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直記得

1

韋元覺得宛如變了，徹底變了，不像當(dāng)初了。當(dāng)初的宛如多好，多通情達(dá)理。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還是宛如父親王叔的秘書，接到王叔電話，說讓韋元去他家里，有點(diǎn)兒事，他就趕去了。見到宛如坐在沙發(fā)上，一襲白色長裙，上面點(diǎn)綴著幾朵黃色花兒，長發(fā)披散，襯托著白凈的臉兒，高跟鞋旁臥著一只毛茸茸的寵物狗，簡直能進(jìn)入仕女畫里。那時的韋元并不反感寵物狗，甚至還喜歡寵物狗，逗著那只狗玩耍，寵物狗叫幾聲，他也跟著叫幾聲。宛如站起來笑著打招呼道：“你是韋元？”

韋元點(diǎn)頭，看著她笑著，在女孩面前得保持點(diǎn)兒矜持。

宛如道：“我爸整天夸你有能耐，咋還和一只小狗爭吵起來了？”

“不是爭吵，是互相問好，也順便問好它的主人?！?/p>

宛如被這句機(jī)智的話逗樂了，咯咯咯笑著，指指樓上，示意她父親在上面。韋元忙問啥事，宛如臉兒紅了，說了句“天機(jī)不可泄露”，抱著寵物狗轉(zhuǎn)身去了花園，臨走還回頭看了韋元幾眼，讓韋元狠狠品嘗了一下回眸一笑的放電效果。那天其實(shí)也沒啥大事，朋友送了王叔一些新鮮的陽澄湖大閘蟹，散養(yǎng)的。王叔聽說韋元喜歡吃，就讓老伴做了來嘗鮮。戀愛后韋元才知道，王叔和老伴早已中意他，有意撮合兩個年輕人，找了這樣一個借口?？傊?，第一次見面韋元和宛如就很來電，電麻了，有點(diǎn)兒神魂顛倒，也就踏上了卿卿我我的戀愛之途。

求婚時，韋元莊重地答應(yīng)了宛如的丁克要求。宛如說，她不想生孩子，喜歡這樣自由自在地生活，享受婚后的二人世界。

韋元說：“不是二人世界，是我們的世界。”他說著，伸手一圈，將那只叫聰聰?shù)膶櫸锕芬踩υ诶锩妗?/p>

宛如很感動，不放心地問：“你真的不想要孩子？”

韋元想都沒想地回答：“要一個孩子，吃喝拉撒，后半輩子就被捆住了，能有啥作為？能有啥浪漫生活？”

宛如笑了，江湖遼闊，知音難覓。宛如笑的時候，眼睛愛微微瞇著，給人一種迷離朦朧的感覺，如水面瀲滟著薄薄的霧氣。韋元在那種如霧的目光中難以掙扎，心甘情愿地沉溺下去，永不翻身。至于孩子的事，他想，暫時答應(yīng)下來，等到以后條件成熟再慢慢勸說宛如吧。老婆都沒娶到就談孩子，為時尚早，有點(diǎn)兒不著火候。

韋元甚至一廂情愿地想，女人隨著年齡增大，母性增強(qiáng)，過上幾年，說不定不讓宛如當(dāng)母親，她都不答應(yīng)，會哭著求著當(dāng)母親。誰知，隨著年齡增加，宛如的母性是增強(qiáng)了，可那種母性完全轉(zhuǎn)移到了寵物狗身上。聰聰病死后，宛如如得一場大病，整日無精打采，直到從寵物店抱回一只小狗才恢復(fù)過來。宛如給這只小狗取名小菲，一門心思都放在小菲身上，說一定要照看好小菲，不能讓小菲有任何閃失。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嘴不停地親著小菲：“我的寶貝，我的乖，我的女兒?！遍_始，韋元抗議，和小菲親著，又吻著自己，自己不是和小菲在一個位置上嗎？自己可是會吃醋的。宛如笑著回答：“在這個家我第一，小菲第二，帥哥你第三?！表f元笑笑，用手拍了一下小菲的腦袋道：“好家伙，你的地位比我的還高??！”小菲聳著鼻尖得意地叫著，仿佛在宣示著自己的地位。

等到有一次宛如再叫小菲乖女兒的時候，韋元做出漫不經(jīng)意的樣子道：“喜歡女兒，就生一個啊，抱著一只狗喊女兒算咋回事？”宛如聽了，馬上警惕起來，看著韋元道：“啥意思，你可是答應(yīng)了的？別說話不算話啊?！?/p>

韋元笑笑，舉手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絕不更改誓言?！?/p>

宛如給了韋元一個香噴噴的吻：“這才是韋總哦，說話算話，我的最愛?！?/p>

韋元暗暗勸自己，火候未到，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慢慢來，慢火煮青蛙，自然成功。可是，他能等，母親周成香不能等，在韋元和宛如又一次回去看望她的時候，她特意打量著兒媳細(xì)細(xì)的腰肢，皺著眉，等到宛如沒在身邊時，悄悄問韋元：“結(jié)婚都四年多了，咋還不見動靜??？”

韋元笑著說：“別急，會有孩子的。”

周成香不高興地說：“我能不急??？整天抱著一只狗喊女兒，將來讓那只狗養(yǎng)老送終??？”

韋元笑著反駁母親說：“您不也帶著一條狗啊？”

周成香在刮著土豆皮，刮得很仔細(xì)，每一個芽眼都刮，說：“哪能一樣?。俊表f元不回答，幫著母親洗土豆。兩條狗是不一樣，沒有可比性，母親帶的是只土狗，也就是本地狗，渾身黃毛，粗壯兇猛，叫石頭。村里這些年樹木長起來，滿山都是椿樹、榆樹、松樹、楊樹、冬青樹……綠乎乎一片，進(jìn)不去人，卻能進(jìn)野豬，一只只野豬不知從哪里拖兒帶女搬遷來，白天在山林里呼呼睡覺，養(yǎng)精蓄銳，積攢力量。到了晚上，趁著人睡了，三五成群，流浪漢一樣到地里，說是吃莊稼，可又不好好吃，仿佛炫技一樣，用嘴拱地，如牛犁地一樣，將地翻出土坑、土溝、土壕。一趟過去，莊稼所剩無幾，地面溝壑縱橫慘不忍睹。村人為了趕走野豬，有的喂起狗，一旦有了動靜，狗汪汪汪一叫追過去，追得這些野豬個個屁滾尿流，眨著驚恐的小眼睛，保命般朝山林里跑，眨眼就沒了影子。周成香也種了幾塊地，受到野豬糟害，因此也養(yǎng)了一只狗。至于宛如的小菲，一只貴賓犬，渾身雪白，沒一根雜毛。小菲會撒嬌，經(jīng)常圍著宛如腳邊跑著，跳著，有時宛如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它就蹲坐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睡覺。呼嚕聲小而軟糯，全然沒有狗的威勢，狗的雄風(fēng)。宛如有時旗袍飛飛、高跟鞋橐橐地出去遛狗，還專門給小菲也穿起定制的小小高跟鞋，一走一響，說是母女倆專門去收割眼珠子，自己收割花癡帥哥的眼珠子，小菲收割花癡帥狗的眼珠子，走一路，咯咯叭叭踩一路死魚眼。

韋元有時看著小菲想，如果這也叫狗，對石頭它們來說，簡直是一種埋汰，污蔑。

當(dāng)他們帶著小菲第一次回村時，宛如下車，剛將懷里抱著的小菲放在地上，一陣風(fēng)呼地刮來，地上落葉都翻轉(zhuǎn)起來，蝴蝶一樣驚恐四飛，石頭齜牙咧嘴撲到小菲面前。小菲汪汪叫著，連連后退，聲音尖細(xì)顫抖，充滿了驚恐，驚怕。韋元嚇了一跳，忙喊聲“石頭”，石頭將張開的大嘴不情愿地合攏，虎視眈眈，看著眼前這個雪白精致的另類，喉嚨里滾過嘶吼聲，毫無憐香惜玉之心，慢慢退后。然后搖著尾巴大搖大擺地走了，和別的狗一塊兒游玩去了。小菲嚇得不輕，渾身觳觫著、顫抖著，撒下黃燦燦的尿液，在地下婉轉(zhuǎn)流淌。青草村人見了都笑說：“城里狗忒嬌氣，長得嬌氣，膽子也小。”

宛如覺得超沒面子，蹲下來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安慰著小菲：“小菲別怕，有媽媽呢，媽媽保護(hù)著，別怕?！?/p>

青草村人再次瞪大眼睛相互看看，奇怪，人咋是狗的媽媽？那樣的話，韋元成了啥了？韋元表弟根子悄悄開起他的玩笑：“表哥你也成狗了，狗爸爸嘛?！?/p>

韋元紅了臉，看看根子，又看看宛如，背過人悄悄叮囑她，別再稱呼小菲女兒了，別人會笑話的。

“咋的？”宛如看著他問。

韋元張張嘴，在那么多人面前一時不曉得咋解釋，冷著臉轉(zhuǎn)身走了。

宛如事后倒怪起婆婆周成香，咋喂那么兇一只狗啊，簡直土匪一樣，街痞一樣，行走都帶著一股風(fēng)，一股騰騰的殺氣。

韋元得意地回答：“村里狗都這樣的，很兇?！?/p>

“兇算啥本事？”宛如看著韋元得意的樣子，撇了一下嘴不滿地說。

“狗不兇，不成兔子了嗎？”韋元懟道。

“你說小菲是兔子？”

小菲這會兒也張狂起來，在宛如懷里，對著韋元聳著黑黑的鼻尖叫著，聲音尖細(xì)，軟糯，但生氣的樣子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宛如笑道：“我們小菲在向你發(fā)出抗議?！?/p>

