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慢

（一）

媽，我來了。

一年了，這是我第一次來看你。你不怪我吧。

山上的風(fēng)真大。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一整個冬天，風(fēng)都沒有停，冷得扎骨頭。我上來的時候，新草剛剛露頭，到處都是冷冷清清的，跟冬天也沒什么分別，只有你頭頂這棵梨樹，枝頭上掛著零星的白色，看起來熱鬧一些。

我給你選的地方還可以，春天有花，夏天有葉，秋天掛果，只有冬天難挨一些，不過，冬天總是難挨的，在哪里都一樣。這樣看來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人沒了就是這樣的，能被人記起的時候不多，大部分時候是被遺忘的。張奶奶的兒子就很少回來看她，我覺得他肯定不想張奶奶。

你知道嗎，今年冬天特別冷，旸河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我過來的時候，河上還有幾個小孩在溜冰。你記得嗎，那年旸河結(jié)冰的時候，咱倆也去河上溜冰，你說你是跳舞的，平衡能力特別好，結(jié)果剛說完自己就先摔了個大馬趴，我在一邊笑得特別開心。你也特別開心。我從來沒見過你那樣，笑得前仰后合的，牙床都露出來了。

平時，你總是那么得體，笑不露齒，步不邁大，跟電視上的大家閨秀一個樣。小時候我也常常學(xué)你，后來我發(fā)現(xiàn)，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像，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那是氣質(zhì)，學(xué)不來的。我也不想學(xué)了。我什么都不想學(xué)了。

最近總覺得很累，慶老師說我年紀(jì)輕輕的怎么看起來像個小老太太。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有時候我也很奇怪，明明那些年被你押著站樁、壓腿、練舞，天天屁股后面跟有鞭子抽著一樣，總想歇歇?，F(xiàn)在放松下來，卻總覺得心里空空的，真奇怪。

其實我挺想來看看你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沒能過來。就跟那幾年一樣，明明心里面有時候不是那么想的，一跟你說話就變了味兒。

不說這些了。

這次是慶老師說，讓我來看看你。慶老師像是另一個你，從來都沒有休息的時候。平時在舞團的時候，她總是笑著對每個人說話，明明有時候練到很晚，看起來也很疲憊。

舞團的工作不算忙，有時候練完舞，慶老師總會留我吃飯，她吃起飯來慢條斯理，讓人看起來很享受。吃飯的時候慶老師會聊一些很家常的話，比如今天天氣好不好，比如團里誰最近不用心、誰的進步大，但她說的最多的是梁嬋。慶老師總是夸她，小到她在舞臺上的一些細(xì)微的動作設(shè)計，大到她的儀態(tài)、性格。慶老師說梁嬋雖然看起來冷冷淡淡，但是不卑不亢的，很惹人喜歡。我就不喜歡她，她看起來好像一個冰肌玉骨的瓷娃娃，從來都不低頭看人一眼，令人討厭。

慶老師還說，她是一個天生的舞者，她對舞蹈有一種出于天性的執(zhí)著。其實我也覺得她是一個天生的舞者。一到舞臺上，她就跟臺下完全不一樣，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她演什么角色，就從里到外都是那個角色。她演《長恨歌》的時候，一顰一笑一回眸，都是楊玉環(huán)，水袖飛舞的儀態(tài)、飄揚紛飛的裙擺，都恰到好處。

慶老師看她的時候總是帶著欣賞，看我的時候就表情特別復(fù)雜，眼睛里面交織著很多我看不懂也不喜歡的東西。但我喜歡慶老師。我喜歡她那種過盡千帆的通達(dá)，喜歡她的不疾不徐，輕松自在。

慶老師有時候會說一些你們過去的故事，我就坐在一邊聽。有一年，你和她，還有蘇老師三個人一起去省里比賽，頭一天排練得太晚，第二天坐火車的時候三個人都睡過了頭，坐過了站，最后只能補了票再買車次坐回去。比賽是趕上了，一來二去地折騰卻沒拿到什么好名次，慶老師說你和蘇老師還哭了呢。原來你也會哭啊。我從沒有見過你哭。

慶老師說，她好久沒有見過你了，很想你。她說讓我替她來看看你。

我問慶老師，怎么不自己去。慶老師說，她覺得她沒臉見你。

怎么會呢。沒臉見你的人，應(yīng)該是我。

（二）

我是在一個金色的梧桐葉子鋪滿街巷的時節(jié)回到梧桐鎮(zhèn)的，拎著我的行李箱，帶著我的孩子。

梧桐鎮(zhèn)是個坐落在南北分界線上的小鎮(zhèn)，四季分明，依山傍水。鎮(zhèn)上種滿了梧桐樹，每年春天的時候，漫天都是棕色的針狀的飛絮，白色的樹皮過了一冬仍舊慘白，襯得樹枝上的芽苞又嫩又綠，于是一切看起來都生機勃勃。

