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星期,她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診所里,卻不就診,來了就安靜地坐在候診區(qū)最后面的角落里。她總是選擇角落坐著,像角落總是為她空著。她每次來都帶本書,在兩膝上攤開,并不讀。她也不看手機,就那樣抱緊自己,坐著發(fā)呆。
那個星期天,已是黃昏,人都走光了,她合起那本偶爾被風翻動一下的書,裝進肩包里,起身離開。我目送她往外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看到我也在看她,卻什么也沒說,拉開門出去了。那天外面在落雨。她在廊下抱緊自己站著,盯著越落越密集的雨點出神。我遲疑一下走過去,站在她身邊,說這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她扭頭乜了我一眼,路燈光里,憔悴的模樣像深秋瘦下來的一道山水。那天我原本要早早回家,愛人下午打電話,要我夜里十點前準時到家,否則民政局見??煽粗铰湓酱蟮挠?,我還是跟她說:坐里面等吧,小心著涼。
那時已是深秋,一場雨一場寒,氣溫已相當?shù)土?,尤其是夜里。她穿得不多,里面白襯衫搭配長及腳踝的半身裙,外面一件卡其色風衣。我細細盯了一下,認出她風衣的牌子是卡米蘭的。這個牌子來自意大利,設(shè)計簡約,做工精細,價格不菲。我由此斷定,她生活不是一般的優(yōu)越。至于是何原因讓她來到這里,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很快我給她接杯水,我們在候診區(qū)像兩個朋友那樣并肩坐下來。以我的經(jīng)驗,這樣對她更合適。
她沒有說話,打開肩包里的卡包,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名片是我們診所發(fā)出去的,上面寫著一串號碼。顯然是個手機號。我看了一眼,突然覺得這號碼眼熟。想了想,記起來了,是我剛從英國回來,開下這家診所后的第一個病人。
我說:請您放心,不泄密是我的底線,也是我們這個行業(yè)的規(guī)則和操守。
她點點頭。接著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急。說與不說是她的權(quán)力。我耐心等待,這是尊重。
我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了。又一陣沉默后,她突然開口了,聲音似夜間寂靜的流水般,低沉、舒緩。
盡管我做足了準備,她的話仍驚到我了,接診十多年,這尚屬首例。我偷眼看她,發(fā)現(xiàn)她表情冷著,冰塊一樣。她口氣也異常冷靜,像這種多少帶點詭異的故事,跟你我有關(guān),跟所有人有關(guān),唯獨跟她無關(guān)。但我還是忍住好奇,繼續(xù)聽她陳述她的故事。
半年前的一個早晨,凌晨四點,也可能是五點,我從夢中醒來,覃關(guān)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上,鼾聲均勻。窗外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人捂緊嘴巴咳嗽,過后傳來車子發(fā)動的聲音。我將覃關(guān)的手小心拿開,拉亮床頭燈,準備起床。幾點了,這就起床嗎?突然亮起的燈光還是驚動了覃關(guān),他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伸出手,一把鉗緊我。我說還早,你繼續(xù)睡。覃關(guān)說,要不要再幸福一次?我說不行,今天活動特別多。好吧。覃關(guān)就松了手,翻個身繼續(xù)睡覺。我輕著手腳下床,經(jīng)過穿衣鏡時伸手將覃關(guān)頭天晚上轉(zhuǎn)過去的穿衣鏡轉(zhuǎn)回來。覃關(guān)是那種計較到讓人心里起火的人。他說臥室里不宜有玻璃,鏡子更不宜有,既然有了,最好不要讓它對著床頭,尤其是晚上。他每次到我這兒,睡前必將穿衣鏡轉(zhuǎn)過去。他做得不厭其煩,有時剛剛幸福過,累到不行,也要去轉(zhuǎn)。嗤。我記得我嗤了一聲,回頭盯一眼床上睡姿霸道的覃關(guān)。其實我跟覃關(guān)談不上有那種死去活來的愛情,我只是害怕那種墓床上的孤獨,才與他住到一起。