韋元看著小菲兇巴巴的樣子，也學(xué)著小菲嗚兒嗚兒叫兩聲，心說，抗議個屁，石頭出馬，一口下去，就像鴨子吃蝌蚪一樣，看你還張狂不？狗仗人勢說的就是你。

2

村人對韋元夫妻的一些做法不能接受，除了對寵物狗喊女兒外，第二件就是女人咋不生娃？說啥丁克，過二人世界。這女人長得那么好看，大屁股大奶子，細(xì)腰，腦子怎么不管用，要女兒又不生女兒，想當(dāng)媽又不要娃兒，這是哪門子講究？養(yǎng)母雞下蛋，娶老婆生娃，天經(jīng)地義，能改變?。抗脣岉f有芳為此特意找到自己嫂子和侄兒，看看家里不見宛如，說出去遛狗了。韋有芳讓懷里抱著的兩歲小孫子喊韋元叔叔。小家伙是韋元表弟根子的兒子，剛會說話，奶聲奶氣，喊不明朗，喊成“臭臭”。韋元抱過小家伙，在胖乎乎的臉蛋上親了一下：“小家伙，誰是臭臭？”小家伙不認(rèn)生，有點(diǎn)兒人來瘋，嘎嘎嘎地笑著，口水都笑出來了，亮晶晶地掛在下巴上。爺兒倆玩兒了一會兒，韋有芳咳嗽一聲道：“韋元啊，宛如該生娃了。不生娃，那樣使命掙錢干啥？將來錢給誰？總不能給外人吧？”說著，她看著周成香笑了一下，對韋元懷里的孫子說，“團(tuán)兒，以后對叔叔叫爸爸啊，當(dāng)你叔叔的干兒子，免得肥水流到外人田里。”

韋元愣一下，抬起頭看看姑媽，心想，老太太啥時變得這樣了？幾天沒見，忒會算計。他心里想著，臉上依舊笑著說：“姑媽，這個我可做不了主，得宛如答應(yīng)。”

“啥都宛如宛如，你是一個男人啊？”韋有芳不高興了。

周成香忙攔住她的話頭，說：“他姑媽，少說幾句吧?！?/p>

韋有芳大概也感到自己的話說重了，不好聽，畢竟是自己侄兒，畢竟回到村子算客，忙自我否定道：“誰敢說我們韋元不是男人？那么大的公司開著，村里有幾個？”韋有芳說了一會兒話，叮囑韋元有空去家里玩，然后抱著團(tuán)兒走了。周成香送出去，回來后對韋元說：“別生你姑媽氣，她說的話不好聽，理正著?！?/p>

韋元笑道：“咋可能？姑媽對我一直好著。”

周成香點(diǎn)頭，過去韋有芳家好過，他們家難過時，韋有芳總是擔(dān)心韋元生活受罪，有一個雞蛋也要煮熟，站在路口那棵大楊樹下等著，望著那邊樹蔭一片的學(xué)校方向。等到韋元放學(xué)回來，路過的時候，韋有芳會喊住，將雞蛋塞到他的手里，笑著問道：“喜歡姑媽不？”韋元點(diǎn)頭說喜歡，韋有芳高興地拍拍韋元的肩膀，讓走了。

周成香嘆口氣說：“你和宛如一晃都三四十歲了，沒孩子咋行？”

韋元搓著巴掌，他回到村子最怕的是母親說這個，可這偏偏又是繞不過去的話題。

周成香說：“娃兒是你和宛如的牽連，有娃兒，雙方就有共同牽掛，就能想著對方，記掛著對方，就扯不散，掰不開?！?/p>

周成香說著，眼圈慢慢紅了。

韋元知道，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想到了父親。

周成香認(rèn)識韋元父親韋有山的過程有點(diǎn)兒浪漫，有點(diǎn)兒超前于他們那個時代。聽姑媽韋有芳講，母親當(dāng)時身上長瘡，就去父親的藥鋪看病。父親那時剛剛接過韋元爺爺?shù)乃庝?，很年輕，成了坐堂醫(yī)生。年輕的醫(yī)生捏著眼前那個眉眼細(xì)長的女孩的手腕號脈，心里竟然第一次不平靜起來，如養(yǎng)著一窩蛤蟆在跳著，在咯哇咯哇地叫著。把脈結(jié)束，年輕醫(yī)生給女孩開了藥方，讓喝了后，用天泉清洗瘡處，幾天后包好，還沒有疤痕。天泉是啥，沒見過沒聽說過啊。女孩眨著眼睛問年輕醫(yī)生，如果沒這東西咋辦？年輕醫(yī)生笑著告訴她，就是雪水，喏，現(xiàn)在不正在下著嘛？咋能沒有?。颗⑻嶂幇吡?，走的時候很不滿，白了年輕醫(yī)生一眼道：“賣弄，你就不能說是雪啊，偏要說天泉。”說著，扭著細(xì)細(xì)的腰肢走了，走進(jìn)飄飛亂舞的鵝毛大雪中，踩出兩行彎彎曲曲的腳窩兒，也將年輕醫(yī)生的眼光拽得細(xì)細(xì)長長得沒有盡頭。

后來，韋有山就請媒人上門，娶了周成香，成了一家人。

姑媽韋有芳甚至對韋元夸著說：“你媽嫁過來的時候，樣貌蓋過全村女子?！?/p>

韋元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母親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流水帶著柳樹葉漂向遠(yuǎn)處，到了那洄水灣，繞一個圈兒，流向那邊去了。那時韋元父親已經(jīng)過世，他父親能治別人的病，卻治不了自己的病，臨死前不愿意死啊，說娃兒還沒大，答應(yīng)了陪著娃兒媽到老，等到娃兒媽走了，睡到地下了，自己才走，這樣才走得安心放心?，F(xiàn)在責(zé)任沒完成，就這樣走，到了地下也不安生，見到閻王爺也要罵他瞎了眼睛，黑了心。可是，閻王要命，沒辦法的事。斷氣那天，韋有山拉著韋元的手，拉著周成香的手，氣就是斷不了，一條線拉扯得跟蛛絲一樣。韋有芳在旁邊哭著說：“哥，你就閉眼吧，嫂子和侄兒我們都幫忙看顧著，不會受罪的?！表f有山依舊不閉眼，看著韋元，看著周成香。周成香流著淚輕聲道：“你放心走吧，我哪兒也不去，在家里守著娃兒，把他養(yǎng)大成人?！本瓦@么一句話，韋有山停止了呼吸，閉上眼睛，眼角流出兩滴淚來。

周成香以后就帶著韋元過日子，說不嫁人就不嫁人。

有個二流子胡騷情，晚上來敲窗子，半夜學(xué)狼叫，嗚兒嗚兒的，嚇唬韋元娘兒倆。韋元躲在母親的懷里渾身發(fā)抖說：“媽，我怕?！敝艹上阌檬置念^說：“我兒莫怕，媽在這里?！避浫跖吮槐萍绷?，也有剛性，也帶起騰騰的殺氣，拿了一把菜刀，呼啦呼啦使勁兒地磨著，磨得雪亮雪亮的。那天晚上，窗外再次出現(xiàn)狼叫的時候，周成香輕輕拍拍韋元的頭說：“我兒不怕，媽去打狼?！敝艹上闫饋恚┖靡路?，悄悄打開門出去。然后，外面?zhèn)鱽硪宦曮@叫聲，還有啪啦啪啦跑動的聲音。周成香拿著菜刀追著那個黑影，嘴里惡狠狠地罵道：“老娘今兒個殺了你償命，不信你試試?！敝艹上惝?dāng)時披頭散發(fā)，高舉著菜刀，如后來電視里韋元看到的梅超風(fēng)，比梅超風(fēng)還要?dú)怛v騰。她手里的菜刀在月光下閃光，如蛇信子一樣，甚至能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把月光都嚇得一閃一閃地晃動著。

二流子嚇壞了，朝那邊跑，轉(zhuǎn)過墻角，一個小小黑影拿著一根棍子朝著二流子掃去。二流子哎呀一聲，腿上著了一下，身子一趔趄險些摔倒，一下跳到秧田里跑了。周成香咒罵著還想追，拿著棍子的韋元哭著喊著：“媽，我不要你追，我不要你死?！卑藲q的孩子知道心疼母親，知道保護(hù)母親。周成香站在那里渾身抖得如風(fēng)，手里菜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濺起一片流光燦爛。周成香跑過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哭著道：“媽不追，媽不死，媽還要照看我兒哎?！?/p>

那個二流子因?yàn)檫@事，受到全村人譴責(zé)：人到難處，不說幫忙，還去欺負(fù)，啥東西？有天理沒有？

二流子那個強(qiáng)橫的老婆一把扯著二流子的耳朵，讓他上門道歉，說：“你那年病得要死，半截身子都入黃土了，不是韋醫(yī)生用一個月的中藥給你治好，你墳上樹都長一摟粗了，你狗日的說記著人家好，就這樣記著的?。俊倍髯訚M臉通紅，低著頭連連認(rèn)錯，以后見著周成香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如見了狼一樣。

周成香事后像啥也沒發(fā)生一樣，笑著在村子里走著，走了幾十年，從年輕走到年老，走出一路尊敬，一路夸獎。韋元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了公司，娶了老總女兒宛如，然后又自立門戶，成了一家公司老板。周成香在村子里揚(yáng)眉吐氣，誰見了不翹起拇指，說老太太硬氣，活出了樣子，活成一村女人的榜樣。韋有芳每次見到韋元都說：“別的女人我不服，就服你媽，你得孝順著?！?/p>

