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額濟納旗,在達來呼布鎮(zhèn)郊外的廣袤戈壁灘上,只有體驗過了大漠四季的深寒、炎熱、干旱和風霜雪雨,才能幡然理解胡楊、梭梭、蓯蓉、蜜瓜這些沙生植物在生命語境里的延展和成型之痛。它們都在嚴酷中淬過生命之火,因而每一個詞都熠熠生輝。扎根之地,詩意盎然。在這里,也許你不一定讀得懂草木的本心和詩意,但你一定能感受到生命像詩歌一樣絕美。
胡楊林
胡楊林是我在生命的第三十八個春天遇到的最美詩篇,達來呼布鎮(zhèn)郊外的戈壁灘,是我三十八歲時抵達的生命的遠方。
初春,我得到了一份在胡楊林外的戈壁灘上看守工地的工作,工地臨時歇工了,一條開往戈壁灘腹地的鄉(xiāng)村公路修了一半,土地還未消凍,工地上留下一些笨重的機械、雜亂的工具和龐大的房車,需要人來照看,我欣然接受了這份差事。
我常為生計四處奔走,習慣了把每一次遠足都當作是旅行。自知無論是熟途還是陌路,都會有新的收獲。從銀川出發(fā),途經(jīng)阿拉善左旗和茫茫戈壁,目的地是達來呼布鎮(zhèn)郊外的戈壁灘。途經(jīng)胡楊林,是一個驚喜的收獲。
胡楊林就在不遠處,戈壁灘的盡頭沙礫消隱而黃沙流浸的地方有大片的胡楊林,在初春萬物肅殺的戈壁灘上看到規(guī)模宏大、氣勢雄壯的胡楊林,一路的困頓和疑慮瞬間煙消云散。顯然,初春不是胡楊林最美的時候,它只是一如平常地袒露出生命的本意和真實的樣貌。
羊群每天都在春風傳送的生命樂章中醒來或者歸去,干枯的沙蒿在風中自由奔跑,毫無表情的細沙在風中疾馳,耳邊的風聲浩大,我背風而立,風裹著我,我裹緊衣襟,繼續(xù)向胡楊林走去。
戈壁灘上的細沙或被風吹走,或透過礫石的縫隙沉積下去,一地風化的礫石突兀出來,干凈、平展。戈壁灘上沒有路,人走向哪邊,哪邊就是路。當我向著胡楊林走去的時候,感覺不是我向它走去,而是它張開雙臂向我飛撲而來。
蒼勁、粗糲的樹影在戈壁灘的盡頭鋪排開來。我立在胡楊林外的沙灘上心潮澎湃,卻只能站在原地——我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黃沙流浸的土地向天敞開著,像一本被打開了卻忘了合起來的大書,詳實地抒寫胡楊的生命史詩。它靜靜地立在那里,或靜待春風,或等著有緣人。
直立的、傾斜的、彎曲的、平躺著的胡楊,無不是鑲嵌在段落里的一個個鮮活的詞,在胡楊林的整體語境里呈現(xiàn)出生命的原色。早春尚未萌發(fā)的枝丫,在黃昏的余暉中顯得有些僵直,周身被厚重的寒氣包裹著,落寞的表情一如大地上一切還未萌動的樹木。直立的、平躺在地上的、彎曲并努力向上生長著的樹干,形態(tài)各異,這哪是胡楊呀,分明就是蕓蕓眾生相。合抱之干,樹冠若傘,傾斜而立的,定然是在成長中受過傷,它靜置不語,卻呈現(xiàn)給了我們所有。而躺在沙中的胡楊,已然成木,是一截一截的疼痛的歲月,歲月刻進木頭的疼痛,以滿目瘡痍的具象詮釋著生命的全部。有的胡楊樹立在那里,看樹干,它是多么想茁壯地長高長大,卻長著長著就忘記了在春天露枝綻頭。
我不愿離開,又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走進胡楊林,感覺先邁出哪只腳都顯得唐突,都是對“沙漠英雄樹”的不敬,畢竟在抵達胡楊林之前我真的對它們一無所知。當胡楊林將它生命的殘垣袒露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的被震撼了。
大風裹著沙粒抽打著我的臉,我依然站在原地,面向胡楊林,陳鋪于大地上的每一棵胡楊樹、每一截胡楊木,都在向我講述著它們的故事,我不說話,只聆聽。
枯敗的草葉在風中凌亂,我獨自走在戈壁灘上,成千上萬棵胡楊從沙漠集體出走,在我的心尖上立起來。偶有小鳥一閃一閃地飛過,或從胡楊林里出來,或飛回到胡楊林中,來去匆匆。它們是否也跟此刻的我一樣,守著碩大的糧倉卻依然要在日子里四處奔忙呢?