那天我將鏡子復位后,從中瞥一眼自己。這是習慣,多半看眼睛是否水腫,到時候別影響出場的形象。我突然就懵掉了,我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了。我扳著鏡子看前看后,鏡子沒有任何損壞。我又照了照,鏡子里依舊沒有自己。站多個位置照,自己仍沒在鏡子中出現(xiàn)。心想難道自己還在夢里?我就睜大眼睛看四周,可著勁咬一下嘴唇。疼,絕對不是夢了。我馬上想到眼睛,準是眼睛出毛病了。我就睜大眼睛看,目眥盡裂那種。眼睛沒問題啊,看什么都還是什么。鏡子的原因,一定是鏡子的原因。當我認定是鏡子的原因時,開始找東西。我隨手拿過一把剪刀舉在鏡前,鏡子里即刻出現(xiàn)了這把剪刀。我晃了晃,鏡中的剪刀同時晃了晃,我晃動剪刀的手卻看不到。
我又拿起一頂帽子,一本書,太陽鏡,包包,所有在臥室里的包包,衣架上的衣服,白襯衫,A字裙,覃關(guān)的襯衫,西褲,腰帶,鞋子,床,床上熟睡的覃關(guān)……這所有的一切,全都在鏡子中照得出各自的樣子,唯獨我,仍看不到鏡子中的自己。我突然就害怕了,光著腳沖進洗手間,沖進另一個房間,沖進客廳,凡是有鏡子的地方,我都這樣那樣照,千般擺姿勢,甚至扮鬼臉。結(jié)果還是一樣。我渾身開始發(fā)冷,我難受地靠在墻上,一件衣服一樣滑落在地上。我絕望地抱緊自己哭出聲來。那一天,或者說那幾天,我瘋了一樣跑遍全城,照遍了全城的鏡子,看遍了全城所有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做了所有應(yīng)該的不應(yīng)該的檢查,結(jié)果都是正常。尤其是眼睛,角膜,虹膜,鞏膜,脈絡(luò)膜,水狀體,晶狀體,睫狀肌,視網(wǎng)膜,視神經(jīng),視神經(jīng)乳頭,視神經(jīng)中央動脈,視神經(jīng)中央靜脈,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就是正常嗎?我問自己。我反而更恐懼了。在一次我抱緊自己等待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被員工私下里稱為八婆的女上司打來電話,她怒火中燒地沖著我罵,艾小米,你不想干了嗎?不想干滾蛋,只是滾蛋你也要說一聲,職場的規(guī)矩你懂不懂?
我也向八婆爆粗口。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向人爆粗口。那一刻,我感覺跟人爆粗口很痛快。艾小米,你這么不負責任地玩消失,不想在圈子里混了嗎?八婆繼續(xù)臭罵我。什么混賬圈子,我現(xiàn)在只想對自己負責,想活著,想要命。我也繼續(xù)不管不顧地回罵她。我這么粗野地叫嚷,驚動了一大溜幾個科室的醫(yī)生,還有走廊里那么多病人、病人家屬和護工。一個中年男醫(yī)生快步走到我身邊,很紳士地拍拍我因崩潰而劇烈抖動的肩,要我不要那么大聲打電話,說這里是醫(yī)院,要我冷靜。我則像小時候撲向父親似的撲向他,抱緊他,慟哭。
看過全城的醫(yī)生,我又開始跑上海、北京這些比較權(quán)威的醫(yī)院,被這機器那機器窺探過,被這光那光透視過,仍沒能得到確鑿無誤的診斷。那些白發(fā)如雪或黑發(fā)如漆的醫(yī)生們,像統(tǒng)一過口徑似的告訴我,別擔心,不是啥大毛病,等等看,或許某一天一覺醒來,自己就會恢復過來。這樣的診斷我聽不進去,因為我的身體像掉進了蛇洞一樣。我想可能是我患上了不治之癥,只是更為隱秘,核彈一樣埋在我身體的某一個地方,甚至更多的地方,隨時可能就因為僅僅那么一丁點兒無法預知的刺激,瞬間將我引爆。我就此辭去工作和所有兼職,拒絕一切邀約,將自己反鎖在家,終日抱緊自己坐著,恐懼著。覃關(guān)打來電話,我卻拗著不接,說不出為什么。當他再次打來的時候,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我真的感覺到怕了,面對母親割腕死去的慘白樣子,我也沒有這樣害怕過。不行,我得做點什么。我哆哆嗦嗦翻手機通訊錄,四千多個電話我一個一個打。對方大都客客氣氣說在忙,在忙。有些甚至說不認識。我也打那些被我拉黑的電話,那列號碼里的人像被從地獄里突然解救出來一樣,興奮地跟你聊,可聊不幾句就聊到性,然后給你發(fā)段子和照片,跟你索照片索吻索擁抱。即便這樣,我也跟他們聊,那樣我會暫時忘掉恐懼。