從冬到春，從春到冬，每年都是如此，葉子長出芽苞，舒展繁茂，又漸漸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凋零，在大街小巷間鋪滿枯萎的黃色。

我回來之前，沒有想到梧桐鎮(zhèn)的秋天會是這樣的景象。風(fēng)過了夏日也就不再悶熱，隨之而來的是清爽，偶爾從樹梢劃過，吹掉那些枯黃的葉子，鋪在街巷上，變成一條金色的毯子。下午的陽光不再刺眼，同樣的金色打在另一道金色上，襯得一切都好像靜止了一樣。

這樣的景象幾乎要讓我忘了一切。但是過了不多時，我就想起來我為什么來到這里。于是一種慘烈的疼痛窒息般包圍了我。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來昨天上午醫(yī)院窗戶外那棵開始長出紅黃色小燈籠的欒樹，想起來醫(yī)生說我懷孕了的時候我的欣喜，想起來從醫(yī)院出去的時候慶溪打電話讓我去的那個地方，想起來那個嬌小的女人依偎在他的懷里的場景。

一切都太突然了，讓人猝不及防。

我同慶溪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慶溪面帶歉疚地看著我，一種擔(dān)憂又愧疚的眼神投射在我身上。幾乎是一瞬間，我就被刺痛。

我說跟你沒關(guān)系，你不告訴我才是你的錯。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有了孩子。我?guī)е⒆?，像是帶著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回到了梧桐鎮(zhèn)。我想在這里想清楚一些事，做一些決定。

于是我一個人回到這里，回到這個我闊別已久的地方，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我家的舊址在梧桐鎮(zhèn)的一個街巷的拐角處，這里的朝向很好，每當(dāng)下午的時候，陽光都會直直地穿過窗子，曬在我家的每一寸地板上。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時刻，我喜歡在這樣的地板上跳舞，喜歡在這樣的地板上旋轉(zhuǎn)、跳躍。我能看到我的影子，它像一只黑色的天鵝，優(yōu)雅又美麗。

我眼前的陽光依舊直直地穿透窗子，打在地板上，我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舞，跳到一半?yún)s又打住。我想到我有一個孩子，這些動作很危險，我不能再這樣跳舞。

于是我開始慢慢清理起這里的積灰，看著灰塵在屋子里漫舞。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我才覺得有些疲憊，還有一些茫然。

天色已經(jīng)昏暗，我走在陰陽交錯時的河邊，這是一條貫穿了整個梧桐鎮(zhèn)的河，它總是潺潺不息地奔流著，不知疲倦。

我也曾這樣不知疲倦地生活過，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舞臺到另一個舞臺，我、慶溪、蘇云，我們總是在一起，不知疲倦地跳舞、比賽、拿獎、慶祝。我站在舞臺上的時候，總覺得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因為我知道，他總會抱著一束花坐在觀眾席的最前排，等著表演結(jié)束后給我最熱切的掌聲。

那一刻，我的疲憊就有了歸處。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缺席我的表演，他漸漸變得越來越忙，我們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每次表演結(jié)束，我望向臺下的時候，心里面就空蕩蕩的。

想到這里，他的出軌就好像有了由來，有了去處。

我坐在椅子上，感受著河邊的風(fēng)的方向。風(fēng)亂七八糟地飄，和我的心情一樣。月亮在河面上的倒影也被風(fēng)吹起了褶皺，隨著波紋來回?fù)u晃。

耳邊突然有個聲音嚇了我一跳——這不是雪君嗎？

我抬起頭，那是一張我很眼熟的面孔，細(xì)細(xì)的皺紋鋪滿了眼角，眼睛圓潤，含著十足的笑意和熱絡(luò)。

我想了一下，才喊，張姨。

十幾年沒見了，雪君出落得真好，我都快認(rèn)不出了。張姨直直坐到我的身側(cè)，拉著我的手同我說話。

我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掰著手指聽她說著。

張姨笑著問，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回來也不跟張姨說一聲。

我說，剛回來沒多久，不想驚動大家。

張姨說，這怎么能叫驚動呢，當(dāng)年你們家跟我們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你放學(xué)沒地兒去的時候還是去我們家寫作業(yè)呢。

我笑了笑，點點頭說，小時候我爸媽老是忙，給您添麻煩了。

張姨說，不麻煩，有什么好麻煩的，都是自己人。怎么樣，最近還好嗎？

我說，挺好的。我聽到我的聲音有些哽咽。

張姨摸了摸我的頭，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張姨拍了拍我的手，說，哭吧，哭出來好受點兒。以前你叔跟我吵架的時候，我也老一個人跑過來，坐在河邊哭，哭完了啥事兒沒有，還得接著過日子不是。

