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

1

午飯后，屋里忽然有了片刻靜寂，空氣有些凝滯。狼藉的碗盤橫陳在桌上，蘇可木然地起身，麻利地將它們收拾好，端去廚房。

剛挽起袖子，母親遲疑而微弱的聲音像藤蔓一樣從背后伸過來：“我給你搭把手吧?！碧K可拉下臉，生氣地把她往門外推，說：“說過多少次了，你是客，不能在這兒干活?！蹦赣H扭頭瞥了下客廳，翻了個白眼，不滿地嘀咕道：“不想聽你婆婆啰唆?！蹦赣H的嘴角像墜了兩個秤砣，一臉皺巴，是常見的那副抻不平展的愁苦相。

蘇可扭頭瞥了眼，父親也是一臉愁苦地坐在那兒，公婆正圍坐在他身邊，眉毛像要飛上了天，表情生動得簡直是戲子附身。蘇可一陣心煩，索性把水龍頭開大，使勁兒涮著碗，水花憤怒地濺得到處都是，水珠落在手背上，像冰涼的小嘴緊緊吸吮著皮膚。水流聲并沒有遮蓋住談話聲，婆婆的哀嘆隱約傳來：“唉！親家啊，你都不知道啊，我現(xiàn)在都不敢去跳廣場舞了，那些姐妹們一見我，就問我，你媳婦懷上了嗎？”

母親皺著眉對蘇可低聲道：“死閨女，你把水龍頭開恁大讓誰聽??？快關(guān)小點兒，被你婆婆聽見又要埋怨了?！碧K可看了眼她那驚慌的神情，忽然心頭涌起一陣悲涼，曾經(jīng)讓他們榮耀四鄉(xiāng)的女兒，如今卻讓他們謙卑得像兩棵耷拉著頭的狗尾巴草。

父母等蘇可從廚房出來就匆匆告辭了，她連忙陪他們下樓。剛走出門，母親就一把拽過她的胳膊，急切地說：“媽跟你說的記住了嗎？那個瓷娃娃一定要在枕頭下壓好了啊，別被張龍整理床的時候扔了?！?/p>

蘇可耐住性子不停地點頭說：“知道了，記住了，放心吧。”

母親又殷殷地看著她說：“再堅持堅持，今年肯定能懷上，媽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母親的聲音忽然變了調(diào)，有了一絲哽咽，她低下頭快速地擦了下眼。走在前面的父親扭過頭，粗聲粗氣地呵斥道：“別給閨女太大壓力，懷不上又咋了？咱們培養(yǎng)了二十多年，名牌大學(xué)也上了，碩士文憑也拿了，難道一輩子的成就，只能拿個嬰兒來衡量？”父親是小學(xué)教師，跟母親說話的腔調(diào)總是不自覺就轉(zhuǎn)換成老師訓(xùn)學(xué)生的居高臨下。

可這個“學(xué)生”明顯不服，尖聲叫道：“你說得好聽，咱閨女哪怕考上天，也還是個女人，你現(xiàn)在寬慰她，回頭她又不好好備孕了，難道讓親家埋汰咱一輩子嗎？”

父親漲紅了臉，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副要開戰(zhàn)的樣子。母親不疾不徐地說：“我問你，如果是咱兒媳婦生不出來孩子，咱倆能吃香睡好嗎？”輕輕松松一句話澆了父親一頭冷水，他低眉耷眼，立刻偃旗息鼓了。

蘇可木然地打斷他們的爭論：“別說了，我煩了。”這兩年，類似的爭執(zhí)勸慰蘇可聽得太多了，它們像一枚枚小型炸彈，不定時地在她腦海里爆炸，炸得她暈頭轉(zhuǎn)向，喪失抵抗力，逐漸轉(zhuǎn)為麻木遲鈍。

送走父母，蘇可不想再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家，就漫無目的地在小區(qū)里閑逛。一群孩子披著陽光盡情地奔跑嬉戲。蘇可坐在長椅上看著他們癡想，什么時候自己的孩子也能奔跑在這草地上呢？

其實，蘇可每天都能見到很多孩子，她是省重點小學(xué)的骨干教師，是孩子們喜歡的“知心姐姐”，可她從沒有想到，以后會和生孩子杠上。

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一家人全靠他那點兒微薄收入過生活。母親怕瘦弱的父親累倒，承擔(dān)了家里的所有家務(wù)和地里的大部分農(nóng)活。蘇可和弟弟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xué)，蘇可承認(rèn)，自己就是別人嘴里說的那種“學(xué)霸”，考啥過啥。本科上完蘇可就考碩士，一考就中，畢業(yè)后招教考試也是一考就過，進(jìn)了學(xué)校當(dāng)上“孩子王”。蘇可一直感激父母堅持讓蘇可接受教育，讓蘇可通過知識改變了命運(yùn)。但蘇可被頭上那圈“省城人”的光環(huán)照耀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早已忘了要在這個二線城市立足，有個戶口僅僅是扎上根，要想開枝展葉，還得買上一平方米一兩萬元的房子，錢再次像很多年前一樣，成為蘇可的掣肘。

