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織心之旅

1

陸珂捏著手中新鮮的菠菜葉子，睜著有些發(fā)澀的眼睛，瞳孔僵直，整個人仿佛被吸進生命的暗洞里，凝固于流逝的時間中。180度水平視野區(qū)域內(nèi)，一群高校見習生在三米之外圍成一排看向這里。

他用力擠了兩下眼睛，試圖讓眼部肌肉放松一下。幾秒的恍惚中，他在想，這是自己帶過的第幾屆見習生了呢？這幫羽翼未豐的年輕人總是對未來充滿好奇與期待，三五個人趁著陸珂準備教學展示道具的間隙，側(cè)著頭開始竊竊私語。

“如果看到那鴿子，肯定就是被抽到了。你只需拆開信件，就知道要去履職的具體日期和地點。”

“你們簽協(xié)議的時候仔細看了嗎？每年隨機抽取，不保證何時能回。最長的紀錄保持者聽說有三十年沒被抽中。真羨慕啊，人生最好的時光都過完了，即使到時候回不來，也值了?！?/p>

“但也有簽了協(xié)議頭一年就被抽中的。天呢，我才二十，剛享受了兩個心臟簽的福利。母胎solo連個戀愛還沒談過呢。真希望晚幾年再被抽中?！?/p>

站在這幫年輕人的角度看，陸珂是幸運的。整整十年，他還沒有被抽中。除了這兩年偶爾收到的神秘紙條讓他有點困惑，生活倒也風平浪靜。

“咳咳。請大家認真聽講。”陸珂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講述纖維素心臟的研究發(fā)展史，“菠菜葉的葉脈傳送水分，而我們的血管傳送血液。從工程學角度來說，二者傳送的都是液體。所以，如果我們把菠菜葉的細胞處理掉，就會得到我們心臟的‘腳手架’?！?/p>

移步到實驗臺正中央，陸珂把手中的菠菜葉懸掛在一個個小瓶子下，小瓶子上方大約一米處放置有特殊的清洗劑，清洗劑隨著重力向下滴入多根細細的橡膠管，每根橡膠管連著一根大口徑輸液針，針頭插入葉柄。清洗劑遇到細胞表面時，留下很多小孔，使得細胞內(nèi)部的物質(zhì)流出。在這套重力給藥系統(tǒng)持續(xù)5天的灌注后，葉片的細胞內(nèi)容物將會被帶走，剩下的就只有一具通體透明、結(jié)構(gòu)完美的葉片“骨架”。

“葉片‘骨架’的構(gòu)成成分大家都知道，堅固的結(jié)構(gòu)多糖——纖維素。也正是靠著這種近乎完美的生物相容性材料，你們每一個人胸腔內(nèi)那顆損傷待隕的小心臟才得以有機會轉(zhuǎn)世輪回。”基礎課程該講還是得講到的，人類心肌細胞在菠菜“腳手架”上被培養(yǎng)生長，纖維素完成工作后再溶解掉，經(jīng)過處理的血管完全替代了全部由人類細胞構(gòu)成的血管，在有限的年份內(nèi)復始再生，在全球心臟大疫情的重錘下屢敗屢戰(zhàn)。

像這樣的兼職老師的活兒——沒太大技術(shù)挑戰(zhàn)性或緊迫性——這幾年都是老好人陸珂來做。似乎也是一種順理成章。研究所里，能力更突出的同事永遠有忙不完的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愿把時間花費在那些年輕人身上的另一部分同事總能給自己找到好理由退避三舍。于是，很難拒絕別人的陸珂便在這個人人忙碌出業(yè)績的季節(jié)應下這份差事。模板化的生活流程周而復始。當然日子倒也沒那么糟，工作得體，和同事關系都還不錯，每天都有艾米麗等自己回家。很多從前的記憶，在這種復制粘貼的生活磨損下，只徒留一些黑白虛影。

夜幕淺降之際，陸珂站在辦公室衣柜前整理東西準備回家。和無數(shù)個過往的傍晚并無大異。只不過這一次，當他推開門準備出去時，一只機械飛鴿忽然出現(xiàn)在陸珂的面前。定神而視，鴿子的機械喙中銜著靛藍色信封，信的封口處蓋著紅紫混色的立體浮雕火漆印章。印章的圖案是一顆眾手捧舉的心臟。心臟下面寫著“心紀元”三個字。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此時研究所大樓外，城市已被各色光影無聲地攥緊于掌心，地面上還殘留著暴雨過后的痕跡。陸珂恍恍惚惚地過馬路，皮鞋不時地踏入一個又一個水坑。他沒看紅燈也沒聽到鳴笛，以至于在家門口的十字路口處，差點被疾馳的救護車撞到。

開門，換鞋，進屋。艾米麗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親愛的，你回來啦？猜猜我今天晚上做了什么？你最喜歡的……”

話未言盡，艾米麗就看到陸珂右手的信封。

“后天上午?！标戠婢o緊將她擁進懷里，頭埋進她的頭發(fā)里，雙臂箍得有些徒勞。

艾米麗的手臂垂落，臉上的笑容慢慢松垮下來：“哦……先趁熱吃點東西再說吧?！?/p>

陸珂?zhèn)攘藗?cè)頭，看到艾米麗身后餐桌上擺著的冒著熱氣的牛腩牛肚砂鍋煲。噓嘆一聲，松開艾米麗，走近餐桌坐下來。一片牛肚勉強入腹，便再也提不起進食的勁兒來。

佳肴如此美好，卻又生不逢時。

“或者，我們逃到別的地方去？”

“逃？不，行不通的。況且，能去哪里？大街上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同步了信息，小區(qū)大門口的智能管家都知道我收到通知函了?！标戠嫒嗔巳嗝夹模钡酱丝?，他還是感到一種突兀的不真實感。后天，自己也要踏上母親曾經(jīng)走過的路了嗎。作為當年的第一批，母親是唯一一個有去無回的志愿者。那時，陸珂年僅六歲。很多個夜晚，當他閉上眼睛，母親最后一次轉(zhuǎn)身離去時的圖像都已經(jīng)模糊得讓他分不清真假。