韋元點(diǎn)頭，覺得姑媽話說得在理。

可誰能想到，那么剛強(qiáng)硬氣的人，沒有被磨難壓倒，竟然患上老年癡呆癥，被病給困住走不出來。

3

周成香患上老年癡呆癥后連自己都不信，咋可能，自己沒病沒災(zāi)，咋會病??？可是，這病如狼一樣悄悄跟上了她。她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腳步帶風(fēng)的人，也不是那個笑出一臉陽光的人。開始，大家也沒注意到她有病，她經(jīng)常拿起這忘掉那。一次回家去拿鐮刀，別人提醒說：“你籃子里就放著鐮刀??？”她“哦”了一聲，看看自己的籃子，里面果然放著鐮刀，準(zhǔn)備去割紅薯葉子，笑笑，說自己真的老糊涂了。慢慢地，她走路搖搖晃晃起來，鴨子一樣，扎不穩(wěn)樁。姑媽韋有芳在電話里說：“韋元，你媽身體不行，讓她去看看吧。”

韋元將電話打回家，問母親。周成香說：“媽的身體好著，一頓一碗多飯，能吃?！?/p>

“姑媽說你忘性大，走路不穩(wěn)。”

周成香在電話里笑著說：“她記性比我好不到哪去，別聽她的?！?/p>

韋元放心了，關(guān)了手機(jī)。他當(dāng)時正在忙著生意，他的公司正在引進(jìn)皂素制造技術(shù)，就是把黃姜制成皂素，這東西在醫(yī)學(xué)上應(yīng)用范圍很廣，治癌、抗菌、增強(qiáng)體質(zhì)。青草村地塊多，一塊塊連接著，一直延伸到山那邊。近些年，年輕人紛紛進(jìn)城打工，地荒著，如果能種上黃姜，就能賣成錢，村子里的年輕人也就不用再進(jìn)城打工，不會留著一群老人在家，任由野豬們大搖大擺下山，老人們種的玉米、紅薯，一夜工夫被拱個精光。說實(shí)話，父親過世后，除了那個二流子欺負(fù)過他家外，其余人對他家都很好。姑媽家不用說，吃一只跳蚤都少不了他家一只蹄膀。別的人也一樣，佩服母親硬氣，也同情他們娘兒倆，因此到了忙季，打麥插秧，犁地下種，能幫忙的都盡量幫半天忙，千人踩人難過，千人抬人好過。韋元有一次生病，同村陳叔在鎮(zhèn)上工作，要去開會，先用摩托將他帶去醫(yī)院掛上點(diǎn)滴，這才去鎮(zhèn)上報到，結(jié)果遲了，受到批評。他考上大學(xué)，整個青草村人都高興得好像自己家的娃考上了。那時他想，自己將來成事了，一定要報答村里人，加倍地還回去，莫讓大家說韋家出了一只白眼狼，得了好處丟在腦后。他暗暗規(guī)劃，等到皂素引進(jìn)成功，他回到村子，告訴大家可以大量種植黃姜，不用再擔(dān)心黃姜沒銷路，成了爛紅薯，更不用擔(dān)心黃姜價錢低，一定會大大高過市場價，到時母親臉上一定會很有光很得意。也因此，韋元當(dāng)時就沒回去，一直到母親摔倒，頭出血了，他才急了，開著車回去。母親還說沒病，韋元在電話里將癥狀告訴了朋友曾醫(yī)生，曾醫(yī)生思索一會兒，告訴他，這叫阿爾茲海默病，也就是老年性癡呆。

韋元聽了一愣，也曉得這病不好治，還是心有不甘地問：“有藥治嗎？”

曾醫(yī)生沉吟一會兒說：“可以延緩，難根除。再說了，七十多歲的人了……”

曾醫(yī)生后面的話沒說，意思明了，這個年齡的人了，這病沒好辦法治。

韋元想，能延緩就延緩吧，延緩到八十歲、九十歲也可以。

至于母親，當(dāng)然不能再住在村子里了，不然再摔一跤，折斷骨頭可就是大問題。老人卻不愿離開，和小姑子韋有芳相處了幾十年，突然走了，找誰說笑??？村里人都不錯，每天喊著嫂子、妹子、嬸的，家人一樣，城里哪兒去找？再說了，自己一輩子都和土地粘連著，從沒離開。后來韋元即使成了老板，每月寄回錢來，周成香依舊種地，播種、插秧、搬玉米，沒一天不下地。

韋元勸說母親別種地了，摔跤了不得了。周成香說自己身體好，沒那么嬌氣，又不是玻璃人。在韋元一再要求下，老人同意少種點(diǎn)兒地，只種就近幾塊平地。每次到了嘗新時候，有村人進(jìn)城找韋元辦事，或者進(jìn)韋元公司打工，都會捎帶著周成香地里出產(chǎn)的辣椒、茄子、干豇豆、地瓜片……老人會很有成就感地在電話里說：“不種地，這些東西還能從天上掉下來？”現(xiàn)在讓離開土地，周成香不答應(yīng)：“人不干活，活著還有啥意思？”城里哪里有地？寸土寸金，不是草坪就是花園公園的，能種南瓜、茄子、玉米、小麥啊？好在韋元別墅里有一塊草坪，在魚塘旁邊，旁邊一片不大的竹林，郁郁蔥蔥。他說，到時母親要種地，就在那里種，茄子、白菜、辣椒、西紅柿隨便種，也有一點(diǎn)兒農(nóng)村風(fēng)景，看著養(yǎng)眼舒心。最主要是石頭咋辦？以周成香的想法，帶它進(jìn)城去，每天也像小菲那樣遛著，四處轉(zhuǎn)悠著。韋元忙搖頭，那個萬萬不行，堅決不行。周成香不高興了道：“有了媳婦忘了娘，小菲能帶著，為啥石頭不行？”韋元沒想到，通情達(dá)理的母親也犯起婆媳爭風(fēng)的毛病，告訴她，人家那是寵物狗，石頭是本地狗，寵物狗可以在城里生活，本地狗不行，性兇，將人咬了還得了。

周成香斬釘截鐵地說：“那我就不去了。”

還是韋有芳來勸說有效果。韋有芳和周成香同歲，說是小姑和嫂子，其實(shí)無話不談，如同姊妹，曉得嫂子的痛點(diǎn)，或者說柔弱點(diǎn)。于是她對癥下藥，直點(diǎn)穴位說：“嫂子，身體這樣就不要硬氣了。再說了，生兒養(yǎng)老，積谷防饑，你為自己兒子吃夠了苦，該去享福了。你現(xiàn)在病了不去，知道的說你不去，不曉得的說韋元不孝順，會戳韋元脊梁骨的。韋元到時回村可咋見人呢？”

周成香想想是這個理兒，現(xiàn)在就有人說了，別說以后。自己養(yǎng)兒，不能讓兒擔(dān)著罵名啊，那樣心中不安，吃不香睡不穩(wěn)，于是不再說話，嘆息一聲，輕輕撫摸著石頭的頭。

石頭一點(diǎn)兒也沒離別的感覺，吐著舌頭朝著周成香搖著尾巴。

還是韋有芳將事情解決了，石頭她養(yǎng)著，嫂子要是想了回來看看。韋有芳見周成香依舊猶豫，就說道：“你啊，把石頭帶進(jìn)城箍著綁著，像小菲那樣過得狗不像狗、兔子不像兔子的生活不難受啊？”韋有芳的話再次點(diǎn)中穴位，周成香想想宛如那條狗，讓一根繩子拽著，拽牛一樣，自己渾身都感到難受。石頭在家跑習(xí)慣了，每天跑到天黑才回來，追山雞，攆兔子，在河邊田地里跑，和別的狗打架撕咬，到時用繩子綁著，估計得瘋掉。于是周成香對自己的小姑子嘆口氣說：“又要勞煩他姑媽了，石頭就托付給你了，給它做個暖和一點(diǎn)兒的窩，早晚給一碗剩飯，別餓著?！表f有芳滿臉皺紋地笑著說：“這還用說啊？狗窩就用你側(cè)屋那個，不動，吃飯每次倒一碗，餓瘦一兩你找我，我用我身上的肉貼補(bǔ)上?！眱蓚€老人說笑幾句，周成香找了一塊骨頭丟給石頭，看著石頭有滋有味地吃著，對韋元說：“石頭懂事，那次我在山上摔傷了腰，起不來，是石頭跑回來，將你姑媽扯去，把我扶回來的?！表f有芳也夸著石頭，自己的玉米地遭了野豬，把石頭借去，那么大一群野豬，石頭一點(diǎn)兒也不怵，汪汪汪地吼著，風(fēng)一樣撲過去，一群野豬都甩著尾巴跑了：“賊嘛，賊再厲害也膽小，心怯。”

韋有芳說到這里，想到小菲，說：“要是那狗，還不嚇得撒尿。”

周成香答道：“還能撒尿？估計讓野豬一口給吃了?！?/p>

韋有芳笑了，問起韋元：“你們城里咋養(yǎng)那種狗？遇見賊，還有野豬，是人護(hù)著狗啊，還是狗護(hù)著人？”

韋元笑笑，回答不出來。他看得出來，母親和姑媽都不喜歡宛如，嘴里不說，都說著小菲，估計和宛如不愿生孩子有關(guān)。

周成香走的時候，石頭在后面緊緊跟著，一路跟到村口。

周成香回頭如對人一樣朝石頭揮手說：“回去，守著門，我過幾天病好了就回來?！?/p>

韋有芳拉著石頭，石頭對老人熟悉，不咬，可掙扎著，突然掙脫，在已經(jīng)行駛的車子后面追著叫著，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開去。周成香不停地?fù)]手，在車?yán)镎f：“回去，聽話，看著家?！睋]著揮著，揮出兩窩兒渾濁的老淚。