當(dāng)一個人缺少什么的時候，就會對擁有的人產(chǎn)生別樣的情愫，這是蘇可后來才明白的。也許從一開始，蘇可對張龍的感情就不是純粹的。他不是蘇可的追求者里最帥，最有才能的，卻是最有錢的。對于蘇可這樣從小在窮日子里泡大的人來說，張龍的生活為蘇可展開一幅從沒見過的旖旎畫卷，蘇可在這畫卷前不由得收斂了所有鋒芒和驕傲。財富為張龍鍍上了一層風(fēng)度和魅力，讓蘇可努力忽視了他較低的文憑和玩世不恭的舉止。公婆很滿意蘇可這個兒媳，見人便說蘇可是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學(xué)問大著呢。

本來蘇可和張龍各取所需，加上點兒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情意作潤滑，小日子應(yīng)該是和和美美的?？善咸煲麄兊幕橐隼锶酉乱活w未引爆的手雷，蘇可徒勞地和它做著對抗，時刻擔(dān)心著它把這個家夷為平地。

他們結(jié)婚兩年一直未孕。

2

一開始蘇可的月事還很正常，張龍也戒酒半年，極力配合，兩個人都沒把這當(dāng)回事。結(jié)果半年未果，月事每月如一條妖異血紅的蛇如期而至。公婆的焦慮擴(kuò)大了她的焦慮，公婆的不滿深化了她的不滿，蘇可的月經(jīng)開始像受到驚嚇一樣，畏首畏尾，從一月一次變?yōu)閮稍乱淮?，再后來竟然三個月才來，害得她又盼它來又怕它來。每次它杳無音信時，她都以為懷上了，拿著驗孕棒望穿秋水，瞪得眼珠快掉出來，眼前暗影重重，還是只看見明晃晃一片白板真干凈。

蘇可拿出當(dāng)年考研的勁頭，買了幾大本《懷孕秘籍》《如何懷上一個聰明寶寶》《子宮里的奧秘》等書，拿出探索學(xué)術(shù)難題的精神日夜求索，還運(yùn)用理科生的優(yōu)勢制作表格、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分析研判。最終決定把精力重點放在調(diào)經(jīng)上。經(jīng)血為女人之本，失了根本，還怎么孕育？沒有充沛的氣血，身體里的那片土壤也就干涸、枯竭，成了板結(jié)地、鹽堿地。

蘇可也曾跟張龍說過，讓他也去男科檢查下，他已經(jīng)跑到醫(yī)院門口了，卻死活不下車，狡辯說：“又不是陽痿，讓熟人看見太尷尬了！”蘇可磨破嘴皮子，見毫無作用，便只好隨他去。反正他沒有抽煙酗酒的習(xí)慣，應(yīng)該是沒事的，這樣一想，壓力就更重了。她像一只蠶，悄悄地吐出絲把自己束縛住。

她早已忘了自己是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一個精通數(shù)學(xué)的專業(yè)人才，只知道每月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心感受著體內(nèi)那股暗藏的潮水何時涌動。她放下面子，真誠地向老家村里的姐妹們打聽?wèi)言械钠?，齜牙咧嘴地在每天晨昏喝下去一大碗黑乎乎的苦藥汁。草木的魂魄在沸水里煎熬沸騰后，從口腔竄進(jìn)去，迅速奔走占據(jù)了整個軀體，沉重的苦澀像要把人撕裂成碎片。每次喝完，蘇可的臉都要扭曲成一個大大的“苦”字。

她常年奔走在醫(yī)院的不孕不育門診處，小小的一間診室里外都是滿面愁容的男女，他們或焦慮或木然地等待著就診，好像有雙無形的手把他們每個人的眉頭都擰了起來，這個不大的空間仿佛籠著一層凄云慘霧，令人壓抑得無法呼吸。

蘇可每天昏天黑地、暈頭轉(zhuǎn)向地喝藥，為了給胃空出地方，飯吃得越來越少，簡直是以藥為食了。這些藥迅速催肥了蘇可，但催不開身體深處那顆種子的萌芽。

有次回家鄉(xiāng)看親戚，她順道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聽說那兒有位老中醫(yī)看病不錯。他把了脈后說：“你這妮兒沒啥毛病啊，身體正常，只是有點兒血瘀，估計是沒少生悶氣。”蘇可眼睛一熱，鼻子都酸了，那么多親人，都認(rèn)為自己有問題，只有他溫言安慰，給她打了強(qiáng)心針，告訴她這個身體是正常的。的確，氣郁了，血就淤了，內(nèi)分泌就亂套了，整個身體的乾坤大運(yùn)轉(zhuǎn)就無序了。可心緒不受他人影響實在太難了，公婆那失望的眼神，冷冰冰的語氣，她都沒法視而不見。還好張龍堅持和蘇可站在一條戰(zhàn)線，總是對他父母說：“急啥啊，這是造人呢，比造宇宙飛船還需要技術(shù)含量?！彼较吕锼ξ貙μK可說：“晚點兒當(dāng)爸爸也好，我們能多玩兩年?！?/p>

蘇可想嘗試下試管嬰兒，可公婆激烈反對，他們說那是玻璃瓶里生出來的孩子，先天不足，后天肯定容易生病，智力肯定也比不過其他孩子。蘇可哭笑不得，找資料查數(shù)據(jù)想要說服他們，可他們像一堵墻，硬生生地把蘇可最后的希望隔絕在外。