我也才發(fā)現(xiàn)被我拉黑的號碼中居然有我的閨蜜桔子,我居然不知道什么時候為什么把她拉黑了。桔子遠在深圳打工,我電話打過去她沒有接,打了十多次仍沒接,發(fā)信息也不回。我崩潰的大哭。直到天黑下來的時候,桔子才回電話來。她先是罵了我一通,說我狠心將她拉黑了,這么多年聯(lián)系不上我,打聽不到我的死活。我聽到桔子在電話那邊哭,喜極而泣那種。我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她解釋工廠在趕訂單,老板盯得緊。我這邊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怎么哭了?桔子著急地問我。我說我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了。桔子那邊卻笑了,說艾小米,你沒發(fā)燒吧?我回沒有。她那里就說,那你就是矯情,有房有車有票子,還不知足啊?我不哭了,啪地掛斷電話。桔子那邊重新申請?zhí)砑游业奈⑿?,通過后,她即刻發(fā)來一個掩面而泣的表情,接著感嘆一句:天天累到死。我回活著太難了。桔子回,真過不下去,來我這兒,我養(yǎng)你。我回你靠什么養(yǎng)我?。拷圩油A送?,回我:我男人是個俗人,可他是個踏實靠譜的人。他養(yǎng)得起我,我就養(yǎng)得活你。我哭著回:桔子,如果我還有時間,能平平安安地活著,我也想像你一樣,活得普通些,像你一樣戀愛,結(jié)婚,生兒育女,過哪怕蓬頭垢面俗不可耐的日子。桔子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回:艾小米,如果你還是林安然,這些都還可追?,F(xiàn)在你是艾小米,你只剩下艾小米的活法了。我問她艾小米什么活法?她回:閉著眼睛過。這邊我久久無話。桔子那邊也不再回復。我們誰也沒再回復,就這樣結(jié)束了對話。
我在艾小米之前叫林安然,我也清楚母親為什么給我改名艾小米,就因為林安然這個名字是父親給我起的。但在叫林安然的時候我是幸福的,至少是父母都在身邊。打我記事起,可能就是六歲吧,我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很討厭我,看見我就心煩。后來我才知道,僅僅是因為我長得太像父親了。她說過我跟我父親長相酷似,眉眼酷似,連走路晃動胳膊,連吹起口哨的樣子,連吹出來的曲子,都如同復制。我父親離開我和母親時我六歲。我九歲時居然無師自通地吹起口哨來,吹的曲子恰恰是父親喜歡吹的那首《貝加爾湖畔》。這讓母親煩透了我。只要我在她面前吹起口哨,她即刻抱住頭,煩躁地破口大罵。
我母親愛我父親嗎,我不知道。但六歲之前的記憶里,家里還是有過笑聲的。母親在市歌舞團上班,長著一張迷人的臉,天生一副好嗓子。我最幸福的回憶,除了父親讓我坐在他懷里,給我扎小辮讀童話書,就是父親沉醉地吹起口哨,或拉響二胡,母親在那里翩翩起舞。自然,更多是痛苦的回憶,母親叮叮當當摔東西,父親奪門而去。一次父親又忍無可忍,奪門而去,那咣的一聲,令小小年紀的我身子一震,我即刻大哭著跑出去追父親。父親或許聽見了我哭著追出來,就站下來等。等我跑到跟前,他蹲下身為我擦去眼淚,牽起我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抬頭見是電影院,父親便抱起我進去看了場電影。電影是什么,不記得,我睡著了。電影結(jié)束后,我隱約覺得我被父親背著回了家。誰知第二天醒來,我到處都找不到父親了。從此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問母親。母親冷著臉告訴我,他們離婚了。
母親因為父親傷害自己,也傷害著我。她在我面前從不掩飾自己憤怒的情緒。她罵我的父親是全天下最薄情寡義的男人。她沖著我咆哮,你要恨,恨那個男人,恨他背叛了我們。在我十二歲時,我的母親患上抑郁癥,兩次割腕自殺,都被救了下來。第三次,我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她已死在客廳沙發(fā)上。那時我十五歲,只覺得心里像有一根棍子在那里攪,攪得人難受,想哭,大聲哭。但我沒有哭,而是將母親的身體平放在沙發(fā)上,給母親洗臉,梳頭,然后跑去衣帽間,找出她最喜愛的那身天鵝絨落地長裙,幫她換上,之后幫她簡單化了妝。我看手機,已凌晨三點,我依然沒有哭。我挨著母親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看了母親一眼,先給班主任打電話請假。班主任那邊笑了,說艾小米,你也忒狠了吧,敢這樣詛咒親媽?我說是真的。班主任那邊不笑了,聲音帶點悲傷地說,好吧。接著又問,要幫忙嗎?我說不用。班主任仍不掛電話,許久又問,真不要幫忙?我說真不用。班主任那邊才掛了電話。聽著班主任關(guān)懷備至的聲音,那一刻我后悔以前沒好好聽他的話,發(fā)誓再回學校先跟他道歉,然后拼命讀書。掛掉班主任的電話,愣怔許久,我才將電話打給114,查到殯儀館的電話,叫車過來……