站起身，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陸珂對著陽臺落地窗外艾米麗精心維護的小菜園發(fā)起了呆。

房間里很安靜。艾米麗看著一動不動地坐了十分鐘的陸珂，開口嘗試打破這片靜默：“今天02戶的鄰居張阿姨，因為心臟簽證到期未續(xù)，沒及時換心，免疫兼容系統(tǒng)失效，被救護車拉走了。”

“張阿姨，她不是一直交著社保嗎？之前有次我在小區(qū)聽到她說，她是三年一續(xù)的B級簽證。比王叔李阿姨的C級簽還要多兩年?！?/p>

“那是她胡亂說的啦，可能年紀大了，孩子又離得遠，想在大家面前過過嘴癮吧。事實上就是一般的C級退休簽，也不知道社保未涵蓋的那剩下的20%的金額部分，她兒子那邊是因為什么原因沒給續(xù)上，都過了一個月的延保期，也沒續(xù)，然后傍晚你還沒到家那會兒就來了救護車，把人直接就給拉走了。延誤這么久，夠嗆能換新的了?！?/p>

“哦……”陸珂心不在焉。他對鄰里的八卦并不感興趣，都這個節(jié)點了，艾米麗干嗎要說這些呢。他只是希望艾米麗靜靜地陪自己坐一會兒，或者說點別的安撫下自己。

“我看到救護車來的時候，在想，其實也不用這么辛苦的?！卑愓酒鹕恚叩疥戠嫔磉?，大拇指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他們一直在說實驗已經(jīng)有了突破性進展，勝利在望，但究竟還要多久呢？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苋ソ蛹{機械心臟呢？那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嘗試，總比現(xiàn)在志愿者前赴后繼的強。纖維素心臟曾經(jīng)淘汰過那么多技術(shù)，唯獨不去碰機械心臟，我真的不明白?！?/p>

心中一團煩悶的烈焰不斷被擠壓，又在艾米麗近在咫尺的細語中，不斷撐脹?！斑@不是你能明白的事！你懂什么？”熊熊烈火循著周圍僅存的光亮噴發(fā)而出，陸珂雙拳緊攥，猛地抬起頭對艾米麗吼起來。空氣中，聲音震顫回旋。待緩過神來，陸珂才發(fā)現(xiàn)艾米麗被自己前所未有的失控嚇得愣在原地?？粗凉饷芫砺N的睫毛下，淡淡的灰綠色瞳孔中映著的自己的臉，陸珂胸腔的無名火漸漸熄滅。

怎么就把怒氣發(fā)泄到最愛自己的艾米麗身上了呢？陸珂有些懊悔，輕聲道：“對不起，我不該那么說?！?/p>

艾米麗垂下眸子，淺淺地笑了下。倒是什么也沒說。

陸珂扭頭又看向桌子上放著的通知函，平靜了一會，問艾米麗：“那幾張紙條還在吧？我想再看下?！?/p>

艾米麗“嗯”了一聲，不再多語，右手解開胸前的扣子，五指張開按壓在心口。一束錐形藍色光影從肌膚射出，艾米麗在錐形光影內(nèi)做出了五個形態(tài)各異的手勢，隨即，她胸部的肌膚沿著一道“Y”形豎線緩緩張開。在一層又一層的精密機械部件深處，一摞邊長十厘米的折紙被一只纖細的機械臂遞出。

接過艾米麗胸內(nèi)臂遞出的折紙，陸珂把它們一一展開放在茶幾上。每一張紙上，都寫著相同的一行字：

在第十個銀白色光點處進門。

2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點痛苦，但請再堅持一下，繼續(xù)履行您的志愿者職責?！?單向透視玻璃那邊，觀測員對著話筒向這頭的陸珂?zhèn)髟挕?/p>

這一切讓陸珂感覺很糟。連續(xù)三天，他像上班通勤一樣，朝九晚五來到這個房間。三面白墻，正前方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墻。墻那邊，是“心紀元”項目的實驗觀測人員和負責人；墻這邊，他獨自一人坐在實驗躺椅上，頭上戴著內(nèi)嵌傳感器和誘導器的頭盔。每次觀測開始前，他的手臂會被注射一管紫色藥劑，接下來，頭部在感到一陣微微灼熱感后，他被要求毫無保留地回憶從小到大的所有瑣碎記憶。

“這一切真的是必要的嗎？簽署的不是關于心臟再生醫(yī)學課題的志愿者實驗嗎，為什么每天要回憶這些？”

“很抱歉，相關程序的實驗目的涉及機密信息，暫時無法向您解釋。但請相信這是所有志愿者都需要經(jīng)歷的實驗的必要環(huán)節(jié)?！?/p>

“可是這也太私密了。”陸珂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處細胞都在排斥，從昨天起他要補充更多關于原生家庭的細節(jié)記憶。他并不想掀開遮羞布。然而不疼不癢的應付遠遠不夠，這些玻璃墻背后的人顯然不滿足于這些。他們是來真的。

“您已在18歲簽署協(xié)議的時候授權(quán)我們私密記憶上傳權(quán)限，擅自隱瞞記憶信息將被納入‘城市之心’黑名單、喪失后續(xù)定期獲取有機纖維素心臟的權(quán)利。此外，公司為您定制的仿生人也將被強制回收?！?/p>

“不，不要回收艾米麗！”心口一陣痙攣，陸珂脫口而出，聲音已然透出幾絲無力。撒謊或試圖隱瞞行不通，陸珂試過，可能是那管紫色藥劑，可能是頭盔內(nèi)的某種探測感應裝置，總是能被觀測者捕捉到信息。三次黃色警告之后，他開始嘗試突破那些灰白的虛影，回憶兒時的記憶片段。

“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你犧牲了多少？”“閉嘴！你是耳朵聾了嗎？聽不見嗎？別哭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能不能離我遠點?！薄皼]什么好說的，我必須要去?！?/p>

一些錐心的記憶在陸珂的視網(wǎng)膜上清晰成像，繼而呈現(xiàn)在墻那邊的電子屏幕上。電子屏幕前的記錄員時不時地點擊著操控臺按鍵，截取不同的記憶片段。陸珂不清楚墻那邊的人都在做著什么。第五個傍晚，他終于被告知，這一熬人的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了。