蘇可沒想到的是，他們早就有了別的主意。

3

蘇可是在第四次遇到這個奇怪的女人后，決定向她搭訕的。女人總是坐在小區(qū)湖邊的長椅上發(fā)呆，蘇可繞著小區(qū)快走，一圈又一圈，每次經(jīng)過，女人都忍不住瞥她一眼。女人總是盯著湖面，臉上的表情是沉入夢境的迷醉，有時嘴角還會泛起一絲輕淺的微笑。她這么閑，也沒有孩子嗎？蘇可懷著一種抱團(tuán)取暖的心思走向長椅。

女人叫李禾，全職主婦，跟蘇可同歲，丈夫在江海路開了一家很大的高端法式甜品工作室。她有孩子，是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

蘇可問：“你出來這么久，小寶寶誰照顧啊？”

“我婆婆?！彼龎粢粯拥纳袂橄Я耍樕狭ⅠR結(jié)了一層冷霜。然后自顧自地絮絮說起來。

“我婆婆巴不得我趕緊出來，晚點兒回家更好。她想霸占我的兒子，把他據(jù)為己有，所以看到我們母子在一塊就生氣。我根本就不想在那個家待，聽見孩子哭鬧，心煩，喝了很多催奶湯還不下奶，心煩，老公太忙不理我，也心煩。只有每天在這湖邊坐一會兒，心緒才能平靜?！彼昧艘幌卤伙L(fēng)吹到額前的劉海，一種濃重的憂郁悄悄地從她周身彌散開來。

蘇可說：“別煩心，你比我好多了，起碼你有孩子，我為了生孩子，每天都要喝一大把西藥和幾大碗中藥湯，還要吃我婆婆弄來的各種偏方。我也不想回家，我怕看到他們焦慮的臉。如果我有個寶寶，人生就圓滿了，什么煩惱都不再是煩惱了?！碧K可看著湖面上的波光，越說越激動，身子也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女人忽然打斷蘇可，擲地有聲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話：“我就知道，我的痛苦是別人無法理解的?！闭f完起身便走。蘇可尷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前不久網(wǎng)上一則新聞：一個女人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抱著兩個月的孩子自殺了?？粗肆鴹l一樣纖瘦的身影，蘇可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她不會也得了這病吧？

蘇可每天散步都能邂逅女人，本是同齡人，性格又相似，她們像兩只蝸牛，互相碰碰觸角后便習(xí)慣了互倒苦水。平淡日子里因為有了別人的苦難作伴，好像就不是一個人的煎熬了，這白晝黑夜也不那么難挨了。

女人說：“我在你們學(xué)校的網(wǎng)站上看到你照片了，放在優(yōu)秀教師一欄，你真棒?！?/p>

蘇可的嘴角勉強(qiáng)牽起一絲笑紋說：“現(xiàn)在估計沒人再記得我連續(xù)三年所教的成績都是全區(qū)第一，被評為優(yōu)秀青年教師，所有人都只記得我的性別，一個必須用生孩子來證明自身價值的女人。連一直以我為傲的父親，也打電話勸告我，別只顧工作，生孩子是女人畢生的使命，要努力完成。聽聽，這語氣就像當(dāng)年他勸我沖刺高考狀元一樣?！?/p>

眼前的湖水上跳躍著金色的光點，草木蓬勃的氣息被風(fēng)吹送著掠過鼻翼。女人的眼神像下過雪的荒原，冷冽蒼白，她怔怔地說：“孩子，孩子，孩子?！蓖蝗?，她的聲音像被人一把揪起來，高亢尖利，“生不了孩子就不生，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皮膚暗淡松弛，肚子上的肉能扯起來兜東西。我老公早晨很早出門，晚上頂著星星回家，根本就不看我一眼，婆婆不愛做飯，只會躺在那兒看電視，娃娃晚上能哭一宿……”她又開始了，只要一提起她那個繁蕪雜亂、雞飛狗跳的家，她的嘴巴就變成一汪苦泉，源源不斷地流淌出傷心的牢騷，苦澀的抱怨。這滔滔不絕的苦水立馬淹沒了蘇可的全身，蘇可濕手濕腳，頹然地坐在那兒，被她的憂郁所感染，只覺得天地?zé)o色。蘇可愈加覺得，她一定有產(chǎn)后抑郁癥。

以后的聊天中，蘇可總有意無意往這方面引，提醒女人注意這個病。蘇可說：“聽說這產(chǎn)后抑郁癥的發(fā)病率高達(dá)14.7%，這意味著每7個產(chǎn)婦中有1人得過抑郁癥，而且這些人中有一部分都選擇了輕生?！碧K可很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心理健康啊?！?/p>

女人嘴角微揚(yáng)，一聲輕笑從唇間飄了出來，她說：“你知道嗎？咱們小區(qū)前兩天有一個女人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從樓上跳下來了。”蘇可駭然，急忙問她：“那后來呢？死了嗎？”“沒死成?！迸说拿嫒莶懖惑@，像是在討論今天的菜價是一斤幾塊錢。只是蘇可敏銳地注意到，她眉宇間悄然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女人頓了頓，又說：“我總是想，死不過是肉身消亡了，而我們很多人，都為了這具肉身茍延殘喘在這世上，靈魂不幸福不快樂，還拖著這具肉身有什么意思呢？就像你，為了治好這個身體，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藥，而我，日夜煎熬著，也不能解脫。這樣活著，跟死了有什么區(qū)別？人如果只是為了一副皮囊而活，豈不是太無趣了?！彼Ьo了雙臂，將臉埋進(jìn)了膝蓋間，聲音像月光一樣清冷。