講到節(jié)骨眼上,我握在手里的手機輕輕振動起來,看來電顯示,是我愛人的。我拿眼角的余光瞟艾小米,發(fā)現(xiàn)她正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似沒聽到我手機的震動音,也沒停下來的打算。當愛人第三次打來電話時,我悄悄回復有病人,然后關(guān)機了。
等車的時候,我到隔壁喊來鄰居大叔,請他陪我把母親送去火化,直到把母親的骨灰盒送進公墓。整整一天,我冷著一張臉沒有哭。到了晚上,自己一個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累倒在沙發(fā)上,仍沒有哭。我突然心血來潮,想照著母親最后的姿勢,躺在母親躺過的地方,因躺不出我印象中母親絕望而無依無助的樣子,我這才忍不住大哭起來,惹得鄰居大叔一次次來敲我家的門。許是看多了母親的眼淚,我懂事起便拒絕像一個女孩子一樣成長。我剪寸頭,穿男孩子的衣服,跟男孩子一起玩,抽煙喝酒,打群架。學校老師慢慢視我為問題學生,對我不管不問。我也就自暴自棄。卻也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活得比任何一個男孩女孩都自由。我告訴羨慕我的那些同學,這才叫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無懼無畏。那是初中二年級的事。一次課間,守著全班同學,一個男生嘲笑我,說我這哪叫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無懼無畏,是叫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不這不那不那不這。我剛好來例假,二話不說,從內(nèi)褲里抽出衛(wèi)生巾,直接糊到那男生臉上,弄他一臉的血。
父母離婚后,我的父親就去了另一個城市的另一所高校任教。他愛我,這我知道。他一直在遠方遠遠地關(guān)注著我的成長,這我也知道??晌夷赣H死后,他無論怎么打我的電話,我都不接。他一次次回來找我,我一概不見。我覺得跟父親和解,就是背叛母親。我不想背叛母親,即便母親討厭我,討厭透了。我高中畢業(yè),父親還是放不下我,靠著自己的人脈想把我招進他所在的高校就讀。我拒絕了。我?guī)е赣H去火化的路上,我抱著母親的骨灰盒去墓地的路上,我跟母親發(fā)誓,永不原諒父親,永不跟父親有來往。就是被那種如爬不出墳墓的絕望攪得一刻不得安寧的時候,我也不想。
然而事實是,我在鏡子里看不到自己后,開始頻繁地夢到父親,這個據(jù)母親說身在高校、高大帥氣、幽默脫俗的、經(jīng)常被一群女學生蝴蝶一樣翩翩環(huán)繞著的男人。那些夢幾乎千篇一律。有時候是知道在哪里,多半是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將我抱起來,讓我坐在他腿上,一同翻著童話書,或者我們倆借著燈光,在墻上用指頭變出各種小動物。很多時候是不知道去哪里,我跟在父親身后,我們一前一后沉默地走,沉默地走,可走著走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處完全陌生的漆黑一片的曠野,我恐懼地將臉埋在手里。無一例外,等我睜開眼睛,悚然抬頭,我的父親卻已消失不見了。
恐懼讓我不敢一個人待著。離我住處不遠有一家酒吧,我就去了那里,終日借酒與他人的熱鬧驅(qū)趕內(nèi)心的恐懼。在那里,我再次遇見了那個讓我徹底失去自己的男人,是他給了我一切,也讓我失去了一切。他紅著眼圈走近我。盡管我恐懼,我無助,我迷茫,但我還是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但我承認,他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臨畢業(yè)那年冬天,學校為了畢業(yè)生的就業(yè)率,特地舉辦校地聯(lián)誼會。會上,我獨自落寞地坐在角落里,看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在當?shù)馗鹘缬蓄^有臉的精英們面前賣力地表演,期待他們中的某一個將自己收了,放在床上,或者談判桌上。這樣的圈子我感覺自己融不進去,就低頭翻看手機,對著手機上推送的幽默段子忍不住時就幼稚地笑。一次我正笑得前仰后合,一個男人一手插兜一手端著一杯叫“百感交集”的果汁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就是那個男人,紳士一樣笑著,深沉又自信。他直接叫出我的名字,他說艾小米同學,你有一個急需要實現(xiàn)的夢想,請問我能不能成為那個助你一臂之力的幸運者?