階段性的解脫聊勝于無。來這里之前，沒人提前知道被抽中后會做哪些實驗項目，由于保密條款的限制，所有做完實驗安然回去的志愿者都緘默其口。陸珂也是來了的第一天才知道，自己共將面對三個環(huán)節(jié)的任務。陸珂曾想過，這些年收到的奇怪紙條是否和實驗有關聯(lián)，然而截至目前，他所經(jīng)歷的，不過是把自己潦草的一生回顧了個透徹。平緩著心氣，陸珂在夜里告訴自己：都過去了，都會過去的。

隔天一大早，實驗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繼續(xù)推進。他被帶到新的房間——屋內(nèi)放了一排貨架。

“你是說我現(xiàn)在要練習縫東西？”他看著他們遞來的一雙韌性十足的黑色手套，和一副腦機隱形眼鏡，疑惑問道，“我們志愿者要去做外科手術(shù)嗎？”

“倒也沒有外科手術(shù)那么復雜。不過，正如模擬失重、超重、旋轉(zhuǎn)等太空環(huán)境，是宇航員日常需要進行的航天環(huán)境適應性訓練。你可以理解為，目前這個階段，是你需要掌握的關鍵技能。”

陸珂看了眼手中的黑手套，戴上，又前后端詳一番，依舊不覺有何奇特，就像是一般的醫(yī)用手套。取出眼鏡盒后背的配套感應頭貼，撩開頭頂頭發(fā)，把它貼在頭皮中央。最后，他戴上隱形眼鏡。

當這眼鏡戴好之后，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完全不同。他依舊可以看到眼前的事物，只不過，不再是某種實體的形式，而是以密密麻麻的纖細線圈的模樣呈現(xiàn)。自己的雙手、雙腳、腿、膝蓋，胳膊。所有眼前之物，都是一團顏色各異亂麻。

“你能看到目標物嗎？藍色的那兩處?！睂嶒瀱T的聲音從房間天花板一角傳來。

“像是……正方體形狀的那兩團藍色嗎？”陸珂左右扭頭環(huán)視一周后，找到了唯一的兩處藍色。

“是的?，F(xiàn)在，請你用剛才我們教給你的步驟和注意事項，嘗試把目標物的關鍵節(jié)點相互打結(jié)，完成縫綴。不用著急，這只是第一次，完成任務是核心要求，你不需要去考慮時間的緊迫性?！?/p>

陸珂看著自己的雙手，腦機連接指示下，手套十根手指的指尖開始向外伸出一節(jié)纖細的直徑大約一毫米的針狀物，細針在伸至3厘米的時候停止動作，從細針頂端，如同竹節(jié)拔出一般，又長出一節(jié)更細的長針。3厘米處同樣停止動作，更細的長針從頂端拔出……直至，最終拔節(jié)而出一根和眼前的亂麻線圈粗細相似的柔軟的細線。這就是最終要進行縫綴操作的“操作手”了。陸珂動用意念，這些長出來的長針就像自己的手指一樣，靈活地彎曲著每一處關節(jié)，做出不同角度的抓取與伸展動作。如果用自己的手指去縫綴，是無法辦到的，手指太粗，而亂麻太纖細。不過，有了這雙操作手，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陸珂這樣想著，但當他嘗試去撥開亂麻，理出關鍵節(jié)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確實不是一件易事。纖細的線圈一刻不停地以不規(guī)律的方式波動著，很多時候他以為他要抓住了，但是總是會操作失誤——要么操作手差之毫厘沒有碰到，要么直接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了線圈。

在經(jīng)過半小時的連續(xù)失誤后，陸珂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的雜念平復下來。再睜開雙眼后，他全神貫注地觀察這些波動的線圈。許久，陸珂開始用食指和拇指指尖探出來的操作手精準地撥開亂麻，捏取一個個目標節(jié)點。

他做到了。

陸珂還戴著眼鏡。他慶幸自己完成了任務。在此之后，他又被要求縫綴另外十一對形態(tài)各異的亂麻。最后兩對亂麻的難度系數(shù)最高，線圈的觸感和波動態(tài)明顯和之前的不同，這也導致花費了陸珂更多的時間去完成這個任務，好在一切順利。

“感謝您積極配合實驗任務，您完成得非常好。現(xiàn)在，您可以取下您的眼鏡和手套。今天的項目已經(jīng)完成。請您回去好好休息調(diào)整下，明日我們將繼續(xù)新的練習項目?！?/p>

取下眼鏡，精疲力竭的陸珂看著面前的桌子上剛才自己縫綴的十二對“亂麻”——一個藍色的正方體紙盒子，一個玻璃球，一杯水，一個充氣氣球，一本字典……最后的兩個形態(tài)最眼熟，那是難度系數(shù)最高的，一只熟睡的小白鼠和一條熟睡的中華田園犬。

陸珂的嘴顫抖著微微張開，低下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還戴著黑手套的雙手。

連續(xù)五天諸如此類的練習后，陸珂終于迎來了最后的環(huán)節(jié)?！拔覀兊搅??！惫ぷ魅藛T向后欠身，感應門向左側(cè)水平縮進，陸珂邁步，走進一間小型飛機棚大小的幽暗大廳。映入眼簾的，是一顆將近兩米高的心臟。

直徑6厘米的不銹鋼管被固定在一個長方體木質(zhì)站臺正中央，它垂直向上，插入有機硅聚合物生物塑化后的龐大心臟標本。心臟底部并非哺乳動物心臟常見的錐形，而是分叉的。透過左心室上打開的一扇“舷窗”，多根靠壁而生、樣貌奇特、有數(shù)厘米粗的肌肉束展露無遺。這些肉柱增大了心室壁的表面積，使得心臟看起來體積更大。在塑化的心臟上方，多根巨大的血管四處伸探出來，因著染色后的塑化液的緣故，靜脈呈現(xiàn)藍色，動脈呈現(xiàn)紅色。主動脈及其分支的血管最是顯眼，像是紅色的拱形柱橋，宏偉而震撼。

