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晟開車從學校后門出來,那是一個深秋的黃昏,殘陽如血,斜掛在西南天際。
胡同里人來人往,早過了人潮涌動的放學高峰,狹長幽深的胡同里汽車稀疏,外賣的摩托車、返巢的電動車、外出遛彎的老人,卻依然絡繹不絕。
任晟小心謹慎地駕駛著車輛,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唯恐出現(xiàn)任何閃失,這操作與他那十二年的豐滿駕齡對照顯得滑稽可笑。
出校門進入主干道這段胡同路是一個傾瀉而下的緩坡,北高南低,完全可以放空擋溜下去,任晟沒有,他怕失控,更怕蹍死螞蟻。
昨天,下過小雨,路面有些濕滑。北方的秋麻溜得很,霜來得早,如同盜賊的手,來無影去無蹤,看見日出,瞬間逃遁,窺見日暮,即刻現(xiàn)身,車輪下的坡路悄然成了溜冰場。
任晟點踩著制動踏板,車輛依舊不受控地往前沖,直逼前方六根清凈超脫塵世的行人。任晟不得不鳴響了喇叭,驚擾了路人??諝庵袕浡裨梗峡M繞著責罵。
罵歸罵,嚷歸嚷,摩托車躲避路邊,電動車雙腳著地,行人本能地閃身駐足。一個兩鬢斑白的男人卻我行我素,邁著六親不認的步子,在胡同中間晃來晃去,如同閑庭散步,任晟不得不再次提醒。
老男人往左邊似乎靠了靠,有了想要讓行的意思。任晟及時捕捉到這個肢體信息,一把右轉方向盤,想要絕塵而去。
老男人將腦袋扭向右后側,眼睛直直地盯著任晟,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嘚瑟啥,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輛破車!”
任晟很委屈:我沒有嘚瑟呀,年近不惑,一輛長城哈弗,有啥可炫耀的,淹沒在車流中,經(jīng)常受氣,代個步而已。
任晟沒有回懟過去,更沒有停下來跟人理論,繼續(xù)心無旁騖地往前開。
車過老男人的時候,任晟刻意躲避男人,朝右邊多扭動了一把方向盤,他甚至能明顯感覺到車輪碾壓到碎瓶子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垃圾桶刮擦車身發(fā)出的嚓啦聲,心憂路人卻無聲地泣血。
怕處有鬼,癢處有虱。左側后視鏡剛剛躍過老男人,那人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瘋狂地拍打著左側車玻璃。任晟腦袋嗡嗡作響,頓覺眼前發(fā)黑,本能地踩死腳剎,拉滿手剎,打開車門,跳下車來。
“會不會開車?碰住我了,知不知道?”男人青筋暴綻,對著任晟一頓輸出,就差問候他的列祖列宗。
任晟心頭一驚,俯身下去,仔細查看,沒有發(fā)現(xiàn)老男人有什么異常?;叵雱偛诺那樾危X際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可怕的隱憂:碰瓷!
即將脫口而出的“對不起”硬生生地被任晟吞進肚里,換成“你想訛我?”噴薄而出。
“訛你?大家瞧瞧,我像缺錢的人嗎?”老男人抖了抖身上的雙面毛料大衣,眉梢上挑,鼻孔朝天,嘴角浮出一抹有錢人的傲嬌。
“既然你不差錢,為何還要為難我一個小老師?”任晟正色道,“車輪經(jīng)過你時,我已經(jīng)刻意往右邊避讓,怎么可能碰到你?”
“碰到?jīng)]有,你能沒感覺?眼瞎還是耳聾?”
“請你放尊重些!”任晟被激怒了,“如果我碾到你的腳,咱就走保險給你看?。蝗绻阆胗炄?,我立刻報警?!?/p>
“隨便你報警,我還要打120哩,反正你甭想走?!崩夏腥颂统鍪謾C。
雙方唇槍舌劍,招來一波又一波看熱鬧的路人。
“大家誰看見了,出來做個證?!比侮赏蝗幌氲阶约旱狞c煙器出了故障,行車記錄儀最近罷工,心中有些發(fā)慌。
圍觀者眾,應聲者無。英雄氣短,任晟不得不放下身段,討好般地對老男人說,“大哥,我晚上還要給學生上課,是我不小心碰到你的胳膊,我向你道歉。您大人大量,就放過我吧!”
