行的征途、泅渡中苦苦探尋,在“你”“我”的不斷轉(zhuǎn)換中思索、對話、追問,在撥開迷霧后透亮,在鳳凰涅槃中重生。那些生命里最痛楚喑啞,仿佛被命運扼住了喉嚨般的無聲掙扎,告訴我們在與病魔心魔的戰(zhàn)斗和拔河中,要堅毅地錨定你的意志。而一旦歷盡千辛度過了生命中的那些足以淹沒我們的時刻,那些狂暴席卷而來的巨浪滔天,所有晦暗、折磨、苦難也成為我們生命中獨一無二的養(yǎng)分。痛苦即修行,從痛苦中開出的花朵,最接近于詩,從痛苦中生長的大樹,最接近于神。終于我們與痛苦如摯友般相知、相處、相伴,無盡綿延的痛苦也終于化為我們生命中的光。
我常想是什么樣的意志和確信能讓她如此奮不顧身地前行,持續(xù)給她力量和勇氣?是她心中對愛,對自由,對信仰的執(zhí)著,是她堅持不懈視若珍寶的理想主義?!秳x那》是今年最直擊我心靈的一部詩集,給我的震撼又遠遠超過了一部詩集。這是怎樣一部詩集,意高情真,清貞決絕,又像是一雙溫暖的母親般的臂膀,托著每一個受苦的人,引領我們走向堅實的彼岸。它值得并且需要一遍一遍地重讀,我堅信它能夠徹底溫暖我們的寒冬。對于每一個不管何種原因正經(jīng)歷身心磨難掙扎在生死邊界想奮力活著的讀者來說,它都是靈魂的皈依和指引,讓穿行在漫長的無邊的隧道中的人們,走出幽暗。在詩集后記中何向陽說道“第一部詩集寫作到問世用了整三十年,而這部詩集的全部寫作不足三個月,心理上并不比三十年短”,這短時間爆發(fā)出的精神能量,其炫目就像深邃夜空中一次閃亮的核爆,有著創(chuàng)世般的澎湃洶涌之力,有著璀璨奪目的剔透晶瑩。在這樣鼓舞人心昂首不屈的精神能量中,我感受到一種宏大的,久遠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愛,她的愛照亮了我們。她獨步銀河,濺起星星,但此后她的身邊有了我們,在有如“神啟”般的照亮中,我看見她成了一棵拔地參天的向陽樹,我看見她成了一朵熾烈怒放的向陽花。
責任編輯 時鳳俠
王穎,中國作家協(xié)會網(wǎng)絡文學中心副研究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先后參與創(chuàng)立“北京大學當代近期新作品點評論壇”“北京大學網(wǎng)絡文學研究論壇”。著有文學評論集《謎面與謎底》。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南方文壇》《文藝理論與批評》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