4

周成香不愿進(jìn)城，還有一個原因一直說不出來，藏在心中，就是對宛如不滿，你不愿意生孩子，嫁我們韋元干啥？我就一個兒子，你和我有仇啊？想讓我斷后??？周成香不曉得，韋元是答應(yīng)過宛如的。這事情，韋有芳也很急，膈應(yīng)，說過周成香：“我哥只有韋元一根獨(dú)苗，這樣我們韋家不就斷根了，我哥也斷根了，那咋行？”也因?yàn)檫@樣，在韋元和宛如那次回村的時候，兩個老太太湊在一起，想了個并不高明的辦法，韋有芳抱著孫子逼著韋元認(rèn)干兒子，別肥水流到別人田里。

這事也讓宛如曉得了，心中很不舒服。那次一家三口吃飯的時候說到姑媽，周成香贊著小姑子的好，厚道。宛如不滿地說：“想讓我們收她孫子做干兒子，這做法也忒精明了?！?/p>

周成香聽了，覺得冤枉韋有芳了。當(dāng)時還是自己想的辦法，求著韋有芳做的，現(xiàn)在埋怨都加在韋有芳頭上，自己心里過意不去，忙停下筷子道：“這個和你姑媽無關(guān)，別冤枉人家，我求著人家這樣做的。”

韋元和宛如都看著老人，不曉得母親為啥這樣做，當(dāng)時他們很尷尬、很沒面子的。周成香在宛如面前既然說破，就不再遮掩了，說：“曉得沒面子，曉得尷尬，就生一個啊。”周成香叨咕著，說自己每次抱著團(tuán)子，小家伙肉乎乎的，羨慕得心里直癢癢。她還說村里人都在議論，說韋元和宛如倆人中間可能有一個有不育癥，用丁克做遮護(hù)；說自己幾次夢見韋元父親，韋有山質(zhì)問她，為啥讓自己斷根……周成香說著，眼圈紅了。

周成香自從韋有山死后很剛強(qiáng)，輕易不流眼淚，對韋元說：“流貓尿干啥？如果流貓尿有用，我眼淚都流一缸了?！笨勺罱?，隨著她的年齡越來越大，談起孫子就流淚，看到別的娃娃眼睛就發(fā)光。那次在小區(qū)，看見一個小胖子，人家媽媽抱著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人家走她走，人家停她停，以至于那個年輕媽媽嚇得不輕，悄悄報警，說一個嬰兒販子跟上了自己，快救救自己。警察火急火燎地趕到，韋元知道消息后也匆匆趕到，告訴大家，自己母親喜歡小孩，所以這樣做，沒別的想法。那個年輕媽媽看看周成香，慈眉善目的，兒子還是一個大老板，估計自己弄錯了，不好意思地道：“想孫子回家抱孫子啊，這樣跟著怪嚇人的?！表f元連連道歉，帶著周成香走了，路上告訴母親，以后別這樣啊。老太太還覺得自己沒做錯啥，那個娃兒對著自己咧著小嘴笑著，那么可愛，自己就跟著看看，能咋樣？

周成香說完，想起那個年輕媽媽的話，反駁韋元道：“我要有孫子，還去跟著別的娃娃干啥？”

宛如因?yàn)橹艹上阍陲堊郎咸岬綄O子的事情，對韋元也滋生出不滿，認(rèn)為韋元出爾反爾，和周成香組團(tuán)對付自己，給自己下套，逼迫自己生孩子。這事冤枉了韋元，他提前一點(diǎn)兒消息都不曉得，不過，面對宛如的責(zé)怪他沒有申辯，想借機(jī)觀察一下宛如的態(tài)度，如果稍有松動，他就可以見縫插針，四兩撥千斤，勸說宛如改變原來的想法，早做準(zhǔn)備，早播種早收獲。自己的表弟比自己還小一歲，兒子都那么大了。他們現(xiàn)在努力，都已經(jīng)落后，更不能耽擱了。

宛如見韋元不反駁，說：“你和咱媽想的一樣？”

“你說呢？”韋元問。

“韋元，不會吧？”

“男人誰不想有孩子喊自己爸爸？從公司回來，誰不想親熱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你求婚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宛如依舊拿韋元當(dāng)初的話反駁。

“啥事都變化著，你咋一個勁兒念著老黃歷??？”

宛如看著韋元，好像在端詳一個怪物，許久許久，說韋元過去可不是這樣的，自己的要求都有求必應(yīng)；答應(yīng)自己的事情，板上釘釘，從不更改。就說那次相約去電影院看電影吧，自己故意試探韋元，躲在電影院外，關(guān)了手機(jī)不現(xiàn)身，韋元一個人坐在那里，愣是看完了電影。過后，宛如問韋元為啥那么傻，一個人坐著也不曉得回去。韋元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答應(yīng)你的事不能變。再說了，你沒來，我看了電影，可以給你講啊?！蓖鹑绠?dāng)時感動得一塌糊涂，平生第一吻，就這樣毫不猶豫地送上去。另一次，宛如做得有點(diǎn)兒任性過分，讓自己一個閨蜜周晨星加上韋元的微信，一番聊天，悄悄告訴他，自己喜歡上了他，試試韋元的態(tài)度。韋元一句話回復(fù)周晨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自己心中只有宛如一個人。

宛如事后幸福地將頭靠在韋元懷里，笑著說：“晨星可是我的鐵桿閨蜜，巋然不動。你小子當(dāng)時如果有剎那猶豫就完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等著哭去吧。”

“可能嗎？”

“咋不可能？”宛如問道，“晨星可是美女哦?！?/p>

韋元呵呵一笑：“一個美女在懷，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p>

宛如心中朝外流蜜，將韋元沁潤得甜蜜蜜的，將周圍的空氣都沁潤得濃濃的，化不開。

結(jié)婚的時候，周晨星做了宛如伴娘。吃蘋果的時候，大伙開起伴娘的玩笑，讓韋元和周晨星同時啃咬吊在空中的一個蘋果，宛如在旁邊缺心少肺地拍手笑著，說韋元還沒有周晨星大方，扭扭捏捏的。一個帥哥這么扭扭捏捏格外可愛，格外純情。

宛如回憶過去，數(shù)說著韋元的變化，得出結(jié)論：“目的達(dá)到，忘記誓言，過河拆橋，目的不純?！?/p>

韋元知道宛如說的是啥意思。是的，當(dāng)年他是借石頭過河，借助了宛如的家族資產(chǎn)，即所謂借雞下蛋，可是，事后雞還了，甚至利息都給了，還說這有意思嗎？宛如哪壺不開偏提哪壺，白著眼睛說：“那么硬氣，當(dāng)時就別讓我爸出主意，別借我爸的名義拉關(guān)系啊?！蓖鹑绺赣H年輕時候做的是補(bǔ)鞋營生，技術(shù)好，人厚道，慢慢擴(kuò)大經(jīng)營，補(bǔ)鞋賣鞋一起上，生意漸漸大起來，經(jīng)過打拼，成為鞋業(yè)大佬。由于從匠人起家，成為一方富豪，三教九流皆熟悉，人情世故更透徹，待人也通透善良，遇見辦慈善啥的，多多少少都要參與一份，說：“大小是根針，多少是個心，盡心了，晚上睡得安穩(wěn)。”由于他姓王，商界無論老少都稱呼他王叔，六十多的人了，五十歲的人喊他王叔他答應(yīng)，二三十歲的人喊他王叔也聲叫聲應(yīng)。有人說得改改稱呼叫王總了，他一笑道：“稱呼就是稱呼，咋方便咋叫，搞那么麻煩干啥？”因此，“王叔”就成了他的專有稱呼。韋元走上商場，獨(dú)立江湖，成立公司，固然有自己的能力和努力，但和王叔的人脈是分不開的。老江湖，朋友遍天下，誰不看王叔面子？不買王叔姑爺?shù)馁~？

韋元見宛如又翻老賬本，不高興道：“咋的，我今生今世看樣子是還不清你家債務(wù)了？整天說整天說，我夠可以了?！?/p>

“可以啥？你說說。”

韋元哼了一聲，懶得理她，也算息事寧人，心里卻窩火，生氣，憋在肚子里說不出來，自己想要個孩子，想要后代，有錯嗎？自己兄弟一人，如果沒后代，用母親的話說，將來上墳掛草的都沒個人。農(nóng)村最重視的就是這件事，每到清明，或者過年，祖墳上有香燭，有紙灰，別人就說，這家后代旺，過得好。如果沒有，冷火秋煙的，人家嘴里不說，心里會想，這家估計絕后，沒人了，才會扔下祖宗不管。也因?yàn)檫@，去年的農(nóng)歷三十晚上，周成香不能回去，在電話里特意叮囑韋有芳：“莫忘了給你哥燒點(diǎn)兒紙錢，讓他在那邊別凄惶著?！闭f著，老人聲音哽咽起來，念著韋有山的好，咋樣知冷知熱，咋樣愛著自己，挑水都不讓自己挑，做飯都自己動手。周成香和韋有山在一起時間不長，在一起過日子也不過二十多年，周成香卻為這個男人守了一輩子。當(dāng)年有人上門說媒，周成香搖頭道：“找不到他那樣的人了，不找了?！?/p>

韋有芳在手機(jī)里告訴周成香，放心，這事自己記在心，不會忘記。說完，將給哥哥韋有山上墳掛草的照片發(fā)來。周成香反復(fù)看了，長嘆一聲，對韋元說：“以后再過些年，我和你姑都不在了，你們也老了，誰給老家伙上墳掛草??？”

韋元假裝沒聽見，更不敢和母親眼光對視。

他逐漸后悔，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宛如的丁克條件，也暗暗后悔當(dāng)初不該為了給自己事業(yè)找墊腳石，輕易答應(yīng)這門婚事。他急切地希望能有一個孩子，這個希望不亞于當(dāng)年想出人頭地。他覺得，這關(guān)系到自己未來事業(yè)的走向，也關(guān)系著母親的病情好壞。