“我呸!不要拿你的老師身份來要挾我!”老男人瞥了一眼車內前擋玻璃處黑屏的行車記錄儀,嘴角掠過一抹神秘的微笑。
“說吧,多少錢?”任晟不想跟小人多費口舌。
“報警呀,你不是嚷嚷著要報警嗎?”老男人揶揄道,“你不報警,我就打120?!?/p>
“不就是后視鏡輕微觸碰一下你的胳膊嗎,至于如此小題大做。”任晟盛怒。
“眼瞎呀,瞧我的皮鞋,八百塊,都變形了,腳趾頭還疼得厲害?!崩夏腥松扉L自己的右腳,展示給大家看。
任晟低頭凝視那人的皮鞋,嚇得后背直冒汗。只見鞋面的右前方,的確有一大片污漬,鞋面似乎還凹陷了一小塊兒。
難道我真的蹍到人家的腳了?不對呀,我明明向右側打足了方向盤,怎么可能蹍到他的腳?即便是碰到,也應該是左后視鏡蹭了他的胳膊。既然他沒有說碰到胳膊,那就不可能碾到他的腳,除非他故意將腳伸到車輪下。
該死的記錄儀,早不壞,晚不壞,偏偏這個時候壞。任晟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將記錄儀拽下來摔成碎片。
“好吧,我送你去醫(yī)院。”任晟氣糊涂了,自認倒霉,無可奈何地說道。
“不能去,去了你就中招了?!比巳褐型蝗挥腥舜舐暼碌?。
任晟循聲望去,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目光鎖定那個跨騎在摩托車上的外賣小哥。
高大,威風,帥氣,颯爽,活脫脫就是一個來自中世紀的騎士。
“小伙子,你一定要為我做證呀?!比侮蓳荛_人群,趨步來到外賣小哥的跟前,怯懦著嘴唇,就差跟人家跪下。
“你不需要賠他一分錢。事情的經(jīng)過,我看得真真切切。”外賣小哥朗聲說道。
“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他的車輪碾到我的腳?!蹦腥耸箘艃旱靥Ц吡俗约旱挠夷_,生怕別人看不到。
“不要裝了。我一直在這里站著,看得清清楚楚,鞋面的灰和凹坑是你的左腳故意踩上去的。”小哥凜然指出。
“啊,碰瓷?!?/p>
“這世道,壞人真多?!?/p>
“不要臉,這么大歲數(shù),還出來訛人。”
“哎,壞人變老了,訛人差不多都是他這種歲數(shù)的人?!?/p>
……
指責聲此起彼伏,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宛如滔滔江水席卷而來,綿綿不絕。
“我沒有訛人,是他壓了我的腳。”男人聲嘶力竭地辯解,可是,形單影只的他在憤怒的人群中如同一枚裹挾在大海狂濤駭浪中的樹葉,弱小得毫無存在感,得不到任何回應。
“呸,事到如今,還敢誣陷我?!比侮傻讱馐?。
“我沒有誣陷,不信,我倆去醫(yī)院檢查。”男人死死地拽著任晟的衣袖,生怕他逃脫。
“檢查就檢查,我怕你?!比侮赏χ绷搜鼦U,甕聲甕氣地說。
“別去,這種人我見多了,他可能是慣犯,他的腳肯定早就受傷了,去醫(yī)院拍片,肯定會賴上你?!蓖赓u小哥拉了任晟一把,耳語道。
任晟頓時起了警覺,習慣性地搓著雙手,完全不知所措。
外賣小哥看出了任晟的迷茫,“這件事,我看得清清楚楚,哪里需要去醫(yī)院。分明就是他用自己的左腳踩了自己的右腳,故意訛人。如果他非要糾纏你,直接報警,讓警察過來處理,我給你做證?!?/p>
“我把你家祖墳刨了,還是把你爸打了,為何處處跟老子作對?!崩夏腥吮┡?,松開任晟的衣袖,抓住外賣小哥的車把,瘋狂地搶奪他的車鑰匙。
“我看不慣你們這種傷風敗俗的家伙。放手,否則,我告你尋釁滋事?!蓖赓u小哥怒斥道。
“尋釁滋事?我就打你了,咋啦?!崩夏腥嘶钕褚粭l瘋狗,對著外賣小哥一頓狂風暴雨。
任晟阻止不成,強行闖入兩人中間,對圍觀群眾大喊,“兄弟們,幫我們錄像,保留證據(jù)。我要報警?!?/p>
老男人聞聲大驚,宛如霜打的茄子,立刻偃旗息鼓,悄然隱遁,鉆進人群,不見影蹤。人群爆發(fā)出掌聲,歡呼聲絡繹不絕。
任晟對著眾人拱手致謝,“謝謝大家止惡揚善,為我解圍?!?/p>
說完,特意走到外賣小哥跟前,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小伙子,你是個難得的好人,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我要向文明辦給你申請見義勇為榮譽稱號?!?/p>
“您客氣啦,你根本不用向我致謝。我能仗義執(zhí)言,既是向你學習,也是向你報恩?!?/p>
“學習,報恩?”任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突然,眼前一亮,一件漸行漸遠的往事浮現(xiàn)腦際。