忽然一個男人走過來叫道：“小禾，你又不說一聲便跑出來了，手機(jī)也不接，我找了你半天。”男人理著利落的板寸，穿了件灰色棉麻的上衣，小麥色的皮膚。女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扭頭對蘇可說：“這是我老公，我家住在5號樓3單元4樓西，記得找我玩啊?！彼难劬o緊地盯著蘇可，滿含期盼，好像下一秒她們就是永別了。蘇可一邊忙不迭地點頭，一邊感到詫異。他們走出很遠(yuǎn)，男人忽然扭過頭，認(rèn)真地看了蘇可一眼。

4

備孕的日子就像秋天的落葉，拂了一身還亂。蘇可每天早上一睜開眼，首要任務(wù)就是：立馬拿過床頭邊的體溫計含在嘴里。大夫說了，要從體溫變化的曲線里判斷黃體是否有恙，激素水平是否正常。所以這個重要的工作蘇可從不敢馬虎，即使有時被晨尿憋得要爆炸，也仍然如中了定身法般一動不動地量完體溫再如廁，誰讓這基礎(chǔ)體溫必須在一天之始不說話不運(yùn)動的情況下測量。

每天吃完晚飯她就要去小區(qū)里快走鍛煉，醫(yī)生說了要保持體重穩(wěn)定，不能太胖，太胖會激素紊亂。小區(qū)的環(huán)境挺好，鳥聲啁啾，倒是淡化了蘇可心里的幾分焦慮。每次經(jīng)過湖邊，蘇可都忍不住張望，奇怪的是，從那天和女人分別后，蘇可就再也沒見過她。她就像一滴露珠從蘇可的世界里蒸發(fā)了，好像她們從沒有遇見過。

有一天走路時，蘇可忽然聽到兩個鍛煉身體的大媽在身后說：“你說說現(xiàn)在的女人多嬌氣，生個孩子還能得抑郁癥，像我們那時候都是兩眼一抹黑就生了，生完就得下地干活，哪有時間抑郁！”

“就是啊，現(xiàn)在條件多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聽說前陣子咱們小區(qū)有個女人就是因為這產(chǎn)后抑郁癥跳樓的，還好消防員在下面鋪了墊子，沒讓她死成?！?/p>

“哪棟樓的？”

“聽說是5號樓3單元4樓西的?！?/p>

“哎喲，那咱們轉(zhuǎn)到那邊看看去。”

蘇可的腦袋轟的一聲，像要爆裂開來，一雙腳也不聽使喚了，像被鉛墜著走不動路，她扶著路邊的小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不是李禾家的地址嗎，還好她沒死成。蘇可撫著胸口弓著腰，忽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地上的草坪綠茸茸的，帶著初生的新鮮和潑辣，直伸到遠(yuǎn)方。

焦慮像藤蔓一樣纏著蘇可，纏得她無法呼吸，那個叫李禾的女人還好嗎？她無意識地溜到5號樓下，裝作隨意地轉(zhuǎn)悠，仰頭看著那個空蕩蕩的陽臺，鼓足勇氣卻不敢上樓敲門。但她心里卻有根線緊緊系著，這么多天的相互陪伴，她對她早生出了疼惜。這天黃昏，她剛來到樓下，便看見女人的丈夫下樓倒垃圾，他神情疲憊，一臉倦容，蘇可一步跨上前攔住他問：“李禾還好嗎？”男人定睛端詳著她，笑了笑說：“謝謝蘇小姐的關(guān)心，小禾還好，只是腿摔傷了，這陣子不能再和你一起散步了?！碧鴺堑墓媸抢詈?。蘇可暗暗倒吸一口冷氣，不禁問：“她到底為什么啊？”男人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扭頭看著四樓的陽臺說：“她總是和見過的所有人都說她有個孩子，有個婆婆，還有個不管事的老公?！彼穆曇舾筛傻?，混合著夜氣的冷冽，“其實我們早已失去孩子了。”明明滅滅的煙頭映著他的臉，那張臉沒有一絲的清澈，滿是中年男人的倦怠愁苦。

“我們是有過孩子的，她生完孩子后身體就變得很虛弱，奶水不足，孩子經(jīng)常餓得大哭。我母親來幫忙帶孩子，一見孩子哭鬧，忍不住就抱怨她的奶水少。長期日夜顛倒的勞累和種種委屈愧疚自責(zé)，慢慢地壓垮了她。而這一切，我都沒有察覺到。我那時很少關(guān)心過她，總以為女人生了孩子自然就會照看的，何況還有母親在這幫忙，所以就整天忙著店里的生意，早出晚歸。她的產(chǎn)后抑郁癥越來越嚴(yán)重，整宿整宿地失眠，對孩子的哭鬧也無動于衷，每天都拉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我媽給她煲的下奶湯，她都偷偷倒到馬桶里，甚至對我，她也毫無感情，整天不說話，冷冰冰的，像塊石頭。我察覺到不對勁，就帶她看了心理醫(yī)生，開了藥，她的病情也慢慢好了。孩子一天天長大，我越來越感受到當(dāng)母親的不易，一有空閑便帶孩子、做家務(wù)，盡量減輕她們的負(fù)擔(dān)?？烧l也沒想到，在孩子兩歲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當(dāng)時大人們都不在身邊，孩子自己在圍著圍欄的床上玩，滾著滾著，毯子裹住面部和身體，掙脫不開也發(fā)不出聲音，就這樣沒了。”