“須鯨科動物的心臟標本？”陸珂一眼就認了出來。環(huán)顧四周，這里看起來像是一間動物心臟標本收藏室。除了面前這個，整個大廳還分散陳列著不同大小的各類動物的心臟標本。

“藍鯨的心臟標本?！币粋€穿著白色科研袍的年輕男子從一側(cè)的標本旁邊走了出來，衣擺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搖曳，胸前的工牌上印著“尤金”二字。天花板射燈的光線錯落灑下，尤金消瘦的面龐忽明忽暗，棕發(fā)略顯凌亂，布著紅血絲的雙眼難掩銳利與興奮，目光還游走在周身的標本上，嘴里的話已經(jīng)飄向陸珂：“壯觀嗎？這些生物的心臟標本?！?/p>

“呃……壯觀。”陸珂附和。

“在古埃及人的觀念里，心臟是靈魂的居所，它記錄著一個人一生的善惡。在他們準備給遺體下葬的時候，會先把遺體的器官依次取出。而在制作木乃伊的過程中，由于他們對心臟抱有一種崇高的敬意，故而會將心臟置于壇中，或者放回死者的胸腔內(nèi)，這樣一來，這顆心臟就能在冥界和他們掌管真理與正義的女神瑪亞特的羽毛比重量。女神有權(quán)評斷心臟的主人生前是否善良?？上О。缃裎覀冞@個世界，女神已無暇顧及了?！庇冉鸫诡^，似是在回溯什么，搖了搖頭，又抬起眸子，走近陸珂定睛看著他問，“作為公司旗下研究所的研究員，你覺得原因何在呢？全球性心疫爆發(fā)以來，為什么我們一直都無法鑒定出病原微生物呢？不管是聚合酶鏈式反應、基因測序，還是其他的生物學技術(shù)，都無法確認病原體，我們眼睜睜地感受著胸腔內(nèi)那顆心臟的衰竭。即便是3D生物打印、纖維素心臟，甚至是反倫理的異種生物器官移植，在心疫面前都無濟于事?！?/p>

陸珂被面前這個人的話語所牽引，陷入一陣沉默。尤金并沒有給陸珂太多時間思考，很快又自言自語道：“是啊，這樣的世界性難題，你哪會知道呢。我也是后來某一天，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之所以我們在現(xiàn)有的科學體系下找不到它的致病因，并且不管將目前的再生心臟更換多少代，依舊只能達到最多十年的服務期，那么，也許只有一種可能——引發(fā)心疫的根源是在更高維度上發(fā)生的。”

陸珂別過頭，看著周身陳列柜里的大大小小心臟標本。這些年自己和同事們私下也曾探討過的原因，倒是沒有往“更高維度”這個方向考慮過。的確，目前人類能感知到的維度還僅僅存在于三維世界。如果心疫的根源出在更高維度，比如加上時間維度的四維世界，或者更高的維度，人類連感知都感知不到，又何從提探測和治療呢。他試探性地問：“聽你的意思，難不成公司已經(jīng)找到了突破口？”

“不僅是突破口。我們已經(jīng)發(fā)明了革命性的技術(shù)——時空纖維編織技術(shù)！”尤金眼中放著盈盈光芒，音調(diào)都變得尖銳了起來，“我們發(fā)現(xiàn)，宇宙中的每一個點，都通過量子糾纏與宇宙中的其他點相連，形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量子時空網(wǎng)格。而時空本身也具有一定的彈性和可塑性，類似于一種極其細膩且堅韌的纖維網(wǎng)絡。利用高度精密的儀器和算法，我們識別并激活了這些量子連接，又通過精細地操控這些時空纖維的排列和振動模式，創(chuàng)造出臨時的‘高維度纖維通道’。信息也好，物質(zhì)也罷，當然了，包括人類，都能夠以超過三維空間的‘捷徑’進行傳送?！?/p>

“四維時空旅行？”

“比那強大多了。四維時空不過是三維空間加上時間維度、起點和終點既定的時空，說白了就像一根長長的膠卷一樣的線條。而我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六維時空的平時宇宙的傳送。不，比那還要更強大更強大！我們的時空纖維編織技術(shù)，不僅僅是傳送，還可以復制！幾百年前，超弦理論只存在于理論中，如今我們已經(jīng)證實，自然界的基本單元確實不是輕子、夸克、光子這類的點狀粒子，而是由很小很小的線狀‘弦’構(gòu)成的。這些弦可以在九個維度的空間方向振動。不同的振動和運動模式產(chǎn)生不同的基本粒子，不同的時空里，運動模式也不同。而這就是你接下來要面對的核心任務——在六維時空網(wǎng)格中，復制你的目標弦體！”

“復制？什么意思，復制什么？”

“復制你自己！在更高的維度空間里，把另一個你的基本單元給復制粘貼回來。既然我們這個四維時空里解決不了心疫，那就突破限制，去更高的維度上尋求答案。當然，首先我們要確保這樣是有效的。我們需要足夠的臨床數(shù)據(jù)支撐，目前已經(jīng)完成實驗并成功返回的志愿者所顯示的心臟功能一切完好，最早一批的志愿者已經(jīng)達到了第九年的心疫免疫期，在沒有任何人工干預的情況下，心肌功能完好，沒有衰變！”

“你確定，這真的安全嗎？”所以我將是一只穿梭時空的小白鼠——陸珂把心里冒出來的念頭按在喉中，并未說出口。

“當然！每年年底的志愿者表彰大會你在網(wǎng)絡上也看過的，他們感到多么榮耀，為了人類的醫(yī)學發(fā)展貢獻出了自己的力量?！庇冉鹋e高雙臂，仰頭看著天花板，顯然，他因為自己是創(chuàng)造這一壯舉的一分子而感到萬分光榮。

但陸珂并沒有因尤金的話感到太大的震撼。他沒有創(chuàng)造壯舉，他只是成就這一壯舉的一塊基石。至于所謂的榮耀，榮耀獲取的前提是陸珂能平安歸來。尤金沒有提及那些沒回來的志愿者都去了哪里，而陸珂也不打算刨根，已經(jīng)到最后環(huán)節(jié)了，他只想盡快完成實驗，回歸到正常生活中。嘆了一口氣，陸珂問，“我需要怎么做？”