我哭著想，哭完真的就會好嗎。

我平復(fù)了一些，問張姨，李叔還跟你吵嗎？

張姨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我就有了答案。問題就是問題，不會因為哭過了就得到解決。得到解決的只是自己的不甘、委屈、難過。

我把手抽出來，蓋在張姨手上。

秋天的夜風(fēng)很涼，星星很少，月亮毫不吝嗇她的清輝，灑在每個人的頭頂。葉子落在我的腳下，落在張姨的手邊。

我看著水波推著水往前走，月亮的影子卻始終都在那里。

我說，謝謝張姨。

（三）

媽，今天天氣很好，是個晴天。

上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大爺挑著水往山上走，瘦瘦弱弱的，力氣挺大，走起山路來很穩(wěn)，水在桶里打著旋兒來回晃動，卻一滴都沒逃出那只桶。你記得嗎，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篇課文叫《挑山工》，你輔導(dǎo)我功課的時候也一起讀了，后來我們一起爬山，你就讓我試試挑山工的爬山法，斜著上山，斜著下山。我問你怎么不這么走，你說你已經(jīng)試過了。其實你沒有。但我還是試了，還挺有用的。到最后你也沒有試，我跟你說這個很有用，爬山不累的。直到下山的時候你都沒有試?，F(xiàn)在想想還挺遺憾的。

你說的話我總是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姥姥有一次笑話我說，你媽說的話就跟圣旨一樣。我為了證明給她看我沒有那樣，那陣子就處處跟你作對，把你氣得吹眉瞪眼的。我那時候可真幼稚。

小時候你最喜歡給我講昭君出塞的故事了，你記得嗎？你說昭君是一個大英雄，不畏萬難。你說希望我像昭君一樣，勇往直前，堅定勇敢。前陣子慶老師帶頭把《昭君出塞》編成了一部舞劇，挺感人的，彩排的時候我都看哭了——

昭君穿著紅色的大氅，在白茫茫的布景里，隨著雄渾的音樂悠悠起舞，她手中的琵琶也隨之舞動著、彈奏著，身后的故鄉(xiāng)開滿了依依惜別的梨花，但她沒有回頭，堅定地、決絕地，走向了未知。

領(lǐng)舞的是梁嬋，她跳得真好。我也想領(lǐng)舞，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站在舞臺上了，我已經(jīng)快要忘了站在舞臺上的感覺了。

我想我可能做不了昭君，我沒有辦法回頭。我想試試站在舞臺上的感覺，就偷偷穿了梁嬋的演出服。我想象著自己就是昭君，在小舞臺上起舞，我茫然地看著故鄉(xiāng)，看著我眷戀的地方，看著我的根系，我沒有辦法往前再行一步，只能在原地打轉(zhuǎn)。我的舞步沉重又遲滯，一點兒都不好看。

我是在群里看到我的舞姿的，我被人偷偷拍了視頻，還是以前跟我關(guān)系最好的女孩兒發(fā)的。第二天梁嬋公演，時間快到了也不上臺。他們都說是因為我。其實我挺生氣的，也不知道該氣誰。

我都快急哭了，我跟梁嬋道歉，她卻忽然站了起來，穿上衣服就上臺了。這人真討厭。

后來公演的時候她的表演有一些地方有改動，我覺得還挺像我跳的那一段的。

你說我是不是挺自戀啊。

后來蘇老師還罵了梁嬋呢。蘇老師說她眼高手低、好高騖遠(yuǎn)，說她臨陣改舞是大忌。

慶老師在一邊打圓場，說有靈感是好事，改過之后昭君這個人物更復(fù)雜、更立體了，她也有猶豫、有迷茫，這才是一個正常人。

慶老師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跟慶老師道歉說，我不該私底下偷穿梁嬋的演出服，我不該私下跳那段舞。

慶老師說，我很好。她說有想法是好事兒，說我動起來也是好事兒。她說慢慢來，不著急。

我不知道怎么慢慢來。

我有時候挺討厭你的。你知道嗎。

我也挺想你的，你知道嗎。

（四）

我們還是離婚了。在秋天還沒過完的時候。

面對那些難堪的事實，他沉默了許久，然后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指控輕飄飄地把臟水潑在了我的身上。

他說，你總是那么忙，一個月面都見不到幾回。

他說，你爸媽看不上我，其實你也看不上我吧，就算我現(xiàn)在有點兒錢了，你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你只在乎跳舞、拿獎，從沒有在乎過我，也從來沒有多余的時間分給我。

他說，我也不想這樣的，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說，你到底想怎樣？我都說了跟她分開了以后保證不犯錯了。

我看著他，那張臉好像我從未真正認(rèn)識過一樣陌生，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被憤怒和心虛撕裂開來，變成扭曲可怖的怪獸，吞噬著我，也吞噬著他。