暮靄中散步,戈壁灘上被我反復走過的小路越走越長,夜色越走越深。戈壁灘在三月的蕭瑟里竊竊私語。為了修完這條橫穿戈壁灘的鄉(xiāng)村道路,我在胡楊林外的戈壁灘上住了整整一年。感謝命運,讓我在為生計奔波的間隙里,獨享一片蒼茫天地。史詩般的胡楊林,落在礫石上被風撿拾走的腳印,在細微之處,常給我指引。
這一年,往復穿梭的鳥雀,替我去聆聽胡楊林里每一朵花兒、每一片葉子、每一截枯木的故事。鳥雀是我在日子里與胡楊林密切交流的使者,它瘦小的身軀和單薄的翅膀有著我無法抵達的能力。
戈壁灘上的夜晚陰晴不定,狂風驟停,月明星稀,四下出奇的安靜。明凈的月光打在平展的戈壁灘上,泛著幽暗的光,周身冰涼,黑壓壓的云飛馳而來,吞下月光,冷風驟起。在漆黑中,我身上纏裹著被子,躺在房車里,我一遍一遍地想念遠處的胡楊林,依稀的燈火中,牧羊人和羊群明明暗暗。此刻,牧羊人的小窗里一定亮著橘紅色的光,夢中??匆娨恢宦鋯蔚母嵫蛟谝唤乜菽鞠掳踩蝗胨?。
旱季來臨時已然入夏。胡楊林是沙礫裸露的土地上頑強的綠洲,也是在昏黃大漠中給人莫大鼓舞的綠色。正午時,我把自己蜷縮于陰涼中,隔著裊裊水汽,看胡楊林在遠處不斷長高長大,看它向遼遠處不斷洇染的蒼翠。不禁遐想,每一種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植物,都在大地上各自有了歸宿,唯有胡楊,它們生性耐干旱、鹽堿、嚴寒、酷暑、抗風沙、抗貧瘠,胡楊逢沙生根、迎風而長,干旱、酷暑、嚴寒、鹽堿、風沙都是對胡楊無盡歷練,于生命而言,遇極苦未必是壞事,干旱、酷暑、嚴寒讓胡楊練就了錚錚鐵骨,佐證著它“活著千年不死”的奇觀。胡楊用它千奇百怪的形態(tài)化作視覺的語言,它沉默不語,卻無不向世人呈現(xiàn)出草木的本心和生命的本真。生長因艱難而緩慢,因緩慢而木質(zhì)堅硬瓷實,便造就了胡楊“死后千年不倒”的盛景。沙漠既是胡楊衍生的土地,也是胡楊的埋骨之地,干旱的氣候環(huán)境,雖顯嚴酷,卻阻斷了腐敗的滋生和蔓延,也許這是胡楊“倒下千年不朽”的原因所在。從《詩經(jīng)》中走出來的胡楊,落沙生根,繁衍生息,在歲月的輪回里化為生命的史詩。
秋日,沾染了秋霜的胡楊樹葉色金黃,給廣袤的戈壁灘鑲上了一道道金邊,多想從繁雜的工作中抽身出去,融入這飽滿的金色之中,哪怕只是像羔羊般在一截枯木下小坐一會兒,看胡楊樹立在根上長高長大。工程竣工了,我選擇在某個清晨迎著涌入的人群離開。離開時路過“怪樹林”,同行的人說怪樹林是胡楊的墳場。蒼涼的怪樹林匆匆從車窗外掠過,朝陽照在枯木上,感覺這些胡楊只是固執(zhí)地留在了生命的深冬,而不久會在屬于它們的春天醒來。深知這是自欺欺人,也不妨作為再次回到這里的一個執(zhí)念吧。
梭梭
工程隊開進了額濟納旗境內(nèi)的戈壁灘上,我住進了一輛經(jīng)簡單改裝后的大巴車里,像普里什文先生一樣,住進了帶輪子的房子。對熱衷于旅行的先生而言,住進帶輪子的房子是他兒時的夢想,我卻是為了夢想而住進了帶著輪子的房子。
這是一間寬2.3米,長8.3米,高約2米的房車,除了駕駛位上的坐椅未動外,其余的坐椅全部都拆除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一個行李箱,便是我在戈壁灘上開始新生活時的全部,不足20平方米的空間里,集辦公室、宿舍、實驗室、駕駛室為一體。廚房和廁所在露天,隨著工程的向前推進而跟著房車不斷更換。有時候在某一個地方要住上十幾天,有時候則是一兩天,一直向前,每天都向胡楊林靠近一點兒。