男人停下講述，拿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蘇可不忍看他，女人愁苦的面容和男人憔悴的面容重合在一起，蘇可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像被石頭墜著。

男人猛烈地吸了幾口煙，繼續(xù)說：“事情發(fā)生后，我母親太過傷心自責(zé)，血壓升高，被我送回老家由哥哥照看。小禾從此抑郁癥復(fù)發(fā)，而且她好像無意識地續(xù)上了上次的痛苦記憶，每天絮叨著說她奶水又沒有了，孩子鬧得她睡不好了，我母親和我對她不好了等等。我又驚又怕，又去找了那個心理醫(yī)生，他說她這次的病不好治，是心病，還說了一大堆的心理學(xué)專業(yè)術(shù)語，我啥也沒記住，只記住一句話：看緊了，一直發(fā)展下去會自殺。我把店交給徒弟打理，和岳母輪流在家里守著她，甚至還想再和她生個孩子，可她對什么都沒有興趣，連吃飯和吃藥都不配合。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每天都會去小區(qū)花園里閑逛，和你聊天。本來以為她有了朋友后會慢慢恢復(fù)過來，誰知道那天她找到了一個孩子用過的肚兜，一時想不開，就趁岳母上廁所時坐到窗臺上。還好鄰居看見打了電話，消防員也來得及時，雖然摔下來也沒有生命危險。后來我把岳母送回家，白天黑夜守著她，也不讓她再出來閑逛了?！?/p>

不知何時，蘇可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她一直以為，懷孕分娩是女人最重要的關(guān)卡，沒想到，這只是開始，后續(xù)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危機(jī)四伏，稍有不慎就會毀了一個飛揚(yáng)美麗的生命。

男人抬頭，天空像失火了似的，晚霞四處流淌。他狠狠地吸了口煙說：“謝謝你的關(guān)心，再見。”蘇可看著他的背影，久久地呆立在夕陽下的樹影里。遠(yuǎn)處是高樓林立，萬家燈火，每盞橙黃的光影后都懸著一家悲歡。蟲聲如雨，窸窸窣窣地落在草葉間。

5

張龍這陣子總是回家很晚，他說公司遇到了一點兒問題，蘇可問他時他卻又不愿細(xì)說。蘇可也懶得操那么多心，對于這個男人，蘇可總覺得他們之間有一層摸不著的隔膜。他肚里沒多少墨水，但心思卻特別細(xì)膩，很會洞察人心，玩浪漫哄人開心更是不在話下。對于這幾年不孕，他從沒給過蘇可壓力，有時甚至還會跟蘇可說，當(dāng)個丁克也無所謂。但她知道，他每次看到朋友家的小孩都喜歡得又親又抱，蘇可感念他的善解人意、體貼愛護(hù)，也以溫柔體貼回報。兩個人之間倒也有些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意味。他喜歡打游戲，蘇可就坐在他旁邊看平板電腦上的電影，兩個人吃一桶爆米花，喝一瓶飲料，像兩只小獸親密無間。只是在蘇可看來，婚姻沒有孩子作點綴，總是顯得蒼白寡淡。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孩子是這張畫布上畫龍點睛的一筆。

張龍不?；丶?，偌大的房子卻并不顯得寬敞。婆婆的身影不停地在蘇可面前晃悠，一會兒在客廳看電視，一會兒在陽臺收拾花草，走來走去，滿屋子都是她的身影。蘇可知道，其實是自己的心亂，所以看什么，都是一池吹皺的春水，盡是余波微瀾，此起彼伏。

周末無聊時，蘇可經(jīng)常去逛商場，她喜歡坐在商場的休憩凳上研究來來往往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人們。

這些同類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各種訊息。她們有的行色匆匆，直奔商場的一樓超市而去，腳上蹬著平底鞋，頭發(fā)簡單地挽著，一看就是忙著采購的主婦。有的不疾不徐，拐著同伴的胳膊，裊裊婷婷地走著，妝容是無懈可擊的，頭發(fā)是精心收拾過的，踩著嬌俏的高跟鞋，一雙眼睛在櫥窗前掃來掃去，這些一看就是來買衣服的，營業(yè)員們也格外上心，熱情得恨不得把人一把拽進(jìn)店里。

蘇可看著這些女人們，思緒經(jīng)常像隨波漂蕩的小舟，任意東西。這個年輕的女孩臉上還有一層淡淡的絨毛，兩眼晶晶亮，好奇地左顧右盼。細(xì)瘦的四肢，雛鳥似的乳，身體像朵花苞還沒打開，還是個學(xué)生吧？那個女人神情落寞，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底，脖子處的皮膚卻是暗黃松弛，像嫁接了個假頭似的，手里拎了好幾個購物袋，是和老公生氣了，出門瘋狂購物嗎？還有那個女人，看不出年紀(jì)，穿了件時尚的包臀連衣裙，愈發(fā)襯得腰肢盈盈一握，蘇可不禁盯著她的小腹暗暗想，身材這么好，生過孩子嗎？這片平坦柔軟的地方曾經(jīng)住過一個嬰兒嗎？