我說，我們離婚吧。

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惶恐的釋然，真的要離婚嗎？

我笑了笑，想起那天在河邊僵住了臉的張姨，輕輕地摸了摸肚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緒城的秋天不像梧桐鎮(zhèn)那樣悠閑，總是刮著野心勃勃的風(fēng)，天上盤旋著來去匆匆的云。

我結(jié)束了過去那種忙碌的生活，同慶溪請了產(chǎn)假，讓慶溪不要把我離婚和懷孕的事告訴我爸媽。

慶溪問我，想好了嗎。

我說想好了。

慶溪問我，還回來嗎。

我說，不知道?；蛟S吧。

慶溪問，會后悔嗎？

我堅定地?fù)u了搖頭說，不會的。

我拉著行李箱，如同那天一樣，一個人回到了梧桐鎮(zhèn)。

秋天的步伐走得很快，梧桐鎮(zhèn)的落葉也被清掃得很快。過了故意蓄積落葉的時節(jié)，大街小巷就變得干干凈凈了，一片葉子從樹上到地上再到垃圾桶里，也不過是一小會兒，而一片葉子要從一棵嫩芽變成一片葉子，卻需要過于漫長的時節(jié)。

我的孩子也是這樣，它在我的肚子里與我一起漫長地生長著，和我吃一樣的飯、睡一樣的覺、呼吸一樣的空氣、感受一樣的心跳，它和我一起活著。每當(dāng)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有一種異樣的平靜和滿足。

張姨經(jīng)常過來看我，只不過安慰者的角色對調(diào)了一下。

張姨同我說著她的生活，雞零狗碎的，不聽話的兒子，有暴力傾向的丈夫。張姨說她兒子的話比較多，說她丈夫的話比較少，我知道了她的兒子小時候喜歡去游戲廳，蹲在游戲機前一玩就是一整天，飯都不吃。也知道了她的兒子現(xiàn)在每天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渾渾噩噩，虛耗時光。

張姨也同我說過她的育兒經(jīng)，說她懷著兒子的時候的經(jīng)歷，那些細(xì)微的感受過了二十幾年也依舊記得清楚。這些育兒經(jīng)對我來說還是有用的，我也是第一次跟一個小生命共處一室，那種基于血緣的奇妙連接讓我十分沉迷，除卻睡覺，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聽它的呼吸和心跳，感受它的生長。

有了它，我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吃得很少、穿得很少，每天瘋狂壓榨自己的精力。我開始自己做飯，也開始早起早睡，日子像是流水一樣地過，匱乏又豐滿。

直到接到慶溪的電話才打破了這樣的寧靜。

慶溪說，你回緒城一趟吧?？祵庒t(yī)院。

我來不及去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感受到慶溪的悲傷、壓抑、自責(zé)透過電話的聽筒進入了我的身體。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些東西就好像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我并不恐懼這個盒子本身，有時候恐懼是來自盒子里面的未知，來自未知的蝴蝶振動它單薄的翅膀。

我不能夠?qū)挂恢贿@樣的蝴蝶，沒有人能對抗一只這樣的蝴蝶。

我在病床上看到了蘇云。那個曾經(jīng)在舞臺上閃閃發(fā)光的蘇云，那個總是背脊挺拔、昂首挺胸的蘇云，那個跟我們一起笑著鬧著的蘇云，現(xiàn)在躺在一張窄小的、蒼白的單人床上。她引以為傲的瘦長白皙的腿，變成了一根笨拙可笑的厚重圓柱，高高地吊在身體的上方，仿佛遙不可及。

蘇云的眼睛是狹長的丹鳳眼，從前看人的時候總是流淌著一些冰冷的嫵媚?，F(xiàn)在只剩下兩個黑色的洞，那兩個洞在看到我之后輕輕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露出一絲微薄而機械的笑意。我站在那里，感到毛骨悚然。

蘇云說，你來了。

她的語氣很平，像是機器一樣，遲鈍而平淡。

我說不出話來，什么都說不出。我扯了扯嘴角，擠出了一個看起來像哭的笑。

蘇云說，別這樣，我沒事。

我站在那里，局促又不安。我想問她怎么回事。想問她醫(yī)生怎么說的。想問她還能不能站上舞臺。

最后的問題顯然是關(guān)鍵。如果說舞蹈是一座華麗而溫暖的房子，我和慶溪是這個房子里的桌椅，沒有了房子，桌椅也可以擺在別處；而蘇云是這個房子窗子上的一塊玻璃，房子塌了，她就碎了。

蘇云看我不說話，輕輕地，細(xì)不可聞地發(fā)出了一聲嗤笑。那笑聲太過于刺耳，即便是中氣不足，也刺穿了我的身體。

我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里看，明明導(dǎo)致她這樣的元兇并不是我，明明我也只是來看看她。

蘇云問，慶溪呢，去跳舞了吧？

我被她逼到了墻角，我說，她在外面。

蘇云說，又不是她的錯，為什么不敢進來？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目光放在了那根打著石膏的柱子上。