“我喜歡聰明的志愿者。”雙臂落下，尤金搓了搓手，陸珂的一切反應都讓尤金很滿意，如果陸珂表現(xiàn)出激進甚至是抵抗，那事情將會變得棘手，“你要做的倒也簡單。進入時空通道，沿著我們給你提供的路徑一直走，遇到岔路口你隨機選擇就好，影響不大，但是你必須走過十個岔口才行——那是我們通過人工智能精密算法給你找到的和我們這里的時間線最匹配的時空。你將會看到一些網(wǎng)狀門。到時候你撥開網(wǎng)格門，走進那個時空，找到目標弦體——那個時空的你，佩戴上眼鏡，啟動腦機開關，用你的編織手套，找時機將他身上的關鍵節(jié)點和你的縫綴起來?？p綴確認完成后，你們二者暫時會合二為一，但是你不用考慮別的，你只需要在24小時內(nèi)、你手臂的皮下報警器發(fā)出倒計時報警震動前，原路返回即可。被復制的弦體會在你離開他們時空的網(wǎng)格門的時候和你的弦體自然剝落?！?/p>

“你之前提到弦理論，所以你的意思是，這樣的復制，因為所處的時空維度更高，被復制的另一個我的弦體由于振動和運動模式不同，故而縫綴之后便會同步影響我自己的本弦的基本粒子。而受制于更高維度因素影響下的心疫的醫(yī)源性困局就能得以破解。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就是如此！”尤金越說越興奮，不等陸珂話說完沒說完，他已經(jīng)往前方邁著大步，繞過一個又一個的標本往深處走去，“既然你已經(jīng)明白了，跟我來，我們這就正式開始吧?！?/p>

“可是……”陸珂探著手想要讓尤金暫且停一停，見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著，便只好先跟上步子。大概情況陸珂已經(jīng)聽得七七八八，然而頭腦里卻生出一些模糊的困惑與不安。

尤金在大廳深處一扇石頭砌成的門前止住了步伐。

“可是……”陸珂看著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的尤金，還是忍不住把心里的疑問說了出來，“我們這樣做，對那個時空難道不會產(chǎn)生影響嗎？”

尤金給陸珂回了一個淺淺的微笑：“那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p>

3

陸珂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放置在莫比烏斯環(huán)上的螞蟻。周圍一片黑暗，只有腳下的一條寬寬的、蠶繭質(zhì)地的熒光藍道路通向看不到盡頭的遠方。陸珂就這樣沿著這條路走了不知道多久。與其說是走路，倒也并不準確。他的雙腳并未接觸熒光道路，一直以離地十五公分的高度在懸浮走著。平地，上坡，下坡，平地……似乎是在循環(huán)。不知走了多久，左前方的地面終于出現(xiàn)了第一個岔路口，并露出了微弱的銀白色光點。

“原來是這兒！”陸珂興奮地大吼一聲。不僅僅是因為岔路口的出現(xiàn)，更多是興奮于那處銀白色光點。尤金口中的可以隨機選擇的岔路口，有時是雙岔路，有時是多岔路甚至是五岔路。而銀白色光點每次也會同時出現(xiàn)在某個路口，像是特意在給陸珂指路一般。一、二、三……陸珂繼續(xù)前行著，周身的景象逐漸變得不一樣起來。腳下的蠶繭道路緩緩地由原始的一個平面，變得兩邊緩緩向上卷曲起來。蠶繭的纖維縫隙開始緩緩變大，平面道路逐漸內(nèi)扣卷成弧面，最終弧面徹底閉合，卷成了一個內(nèi)壁布滿熒光藍細網(wǎng)的管狀通道。

仔細看的話，閉合的內(nèi)壁上，呈現(xiàn)出外觀相似的不同的拱形門。

第十個光點出現(xiàn)了，在十個岔口后，不偏不倚恰巧就在一個拱形門正中央。

陸珂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撥開細網(wǎng)，側(cè)身而入。強光撲面而來，照射得他睜不開眼睛。緩了三秒鐘，陸珂才又緩緩睜開雙眼查看這個世界。

他站在一家銀行的門口，街對面就是自己和艾米麗的家。城市霓虹如織，一切都那么熟悉。出租車從路上疾駛而過。陸珂繼續(xù)往小區(qū)門口走，期望目標弦體就在家里。直到房門口，一切還都一模一樣。他伸出右指，嘗試打開指紋密碼鎖。密碼錯誤。又嘗試了瞳孔識別。同樣密碼錯誤。難道這里不是自己的家？或者，目標弦體和本弦的運行模式不同，指紋和瞳孔也不同？

“哎，小陸回來啦？”陸珂被身后的熟悉聲音嚇了一跳，扭頭看過去，是鄰居張阿姨，以及左臂攙扶著她的兒子。陸珂瞥了一眼，兒子右手拎著一包東西，看袋子包裝，應該是兩人剛從超市購物回來。這個時空張阿姨的兒子看來沒定居國外。

“嗯嗯，回來了?！标戠娌桓叶嗔?，從一樓大廳走了出來，沿著自己的樓棟繞了一圈，跨過綠化帶，走到后花園，蹲在墻體外立面的一個角落，透過落地玻璃往里窺視。艾米麗端著一盤剛做好的晚餐從開放廚房走到茶幾，沙發(fā)上，另一個自己正蹺著二郎腿，在看全息投影的老電影。

這里就是自己家。

陽臺玻璃門被艾米麗推開。她出來給花園的花卉澆水了。陸珂往一側(cè)的綠化帶處躲了躲，時刻保持隱蔽在暗處。待艾米麗澆完花轉(zhuǎn)身回屋，陸珂緊緊跟上，在她隨手帶門的時候，側(cè)身貼墻，伸出左手手掌擋了一下。眼瞅著艾米麗走進里屋，陸珂才躡手躡腳急速探門而入，并在落地窗前厚實的遮光窗簾后躲了起來。不知是不小心觸碰到了哪里，窗簾上方的滾軸處突然發(fā)出“晚安，做個好夢”的聲響，窗簾隨著聲響也緩緩開始自動關閉。