周成香的老年性癡呆進(jìn)城后不但不見減輕，反而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重。原來拿起這忘了那，到現(xiàn)在，愛睡覺，坐在那里就開始打瞌睡，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口水拉得老長。而且還有一個老年癡呆患者沒有的癥狀，也不知從哪天開始的經(jīng)常說：“小鰱魚好吃，脆脆的，香香的?！币淮雾f元從公司回來，聽到母親這么說，就專門叮囑保姆朱姨，讓每頓炸點(diǎn)小鰱魚，黃黃的脆脆的讓母親吃。

青草村的前面有一條河，被兩岸的柳色掩映著，幾乎成為綠色的，水勢不小，水邊滋生著蘆葦，青蔥兩行，因此叫青草河。也不曉得是先有青草河這個名字，然后才有青草村的；還是根據(jù)青草村，給這條河取名青草河。青草河中，魚兒很多，有鱸魚、青魚、黃魚等，尤其鰱魚特別多，這些鰱魚大頭白鱗如柳葉刀一樣在水中游過，激起一個個水花，或者水紋。柳絮白的時候，柳絮團(tuán)團(tuán)落在水面上，有魚兒浮出水面，咬喋著柳綿，一吞一吐地游戲。村里人經(jīng)常在河里抓魚，折一根柳條帶著外皮一捋墜在底部，上面光溜溜地穿著魚兒，一穿一大串，搖搖擺擺地拿回去剖了，洗凈，將鍋燒紅，放上油，然后將魚兒放進(jìn)鍋里炸著，放上鹽，佐料，金黃金黃的，吃在嘴里又香又脆。周成香經(jīng)常去河里抓魚，但絕不許韋元去。有一次他悄悄下了河，被周成香知道了，從不打他的周成香，用細(xì)細(xì)的樹條打他的腿，打得他哎呀哎呀地跳著哭，周成香也哭。周成香說，他要吃魚說一聲，她去抓，不許韋元下河，再下河打死他。以后周成香經(jīng)常去抓魚，經(jīng)常炸著給韋元吃。周成香吃得很少，韋元有時將魚兒塞到母親嘴里，周成香笑著嘗嘗說：“真好吃?！笨梢簿蛧L嘗，就搖頭不吃了，看著韋元吃，滿臉都是笑容。沒想到，老人得了老年癡呆后，還沒忘記鰱魚的味道，嘴饞了，要吃鰱魚。朱姨做了，周成香吃得并不多，只是嘗嘗，和韋元小時候一樣。

韋元有一次看見母親衣兜里裝著一條小鰱魚，悄悄掏出來看看，笑著，嘴里輕輕念叨著，也不曉得說些啥。韋元擔(dān)心母親尷尬，假裝沒看見，私下問宛如：“媽是不是每頓飯沒有吃飽?。俊?/p>

宛如看著他道：“啥意思？媽說沒有吃飽嗎？”

“你還要媽給你說啊？你自己沒長眼睛，不會看??？”

韋元生氣了。在青草村，兒媳婦照顧病中的婆婆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作為兒媳的宛如不?yīng)該照看婆婆嗎？每天就是小菲小菲，過分，這樣做顯然是冷落母親，好像自己的母親都不如一只寵物狗重要。自己的母親沒有吃飽，有病，又在這里，能說出來嗎？即使能說出來，好意思說自己沒吃飽??？母親從年輕時起，就從不爭吃爭喝，難道老了老了整天到處喊自己沒吃飽嗎？韋元甚至懷疑，母親來到城里后，喝著曾醫(yī)生開的藥，不但沒見好，健忘還越來越厲害，是和宛如喂養(yǎng)寵物狗和丁克這兩件事有很大關(guān)系的。曾醫(yī)生最近看了母親的病，走的時候說，老年癡呆本來就沒有對癥的好藥，如果病人心中再有結(jié)解不開，病情會加重。曾醫(yī)生說到這里叮囑韋元：“要讓伯母保持好心情，心情好是最好的藥物?！表f元點(diǎn)頭，心中檢討起來。自己沒有做出什么讓母親不高興的事啊，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會陪著母親聊天，在院子里散步，將那塊草坪里的瓜菜種得胖乎乎的，一片茂盛?？墒?，曾醫(yī)生說的意思，是母親不快樂，究竟為啥不快樂？韋元反復(fù)梳理著，最后得出結(jié)論，母親不高興不快活，是因?yàn)闆]孫子，如果有孫子，母親一定會高興的。也因?yàn)檫@樣，一次房事時，他拒絕用避孕套，帶著哀求的語氣道：“宛如，生一個孩子吧，就算盡孝?！?/p>

宛如不答應(yīng)，兩個人爭吵起來，宛如氣呼呼地道：“我不是生孩子的機(jī)器?！?/p>

韋元起來，穿了衣服，到書房去睡。一天后，岳母就上門了，看來知道了消息，領(lǐng)了王叔的旨意，來了首先問親家母好，說自己女兒不懂事，不會做兒媳婦，都是做媽的慣著，覺得小時跟著他們兩口子吃了苦，長大后就可著她的心意滿足著。沒想到就教導(dǎo)出這么個不懂事的孽障，和她哥哥差遠(yuǎn)了，讓親家母看在自己夫妻面上，不要計較。安慰了親家母，隨后背后數(shù)落宛如：“你莫說是我們的女兒，就是皇后，也有照顧皇太后的義務(wù)，不能做到，皇帝都會廢掉你，讓住冷宮?！?/p>

宛如委屈得眼圈都紅了說：“有保姆照看著。”

岳母氣得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自己的女兒說：“瓜女子哎，各人是各人心意，有保姆做吃做喝照顧，你也得噓寒問暖，盡一個媳婦責(zé)任。”

宛如說：“我是丫鬟??？”

老太太氣得咬牙，老頭子精明了一輩子，自己也不糊涂，咋就生出這么個糊涂蛋？晚輩照顧病中長輩天經(jīng)地義，古書寫著，古事說著，咋就丫鬟了？現(xiàn)在一些女孩咋了？這是誰教成這樣了？忘記了過去起碼的禮節(jié)?？墒牵畠捍罅?，也不能動手打啊，老太太連說帶哄道：“你媽我照看你奶奶多年，你奶奶癱在床上，倒屎倒尿不都是我啊？聽話，爸媽會害你嗎？別擰著，不然將來哭都找不著地方?！?/p>

宛如聽了，低頭捏著自己長長細(xì)細(xì)的手指不說話了。

老太太舒口氣，自己的女兒自己曉得，得順毛捋。她專門將這個秘籍告訴了韋元。

韋元忙提醒說：“要是有個孩子，宛如性格或許會更好?！?/p>

老太太跟著王叔一路拼殺出來的，算得真正的老江湖，女婿的心事她能不曉得？于是道：“結(jié)婚也才五六年嘛，急啥？再說了，你當(dāng)時答應(yīng)的啊。你爸可說了，人能健忘，不能忒健忘，那樣就不好混社會了。”韋元低著頭，用腳踢著地上的一顆石子，看著咕嚕嚕滾得老遠(yuǎn)了，抬起頭，岳母已上車走了，消失在那邊花樹后。

宛如面對母親勸說時表面硬著，嘴上犟著，心中還是同意的，父母沒有害著自己的，都是為著自己。她想開了，慢慢試圖走近自己婆婆，和婆婆改善關(guān)系?？墒牵l(fā)現(xiàn)婆婆對她還好，能接受，對小菲就不一樣，帶著一種仇視，好像自己沒有孫子，都是因?yàn)樾》频脑?，小菲的存在頂替了孫子的位置。因此，看見小菲搖著尾巴圍著她轉(zhuǎn)悠討好時，婆婆會白著眼睛看小菲，雖然眼神渾濁，可顯得冷，很厭惡。

宛如忙叫著小菲道：“乖，過來。”

周成香哼了一聲，口齒不清說：“又不是孩子，乖啥？”

在農(nóng)村，一般將孩子稱為乖，沒有將豬啊狗啊牛啊的稱“乖”的，所以周成香這樣說。

宛如看看婆婆，沒有回答，回答不成。吃飯的時候，她特意讓朱姨將飯盛多一些，放在婆婆前面。周成香吃不完，看著碗里的飯發(fā)愣。宛如忙笑著說：“媽，沒啥，吃不完倒了?！敝艹上悴活I(lǐng)情道：“那不是糧食??？不是汗珠子變的啊？不可惜?。俊逼牌趴诔圆磺宓娜?lián)問，問得宛如啞口無言。她也怵著婆婆，依舊笑著，讓朱姨把炸好的一盤小鰱魚放在桌上，宛如揮揮手，讓朱姨忙去，自己假裝看著墻角的一盆蘭草，眼角余光悄悄看著婆婆。周成香如孩子一樣，左看看右看看，沒人注意，就悄悄伸手拿了幾條小鰱魚放進(jìn)自己的衣兜里。宛如這時突然回過頭，看著婆婆問道：“媽，你把小鰱魚裝進(jìn)衣兜里干啥？”周成香搖頭，一臉無辜的表情道：“我放了嗎？你哪只眼睛看到的？”周成香自從病后，說話變厲害了，尤其是和宛如說話。宛如指著周成香衣兜說：“那不是嗎？”周成香問在哪里。等到宛如找出來讓她看，周成香說，那是自己昨天裝的。

反正，她說宛如冤枉了她。

宛如無奈，背地里將這事在電話里對韋元說了，說不是保姆虐待母親，是母親饞嘴，肚子吃得飽飽的，可就是要悄悄拿小鰱魚。宛如說到這里抱怨起來，這事都讓自己爸媽曉得了，電話打來責(zé)罵自己，說家里錢多得生兒子，舍不得讓婆婆吃飽，以至于外面?zhèn)餮?，說親家母吃不飽，衣兜里偷偷裝著小鰱魚。當(dāng)時王叔說到這里生氣地道：“你嫂嫂要這樣虐待我們，你會咋想？我咋生了你這樣一個女兒，不讓我省心?！?/p>