常常是車行幾十公里,才能看到零零星星散落著的矮小的沙生植物。初到戈壁灘上,這種植物就表現(xiàn)出了極為不友好的態(tài)度。我因?qū)χ参锏臒釔郏醮螐囊淮厣成参锱赃吔?jīng)過的時候,特意停下車并蹲下身去仔細地觀察它們。時值初夏,細碎而密集的肉質(zhì)狀針葉看似柔軟蓬松,可是當我的手指剛輕輕碰觸到這些葉片的時候,不料被藏匿在葉子底下的刺著實地扎了一下。手指被刺破了,浸出了鮮紅的血。都怪我大意了。每與沙生植物接觸,一定要提防著它們?yōu)榱藨獙毫迎h(huán)境而生出來的刺。在戈壁灘上行車,最怕這些低矮的植物了。車輛遠遠地避開這些植物繞行過去,誰都怕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戈壁灘上被細若鋼針般的植物枝干掛斷車底盤下的電線、油管又或者扎破輪胎。
我還是禁不住摘下一枚葉片,在手指間輕輕一捻,便有一股濃郁的蒿草腥香味持久地留在了指端。我是第一次來到浩瀚的戈壁灘,第一次遇到這種模樣的沙生植物。我也翻閱了手頭上有限的一些資料,它們應該叫梭梭。聽當?shù)鼐用裾f,梭梭的根系非常發(fā)達,當?shù)厝苏J為,它的根系是世間最干凈的東西。他們常常用梭梭的根生火烤肉,或者作為祭祀活動的燃料。
風沙常常來襲,梭梭矮生的植株具有一切沙生植物的沉穩(wěn)與憨實。枝條上零散分布的刺棘,若一枚枚長短不一的鋼針,鋒利無比。夏日的氣溫常常在45℃左右,酷熱難耐,滾滾熱浪時刻都在向我的身心發(fā)出嚴酷的挑戰(zhàn)。房車在這時候就是一個大蒸籠,車廂內(nèi)的每一個物件都熱得發(fā)燙。我每天都是在午間頭頂著淋濕的毛巾,穿梭于房車與臨時挖的地窩子里。地窩子與房車相比,雖然丑陋無比,此時卻是我和工地兄弟們最好的容身之處。午休時間,那些因勞累而躺在簡陋的床鋪上的工地兄弟們,鼾聲此起彼伏,汗腥味、腳臭味讓本來就炙熱的空氣顯得無比渾濁。陽光從窩棚頂上的通氣口里照進來,照射在凌亂的床鋪間那些像瓷一樣的肌膚上。仿佛炙熱的夏天與他們無關,他們都已睡熟了,他們帶著滿身的疲憊奔向了各自五彩繽紛的世界。在睡夢中,他們徜徉于戈壁灘之外的燈紅酒綠。我已經(jīng)習慣了在某個角落里聆聽他們的鼾聲、囈語,在渾濁的空氣中感受著他們的從容與淡定。
在夏日,炙熱的戈壁灘上,比民工顯得更為從容的是梭梭。炎熱的夏日或嚴酷的冬日,像生命中的陽光、雨露以及風沙一樣,都是構成它們生存和生長的一些元素。正是因為有了風沙、高寒、高熱這樣對生命不利的諸多因素的抑制,才更讓它們在戈壁灘上顯現(xiàn)出從容和沉穩(wěn)。
梭梭的花期很短暫,我是在一個清晨路過一簇梭梭的時候才知道它原來會開花,狀若黃米的花朵一開就是一簇。我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樣細碎的花朵也能讓蜜蜂不遠千里來到這里。除了一些游牧的牧民,方圓幾百公里幾乎沒有人家,更沒有養(yǎng)蜂場。我忽視了梭梭也有花季,但是蜜蜂沒有忘記,并不辭辛勞遠道而來。