我瞪大了眼睛,問您老怎么會知道?那會兒我確實正有一個夢想,自小媽媽逼迫我學畫畫,那時我的第一個油畫系列《情竇初開》,想為求職增加籌碼準備出手,同時出版同名油畫集。保密,他笑得有些神秘。請問,您有認識的出版社嗎?我認真起來問他。他笑著說他知道任何一家出版社都更認識錢。他這句話激怒了我,我一點不留情面地回懟他,您是救世主嗎?他的眼神從嘈雜的場面上收回來,說他可以做救世主能做甚至不能做到的事情。錢有時候很骯臟,我輕蔑的眼神盯住他。他卻一樂說,多半情況下錢很干凈,而且多了也不咬手。不咬手能臟了手,我也自負地回敬他。晚會散場時,不想他裝著順便過來與我道別,說樂意資助我出版我的集子,并買下我所有的畫,只要我愿意。我再次拒絕了,告訴他畫不賣(那是母親留給我也是我留給母親的紀念),只出版集子。又告訴他,我最缺的是錢,最不缺的是驕傲和倔強。那之后他卻沒有放棄,聯(lián)系好四家出版社,打電話給我。我傲慢地以為,我只不過借他的平臺接觸到出版社,而我的作品決不會辜負出版商。不想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談,我開始心虛了,一是出版商的評價讓我感到自己的作品還稚嫩,二是出版費用過高。老實說,我心里的底線叫我還很排斥讓一個非親非故的人高價為我出書,我怕還不起這個人情,更怕自己把自己賣了。我說集子我不出版了。他拍拍我的后腦勺,沒有反駁,更沒有得寸進尺,但過后依舊像個寬容的父親,紳士的前輩,為我的油畫集跑出版,集子出版后跑分享跑宣傳。想他為我做的一切,我終是把自己給想感動了,到第二年秋末,我還是被他跟收一枚果子似的收到身邊,做了他的情人之一。一只籠子找一只鳥不是悲劇,一只鳥找一只籠子就是悲劇了。我后來常常陷入自失,他的金絲籠到底是我自個兒糊里糊涂撞進去的,是我自己把自己出賣了,為一個也沒那么了不起的夢想。
但四年后,我還是選擇離開,因為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他堅持留下房子和車,我堅持還回去所有的卡。從離開那段生活的那一天開始,為了在這個城市不至于像一個乞丐活不下去,我走進一家培訓公司,就是覃關(guān)的公司,在那里認識了覃關(guān),開始接受各種生活的生存的技能訓練。其間,由覃關(guān)介紹,我順利進入八婆的工作室,然后每天每天,尤其是周末兩天,我要活成不同的人:沙龍主持,分享會策劃師,代替別人約會,為陌生人站臺。這也是我發(fā)現(xiàn)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那天,那個早晨早早醒來的原因。那個星期天,活動排得異常滿,將整個白天塞得一點空隙都沒有。上午八點到十點,趕一個“青春有約”的沙龍活動。十一點到十二點,“我就是潮流”分享會。下午十四點到十六點,受邀參加一個精英論壇。十七點替一個女人赴一個下午的茶敘。三個活動的材料,四個場合的著裝,要搭配的鞋子、包包、飾品,盡管這一切頭天晚上就已準備在那里了。離開那個男人的三年里,打拼的經(jīng)驗告訴我,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一個場趕往一個場,你以為百密無疏的計劃,極有可能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出現(xiàn)讓你措手不及的紕漏。因為要活著,拼命想活得精彩,我只能這樣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做兼職。
講到這兒,艾小米突然不講了,停下來看著我。她的故事已經(jīng)講完,也許還沒有講完,只是不再講了。我熬夜熬慣了,盡管有些睡意,整個人依然精神。我開機看時間,凌晨一點,我們不覺已坐了四個多小時。
外面雨仍在下。我問艾小米要不要住下來。我在診所有一間起居室,也有簡易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她看了我一眼。我說我在外面睡沙發(fā)。她同意了。我開了門,她進去休息。
但翌日一早,艾小米不告而別,卻沒有再來。再見她,是一年后的秋天,一個義賣活動上,她是那臺活動的女主持。那次我被一個朋友拉去捧場,他是一個畫家,為市兒童福利院義賣義捐,他是捐贈者之一。臺上的艾小米談笑風生,光彩照人,憑借自己非同一般的語言天賦,將一臺活動主持得熱熱鬧鬧,風生水起。
那場義賣義捐活動,我跟朋友坐在第一排,可能是艾小米認出了我,她走下臺時塞給我一張紙條,約我去后臺見她。活動結(jié)束后,我去后臺找她。她驚喜地指著我說,我記得您,張醫(yī)生。是的,她記得我,我也記得她,知道她叫艾小米,還有一個名字叫林安然。