“媽媽，是你嗎？”臥室里傳來艾米麗的詢問。

陸珂慌忙撥開窗簾推開玻璃門逃了出去，倒是身后傳來一聲溫柔地回應：“嗯，是我?！?/p>

又回到剛才在小花園里躲著的地方，陸珂思忖著：剛才魯莽了，最佳的復制時間還得是凌晨，現(xiàn)在目標體剛吃完晚飯回臥室，還是在外面等到大家都熟睡了再說吧。觀察著房間里的動態(tài)，他看到屋里的另一個自己正躺在床上靠近飄窗的一側(cè)玩著電子產(chǎn)品，艾米麗坐在床頭，對著窗簾似乎說了什么，窗簾就自動關閉了。隔壁那屋的燈光亮起，一個婦人敷著面膜端著水杯走進屋里，陸珂無法看到婦人的長相，剛才艾米麗叫“媽媽”，應該就是指她了。這個時空的艾米麗難道不是仿生人而是人類？艾米麗的媽媽和他們住在一起，這個時空的自己和艾米麗可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陸珂抬起頭，夜空中的圓月在東邊的天空亮堂著。肚子發(fā)出“咕咕”聲，陸珂左右張望，小花園那頭恰巧栽了一棵結(jié)出果實的樹。他小心走近細看，是梨樹。摘了倆梨，在兩側(cè)衣服上蹭了蹭，也顧不得太多地啃咬起來。

明月緩緩西落，各家各戶的燈都熄滅良久，陸珂才又躡腳走近陽臺玻璃門。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他嘗試用腦機指令指使手套開鎖。一根根竹節(jié)操作纖維從指尖撥出，探進玻璃門側(cè)邊的一處鑰匙孔，僅僅兩秒，鎖就打開了。陸珂小心翼翼地把門虛掩上。客廳茶幾上的果盤里擺著幾塊月餅，他順手拿起邊走邊大口吞咽。

目標體臥室的門被緩緩推開，這個時空的自己和艾米麗正酣然入夢。陸珂走到飄窗前，在床邊羊毛地墊上席地而坐，戴好設備，意念開啟復制縫綴操作。視網(wǎng)膜上呈現(xiàn)出“面前目標弦體已掃描確認完畢”的字樣，隨后，陸珂手套指尖的操作纖維便開始工作了。

另一個自己在陸珂視網(wǎng)膜的成像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麻線，周身的赤紅色關鍵節(jié)點看起來有幾十個，心臟的方位有五個，頭部的方位有七個。陸珂看著操作纖維探頭進入“亂麻”體內(nèi)，心里還在想著，一會兒會是什么感覺呢？自己會有疼痛感嗎？然而當纖維觸碰到心臟方位的第一個節(jié)點的那一秒，陸珂突感頭部一陣暈眩，隨即，他便失去意識倒在了地墊上。

朦朧中，他感到自己身體蔓延出無數(shù)細線，那些細線又和一團細線相互黏合……又過了很久，似乎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臉龐。

待到陸珂再次醒來，陽光正刺眼地打在他的眼皮上。

“陸珂，陸珂！”艾米麗握著自己的手臂輕輕搖晃，看到終于被喚醒的陸珂，舒了一口氣道，“嚇我一跳，叫你半天也沒反應，睡得好好的，這么大人了怎么還掉床了呢。這是什么？大半夜的怎么還戴上手套了……”

陸珂眨了眨眼睛，不似在夢中。意識稍微清醒過來，他猛地從地上坐起身，扭頭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自己在復制弦體的時候竟然睡過去了。

“陸珂，艾米麗，趕緊來吃早飯嘍?！笔亲蛲砟莻€聲音。

“媽，我給你說哦，笑死了，你那寶貝兒子昨晚竟然睡覺掉床了?！卑愐呀?jīng)走出臥室，廚房傳來她拿碗筷的聲響。

陸珂靜下心來梳理思路。經(jīng)過意念確認，視網(wǎng)膜成像現(xiàn)出“復制任務已經(jīng)完成，距離時空門關閉還剩8小時”的字樣。自己確實只是睡了幾個小時。這就好辦了，等會兒盡快吃完早飯，盡量不影響這一時空的事件，隨后說去上班，就可以趕緊離開這里了。

手掌支撐地面，緩緩站起身，陸珂把手套先摘了下來塞進褲兜里，一步一步朝著屋外走去。

餐桌那邊，艾米麗剛把三副勺筷在筷置上擺放好，那婦人背對著陸珂已經(jīng)入座。

“早，早上好?！标戠娼Y(jié)巴地打招呼。

婦人扭頭，嘴角上揚，雙眸慈和地對著自己笑起來：“早上好，珂兒?！?/p>

陸珂怔在原地。

這熟悉的面龐——記憶深處的影像浮出腦海，即便鬢角斑白——這分明就是自己的母親！

4

整個早餐陸珂吃得魂不守舍。盡管已經(jīng)很努力讓自己顯得鎮(zhèn)定一些，剛?cè)胱鶗r，陸珂還是無法抑制地神經(jīng)性手抖。

“珂兒，你沒事吧？”母親伸手握住陸珂抖動的左手，關切道：“要不要等會兒去看一看社區(qū)醫(yī)生？”

“不，不用了?！标戠姹煌蝗缙鋪淼闹w接觸嚇得慌亂地抽出左手，垂下眼簾，讓下巴緩緩貼近胸口，他佯裝繼續(xù)吃飯，一雙眼睛卻又不經(jīng)意地偏離軌道，偷偷瞄向母親。四目相對的瞬間，陸珂緊張地把頭埋得更低了。母親的目光如暖陽覆裹而來，陸珂感到陌生又局促。他從未想過能碰到這個時空的母親。

艾米麗似乎開始和母親談論起昨晚她做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具體說的什么陸珂全然不知，他只是機械地往嘴里送著母親烙的菜餅。菜餅在口腔里被陸珂嚼磨成醬，腦海里千萬思緒倏忽游走，直到艾米麗吃完早飯換衣出門上班，陸珂還坐在原處。