我每天都會在工作之余去看看鄰近的梭梭。第五天,花朵凋謝了,一簇簇像珍珠一樣的球果掛在枝頭,一天天長大,這是自我來到戈壁灘上看到的最溫馨的場面。那些掛在枝頭上的球果,就像是年幼的孩子,從梭梭的軀體上汲取營養(yǎng)的同時繼承了它的性格。這是植物的哺乳圖,它常常讓我忍不住想起千里之外我那年幼的孩子。球果成熟了,遠遠地看,就像是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野葡萄,熟透了的果實隨風飄落了,并隨風去了遠處。梭梭就是這樣在戈壁灘上完成種族繁衍的,等到落雨的時候,那些飄落的種子就會萌芽并長成新的生命。
蟋蟀的叫聲是從盛夏的某個夜里開始的。密集的叫聲從一開始就顯露出了強大的陣容,幾乎是一夜之間,它們仿佛是突然從戈壁灘里冒出來的一樣,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地。整整半個月時間,蟋蟀們從未停止過它們賣力的叫聲,一天到晚地引聲高歌。它們從來都不避人,不像田野草叢里的蟋蟀們,當我們聞聲而去的時候,早已悄無聲息,不見了蹤影。這里的蟋蟀有盛夏時節(jié)驕陽般的奔放,它們自顧自地賣力高歌,以至讓人不小心會將它們一腳踩扁。它們仿佛是受到誰的邀請而專程來到這里的。半個月一過,它們說走就走了。我不知道它們是趕著去其他地方繼續(xù)演出,還是已贊美完了戈壁灘上的盛夏和盛夏時節(jié)的新娘而歸于平靜的生活。
偶爾在燈下會看到一些亂飛亂撞的蠅蟲,但是它們仿佛不是屬于這里的。有風的時候,這些輕巧的蠅蟲被大風卷起,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風的時候,逗留下來,風起的時候依然要走,也許這并不是它們的本意。
干涸、燥熱、荒涼的戈壁灘,容易促生令人窒息的情緒,但是在行進的途中看到幾簇綠著的梭梭,心里會感覺到好受一些。我時常必須做的事情就是梳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修剪一下臟丑的指甲,抖落掉床單和被服上厚厚的沙塵,然后坐在一個高凸的沙丘上,看看遠處的胡楊林,它在一天天地向我靠近,心里便積蓄下了無盡的力量。
蜜瓜
八月的天空高遠,云白天藍。大雁紛紛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藍色的天幕巨大,雁陣貼在上面,形單影只,湛藍是漫無邊際的孤獨??諘绲母瓯跒┥?,我與雁陣遙遙相望,一個“人”的孤獨在天上,一個人的孤獨在地上。
為百里之外的蜜瓜寫下文字的時候,我離人類很遠。我曾把自己的今生當作一株甜蜜而飽滿的蜜瓜的來世,我甘愿像今夜這樣,在荒寒的戈壁灘上席地而坐,感受人間深秋之夜的薄涼,與戈壁灘上的一株不知名的野草一起在漆黑的夜幕下迎著夜風戰(zhàn)栗。人間的時令已至深秋,我的雙眼濕潤,被晨霜打過的草葉,像我的可以預見的暮年那樣低垂著,生命不再飽滿,竭盡全力卻再也無法將這最后的空癟的皮囊填滿。蒼老是上天的旨意,我在見證著草木的春榮秋枯的歲月里漸漸長大并開始變老,低垂的草葉讓我對蒼老產(chǎn)生了強烈的恐懼,我懼怕自己在暮年時只復制了父親的顏面,而無法像父親那樣豁達地活著,因此我常對一切生命的蒼老滿懷悲憫,而從不好奇。草葉低垂的秋夜,我離人類很遠,卻離大地很近。
離大地最近的是貼地蓄積了能量和籽實的蜜瓜,東風鎮(zhèn)一帶的蜜瓜熟了。夜風送來陣陣瓜香,我一個人待在戈壁灘上就顯得落寞了,哪能再經(jīng)得住夜風不住地送來蜜瓜的香甜。
瓜秧將幾米長的成長史留在沙地里,半尺高的瓜葉正好沒過我的腳踝,夜里驟降的薄涼,是成熟了的蜜瓜留在塵世的遺言,或被風吹散,或滲入泥土。