韋元聽了不信，母親不是那樣的人。

他說：“咋可能？”

宛如帶著幽怨的語氣說：“你整天在外忙著，當(dāng)然不信，你回來吃頓飯就信了?！?/p>

韋元答應(yīng)了，第二天回來的時候，特意帶著小鰱魚，讓朱姨給炸上，也像宛如一樣，飯后拿上來擺在桌上。朱姨隨之離開，宛如看著別處，韋元也假裝微笑地刷著手機(jī)。果然，周成香又如過去一樣?xùn)|張西望，見沒人注意，悄悄伸手去拿了兩條小鰱魚放進(jìn)衣兜里。韋元抬起頭，看著母親做著這些。周成香發(fā)現(xiàn)他看見了，尷尬地笑笑，小孩子一樣伸出手，看著手里焦脆黃亮的小鰱魚，沉默無言。韋元問母親：“您沒有吃飽??？”

周成香搖頭，表示吃飽了。

“您……給我留著的？”韋元試探著。

周成香搖著頭說：“你吃得好，我不惦記?！?/p>

“給……石頭？”石頭就是那條狗了，母親最為關(guān)心的，韋元想。

周成香再次搖頭，表示不是的。

過了一會兒，周成香輕聲說：“給健生的，他喜歡吃小鰱魚。”

韋元睜大眼睛看著母親，一時恍惚著，許久許久，紅了眼圈對母親說：“您裝著吧，給健生哥吃，他喜歡吃?！表f元上頭有個哥哥，比他大十二歲。韋元出生后，父母高興，健生也很高興，每天背著弟弟跑上跑下，經(jīng)常下河去捉魚，回來讓母親炸了給小小的韋元吃，自己也吃。有一天，健生告訴周成香，自己去河里捉魚，回來給弟弟吃。健生去了，卻再也沒有回來，全村人去尋找，最后在下面的那個洄水灣處找到健生，浮在水上，凸著鼓鼓的肚皮，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那時韋元才三歲。三十多年過去了，他早已忘記了自己上頭還有個哥哥，曾經(jīng)背著他，喂他炸魚吃，逗著他嘎嘎嘎笑著，保護(hù)著他，為他捉魚死掉……沒想到，已經(jīng)患上老年癡呆的母親還記得這么個人，記得他的喜好，喜歡吃小鰱魚，還時時給他裝著。

宛如聽說后眼圈也紅了，過了一會兒道：“媽真有老年癡呆??？”

“那還能有假？”

“可是……她咋記得……”

這個只能曾醫(yī)生解釋了，曾醫(yī)生說，老年癡呆患者會忘記很多東西，可是過去的很多刻骨銘心的事情，有時還會常常想起來。何況母親目前老年癡呆并沒達(dá)到最為嚴(yán)重的階段。

5

韋有芳的視頻來了，現(xiàn)在不管農(nóng)村城市，老人都有一款手機(jī)，都玩手機(jī)，至少會打電話，或者發(fā)視頻，還美女美女地稱呼著，秀著自己的各種動作。韋有芳隔幾天就一個視頻，或一個電話，問嫂子好，問韋元他們好，也說說村子里的事情。村里黃姜長得好，綠乎乎的藤子搭在架子上，一行一行的，很多年輕人都回來忙著薅草，說沾著韋元的光，自己做姑的在村子都很有面子，很受尊敬等等，算給自己老嫂子解悶，也算報喜。這次視頻中，韋有芳顯擺，今天她們家吃了兔肉，多少年都沒吃過了，兔肉味道真不一樣，很細(xì)膩，很上口，小孫子團(tuán)兒吃了一整個兔腿肉，還嚷嚷著要吃。

韋有芳的飯桌邊站著石頭，搖著尾巴，胖乎乎的，在啃骨頭。

韋有芳說，這肉是沾著石頭的光，一只兔子在黃姜地里躲著，弄得嗖嗖響著，很輕微。可石頭聽到了，趴在地上，探頭探腦四處瞅著，突然風(fēng)一樣呼啦撲過去，鉆入黃姜藤里，不一會兒咬著一只兔子到了她面前，就成了一頓兔肉。韋有芳說：“嫂子，啥時候回來啊？石頭每天都要在你門外站站，用爪子扒得門嘶啦嘶啦響著，它想你?！敝艹上懵犃嗣俺鰷I花，連聲說過段時間回去，一定回去，然后對著視頻喊著石頭，聲音沙啞而顫抖。石頭顯然聽到了周成香的聲音，擺動著腦袋到處望著，汪汪汪叫起來，撲出門，它大概以為周成香在外面吧。

周成香關(guān)了手機(jī)，嘆息一聲道：“這個石頭，多好的狗?！?/p>

說著，她不自覺地看看旁邊的小菲，哼了一聲，覺得和石頭比，這狗就不算狗，只是長著狗樣子罷了。

小菲已經(jīng)當(dāng)了媽媽，生了一只小狗，白白的，毛茸茸的，是小菲的微型版，黑鼻尖，玻璃珠一樣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跟在小菲身邊。小菲長大后，韋元曾建議給小菲做絕育手術(shù)，宛如說，那樣剝奪了小菲做母親的權(quán)力，太殘酷了，她下不去那個決心。韋元心想，你要丁克，不止剝奪了自己做母親的權(quán)力，更剝奪了我做父親的權(quán)力，我媽做奶奶的權(quán)力，我祖先做祖先的權(quán)力，不殘酷??？秀啥破善良？小菲將來懷孕了咋辦？宛如想得很浪漫，將小狗送給愛狗人士，也算結(jié)一門親，成為親家。誰知小菲一直不見懷孕，估計其他寵物狗大多都做了絕育手術(shù)吧，就在宛如認(rèn)為小菲也會成為丁克狗時，小菲懷孕了，和所有貴賓犬一樣，一胎生了一只狗。這只小狗，宛如取名白兒。小菲過去還撒嬌，仿佛永遠(yuǎn)長不大似的，跟著宛如轉(zhuǎn)悠，或者嗅著宛如的高跟鞋，在宛如懷里哼唧著。自從有了白兒，成年的小菲好像一夜間長大了懂事了，母性暴崩，難以遏制，用舌頭舔著白兒的絨毛，用頭挨著白兒胖乎乎的身體，或者充滿愛意地看著白兒。有時在院子里閑轉(zhuǎn)，白兒走走停停，嗅嗅路邊的花朵，做出虎虎生風(fēng)的樣子貼在地上，掃描著四周的動靜，然后又嗖的一聲朝遠(yuǎn)處跑去，追趕著蝴蝶，或者蜻蜓。宛如會笑著罵著：“你能逮著啥？”

這時，小菲臥在那里溫情脈脈地看著白兒頑皮，等到白兒走遠(yuǎn)了，會叫幾聲，如呼喚一樣。白兒一愣，站著望著小菲，奶聲奶氣地叫一聲，如絨球一樣跑過來，圍著小菲轉(zhuǎn)著跳躍著，或哼唧著用頭頂著小菲的肚皮。小菲在草坪上很幸福地側(cè)躺下來，露著肚皮，白兒銜著小菲乳頭開始咕嘰咕嘰地吮吸著乳汁。

白兒有時跑遠(yuǎn)了，不聽話，不回來。小菲會跑過去，咬著白兒的脖子，將小家伙叼回來。白兒此時乖乖地一動不動，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不滿的聲音。

韋元看見宛如對這兩只狗如此全心全意，氣不過，半是打趣半譏諷道：“你啊，要是將放在狗身上一半的精力放在我媽身上，都是天字第一號的孝順媳婦?！?/p>

宛如不喜歡聽這些，反駁道：“我咋照顧，讓背著啊，還是抱著？”

韋元說：“孝順就是背著抱著嗎？你不能想我媽所想啊？”

宛如白著眼睛說：“我又不是蛔蟲，能想到你媽想的？再說了，你媽現(xiàn)在那腦子能想啥？”

韋元顯然被宛如后半句話激怒了，紅著臉看著宛如，許久說了句“不可理喻”。那晚，韋元第二次沒進(jìn)臥室，而是進(jìn)了自己的書房，“砰”的一聲關(guān)了門。宛如也知道話說重了，尤其不該拿婆婆的病來說事，戳了老公的心窩。她帶著道歉俯就的心態(tài)來敲門，韋元在里面說了一句：“你和你女兒、你外孫一家三口睡吧，那是天倫之樂，我不敗興?！蓖鹑缯玖艘粫海僦睫D(zhuǎn)身走了，去了臥室，在燈下反復(fù)想著，最終決定還是將白兒送人，免得加重家人的不滿情緒，尤其是婆婆。婆婆說：“我們家都成狗窩了，我都成狗的奶奶，狗的太奶了，活著啥意思？”

將白兒送人，宛如有些下不去手，就讓朱姨幫忙，特意叮囑：“送一個愛狗人家吧，別讓白兒受罪?！?/p>

朱姨點(diǎn)頭答應(yīng)，幾天后，白兒不見了。

小菲瘋了一樣到處嗅著，不吃不喝，汪汪汪叫著尋找著，將別墅院子里白兒曾到過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連水溝都刨了一通。

韋元?dú)夂艉舻卣f：“這狗，簡直瘋了?！?/p>

“你有人性沒有？它找它兒子不行?。俊蓖鹑缋渲樥f。

韋元看看小菲，幾天時間，渾身毛不再順溜，亂糟糟的跟穿了蓑衣一樣，胖乎乎的身子也瘦了下去。他找到朱姨問白兒呢，朱姨說送給了一個朋友。韋元讓她將白兒重新抱回來，反正已經(jīng)養(yǎng)著一條狗，也不在乎再多一條狗。朱姨去了，再回來時搖頭，她的朋友抱著小狗回家，路上去上廁所，出來的時候小狗不見了，沒了影子。韋元嗨了一聲說，這個結(jié)果千萬別告訴宛如。朱姨點(diǎn)頭，這點(diǎn)她還是清楚的，如果宛如曉得了還不埋怨她？