6

母親打來電話說：“你大伯母去世了，明天回來一趟?！碧K可的胸口像被猛擊了一下，半晌回不過神來。大伯母也只比母親大七八歲，怎么就去世了。

第二天回到村里大伯家，她一進(jìn)門就看見靈堂上擺著伯母的照片。簡陋的黑色木框圈住了一個人的一生，那鏡框里灰白暗淡的面容也像褪去了一生的繁華光鮮，等著被活著的人評說。伯母在照片里像往常那樣看著蘇可，溫和地笑著，謙卑而沉默。蘇可的淚不由得流了下來，母親在身邊哽咽著說：“多磕幾個頭，你大伯母生前最疼你了?！?/p>

靈堂外的院子里擺著桌子，一群男人圍著一桌的酒菜吆五喝六地劃拳。大伯父的聲音格外響亮，他的臉在人頭后面忽隱忽現(xiàn)，醬鴨似的赭紅色，油乎乎的嘴巴不知嚼些什么。蘇可扭過頭，院子里的熱鬧興奮是他們的，蘇可不想跨進(jìn)去，只想沉浸在這靈堂清涼蒼寂的空氣里，慢慢回憶伯母。

聽說伯母出嫁時驚動了全村，村人都艷羨地說蘇家祖上積德，娶了個天仙般的美人。蘇可奶奶逢人便得意地說：“臉?biāo)沏y盤，長個大腚，生男娃！”可惜伯母婚后一直沒懷孕。伯父是個一點就著的急脾氣，聽多了爺爺奶奶的抱怨和村里人的嘲諷，因為瑣事第一次對伯母動了手，從那以后，拳頭便像生了根似的經(jīng)常落在伯母因長期吃藥而臃腫的身上。伯母不堪其辱，跑到李半仙那兒去算卦，那李半仙摸了伯母半天手后，慢騰騰地說：“你看你這條代表子女緣的掌紋是斷的啊，斷的怎么能生孩子？”伯母大慟，從此再也不求醫(yī)問藥，只是常?？粗『冊谠鹤永锿?，默默地發(fā)呆。伯父漸漸開始酗酒，酒后就像瘋魔附體了似的滿院子追著伯母打，有次還拿斧子去砍伯母，她抬手一擋，手上立馬出現(xiàn)一條血糊糊的口子。

那次之后，伯父收斂了很多，日子在無盡的光陰里一寸寸地往前淌著，好像一切恢復(fù)了平靜。不久，伯母竟然有喜了，她把手伸到蘇可媽眼前，喜不自勝地說：“看看，他那一斧子下來，把斷掌紋續(xù)上了，子女緣就來了?！彼Φ米髶u右晃，滿臉是淚。可就在懷胎兩個月的時候，她坐著架子車去趕集，在一個土坑那兒顛了一下，回家就流產(chǎn)了。村里大夫說這是坐胎沒坐穩(wěn)。蘇可媽陪著她哭了大半夜，后來她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一天到晚迷迷瞪瞪，見人便說，她手上的子女線是硬續(xù)上的，終究也是假的，沒緣分的。

蘇可上高中的時候，伯母已經(jīng)憔悴得像個老婦人，年少時的清秀水靈蕩然無存，伯父不知何時混了個離過婚的女人，把積蓄幾乎都花在那個女人身上，那個女人給伯父生了個女兒，要了一大筆錢就走了。伯母忍著氣答應(yīng)了收養(yǎng)孩子，辛辛苦苦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還沒享一點兒福就得病去世了。

蘇可回憶著伯母的一生，看著院里那滿面紅光的伯父，不禁渾身發(fā)冷，悲從中來。

母親忽然湊到蘇可耳旁悄聲道：“沒事別出去。”“咋了？”“左鄰右舍的都在外面，一見你又要問懷孕的事了?！毙闹械谋瘺鲇l(fā)沸騰起來，蘇可悶聲應(yīng)了一聲。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以為走出了大山，受過高等教育，該擺脫的卻未曾擺脫，想褪去的卻不曾褪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隔著兩代人的風(fēng)塵，蘇可竟然和伯母這位大字不識的村嫗被困在同一個深坑里，苦苦掙扎?？粗萃獾臓N爛陽光，蘇可忽然心生怯懦。如果蘇可走出去，他們看蘇可的目光可能和看伯母的并無二致。

7

壓力悄無聲息地日夜咬噬著蘇可，“大姨媽”又像被嚇到了，久久不肯光臨。去醫(yī)院做B超，大夫說沒看見成熟卵子。蘇可全身的器官和激素都在等這顆卵子，等得簡直行將崩潰，蘇可真怕這個內(nèi)分泌系統(tǒng)會因為長久的等待變得紊亂起來。

蘇可開始失眠，腦袋一挨到枕頭就像被潑了水似的清醒，這清醒一點一點地蠶食著無邊的黑夜。蘇可羨慕而怨恨地看著張龍沉在他鐵塊般堅固完整的睡眠里，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睡眠而無能為力。

這天，蘇可學(xué)校開運(yùn)動會，她請了假，又去逛商城。工作日的商城人流量不大，她走累了便坐在長椅上休息。忽然，她看到了張龍。他臂彎里吊著一個豐腴的女孩，年紀(jì)大概二十出頭，嫩得像顆水蜜桃似的能掐出水來，他們像對怪異的連體嬰兒快樂而緩慢地移動著。蘇可的腦袋里轟的一下炸開朵蘑菇云，震得頭腦一片空白，她呆若木雞地坐在那兒，看著他們你儂我儂，甜甜蜜蜜地走進(jìn)一家珠寶店里。