我的住所距離瓜地看上去不遠,我卻不敢貿(mào)然動身,這一年,我已然對戈壁灘有了深刻的認識。在戈壁灘上,千萬不可過于自信自己的眼光,看著不遠的目標,千萬別急著靠近,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未必一定距你很近;也不可借助自己的嗅覺,嗅覺也是不靠譜的,它的奸饞只會擾亂人的心智。夜風送來瓜香,并不是因為它離你近,而是額濟納的蜜瓜香味實在是太濃郁了,這種香甜味會在夜風的挾裹下香飄百里。
蜜瓜開園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靠近瓜園的方式。我是趁著后勤采購物資時,搭乘他們的車才抵達瓜園的。
我覺得當?shù)氐墓限r(nóng)只會種瓜,不會宣傳,要么是他們和我一樣不善表達,要么就是心里底氣太足,不愿多說一句瓜的好處。你要問瓜怎么樣,他們只說一個字:“甜”,便不再多說,將一塊瓜塞進你的手里,只顧埋頭忙他的事,讓你自己品。
聽當?shù)氐墓限r(nóng)在一起交流時,我把蜜瓜聽成了“面瓜”。我心里想,面瓜有什么好吃的,我想吃甜瓜。面瓜一詞,聽名字就覺得沒有多少水分。我在戈壁灘上住了一年了,干旱少雨、缺滋少味的生活我過得夠夠的了,嘴里缺水,心里缺少甘甜。與水無關的事物常從字面上就引不起我的興趣。
隨手掀開蓋在瓜上的濕漉漉的麻袋,一顆顆網(wǎng)紋綠皮甜瓜映入眼簾,這不免令我有些失意,不就是一顆顆網(wǎng)紋甜瓜么。
他們聽我把蜜瓜叫甜瓜,顯然心里不悅,說話間,他打開一顆,一股濃郁的清甜滋味撲面襲來,甘甜中帶著露水的清涼,咬一口,瓜肉肥美,汁液飽滿,脆甜爽口,瞬息間就理解了瓜農(nóng)堅持稱它為蜜瓜的心境。
吃完了額濟納蜜瓜,不能隨意用餐巾紙擦嘴和手,紙會粘在嘴巴、手上,扣都扣不掉,得用清水洗,洗干凈了才能出去外面溜達,否則出門被蜜蜂盯上,定然會惹起不必要的麻煩,蜜蜂以為你偷吃了它的蜂蜜,而纏著你不放。
網(wǎng)紋甜瓜種在其他地方,也許只是普通的甜瓜,在額濟納,它才稱得上蜜瓜。真甜,水分足。不禁稱奇,額濟納的甜瓜之所以被稱為蜜瓜,真是名副其實。興許是因為缺水,所以每一種植物在額濟納這片土地上總會為生命積蓄下充足的養(yǎng)料和水分,因而出眾。
蓯蓉
“蓯蓉”一詞,道出了這類寄生植物生存的大智慧,它不僅慣于寄生,而且從寄主那里掠奪來的財富足以供它從容地生活?!吨胁菟幵珗D譜》中對蓯蓉一詞的注解是:“多年生寄生草本,不含葉綠素,埋于半固定沙丘中,多寄生于梭梭根上?!鄙惾睾退笏笾g,有一條隱秘的通道,讓它們生死相依,蓯蓉采梭梭之陽氣,固本壯體,從而使得蓯蓉總是顯得富態(tài)可掬,而梭梭瘦得渾身只剩下尖利的棘刺。
梭梭大都生長在土壤貧瘠的戈壁灘或沙礫地上,氣候干燥,土地貧瘠,梭梭所遭受的逆境生長是持續(xù)的,在經(jīng)歷了風沙、干旱、燥熱、極寒的多重考驗之后,才能慢慢地成長起來。梭梭的生長極其緩慢,不知道是因為土質(zhì)過于貧瘠,還是拜蓯蓉所賜,梭梭的成長是極富有耐心的。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梭梭依然是一副瘦弱的樣子,總感覺它年復一年的生長是徒勞的,根系提供給機體的營養(yǎng),只能維持它保持著這副瘦弱的樣子活著。