那天，宛如帶著小菲出去散步，順著河堤步道走著。小菲突然朝那邊叫著，扯著繩子，宛如也不知道小菲咋的，心說，小菲是不是嗅到白兒的氣息了？她就解掉狗繩，看小菲朝哪個方向跑。誰知小菲鉆進(jìn)花木草叢深處，一會兒就沒了影子。宛如急得一路尋找，一路叫喊：“小菲，你在哪里？媽媽快急死了?！边^去如果這樣，小菲會從草叢里“呼”的一聲鉆出來，圍著宛如轉(zhuǎn)著，擺著尾巴，可這次沒有。

小菲不見了，蒸發(fā)了。

宛如為此專門將小菲的照片貼在網(wǎng)上，設(shè)置了獎金，有人見到如果報信給多少錢，救下小菲送上門給多少錢?？上?，信息貼出，獎金不菲，也有電話打來，說出所見寵物狗的樣子，都和小菲的樣貌不合，甚至相差很大。

宛如哭了，在視頻中悲傷地告訴自己父母小菲不見了，找不到它了，想要父親發(fā)動關(guān)系尋找。王叔面對視頻氣呼呼地道：“我以為我要死了你這么哭呢。你啊，我死了的時候你要這樣哭，我或許高興得都會笑醒了。”他將宛如一通數(shù)落，可到底是心上肉，疼著，說完看到宛如抽噎著，又勸起女兒，一只狗能跑到哪去？一定不會遠(yuǎn)的，自己現(xiàn)在忙著，讓韋元幫忙找找。

宛如說韋元最近找不到影子，電話里老說忙，不著家。

王叔冷哼一聲道：“我打電話，就不信他會不接?！?/p>

王叔掛了宛如電話，又打給韋元，問現(xiàn)在在哪里忙著，要不要幫忙。

韋元忙說不用，生意已經(jīng)談妥。

王叔說，自己女兒嬌慣過了自己曉得，不懂事自己也知道，不愿意生孩子，搞啥丁克，別說韋元不接受，自己也接受不了，也很生氣。不過，都還年輕嘛，時間還早嘛，急啥？再過幾年，當(dāng)她看到身邊所有同學(xué)熟人朋友都有了孩子，就會改變看法的。說到這里，王叔加重語氣提醒韋元，不能借這事做由頭，做出什么尿性的事，自己可是不能接受的，到時真有這樣的事情，自己一定要韋元給個說法，說得過去的說法。

韋元一聲不吭，沒分辯，老頭生意做這么大，公司專門成立一個科室，收集商場信息，以供參考。那么，自己一些事情，包括自己和周晨星去喝咖啡的事，估計也進(jìn)入了老頭的信息庫。老頭剛才說的話明顯在敲打他，適可而止，不能過界。韋元驚悚的同時，又腹誹起來，你對這些都門兒清，咋就不替我想想？不替我媽想想？就不能勸你女兒給我們家生一個孩子？如果生一個孩子，我至于心猿意馬嗎？需要你這樣敲打嘛？

這些話韋元只能想不能說，爛在肚子里。停頓了一會兒，對方再沒有話，他輕聲問道：“爸，我掛了??？”

“幫著找找小菲，避免關(guān)系搞僵?！?/p>

韋元答應(yīng)一聲，就把手機(jī)掛了。

韋元出一腦門兒汗，擦了一把，幾乎同時，手機(jī)里傳來信息聲。他打開一看，是老丈人發(fā)來的，是有關(guān)周晨星的。

宛如在戀愛的時候，讓周晨星去試探韋元的忠誠度，簡直是在給自己設(shè)坑，埋雷。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將韋元介紹給周晨星，給自己同時也找了一個情敵，一個隱形對手。周晨星在微信中從此一直黏著韋元，牛皮糖一樣，尤其結(jié)婚吃蘋果的時候，一不小心，兩個人嘴唇挨著嘴唇，那個視頻還被錄下。周晨星將視頻中兩個人嘴唇相貼的畫面截圖，發(fā)給韋元，韋元看了鼻尖冒汗，很難為情。周晨星發(fā)來羞澀的笑臉，外加一句：“我的初吻，獻(xiàn)給我心上的人?！?/p>

“你是宛如的閨蜜?！?/p>

“閨蜜再親近，有自己心愛的人親近嗎？”周晨星反問。

“我有妻子了?！表f元提醒。

“我不管，你吻了我?！?/p>

那時，周晨星就頻頻邀約韋元去咖啡館坐坐，被韋元拒絕了，回答很直白，自己娶宛如這樣的女孩，要顏值有顏值，要身價有身價，再不滿足，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會遭雷劈的。可是，那是過去。隨著母親和姑媽的埋怨，隨著村人的議論，以及韋元想要孩子的要求被拒絕，韋元生氣了，憤怒了，想用一種辦法回?fù)敉鹑?，讓她為自己的倔?qiáng)付出代價，韋元答應(yīng)了周晨星的邀約，去了咖啡館，喝了幾次咖啡。很多事是循序漸進(jìn)的，有一個過程，就在喝咖啡這個過程還沒有深入發(fā)展的時候，王叔一個電話，一個視頻，讓韋元傻在那里。那條信息是周晨星和宛如的對話，宛如的丁克想法并不堅決，尤其在婆婆周成香到來后，搖擺不定，時時想要懷孕。這樣的想法，她當(dāng)然拿出來和閨蜜商量，卻受到周晨星的勸阻。周晨星說，女人不是生育機(jī)器，不是男人的附屬品，也不是犧牲品，更何況韋元曾答應(yīng)過宛如的丁克要求，大家都知道啊，現(xiàn)在韋元咋了？出爾反爾，只能說明他當(dāng)時答應(yīng)宛如是虛晃一槍，利用宛如達(dá)到自己事業(yè)成功的目的，目的達(dá)到，馬上食言。宛如如果答應(yīng)，將來還有地位嗎？現(xiàn)在答應(yīng)做生孩子的工具，將來韋元如果想要弄一個小三小四啥的，宛如難道也要答應(yīng)嗎？一步退讓，步步退讓，就再也無法堅守自己的地位了。

這和周晨星對韋元說的話截然相反啊。周晨星對韋元說，愛一個人，就應(yīng)該為這個人丟棄一切，還會拒絕生孩子嗎？周晨星發(fā)誓，如果自己嫁給自己心愛的人，讓自己死也愿意，何況生孩子？她還說，一個孩子都不想要的人有責(zé)任心嗎？孩子都不愛，能愛別人嗎？

王叔不虧是老江湖，做事果斷，直接到位，發(fā)來信息的同時，送來一句話：“你自有判斷，這不是做生意，我無法對你指點(diǎn)迷津?！?/p>

6

宛如終于在狗友群中找到了小菲，只不過，她看到的是慘烈的一幕。那是狗友群中一個群友發(fā)的，同時講述了她的一個朋友養(yǎng)狗的事。她的朋友一天回家，半道上看到一只白白的小狗，胖乎乎的，哼唧哼唧，發(fā)出奶聲奶氣的叫聲，東嗅嗅西嗅嗅。她看見小狗可愛，就蹲下來，逗著小狗，小狗擺動著腦袋，用黑黑的鼻尖挨著她的手，用軟乎乎的舌頭舔著她的手心。她笑笑，摸摸小狗的頭，小狗擺動著尾巴，停止了哼唧。她站起來朝前走，小狗又哼唧起來，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著她。她站住四處詢問道：“誰的小狗？誰丟了小狗？”旁邊人看看她，有的搖頭，有的不答。那只小狗依舊圍在她的腳邊轉(zhuǎn)著哼唧著，擺著尾巴。她覺得小狗可憐，就抱起來，既沒人要，就當(dāng)一只走失的小狗吧。她抱回家，喂小狗牛奶，小家伙餓壞了，咕嘰咕嘰喝著，還打著噴嚏，擺著腦袋。就這樣，她收養(yǎng)了這只小狗，小狗一點(diǎn)兒也不乖，吃飽后叫著哼唧著，到處尋找著出口，朝著門外跑去，一次次被她抱回來。

那次，她出去轉(zhuǎn)悠，帶著小狗，在花樹芬芳的街道走著。

因?yàn)楣诽?，她沒舍得用狗繩綁。再說了，狗繩的重量估計小家伙也承受不起。

在一次遛狗時，那邊突然出現(xiàn)一只狗，瘦得脊背如刀一樣，渾身毛有一塊沒一塊，身上還帶著傷口，看見那只小狗，汪汪汪叫了幾聲。小狗站在那里，抬起腦袋朝著那只骯臟的大狗望去。她看看那只大狗，是一只貴賓犬，心想，現(xiàn)在很多養(yǎng)狗人怎么啦？養(yǎng)的時候看顧得如孩子一樣，比孝敬父母還上心，秀著自己的愛心，自己的溫良恭儉讓，一旦不要了，如扔破爛一樣扔在大街上不聞不問，簡直作孽。那只小狗看了大狗一會兒，也奶聲奶氣叫幾聲，撒著歡兒朝大狗跑去，如一個白色絨球，到了大狗跟前又蹦又跳，用頭挨著大狗的身子。大狗伸出舌頭親昵地舔著小狗的皮毛，眼睛里滿是慈愛。小狗鉆到大狗肚子下面，咕嘰咕嘰吮吸著乳汁。