蘇云笑了，真好，你也不跳了，我也不跳了，大家都不跳舞了，太好了。

仿佛我的到來刺激到了她，她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慶溪告訴我你走了，我還在想，你為什么不跟我說，跟她說。我還覺得有些遺憾。其實也不能怪你。我也不關(guān)心這些，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關(guān)心。不怪你們。

我沒有聽完她的話，像是逃跑一樣，離開了那個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蒼白的房間。

門外的慶溪站在黑暗里，夕陽的余暉從對面的窗子里投射著它的恩澤，用光觸碰著慶溪的腳尖。雕塑一樣的慶溪從黑暗里走了出來，走進了夕陽里。

（五）

媽，我最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很大。磚瓦是紅色的，有一根長長的煙囪，還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從窗子里面透出來一些黃色的光，我朝它走，走著走著它就飛到了天上，飛到了我的頭頂。我追著它跑，它卻越飛越高。我追到了懸崖邊，一棵巨大的枝節(jié)虬曲的樹擋住了我的路。我看著這棵樹，它的根系裸露在懸崖的砂石間，看起來搖搖欲墜，又堅不可摧。我看著看著，就醒了。天色蒙蒙亮，灰色的薄霧把太陽包圍起來，透出一絲絲灰紅的色澤，但很快，太陽就升起來，天就亮了。

小時候的冬天，似乎都是這么過來的，我在別人的睡夢里迎來天光，在練舞房里漫長地等待日出。每次我發(fā)呆的時候，就能聽到你的聲音——專心一點兒。小時候聽得最多的話好像就是專心一點兒。你總是能準(zhǔn)確地抓住我每一個分神的時刻，抓住我游走的注意力和松散的神經(jīng)。

現(xiàn)在沒有人再跟我說專心一點兒了。我覺得挺輕松的。真的。

這段時間我比以前要好一點兒。我的注意力集中的時候越來越多，跳舞的時候也越來越專心。我開始跟慶老師聊一些關(guān)于舞蹈的想法，也開始跟梁嬋有了交流。

梁嬋說，謝謝我上次給了她靈感。要出塞的昭君，不該只有堅定，她也會迷茫，也會無助，也會對未知的前路感到恐懼，對生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有不舍和依戀。她不該是一個臉譜化的大英雄，她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淚的女子。

我不知道她想得竟然這么多，我只是單純地想要跳一段舞。

就像前段時間，慶老師讓大家看看新排的舞劇《牡丹亭》，我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我像是一只誤入了花園的蝴蝶，看著睡著的杜麗娘做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大夢，看著她的喜怒哀樂，看著她的曲折離奇。慶老師看完就改了原本的編舞，她說我很有靈氣。

我很開心。但是也多了很多工作，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幾乎看不到排練室外的太陽。

我有次問梁嬋，為什么喜歡跳舞？

她說跳舞的時候，她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把自己交給舞蹈，交給舞臺。等謝幕的簾子快要拉上的時候，臺下就響起掌聲，只要認(rèn)真聽過一次掌聲，就再也沒有辦法停下來了。

我從前沒有注意過這些，只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獎杯，在意那些大大小小的比賽的排名。我沒有看過臺下。

后來，有次我看了一眼臺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猜你肯定猜不到。我看到他來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穿著一件早就過時的黑色呢大衣，一臉落魄地坐在那里。他肯定看到了我。但他肯定不知道我認(rèn)出了他。

后來他又來了一次，還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演出結(jié)束后他來找我了。他說他是我爸。

我當(dāng)然知道他是我爸，小時候偷看你們倆年輕時的照片還被你揍了一頓，但我怎么可能叫他。

他說前年他投資失敗了，那個過去跟他甜蜜相愛的老婆拋棄了他。他有一個兒子，已經(jīng)成年了，倔強又叛逆，從不叫他爸。

他說他后悔了。他問我你埋在哪里，我沒有告訴他。

我讓他走遠(yuǎn)一點兒，別讓我看見他。

有幾次我演出完，他站在一個角落里偷偷看我，我看到他了，但我沒跟他說話。

后來我托人給他送了一些錢，但也只送了一些錢。

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我不會認(rèn)他的。

（六）

她叫樹瑤。跟我的姓，崔樹瑤。

她在一個梧桐樹枝繁葉茂的季節(jié)出生，如同一棵散發(fā)著無盡生機的蓬勃小樹，生長在綠意流轉(zhuǎn)的森林里。

她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用一聲尖銳的啼哭，昭示著她的到來。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哭我的疼痛，還是哭她未知的人生。她蹬著有力而柔軟的小腿，溫柔地在我的懷抱里掙扎。

開始的時候，她的眼睛是睜不開的，閉著眼睛用觸覺感受這個未知的世界。沒多久她就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純粹又稚嫩。她看著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很多疑惑和好奇，在她的嬰兒床上，跌跌撞撞地用還不熟練的身體觸碰這個新奇的世界。