去年冬,朔風正勁任晟步出學校正門,沿人行道向西走去。學校西側的胡同口,一群人簇擁在一起,擋住了他的去路。
任晟本想繞過去繼續(xù)前行,不由得往人堆里瞥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停住了前行的腳步。
一位青年男子坐在路邊的女貞樹下,脊背斜倚著樹干,右腿蜷縮著,左腿伸直著,小腿處的褲腿已經(jīng)破損,擦痕清晰可辨,腳踝血肉模糊一片,那人正在齜牙咧嘴地哀號著。
他的正前方不遠處,一輛摩托車側翻在馬路上,摩托車后面的箱子正在瀝瀝拉拉地往下滴著湯汁。摩托車的下面壓著一位外賣小哥,戴著頭盔的腦袋綿綿地耷拉著,低垂到冰冷的地面上,身體一動不動,似乎早沒了氣息。
一位年輕女子,站在摩托車跟前,正在向圍觀者乞求,“各位大哥,行行好,幫我扶一把。太沉了,我一個人扶不動,搭把手吧。天寒地凍,路面冰冷,晚了,小伙子就沒命了?!?/p>
“誰敢管,這年月,好人難當。小心訛你?!北娙思娂姸惚?,不但沒有伸手,反而還一個勁兒地勸說年輕女子別管。
“人命關天,救人要緊呀?!蹦贻p女子苦苦堅持。
“咱們都不是專業(yè)醫(yī)護人員,弄不好會造成二次傷害,好心辦壞事?!比巳褐性俅蝹鞒鰟褡杪暋?/p>
年輕女子開始有些猶豫,一會兒看看眾人,一會兒瞧瞧地上躺著的外賣小哥。
任晟剛好聽到這段對話,走上前去,看著地上躺的人,先拍了照,而后對年輕女子說,“我?guī)湍惴銎鹉ν熊?。?/p>
兩人合力將壓在外賣小哥身上那輛沉重的摩托車扶起,將外賣小哥攙扶在路邊。年輕女子半蹲在地上,讓外賣小哥斜倚在自己的懷里,先后撥通了120和110電話。
警車趕來,任晟將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告訴了警察,警察詢問了女貞樹下斜倚的青年男子,以及圍觀的路人。
救護車也趕來,任晟和年輕女子協(xié)助醫(yī)生將兩名傷者送上車,這才悄然離開現(xiàn)場。
一晃十來個月過去了,這事兒早被任晟忘到九霄云外了。不想,今天竟然被這個外賣小哥提及。任晟不覺大驚,“難不成你就是去年冬天我救助的那名外賣小哥?”
“對,就是我。醫(yī)生說,如果晚送半小時,我可就沒命了。”外賣小哥特意摘下自己的頭盔,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哦,你不說,我永遠認不出你!”任晟抖動著嘴唇。
“冬去秋又來,我穿街走巷,只為找到救命恩人。不承想,今兒個讓我給撞見啦?!蓖赓u小哥笑得嘴巴裂到耳根后。
“你當時不是昏迷了嗎,怎能認出我?”任晟有些詫異。
“你把我抬上車時,我已經(jīng)醒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外賣小哥眼睛里全是笑。
“我有些不解,按理說,你這樣心善的人不可能開快車?”任晟道出心中的迷惑。
“我們外賣員為了趕時間,經(jīng)常在車流中刀片穿行,你可能也認為,我是開飛車不小心撞了人。其實不是,我始終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每當接近路口,我都會刻意減慢速度,那天是個例外?!蓖赓u小哥咽了口唾沫,徐徐道來。
“咋啦?”任晟忙問。
“那天,我接單后,在東側街口遇到一個走失的小女孩,等了很久,把她交到媽媽手里,已經(jīng)錯過太多時間,加上有人不停地催單,還威脅我要投訴,這才不得不開快車。”外賣小哥解釋說。
“我說怎么來著?!比侮苫腥淮笪?。
“你可曾記得,現(xiàn)場有一個大姐一直在幫我?”外賣小哥抬眼望著美麗的晚霞,臉上金燦燦的。
“記得,當然記得。”任晟連聲應道。
“她就是那個小女孩的媽媽?!蓖赓u小哥幽幽地說道,“她不僅幫了我,還為我做,減少了事故后的很多麻煩。”
“難怪事情過后,警方和醫(yī)院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比侮深D悟。
“你知道嗎,那個被撞的青年男子就是我的催單客戶?!蓖赓u小哥補充說道,“而且,跟眼前這個老家伙長得一模一樣,我懷疑,他很可能就是這個老家伙的兒子?!?/p>
任晟呆若木雞,完全忘記了回家的路。
石吉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陽文學院第六屆簽約作家。曾獲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江蘇省首屆網(wǎng)絡文學大獎賽優(yōu)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