女人明白了，這是母子倆。

她想，既然收養(yǎng)了小狗，就將大狗也一并收養(yǎng)了吧，不是表現(xiàn)善良，算積德行善。

她走過去，誰知大狗見了人轉(zhuǎn)身就跑，小狗也跟在后面哼哼唧唧地叫著跑著，跑過花樹下。前面就是馬路，大狗帶著小狗向馬路那邊跑去，大狗已經(jīng)過去，小狗依舊慢悠悠的，那么大一只奶狗當(dāng)然跑不快。也就這時，一輛小車沖過來，剎不住，小狗一聲叫，車輪碾過，四肢彈騰幾下，不動了。

大狗汪汪叫著跑回來，車子都停下了。

大狗圍著小狗叫著，嗚嗚嗚地哼著，用腦袋不停地頂著小狗，咬著小狗脖子上的毛搖動著。

這情形被路人拍攝下來，放在狗友群里，引起無數(shù)人淚目。

宛如認(rèn)出那只小狗是白兒，大狗是小菲。她馬上開車去了那邊的馬路，白兒尸體還在路邊，可能是被哪個愛狗人士給轉(zhuǎn)移到這里。小菲蹲在白兒面前，如雕刻一樣，嗚嗚嗚地哼叫著，幾天時間它已經(jīng)瘦弱得不成樣子了。宛如將白兒用一個小小紙盒裝了，抱著盒子和小菲上了車。她將白兒葬在別墅花園的一棵梔子樹下，自己默默地坐在那里，看著那棵梔子樹，花事繁盛，一片璀璨，花瓣時時飄落如蝴蝶。她想，白兒出生不久，還沒看夠花兒，還沒到處轉(zhuǎn)悠呢。她有些心疼，眼淚噗嚕嚕落下來灑在衣服上。

小菲嗅著土堆，用爪子不停地扒拉著，嗚嗚嗚地叫著。

宛如將小菲抱回家，小菲如怨婦一樣發(fā)出哭泣聲，抓撓著門，它身上帶著一處很深的傷痕，不知是被別的狗咬的還是被人打的。門一開，它跑出去，跑向院子里。天黑了，整個別墅院子很大，找不見它。

宛如到處叫著：“小菲，媽媽很急，聽話，快出來?！?/p>

不見小菲出來，不見叫。唯有夜風(fēng)吹著，花瓣帶著香氣四處飄飛如花瓣雨一樣。

韋元也叫著，也找不著它。

他勸宛如：“算了，反正在院子里，不會有危險?！?/p>

宛如看他一眼道：“它受傷了，很重的傷，得治，你知道不？”

可是，找到半夜都沒找見，大家只有睡了。第二天外面?zhèn)鱽碇煲痰慕新?，韋元和宛如穿了衣服跑出去，在那棵梔子樹下，白兒被扒出來，躺在那里，黑黑的眼睛望著天空，它不再跳躍，不再哼唧哼唧撒嬌了。旁邊躺著小菲，一動不動地看著白兒，眼睛里充滿溫馨和母愛，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僵硬著身子。宛如將兩只狗放在一個大盒子中，埋在花樹下，號啕大哭起來。

電話里，王叔聽到宛如的哭訴后沒有責(zé)罵她，沉默許久道：“你沒當(dāng)父母，不曉得父母對子女的愛，哪一個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揪著疼，剜著疼，撞著疼，何況死了？”宛如嗚嗚地哽咽著。王叔勸說，實(shí)在舍不得，和韋元商量再買一只寵物狗吧，自己找人物色，保證宛如滿意。宛如停了一會兒道：“爸，我想生一個孩子?！?/p>

王叔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問：“啥？”

“我想生一個孩子?！?/p>

王叔忙道：“好啊好啊，我和你媽早就想抱外孫了。”說完，他想起什么似的道，“瓜女子，你把這告訴韋元啊。”

宛如抽抽噎噎答應(yīng)道：“嗯?！?/p>

對于兩只狗的死，韋元第一次流了淚，心里最柔軟的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第一次覺得，世間的感情不僅僅限于人，動物也有，包括母子情，親情，還有友情，有時甚至超過了人。當(dāng)他聽到宛如想要孩子的話，睜大眼睛看著她道：“真的？你說的是真的？”

周成香因?yàn)橛胁≡绯科饋磉t，聽到朱姨談到小菲的事情后沒說啥，拄著拐棍搖搖晃晃走過去，走到梔子樹下，看著那座小小的土堆，已經(jīng)鋪滿花瓣，白的紅的紫的。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嘆口氣說：“這狗啊，有些像石頭?！?/p>

宛如沒想到一直不看好兩只寵物狗的婆婆，倒是對自己的狗給了不低的評價，這會兒如遇知音，再次紅了眼圈。她也理解，從姑媽韋有芳離世后，婆婆一直念叨著石頭，擔(dān)心著石頭，這會兒大概由小菲和白兒一定又想起了石頭，思念著石頭。

韋有芳是在一個早晨離世的，聽她兒子根子說，下午還在黃姜地里薅草，晚上回家吃了一碗飯，然后上床睡覺，早上去喊她吃飯，沒有應(yīng)答，一探鼻息，已經(jīng)沒了呼吸。韋有芳離世時，曾醫(yī)生說，最好不要周成香老人回去，走進(jìn)那種沉重氛圍，看見親人離開，會加重病情的。周成香一定要回去，她更加口齒不清地說：“如果不去，這輩子心都安寧不了，病不更重了？”周成香保證，自己去了不流淚，不哭。老人剛強(qiáng)，說到做到，到了那兒，棺材已經(jīng)擺好，死者準(zhǔn)備入殮，顯然在等著最親近的人到來，做最后的道別。韋有芳死后和活著一樣，沒多大改變，富態(tài)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好像看見了什么喜慶的東西，好像看見娘家嫂子笑著打招呼。根子擔(dān)心舅媽傷心會影響身體，勸老人別哭。周成香看罷小姑子的遺容，輕輕拍拍棺材，臉色平靜地道：“人生一世都要走這一步，有啥難受的？何況你媽走得那樣平靜，這是福氣，心好福氣多，死了都笑著?！?/p>

石頭按照狗齡已經(jīng)到了中年，沒有了當(dāng)初的兇猛和銳氣。它還認(rèn)識周成香，在老人腿邊搖著尾巴嗚嗚嗚叫著。周成香輕輕地拍拍石頭的頭說：“你咋辦？這以后哪個照看你?。俊?/p>

石頭嗚嗚嗚叫著，眼角竟然流出淚，臥在那里靜靜地守著棺材。

大家見了都說，這是一只曉得感恩的狗，主人對它好，它竟然如晚輩一樣，給老人守靈。

根子見周成香不放心石頭，對她說：“舅媽，您放心，我們會照看石頭的，不就一碗飯嗎？現(xiàn)在誰還缺那個？”

韋有芳被抬上山了，她生在這片黃土上，又回到了這片黃土，一個蒸饃樣的大土堆成了她最后的歸宿，在夕陽下顯得孤單，孤獨(dú)。韋元在車?yán)锘赝切迈r的土堆，仿佛看到姑媽拿著一個雞蛋，站在村口遞給他，然后拍拍他的頭笑著走了。他的眼睛有點(diǎn)兒模糊，看山看水迷蒙一片，仿佛被霧氣罩著。有狗汪汪汪叫著，從遠(yuǎn)處傳來，將黃昏一波波地推開，推向遠(yuǎn)處。一只狗的剪影出現(xiàn)在姑媽韋有芳的墳旁，被夕陽裁剪得黑紅黑紅的，如爐鐵澆筑的，是石頭。石頭蹲在那里，聲音悠長，洞穿天地。韋元面對石頭的剪影，心中竟然生出濃重的羞愧，這種羞愧是他過去未曾產(chǎn)生過的，譬如和周晨星一起喝咖啡，譬如在周晨星的脈脈眼光中心思泛濫，他的額頭有些冒汗。

周成香口齒不清地再次提議道：“石頭，帶著吧?！?/p>

韋元擦了一下額頭道：“城里不行?！?/p>

周成香看著遠(yuǎn)處的石頭，有些舍不得。暮色慢慢升起，遠(yuǎn)處有山歌聲傳來，是喪歌，喪葬時唱的：“哎——人在世間哦要學(xué)好，莫學(xué)南山一叢草，風(fēng)一吹來兩面倒……”那個“哎”字帶著貫穿滄桑的悠長，一波三折，繚繞不斷。周成香混沌的腦子里，仿佛受到什么召喚一樣，緩緩地說：“我想回來住?！?/p>

“那咋行？”韋元勸說。

宛如也覺得不能回村子，絕對不行，一旦出事，治病都是一個大問題。

誰知老人說到做到，夏天到來不久就在城里消失了，打手機(jī)不接，問朱姨，說老人說要出去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韋元猜測母親是回去了，擔(dān)心石頭，放不下石頭，尤其小菲和白兒死后更是念著石頭道：“小菲和白兒有宛如埋，石頭萬一死了誰埋??？”韋元打根子的電話，詢問母親的消息。根子說不見舅媽啊，咋可能回來？老人不見了，一定是迷路了。韋元急了，宛如也急了，他們發(fā)動群友，將周成香的照片發(fā)出去，也將韋元和宛如的名字和聯(lián)系電話發(fā)出去。

不久收到一段視頻，視頻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拄著一根棍子在撿拾廢品，背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道：“我兒走丟了，我兒叫旺生?！比河颜f，這個老人不見了兒子，請人寫了這么個牌子，看老人的樣子像群中張貼的照片，可這里距離青草村一百多里，兒子應(yīng)叫韋元嘛，咋叫旺生??？估計不是的。

韋元看著視頻，淚水嘩啦一下流出來。

母親患了老年癡呆，可有一樣沒有忘記，就是他的小名——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