什么時候勾搭上的？是從那次他半夜接電話？從那陣子他頻頻說要加班？還是那次他面對擁抱，身子有些僵硬？蘇可的大腦像解凍的河流開始慢慢流動起來，往日的沉渣泛起，閃爍著冷冷的寒光，日子像塊千瘡百孔的破抹布撂在蘇可面前。蘇可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

女孩正站在面朝大門的鏡子前試著一條項鏈，蘇可在櫥窗外像朵烏云悄悄移過來。忽然，她從鏡子里看到了蘇可，立馬瞪圓了眼，像見了鬼似的，她的表情一下子便出賣了她。她知道蘇可的存在，至少見過蘇可的照片。張龍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蘇可，遲遲疑疑地走了出來，還沒等他說話，蘇可扭頭便走。

女孩軟軟的聲音像條黏膩的蛇般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姐，我懷孕了，龍哥喜歡我，你就成全我們吧。”蘇可站住了，開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女孩那天真又無恥的樣子刺得蘇可眼睛生疼，張龍趕緊過來要拉蘇可，嘴里說著：“不是的，不是的?！碧K可奮力掙脫他，飛快地跑開，卻不小心崴住了穿著高跟鞋的腳，一陣鉆心的疼，她一瘸一拐地快速逃離了商城。

蘇可收拾好行李搬回了娘家住。躺在那張熟悉的小床上，盯著天花板上那塊盯了二十多年的污漬，回憶像水波把小床輕輕托起，蘇可在往事里蕩漾。

從記事起，蘇可就住在這個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走路要格外靈活，要會騰挪躲閃，否則會經(jīng)常被地上堆的雜物磕碰到。夏天，屋里就顯得更加擁擠而悶熱。她常常想，長大后能有一間寬敞的房子住該多好啊！要有童話故事里的大露臺，開滿了鮮花，垂地的白色紗幔隨風(fēng)飄蕩，那是夢一樣的幻境。想起第一次和張龍去見他父母，蘇可一進(jìn)門就驚呆了，他家是小區(qū)里的大戶型，上下兩層，客廳大得連那個巨大的壁掛電視都顯得有些小巧，家具都是蘇可最喜歡的歐式風(fēng)格。沙發(fā)上雕刻著精美的花飾，琺瑯彩的花瓶里插著一丈多高的不知名花束，白色窗紗籠著一陽臺的鮮花。這個房子符合蘇可對完美住宅的一切想象。

沒過多久，蘇可就同意了張龍的求婚。蘇可努力說服自己是看上了他的體貼，但心底深處卻有一絲隱隱的羞恥。在婚姻的市場上，每個人都待價而沽，蘇可自詡清高，其實也不能免俗。

后來，蘇可在書上看到這樣一段話：女孩要富養(yǎng)，從小就帶她見識各種美好的事物，一定要開拓她的眼界。當(dāng)時看到，她心里就一陣刺痛，是啊，窮人家長大的女孩總是有種刻進(jìn)骨子里的，對財富的渴望。當(dāng)遇到誘惑時，抵抗力就容易變?nèi)酢：螞r那時的蘇可除了青春，一窮二白，眼界狹窄，欲望卻寬廣。擦干凈被欲望蒙蔽的眼，和往昔對照，張龍輕浮風(fēng)流的本性就一點點顯露出來了。蘇可不禁苦笑，沒有感情的豪宅，即使再美好舒適，也不過是一座由鋼筋水泥澆筑的物體而已。

8

蘇可把離婚協(xié)議書扔到張龍面前的時候，他的笑容薄而脆，像面具似的貼在臉上。他賠著笑說：“老婆，別來真的啊，我跟那女孩只是逢場作戲?！?/p>

蘇可看著窗外，一字一句地說：“這女孩是你老家的吧？從你爸媽把她接來，你們就存了心，要找個年輕的，因為你們留著后路呢。如果我生不出孩子，就干脆讓她取代兒媳的位置，反正知根知底的，她是你們篩選出來的最健康最適合生育的女人了。只是沒想到，你這么快就等不及偷了腥，而且孩子都懷上了?！?/p>

張龍的笑來不及撤退，愣在那兒：“這女人什么都告訴你了？好，是我沒忍住，但是我們只要孩子，別離婚行嗎？那個鄉(xiāng)下土妞，我可看不上?！?/p>

他哀求的眼神讓蘇可一瞬間跌入回憶。那時他們新婚，每天像在蜜糖堆里打滾。蘇可心里一痛，面無表情地說：“不可能?！?/p>

他眼神閃爍，忽然冷笑一聲，“你沒想過嗎？離開我你就再也過不了這種生活了。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我家的幾套房子和車都屬于婚前財產(chǎn)，你什么也分不到。我們的共同財產(chǎn)不多，即使我是婚姻過錯方，你也多分不了什么?！?/p>

蘇可死死地盯著他，就像掉進(jìn)了冰窖里。她忽然明白了，說到底，建立在利益交換上的婚姻里，誰都不是無辜者，誰付出幾多真心，誰想獲得什么，都在心里那桿天平上明明白白懸著，自以為無人知，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一團(tuán)火從她的心頭燒起：“怎么審判，法院自有公正！”心里卻痛得像被撕碎了，她并沒有想過不勞而獲，婚姻只是一種選擇，是她想在這狼奔豕突的世界求一方安穩(wěn)的途徑。