我對她的故事仍充滿好奇,確切些說是她離開我的診所后這一年來發(fā)生的故事。我很清楚,不可能是那個雨夜的那四個小時拯救了她。我根本不相信那四個小時有這么巨大的救贖力量。再說作為一個心理診所的醫(yī)生,我一直以為,一個心理醫(yī)生最大的成就不是治愈過多少病人,而是見識過多少類型的心理疾病,建檔存檔,尤其是治愈過程,若有獨家發(fā)現(xiàn),這才是對這一行業(yè)最有意義的貢獻。
她可能看出來我全部的心思了,我想她主動要求見我,也一定有話想說給我聽。她將一杯水遞過來,笑著問我,想不想再聽聽她那天之后的故事。她的笑帶著良藥般的治愈力。我沖她點點頭,我說我很期待,這一年一直沒能忘記她。她抬腕看表,說兩個小時后另有一場活動等著她主持。我說聽你安排。她笑笑說,就講一個小時的。我再次沖她點點頭。
跟那個雨夜相比,艾小米的聲音足夠溫柔,似春天里解凍的春水,緩緩流淌。
那天一早從您那里出來,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天快中午的時候,我在Z大街16號遇見一個坐在地上畫畫的孩子。就是這個智障的孩子,讓我漸漸走出支離破碎的自己,重新投入嶄新的生活。他叫糖糖,一個異常安靜的男孩子。我那時郁郁地走著,走到他身邊時,忍不住站下來看他畫畫。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對他充滿好奇,至今仍說不清楚。他像沒發(fā)現(xiàn)我似的,頭都沒抬,繼續(xù)畫。他畫的是一輪藍太陽,一張白紙上只有一輪藍太陽,什么都沒再畫。憑我多年畫畫的經(jīng)驗,我看到一顆被藍色線條束縛住的極端自閉的心。我突然想將他擁進懷里,保護他,溫暖他。不久,一位戴著墨鏡的老人來到男孩身邊。男孩站起身,將小手乖乖地遞給老人,準備一同離去。老人看我沒有離去的意思,就說他們是市兒童福利院的,出來采買東西,這就回去。說不出那時出于何種心情,我說我想跟他們?nèi)ジ@嚎纯?。老人示意路邊一輛破舊的皮卡車,說走吧。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去。我跟著那個老伯和孩子一同走進市西北郊一處大院的大門,就看到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地圍上來,跟那個老伯說個沒完。一個年輕義工過來招呼我,我們聊了起來。他告訴我老伯姓杜,是福利院的老義工了——噢,杜伯,我熟。我看了一眼艾小米,卻沒有打斷她——年輕義工又跟我講,這家福利院有三十二個孩子,身體健全的很少,多多少少都有些殘疾。我問他男孩的情況。他告訴我男孩叫糖糖,八歲,有些智力遲緩,但畫畫天分讓人驚訝,他每天都安安靜靜地畫畫,但只畫太陽,只畫藍太陽,無論義工們怎樣引導,他筆下的太陽永遠是藍色的。問他為什么,他也不回答。我問他會說話嗎。年輕義工說他會,但從不說。那時的糖糖又已默默地坐進一個角落里畫畫去了,畫的仍是藍太陽。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我流下淚來。
那之后,每天我都會去福利院做義工,去了直奔糖糖,看糖糖畫畫。我試著跟糖糖交談,糖糖就是不理睬我。我就不說話了,只陪著他畫太陽。我畫火焰一樣的太陽,糖糖看也不看。畫向日葵一樣的太陽,糖糖仍看也不看。赤橙黃綠青紫,我畫這六種顏色的太陽,糖糖都無動于衷。我畫藍色的太陽,糖糖才終于瞟我和我的藍太陽一眼。看糖糖終于有了反應(yīng),我激動得眼窩頓時濕掉了。去的時間久了,跟杜伯也熟絡(luò)起來,才知道杜伯的老伴杜媽媽也是那里的老義工。杜伯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杜伯與杜媽媽是半路夫妻。杜伯的兒子去法國留學,畢業(yè)后留在法國,娶妻生子。杜媽媽的兒子女兒,一個在上海,一個在杭州。兩人退休后,各自賣了自家的房子,買下福利院隔壁的大院,收養(yǎng)大街上那些無家可歸的貓狗們。我常領(lǐng)糖糖去杜伯他們那兒玩。那是個晴朗的星期天,我將糖糖帶到杜伯家里,面對滿院子的貓貓狗狗,糖糖第一次瞇起眼睛,那分明是在笑。我錯愕許久,跑過去,將糖糖緊緊摟在懷里,那一刻,我覺得糖糖就是來拯救我的天使。
講至此,艾小米目光亮亮地望著我。我沖她點點頭。恰在這時,外面有人催艾小米乘車去下一個活動舉辦地。艾小米抱歉地看看我。我笑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下次見面再聊。艾小米停了停問:這樣,張醫(yī)生,我下個星期,整一周都在兒童福利院,您有沒有興趣去那里看看?