“珂兒，他們已經(jīng)走了。”母親遞過來一小碟切開的月餅，把手放在陸珂的手背上。

“嗯？”手掌的溫熱將陸珂的心緒帶了回來，他抬頭看向母親。

“他們已經(jīng)走了?，F(xiàn)在這里就剩珂兒和媽媽了?！蹦赣H的目光上移到陸珂的頭頂，輕輕地抬手摸著他的頭。

“他們？”陸珂不解。

“嗯，艾米麗，還有……這個時空的陸珂。”

餐椅的四個腳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陸珂猛地站起身，驚詫地張大了嘴：“你，你……”

“是媽媽呀，珂兒，是媽媽給你留的紙條。媽媽，終于等到你了。”講到最后，母親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她緩緩起身，走近陸珂，緊緊地擁抱住自己的兒子。

陸珂身體僵直地被母親擁抱住，很快又緊握著母親的雙臂把母親輕輕推開：“媽媽？你是我的媽媽？真的是你嗎？你怎么會……”

“離開你的時候你還那么小，那個時候我也是身不由己?？纯船F(xiàn)在，我的小珂兒都長這么高了?！?/p>

“可是，這么多年了，你一直被困在這里？”

“傻孩子，媽媽沒有被困在這兒。”母親把雙臂慢慢抽出，坐下和陸珂娓娓道來，“最初幾年母親也是在公司總部那里配合‘心紀元’的項目，因為一些特殊的因素，媽媽一直被限制在公司里不能出去。后來當他們研究出時空通道以后，我也被送了進來。初期項目設計得還不夠完善，大家不確定能不能找到合適的目標弦體，也沒有時空門關閉的時限。我搜索了不同時空的目標體，有的空間和我們的時空狀態(tài)迥然不同，有的時空的目標弦體體質(zhì)太差，有的空間甚至已經(jīng)人機合一，弦體完全無法復制。過了很久，我才找到這個時空，不論是從時空發(fā)展相似度，還是從媽媽和你的目標弦體對應度，甚至是你事業(yè)與家庭的發(fā)展，都是最完美的。受親緣關系影響，除了剛?cè)霑r空通道時的一段通用路程外，就是你感覺一直在重復的那段路，后面的道路直系親屬會有重疊的岔路口。每個岔路口一旦選錯，就會進入完全不同維度的時空。為了讓我的珂兒能夠找到這里，媽媽就在那些路口做了標記，并且在時空通道的初始路段等待前來參加實驗的新的志愿者，讓他們幫我給你帶回那些信件。媽媽不希望‘心紀元’的人發(fā)現(xiàn)媽媽的計劃，于是紙條上便沒有留名字?！?/p>

“可是這么多年沒有我的消息了，媽媽怎么能確定那些紙條就能送到我的手里？如果發(fā)生了什么意外，或者，你托付的人都沒有找到我。”

“我沒法兒確定，我只能賭。這么多年了，媽媽很想你，為了能和你一起住在沒有心疫的最適合我們的時空，我只能這樣賭，至少這樣你就可以找到我。好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等待你終于來了，現(xiàn)在你也已經(jīng)完成了對應弦體的復制，我們可以一起住在這里，住在最適合我們的新世界?！?/p>

一起留在這里。“砰砰砰”，陸珂心跳不自主地加快。猛地，他又想起什么：“可是如果我留下，這個時空的陸珂不就永遠被困在我的身體里了嗎？這樣對他和這里的艾米麗不免有些不公平……”

“呵呵呵，我的傻珂兒啊。”母親笑著搖搖頭說：“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尤金跟你是怎么說的？當你返回時穿過時空門，這個時空的本體會直接脫離，你走出時空門的那一刻便完成了弦體的復制遷移？”

“嗯，他是這么給我說的?！?/p>

“復制，呵，說得那么好聽，都是謊言！哪有什么復制粘貼啊，都是復制剪切！完成弦體縫綴的那一刻，兩副身體已經(jīng)交融，被復制的弦體喪失原主意識，兩個時空的人類弦體振動和運動模式相融合，共用同一身體，優(yōu)勢基因被保留，劣勢的部分因為不相容也會被直接消亡。時空纖維編織技術(shù)可能設計初衷是為了解決我們那個時空無法攻克的醫(yī)學問題，但是之后的發(fā)展走向絕對不是像公司或者尤金口中所說的那樣。我為什么不想回去？在那個時空，我們都只不過是試驗品，是時空編織技術(shù)可行性和安全性的臨床參考數(shù)據(jù)而已。等到技術(shù)完善公布于眾，你覺得那些手里拿著十年A級心臟簽的人們會怎么做？他們只需要像購置房產(chǎn)一樣，在不同的時空復制剪切最佳弦體而已。剪切過后的自己因為擁有了兩個時空弦體的運動模式和軌跡，故而可以不受時限地待在這個弦體對應的時空里。我們的操作手套因為處于實驗期，材料只支持縫綴一個對應弦體，那如果他們的升級了呢？可以剪切三個呢？四個呢？今年在這個時空待待，明年在那個時空待待。我的傻孩子啊，那樣的一個污濁的時空，我們?yōu)槭裁匆厝グ?！留下來不好嗎？這里的陸珂昨晚已經(jīng)不在了，他和你融為一體。留下來，和媽媽一起，這里和你家?guī)缀跻粯?，難道不是嗎？媽媽甚至給你找的還是有艾米麗的時空，這里的艾米麗不是仿生人，你們以后也可以擁有屬于你們自己的孩子們啊?！?/p>

陸珂倒吸一口涼氣，扶著桌角坐在椅子上，一時說不出話來。母親看著久久呆坐的陸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珂兒，我知道這些事情太過殘酷，可這就是事實。我們總要學著接受。事已至此，聽媽媽的話，留下來，我們一家三口幸福地在一起。以后還會有一家四口，一家五口。”