她每天要睡很久，一覺接一覺，常常睡著睡著就會醒，但很快又睡去。她好像會做夢一樣，睡著的時候有時皺眉，有時微笑，小小的臉上有很多我讀不懂的表情。

她的頭發(fā)愈發(fā)濃密，臉蛋胖嘟嘟的，泛著粉色的光澤，不再像一只丑丑的小猴子。

她開始咿咿呀呀地說話，雖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是聽她說話我就覺得很快樂。

她笨拙地、自然地生長著，像一棵小樹，在抽條、在發(fā)芽。

有時候看著她，我就生出滿足，生出滿心的歡喜，那些身體上的疼痛、遲滯就仿佛化為烏有。

唯一令我不歡喜的是我媽。

生產(chǎn)前，我給慶溪打電話，說我感覺要生了。我跟她說不要告訴我爸媽。

她還是告訴他們了。

我很生氣，我不懂為什么她要這樣。

但是慶溪在我的病床前看起來比我還委屈，她低著頭，囁嚅著，一點兒都不像那個雷厲風(fēng)行的慶溪。

慶溪小聲辯解著，生孩子是大事，沒有家人照顧怎么能行。

我不想說話，但慶溪做錯事般的怯懦刺痛了我，我只能說，也不怪你。

我媽來了之后，生活就變得雞零狗碎起來。

我像是張姨一樣，捏著鼻子忍受了這樣的生活。

她會在病床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照顧著我的吃喝拉撒，也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些我不想聽的話：

那時候就不讓你們往來，你偏不聽?，F(xiàn)在好了，孩子生下來也沒個爸，這哪能行呢。

你爸說了，孩子隨母姓不好，你還是讓她跟她爸一個姓的好。

你睡著的時候你爸也來了，他就是氣你不聽話，把日子過成現(xiàn)在這樣，臉上沒光，錢也沒落著。

你還是跟你爸低個頭，認(rèn)個錯，總歸是父女，血管里流著一樣的血，還能有隔夜仇不成。

等你出院了就回來住吧，我們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見不著你了。

……

天慢慢黑下來的時候，我覺得仿佛有一頭野獸在蘇醒。它啃噬著我的身體，只有樹瑤的哭聲能打斷這種疼痛，讓我從野獸的嘴里短暫地得到喘息。

我看著旁邊病床上，我媽黑絲間摻雜著的疲憊的白發(fā)，有些東西赤裸地梗在了胸口，呼不出去，吸不進來。

我近乎貪婪地看著樹瑤，看著她粉嫩的臉頰，還有她緊緊貼著我身體的柔軟小腳，我就又平靜了下來。

我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出院的時候，我跟我媽說，我不回去了。

她用兩只可怖的眼睛瞪著我，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里。我低下頭，看著懷里的樹瑤，沖她笑了笑。

慶溪在一旁打圓場，說生孩子是件很辛苦的事，雪君也累了，還是讓她自己緩緩，等過一陣子想開了就好了。

我媽沒說話，走了。

慶溪幫我拎著行李，送我回了梧桐鎮(zhèn)。

我看到梧桐鎮(zhèn)的秋天再次來臨，滿地的落葉金燦燦地鋪滿梧桐鎮(zhèn)的大街小巷，太陽的光斜斜地照在我的臉上，我才重新活了過來。

慶溪說，我想弄個舞團，跟蘇云一起，你去不去。

我想了想，說，還是不去了吧。

我問慶溪，蘇云的腿怎么樣了？

慶溪說，能正常走路了，但是不能劇烈運動。

我點點頭，看向窗外的枯葉，以及逐漸蕭瑟的秋風(fēng)。

（七）

媽，最近發(fā)生了很多事，我覺得好亂，好難過。

你搭過積木嗎？就是那種很難、很高、很復(fù)雜的積木。開始的時候，你會對著圖紙感到茫然。你想著，先做著，試試，你開始搭建第一塊積木，你發(fā)現(xiàn)很簡單。于是你按照圖紙小心翼翼地開始往上搭建，一點一點，等到積木做的房子終于有了雛形，你很開心，很滿足，很有成就感。你接著往上放了一塊稀松平常的積木塊，沒有任何征兆，“轟”的一聲，它就變成了一片廢墟。

你知道嗎，媽，我的積木房子好像塌了。

團里發(fā)生了一些事。這些事讓我沒有辦法再站在舞臺上跳舞，讓蘇老師心痛不已，讓慶老師一蹶不振。

梁嬋走了。在這個漫長又難挨的冬天。她在臺上崴了腳，沒有人知道。她堅持著演完了《牡丹亭》，卻再也沒有辦法站在舞臺上了。我們?nèi)タ此Φ煤芴鹈?，就像是一個瓷娃娃。我說，沒事的，一定會好的。梁嬋看著我，微笑著點點頭。