只是她忽略了一點，有所交換，便要有所付出，幸福被交到他人手上，終究是不牢靠。

離婚后，蘇可認(rèn)真努力地工作，還付首付供了套房子，雖然狹小，但也溫馨，日子被慢慢地捋順了。驚喜的是，久違的“大姨媽”竟然月月如期來訪。她的身體跟意志團(tuán)結(jié)一致，生機(jī)勃勃。

有天，蘇可忽然想到了李禾，這么久了，她過得怎么樣了？想起她那雙無神的眼睛，她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翻開她的朋友圈，卻是一片賞心悅目、歲月靜好。她低眉微笑著給蛋糕撒糖粉，男人在背后靜靜地看著她笑；她侍弄的水仙花開了，她給了個特寫，還配了個燦爛的笑臉；她養(yǎng)了只小小的泰迪，她抱著它在樹蔭里嬉戲……蘇可的心放了下來，李禾宛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也許這輕靈溫婉才是她本來的樣子，不知何時，她已褪去了那層枯槁憂愁的外殼。

蘇可到男人的甜品店找李禾，她驚喜地迎上來，眼睛笑得彎彎如月。蘇可忍不住夸贊她：“從來沒發(fā)現(xiàn)你笑起來這么好看。”女人朝操作間努努嘴，小聲說：“都是我先生的功勞?！?/p>

拿鐵的香氣被蘇可握在手中，女人的聲音隨著裊裊的熱氣彌散開來。她掠了掠額前的長發(fā)說：“想起以前我們在小區(qū)湖邊聊天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其實，那時我每天都在考慮自殺的方式。”

“那時你的眼里看不見光?！碧K可看著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說。

女人淡然笑道：“是啊，那時的我就如同行尸走肉。我其實知道自己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也知道后來孩子的離開刺激了我，重新激發(fā)了抑郁癥。我先生經(jīng)常跟我說這種病的危害，我對它了如指掌，我很清楚產(chǎn)后激素水平的變化、睡眠不足、心緒不寧等等造成了它，但我根本不想去治好它。我就是想沉浸在那種痛苦里，每天思念兒子。我先生總是質(zhì)疑大夫開的藥不對癥，他不知道，他永遠(yuǎn)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后來，我自殺過一次，他把店鋪交給朋友，整天在家守著我，他把窗戶都焊上防盜網(wǎng)，把所有刀具都藏起來，只差把墻壁包上軟墊了。他還帶我去各地求醫(yī)，想治好我的病，他是愛我的。最后，也是這樣深深的愛救了我?！?/p>

女人說到此，淚光瑩然。她抬頭問道：“只顧說我了，你最近怎么樣了？懷孕了嗎？”

蘇可皺起了眉頭，在曼妙的輕音樂、滿屋烘焙的香氣里，她真不想說這一地雞零狗碎，太煞風(fēng)景。

女人善解人意地握住蘇可的手說：“其實我好羨慕你，有學(xué)問，有能力，有份不錯的工作，可以有更廣闊的天地?！?/p>

蘇可心里一陣酸楚，各種滋味奔涌而來，硬生生逼回了眼淚。是啊，在他人眼中，自己的人生本可以很寬廣，而自己卻將自己囿于生育的一方小天地里，苦苦掙扎，蹉跎了許多光陰。

還好，一切都結(jié)束了。

9

蘇可喜歡烹飪美食，常常邀請單位的兩個女同事來家吃飯，兩個女孩都是二十多歲，正是花苞初綻的年紀(jì)，對世界充滿了憧憬和希冀。蘇可最喜歡看她們的眼睛，總是晶晶閃亮，像鍍著一層光彩。女孩們說：“蘇姐，希望你永遠(yuǎn)都別結(jié)婚，永遠(yuǎn)是我們的大廚?！?/p>

蘇可佯裝嗔怨：“想綁定我？你們還要嫁人呢?！?/p>

“我們呀，等遇到合適的就結(jié)婚生子，反正周圍的同齡人大多都這樣想?！眰z女孩七嘴八舌地說道。

一年后的一個夜晚，蘇可坐在床頭看書，忽然手機(jī)響了起來，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女孩，抽泣著嗲嗲地說：“姐姐，你能不能幫我勸勸龍哥，他不要我了?！碧K可腦子里立馬浮現(xiàn)出那個吊在張龍身上的女孩。

蘇可冷冷道：“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

她好像沒聽到蘇可的話，自顧自地啜泣道：“姐姐，我為他懷過兩個孩子，都莫名其妙流產(chǎn)了，去做了檢查，我沒問題，原來是他有弱精癥……這不是我的錯啊，可他一喝醉就罵我，非要趕我走，我們也離婚了……”

女孩哭泣著，蘇可已經(jīng)聽不清她在說什么，思緒飄飄搖搖回到了往昔。那個綠草茵茵的小區(qū)，大群大群的孩子正追逐著風(fēng)嬉笑著跑過。蘇可指著其中一個小女孩對李禾說：“看，我希望生個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到時候我也要給她梳這種小辮子?！憋L(fēng)把她們的笑聲吹得很遠(yuǎn)，混合著草木的清香飄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