母親已經(jīng)開始暢想未來，陸珂抬起頭，心中還是有隱約的不適，即便聽起來很誘人，但這所有的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母親暢想了許久，看兒子沒有什么回應，想了想，站起身又拉著陸珂來到書房，指著書柜上擺放著的各種獎狀和榮譽照片，給陸珂講著這個時空的自己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

母親講得神采奕奕，口若懸河，仿佛這一切就是在母親的幫助下陸珂親手打下的江山。然而陸珂是清醒的，那是別人的過往人生。至于自己，生命中的摯愛遲到得太久，就像巨幅畫作中大片的留白，在失而復得短暫的激蕩過后，反倒讓人覺得這驟然硬塞進來的色塊和線條是如此蹩腳和生澀。

母親興奮的樣子讓陸珂覺得越來越陌生。他有點想念自己的艾米麗了。

“留下來吧，這里有你的生物醫(yī)藥公司，有媽媽和艾米麗，這個時空的艾米麗還是貨真價實的人類，你和艾米麗的愛情以后還可以結(jié)出果實……”

母親還自顧說著，陸珂卻透過窗戶，定睛看向昨夜熟悉的后花園。有風吹過，花園中被艾米麗精心呵護的無盡夏、玫瑰、月見草，于陣陣扶風中晃動姿彩，在陸珂面前編織出這個時空不一樣的夢幻。

自己的艾米麗，種的是小菜園。

“母親，你怎么知道，我們的時空里，我有一個仿生人艾米麗呢？”陸珂淡淡地問道，“你離開時我才六歲，你在實驗室里參加志愿者實驗，也不可能知道我這么多年來的生活細節(jié)變化。艾米麗是最近這六年才來到我的身邊的，我的公寓也是十年前才搬進去的。你是從哪種途徑知道我的住址和艾米麗的信息的呢？你說你為了我篩選了很多時空，選擇了最適配我們原來時空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原時空我的生活情況的呢？”

母親神采飛揚的側(cè)身被時光定住了，深藍色苧麻長裙貼著她稍顯佝僂的后背，流露出一絲老態(tài)。沉默有時候格外漫長?！斑€是被發(fā)現(xiàn)了呢?！蹦赣H轉(zhuǎn)過身來，眼角紋向外蔓延，堆砌出一絲苦笑，“是媽媽不好。媽媽那時……患了產(chǎn)后抑郁，無法承受你的降臨給我?guī)淼木薮蟮纳硇淖兓?。你父親……不提了?？傊畫寢尞敃r身邊沒有人能真正給我?guī)韼椭寢?，真的是受不了那樣的日子。后來有一天，我看到他們開始志愿者計劃。于是我，于是我……”

“你難道，是主動？”陸珂蹙眉。

“珂兒……”母親眼神閃躲，別過頭去，“我只是，需要透透氣。志愿者計劃不僅僅在那一年開始抽取名單，同時也招募工作人員。我把你交給姨媽，然后就住在了公司的內(nèi)部宿舍……”

陸珂感到一股蠻力擠壓著自己的太陽穴，耳朵嗡嗡的，漸漸聽不清母親在說什么。偶爾捕捉到幾個支離破碎的詞匯，在耳邊回響，卻無法拼湊成完整的意義。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從小到大的很多畫面。四歲那年母親送給自己的小木馬玩具，六歲那年母親離去的背影，姨媽離世后自己被送進孤兒院，因為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全感而去刻意迎合身邊的人，甚至慢慢變得不懂得拒絕……當然，還有艾米麗。她的出現(xiàn)，是自己干涸的生命里漫天而降的甘霖。多少個孤單的、撕扯的、自我懷疑的深夜，艾米麗的傾聽、陪伴、溫熱的雙手和身體的確認。

“珂兒，珂兒，媽媽愛你啊，是媽媽的錯，媽媽很后悔。你留下吧，啊，聽媽媽的話，這里是最適合我們的世界?！辈恢螘r，母親已經(jīng)把陸珂緊緊抱住了。母親戰(zhàn)栗著，啜泣著，似乎要把過去這些年的愛一股腦都補全。

手臂的皮下報警器發(fā)出倒計時報警震動，陸珂回過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他輕輕推開母親，心中有了答案：“媽媽，很抱歉那時我的出生給你帶來的痛苦。我也很感謝你告訴我你對我的愛。只不過，這里是你選擇的你認為最適合的世界，并不是我選擇的。”

“珂兒！媽媽已經(jīng)知道錯了，難道你要把媽媽一個人留在這里嗎？”看到轉(zhuǎn)身準備離去的陸珂，母親伸出手臂抓住陸珂的胳膊，嘶啞的聲音中已經(jīng)溢出來一絲乞求。

陸珂轉(zhuǎn)過頭，看著母親的眼睛，許久，將母親擁入懷里：“媽媽，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們只不過在生命的某個時刻，做出了自己認為當下最合適的決定。珂兒長大了，現(xiàn)在，珂兒也有自己的決定。謝謝你賦予我生命。我愛你。永遠?！?/p>

說完這些，陸珂松開母親，轉(zhuǎn)身朝時光門走去。徒留母親站在原處，久久動彈不得，似是心被什么東西掏空。

回家的路比來時走得似乎還快些。也或許，因為陸珂心里一直回想著這些天發(fā)生的所有的事。在心臟標本陳列館見到尤金后，陸珂先被帶到醫(yī)務所檢查身體各項機能狀況，隨后又被帶回第一次做測試的實驗室。

“志愿者樣本7927號記憶數(shù)據(jù)庫驗證測試啟動，初步對比95%概率為本時空原弦體。雙時空弦體互換概率較低……”

陸珂按照玻璃墻那邊的指令，回憶著屬于自己的人生片段。這一次，除了母親的記憶，更多生命里未曾留意的鮮活畫面被他記了起來。

艾米麗在家應該等很久很久了。

今晚可以踏踏實實和她一起吃頓飯了。

明天是工作日，今年這批見習生肯定已經(jīng)走了。

嗯，也是時候告訴他們，明年自己就不帶見習生了。

龐亞維，女，1987年生，河南洛陽人。小說見于《科幻立方》《莽原》《山西文學》《牡丹》《六盤山》等刊，被中國作家網(wǎng)等轉(zhuǎn)載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