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想到故事的結(jié)局會是這么慘烈，我們都沒有想到，舞蹈之于梁嬋的意義。

梁嬋的媽媽在靈堂上哭暈了，我們沒有人能夠安慰她。我們沒有人是她，沒有人能想象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也沒有人有資格去幫她釋放這種痛苦。我們只能等待時間用它的針線一點點縫合起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慶老師住院了，她看起來老了很多，白色的頭發(fā)像草一樣一根接一根地長出來，她的自信、平和被這場意外徹底粉碎，眼睛里面被愧疚和自責(zé)填得鼓鼓囊囊的。

她跟我講了你們的故事，三朵金花從盛開到枯萎的全過程。以前的你們，曾經(jīng)一起跳舞，一起拿獎，一起站在舞臺的正中央接受最熱烈的掌聲。她說都怪她，親手打開了潘多拉之門，把他出軌的畫面赤裸裸地鋪開在你的面前，終結(jié)了你的婚姻，也終結(jié)了你的舞臺生涯。她說一切都怪她。她和蘇老師在舞臺上合作的那支舞，因為她的失誤而變成了一個笑話，蘇老師的腿受了很重的傷，再也不能在舞臺上旋轉(zhuǎn)、跳躍。

慶老師說，她應(yīng)該更細(xì)心一點兒的，如果她更細(xì)心一點兒、更關(guān)注梁嬋一點兒，再幫梁嬋想想辦法，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她說她好像做錯了，從二十年前到現(xiàn)在，一切都是錯的。

慶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你知道嗎，媽，一朵花如果枯萎了，來年還能再從枝頭綻放，但一朵花的根系如果被拔出來了，它就再也無法開出花來。

我們都是會枯萎的花，每個人都有謝幕的時候。風(fēng)一吹，掉下來的花瓣埋入土壤，變成花肥，等到第二年的時候，花又被春風(fēng)吹紅，掛在枝頭，鮮艷欲滴。

有的人同我們不一樣。

其實我不明白這種人。我讀不懂他們的花語，也走不進他們的內(nèi)心。我在花園外面著急地等著，著急地盼著，我希望能有奇跡，但是我看著花朵一天天走向凋零，走向末路。我毫無辦法。

我有時候甚至想，要是能替它們活著就好了。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媽。我覺得我像是一條溺水的魚，在這團漆黑黏稠的水里，我沒有辦法呼吸了。

我要離開這里了，我想好了，去支教，去別的地方看看別的人生是什么樣子的。

媽，下回見。

（八）

我第一次打了樹瑤。

樹瑤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從小她就很聽話。我要求她每天早上起來練功，她就不論寒暑按時起床，老老實實地在練功房里壓腿。冬天特別冷，家里沒有暖氣，她就打著哆嗦壓腿，一邊壓一邊嘟嘟囔囔地給自己打氣。

我給她報了很多比賽，有時候耽誤了功課，她就夜里補習(xí)，熬得眼睛通紅，頭一杵一杵的，像是啄米的小雞，可憐又可愛。

她的成績很好，無論是舞蹈還是功課，永遠(yuǎn)都是前三名。

她一往無前地行走著，走在一條曲折的坦途上，如同在大漠里艱難行進的昭君，勝利的榮光即將抵達(dá)，可是她卻想要返程。這怎么可以。

十幾年來，我第一次對她動手。

她捂著臉，透明的淚滴在她的眼眶里晶瑩地來回晃動，棕黑色的眼睛里面劃過憤怒、驚訝、委屈，最后變成濃濃的悲傷，從眼睛里面流了出來。

我也覺得很憤怒、很委屈、很悲傷。我不理解她為什么放學(xué)了不回家，跟一個黃毛一起玩。我也不理解為什么她要為那個黃毛跳舞，那是我手把手一點一點教給她的輕盈和美麗，她卻把美浪費在一個烏七八糟的人身上。她甚至還拒絕跟那個黃毛斷絕往來。

觀眾？那個黃毛算什么觀眾？他能欣賞什么？

為這個黃毛哭嗎？我的憤怒在這一刻達(dá)到了頂點。我說了一句本不應(yīng)該說的話。

我說要哭出去哭。

樹瑤真的出去了。她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

外面的天很黑，黑得像是被墨汁浸透了。我看不到星星的影子，也看不到月亮。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出去找她，她那么瘦，那么小，被黑夜吞掉了怎么辦。

但是我沒有去找她。我知道她一定會妥協(xié)、一定會回來。我們的血管里流著一樣的血，我們的胸腔里曾有過一樣的心跳。我相信她會回來。

但是她沒有回來。外面黑漆漆的，天氣很冷，我還是放心不下她，就出去找她。

我一出門，就看到她蹲在門口，蹲在破舊木門前，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里，偶爾輕微地抽泣嗚咽，像一只受了傷的小狼崽。