我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明確答應(yīng),我怕走不開,這段時間診所每天預約的病人看不完。還有愛人的憤怒早已升級為無孔不入的監(jiān)視和沒完沒了的離婚大戰(zhàn),整得我焦頭爛額。但為兩個孩子著想,我選擇忍讓。
離別艾小米,我撥通一個電話,就是艾小米剛剛提到的杜伯,我說過我從英國回來開辦診所后接診的第一個病人,一個父親一樣仁慈的老人。杜伯因為先天性左眼沒有眼珠,大半生受盡世間的屈辱與白眼。我那會兒搬出一本一本厚如磚頭似的中外心理學書籍,滔滔不絕地給他講書本上的病例與理論,讓他務(wù)必有一顆強大的心臟,有足夠的勇氣和力氣笑對這一切?,F(xiàn)在看來,治愈杜伯的不是那些貌似不可置疑的理論,而是他每天忙于收養(yǎng)流浪貓狗忙于做義工的實實在在的生活。艾小米完成自愈,應(yīng)該也是這樣。電話中杜伯告訴我,他要謝謝我,代艾小米,更代他自己。我有些羞愧,感覺現(xiàn)在在他們面前,我才是那個需要被治愈的病人。我忽然懷疑自己,懷疑起自己的職業(yè)來。心理醫(yī)生充其量也只是個傾聽者,心理疏導者,而非真正的治愈者。真正的治愈者是自己。每一個人,既是自己的傷害者,也是自己的醫(yī)生,最終靠強大的自愈力完成自救。
一天天從早到晚淹沒在他人苦海中的日子,突然讓我厭倦,讓我虛脫到無力。就在艾小米說起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三,我第一次在診所門上掛起休業(yè)一周的提示牌,開車來到市西北郊的兒童福利院。這里是舊城區(qū),顯然福利院是老舊建筑了,但三層樓的主體建筑被粉刷一新,童話中的城堡一樣。我在外面泊好車,在門崗那兒做了登記,看門老人聽說我找艾小米,當即喊來一位體態(tài)略胖的中年男人,跟我介紹他就是福利院許源院長。跟許院長打過招呼,他便熱情地領(lǐng)著我往樓上走。我向他打聽這里的情況。他先是搖頭,接著卻笑起來,說:困難是有的,比如照顧殘障兒童負擔重,保障孩子撫養(yǎng)和康復的資金跟不上,孩子們的就業(yè)沒保障。不過,現(xiàn)在上邊劃撥有專項資金,社會上也有些資助,雖然有限,但一切都是向好的。
許院長這話,令我馬上想到艾小米主持的那次義捐義賣會。我們一路上到三樓,三樓的光線明亮,窗臺上也擺滿了各種盆花。許院長說:三樓是孩子們上課、康復的地方。為孩子的身心康復考慮,我們一樓是餐廳,二樓住宿,學習、娛樂、康復在三樓。我頷首,說:你們做得很周到。
許院長領(lǐng)我來到樓梯拐角的教室,讓我進去。我沖他點點頭,輕手輕腳推開門,在最后排的位子上坐下來。那時的艾小米正在教十多個孩子上手工創(chuàng)意課。她的左手在黑板上靈巧地比比畫畫,右手用各種顏色的粉筆沿手型勾畫,然后在圖形上添加筆畫,很快黑板上就出現(xiàn)了青藍黃綠的小兔子,小狗小貓,大鯊魚,成群的鴻雁,還有大象、大灰狼、北極熊等,形態(tài)各異,或蠢或萌,或俏皮或頑劣,可愛極了。艾小米天使一樣笑著邊講邊畫,孩子們高興地大喊大叫。這情景我都看得入迷了,眼角不知什么時候已流下淚來。
艾小米給孩子們上完課,一個女孩子來替下她,我們得以走出教室,來到后院里的一處亭子間坐下來。一個年輕人很快為我們送來茶水。艾小米沖著年輕人用手語比畫謝謝。那年輕人笑著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了。
我瞥一眼剛剛離開的那個年輕的背影,拿眼神問艾小米什么情況。艾小米告訴我,這個年輕人就是在這里長大的,聾啞人,還沒找到用工單位,目前在院里做些服務(wù)工作。
你的手工創(chuàng)意課太精彩了,我都看入迷了。我說。
如果我說正是源于這樣的記憶讓我突然想要跟父親和解,你相信嗎?艾小米笑著問我,還是那般治愈人的笑,目光亮亮的,如石子在激流中閃閃發(fā)光。
我信。我肯定地說。
我說過我在鏡子中看不見自己以后,開始頻繁地夢到父親。要說那些夢,不僅沒有讓我想原諒父親,而是誤解、憎恨繼續(xù)加深。轉(zhuǎn)變始于去年十月份一個十點鐘醒來的早晨。那天我一覺醒來,一束光透過敞開的窗簾打在我臉上,確切些說是打在我的眼睛上。我即刻拿手捂住了臉。很快我睜開眼睛,避開這道強光,突然就愣愣地怔在那里。許久我將雙手伸進光束里,光亮透過我細瘦的十指,我過于蒼白的手指間即刻映現(xiàn)出柔軟的猩紅色。我莫名地激動起來,雙手不停地在光束中變換花樣:剪刀手,小兔子,伸長舌頭的小狗,扇動翅膀的鷹……不知什么時候我已淚流滿面。我想起父親了,想起父親在燈光下單憑兩只手做出各種小動物的造型,一一投影在白色墻壁上的樣子。那是我六歲以前,那時我的父親拿著我的小手手把手教我。等我也熟練起來,墻壁上開始出現(xiàn)一大一小的小兔子,一前一后伸長舌頭的小狗,一左一右向著天空扇動翅膀的鷹。