蓯蓉的生長,顯然要滋潤得多。凡寄生者,就如同一群貪婪的強盜,它們只管將從別人那里掠奪而來的東西藏在自己那里,為己所有。憑借一柄從身體里生長出來的長槍,賴上梭梭,吃定梭梭。只需將槍口指向梭梭,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脅迫梭梭一輩子。梭梭不斷地從自己的體內(nèi)掏出東西,獻給蓯蓉,蓯蓉照單全收,歸為己有。
烈日下的梭梭身形瘦小,它將十幾年的成長史全部都留在土壤的根系里,土壤中,被蓯蓉脅迫著的根系,也是它十幾年的屈辱史。梭梭把成長與屈辱,掩于地下,它不與大地上任何一種植物攀比,它只默默地承受著生命賦予它的春華秋實。十年間,一棵白楊可以長得高大偉岸,而十多年的一棵梭梭,卻依然是一棵樹中的侏儒,翠綠的葉子,在白花花的陽光下大把大把地凋落,葉子細小,落入沙礫中,不見蹤跡。梭梭先于秋日而顯現(xiàn)出萎靡之態(tài),此時的模樣極像是一個面黃肌瘦的癌癥患者,正在被迫無奈地接受著命運對它的化療。在它本應枝葉豐茂的夏日里,顯得憔悴不堪,無精打采。
熟悉我的人都說我傻,做人一根筋,寫作也是一根筋。我聽了,并不生氣,覺得梭梭比我更傻。它就知道立在那里,除了養(yǎng)活自己,還得供養(yǎng)著一群本與自己毫無關系的蓯蓉,盡管它生長很緩慢,但是它的莖干和枝條卻無比敦實,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一棵樹,一旦舍得花上時間與自己的命運較勁,它就離出息不遠了,然而,梭梭的出息是讓自己長成材呢,還是喂養(yǎng)更多的蓯蓉,使其成材呢?
蓯蓉似乎并不在乎梭梭感受,它依然將那胖乎乎的肉質(zhì)花序像彩色的蘑菇一樣一朵一朵,全部拱出地面。這些從土里拱出來的花序,是梭梭不便于公之于世秘密。從蓯蓉將第一朵花序在大地上呈現(xiàn)出來,它就已經(jīng)將自己脅迫梭梭的秘密全部公布出來。盡管它的花序是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笑瞇瞇地立在瘦小的梭梭底下,那種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與神情,既是對梭梭不幸遭遇深切的同情,又是表達著它們對此無能為力的遺憾?;ㄐ蛳碌娜赓|(zhì)莖,著生著棕褐色的鱗狀葉片,葉片密密匝匝,像是現(xiàn)代人穿戴著古代戰(zhàn)士的盔甲,裝模作樣地立在人的面前,令人忍俊不禁。
蓯蓉依靠世襲的武器從梭梭那里獲得生命延續(xù)的物質(zhì),是小智慧,而梭梭依靠自己的根系從環(huán)境惡劣的土地上汲取養(yǎng)分,并供給蓯蓉成長,是大智慧。無論生存環(huán)境多么惡劣,總有一些生命的生長是艱辛的,而有一些生命的成長總是顯得從容不迫。蓯蓉就是一伙圖謀者,盯上了梭梭,就絕不會輕易放過。都是植物,本不該分高低貴賤,而事實上,從大地上謀生的手段,就已經(jīng)把它們擺放在了命運的不同階梯上。
梭梭是靠著發(fā)達的根系在土壤中獲取養(yǎng)料的,而這些寄生于梭梭根部的蓯蓉,只要它一伸手,一張嘴,就可以從梭梭那里獲得自己想要的供給。
在大漠之中,梭梭的生命是一首詩,蓯蓉也是一首詩,它們在生命的語境里悲歡互通,而總有一首詩,適合它們共同詠贊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