我的心軟了下來。我問她，你要進來嗎？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眶通紅。

她不說話的態(tài)度又點燃了我的怒火，我質(zhì)問她，知道今天哪里做錯了嗎？

她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說，你這樣跟你媽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一下子就僵住了。我開始回想那些痛苦的過往，比如我爸的嘆息，嘆息我為什么不是個男孩兒；比如我媽的嚴(yán)厲，對我耳提面命的出人頭地的要求；比如因為他跟爸媽的決裂，我爸說，一輩子都別回來最好。我發(fā)現(xiàn)那些過往讓我變成了跟我爸、我媽一樣的人。

我感到困惑、迷茫、無助。我變成了我最討厭的人，這可真諷刺。

我丟下樹瑤，狠狠地關(guān)上了那扇門。后來我再也沒有打開過的那扇門。

從那天開始，樹瑤變得越來越叛逆，而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

我才四十幾歲，但已經(jīng)開始健忘。

開始的時候是家門鑰匙，后來變成了廚房的燃?xì)?，再后來幾乎什么都做不了?/p>

我給慶溪打了個電話。我說，以后能不能幫幫我，多照顧照顧樹瑤。

慶溪來看我時哽咽著說，好。

我試著回憶年輕時我曾期待站上的舞臺，現(xiàn)在它變得又大又空，我看向臺下，我看到觀眾席空無一人，留下了一排又一排赤裸的黑洞。它們張開黑色的眼睛，長久地凝望著我。

我在一個春天閉上了眼睛。

我看到樹瑤痛苦、內(nèi)疚、悔恨的眼睛，看到慶溪的愧疚，看到爸媽的痛苦。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忘掉了一切。我只記得，那年的春風(fēng)，格外溫柔。

（九）

媽，我回來了。

我曾經(jīng)試圖去尋找一個答案。一個能讓所有人都能迎刃而解的答案。

我去了很多地方。南方、北方、西南、東北。

我見過雪花從陰陽交錯的天際飄落，見過大雨連綿不休地潑灑在田野和山丘上。我見過世上最藍(lán)的天，也見過黃褐色皮膚下那些紅色的躍動的心。

我在講臺上問那些孩子們很多問題。我問他們數(shù)學(xué)題的解法和答案，問他們某篇課文的主旨思想，問他們某個英語單詞的意思是什么，問他們家里有幾口人，放學(xué)了要去做什么。

我也問自己很多問題。比如為什么那時候要那么叛逆，為什么要故意氣你，為什么沒有注意到梁嬋崴了腳，為什么沒有在梁嬋摔傷后多去看看她。

我問自己，你的離開，梁嬋的離開，是不是都是因為我。

我相信慶老師也一直在問這個問題。

我的學(xué)生們有時候能回答我提出的問題，有時候答不上，因為題目太難，或者他們沒有復(fù)習(xí)到。

但是總有一天他們能夠回答上來。

他們喜歡圍著我，問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問我大城市的房子大不大，車多不多，問我火鍋好吃嗎，電視好看嗎。聽說我會跳舞，他們起哄著讓我跳一段，我拉著他們跟我一起旋轉(zhuǎn)、跳躍，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肆意歡笑，肆意生長。

他們的眼睛黝黑純粹，苦難無法破壞那樣的純粹。他們像一株株格?；?，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堅韌地、自由地開出一朵朵微不足道卻生機盎然的花。

我想我不必苦苦追尋答案了。

我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

我回到緒城的時候，慶老師老了很多，她的頭上爬滿了白發(fā)，臉上的褶皺慢慢地堆積了起來，身體里面從內(nèi)到外都散發(fā)著一股腐敗的味道。

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我說，老師，您還有我。

慶老師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悠長又短暫，她輕輕撫摸了我的頭發(fā)，像是穿過了很長很長的時光，撫摸著一個人的靈魂。

我回到舞團，看到那個我熟悉又陌生的舞臺。那上面站著很多人，有我認(rèn)識的，也有我不認(rèn)識的。蘇老師站在舞臺旁，訓(xùn)斥著那些演員，她的聲音依舊嚴(yán)厲、依舊堅定，如同將要出塞的昭君。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身后的陽光透過舞臺，穿過空氣，抵達(dá)我的身體。

春風(fēng)跟我來的時候一樣，溫柔又冷冽。等到來年，她或許也依舊溫柔冷冽。你頭頂?shù)睦鏄溟_花了，嫩綠的葉片匍匐在白色的花瓣下，煞是可愛。在所有的春天里，花朵都是各自綻放的，有些花開得快，有些花開得慢，但它們都吹著同樣的春風(fēng)，盛開在同樣的春天里。

媽，舞團的排練很忙，近段時間可能不會再來看你了，我們各自保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