突然老鷹猛飛一陣,將小鷹拉在后面,看小鷹快哭了,一個俯沖來到小鷹身邊,將她馱在背上,快樂融融地飛……那時我就問自己,是不是自己誤會父親了?父親根本就不是媽媽說起的那樣?這樣想著,我感覺巖石一樣的心竟然柔軟起來,馬上拿過手機,打開通訊錄,找父親的電話。我急切地找親人一欄,沒有父親。找家庭一族,只有母親的電話。那時母親去世快十五年了,我怔怔地盯著“媽媽”兩個字,看著那一串早已陌生的數(shù)字,久久地才劃過去。我繼續(xù)找父親的電話,找父親的名字,“Z”字母一欄,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又從上到下,劃拉幾個來回,也沒能發(fā)現(xiàn)父親的名字。通訊錄四千多個名字,居然沒有父親?;蛟S有父親,我竟不知用了怎樣一個名字保存的,反正是找不到了。我突然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
哭了會兒,我決定到兒童福利院去,把我父親教我的教給糖糖和那些孩子們。那天去兒童福利院的路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親切。陌生的人也讓我感覺親切,連街道、樹木、高高低低的樓房,因無聲而顯現(xiàn)出一種安于本分的寧靜,同樣讓我覺得親切。這有如走出夢幻的一切,讓我的心情開朗起來,以至我想沿著路肩上的甬道步行到兒童福利院去。甬道上既有步行趕上班的人,也有牽著寵物狗散步的人,我與他們迎面走來,又擦肩而過。人行道上,單車和電車流水一樣朝向同一個方向涌淌。這是這個城市最匆忙的一類人,是每天忙著趕生活的年輕人,是送孩子趕上學的工薪一族的年輕爸媽們。一位送外賣的小伙子在這列匆匆忙忙的人流中,一邊賣力地蹬動車子,一邊接聽訂單電話,一副竭盡全力生活的樣子,讓我覺得活著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就是那天,我?guī)咸翘莵淼蕉挪?,吃飯的時候,我一邊給糖糖夾菜,一邊告訴杜伯,我要收養(yǎng)糖糖。杜伯看我一眼,問決定了?我說是。杜媽媽說想好了,這可能很辛苦。我說不怕。杜伯又說,你要準備好,未來都是未知的,可能不止辛苦。我依然說不怕,我說我已做好了從最低處開始生活的準備。說著攬過糖糖,親了親他的額頭。也是第一次,糖糖在我懷里有了熱烈而親密地回應(yīng)。
糖糖還好嗎?我問沉浸在講述中的艾小米。
糖糖比過去好多了,他現(xiàn)在去了一所特殊教育學校,那里有來自好多省份的殘障兒童,老師因材施教,糖糖學到了很多東西,尤其是繪畫。上次義賣就有他的一幅《藍太陽》,被市藍天企業(yè)的莫總以二十萬的高價買走了。
我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義賣會上看到了。
艾小米又說,她準備結(jié)婚了,與一個小她八歲的大男孩,兩人在福利院做義工時認識的。男孩剛從德國外派回來,同意婚后共同撫養(yǎng)糖糖。說完,艾小米的手機響了,她看過號碼,眉頭蹙了一下,而后示意我去接一個電話。我沖她點點頭,看她起身走到一棵楓樹下,身上湖藍色的亞麻裙,裙褶優(yōu)雅地飄在風里。我看著她,心上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受,這一年多來像陪著她做了一個漫長又漫長的夢。顯然她已夢醒,而我不敢說就是那個讓她醒來的人。心里同時猜測著,她大約已經(jīng)跟父親和解,已經(jīng)在鏡子中找回自己。
這樣想著,我的手機也響了起來,是愛人的,她口氣異常平靜地告訴我,她已等在民政局門口。愛人的平靜讓我很不安,我馬上起身,一邊跟愛人申訴我不想放棄,一邊喊艾小米跟她告別。艾小米那邊沖我喊了一句:沒事多來福利院看望這些孩子們。我大聲應(yīng)答著,快步離開了。
當天安撫好愛人回到診所,天已經(jīng)黑透了。等最后一個病人踟躕著離開,已是深夜。身心俱疲,卻了無睡意,我便一個人對著電視喝酒,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睡夢中,我成了有說有笑的艾小米,牽著糖糖,與父親一同走在大路上。沿途,一塊塊廣告牌變成了一面面大鏡子,無數(shù)個艾小米不斷地出現(xiàn)在鏡子里,由遠而近,清晰可辨。
責任編輯 李知展
班琳麗,女,河南商丘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小說選刊》《解放軍文藝》《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刊。出版小說集《城市上空的麥田》《態(tài)度》。獲《中國作家》文學獎、第七屆長征文藝獎、第一屆浩然文學獎、第四屆屈原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