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佩索阿是葡萄牙詩歌史上的重要詩人,不僅以詩藝征服了同時代人和后人,更是以隱身的方式塑造了一個傳奇。他托名眾多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方式寫作的詩歌,既展示了他的才華,也顯示了詩歌寫作無限的可能性,猶如滾動的鉆石一樣,在不同的角度閃爍著各種風格不同的光澤。閱讀這些作品,讀者仿佛覺得,那是多個詩人俯身在他的身上,借助他的聲帶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本輯的作品是佩索阿早期以“瑟奇”為名創(chuàng)作的作品,它們所論及的主題與語調,仿佛是英國人文主義與玄學派詩歌在20世紀的一個回聲。(汪劍釗)
論死亡
當我想到每天的跋涉
如何以迅捷而沉重的腳步
將我的靈魂引向那些令人恐懼的偉大區(qū)域
并使我的青春更接近永恒的死亡,
雖然這讓我感到奇怪而悲哀:
似乎我(此刻還能感到生命)必定很快會死,
某種模糊不定的悲傷讓我頭腦昏沉
無盡的恐懼折磨著我怯懦的心,
盡管悲傷肆虐,撕裂
我的心,但我要抓住每一刻的恩惠。
從每次真切的呻吟中發(fā)出粗魯?shù)男β暎?/p>
沒有希望就是極度絕望,
我不識死亡,也不認為死亡是解脫——
壞的事物確實比未知的事物更好。
1904年5月
暗影之下
就像月亮映在寬而深的溪流上
讓每一道鱗波都閃爍著銀光,
在一些烏云的籠罩下,黑夜的陰影
只是暫時模糊,卻仍閃閃發(fā)亮。
黑暗中的波浪,沒有落下的光束,
在陰影中,伴隨一種更深層運動的
朦朧喜悅,靜靜地閃爍著
柔和的銀光,就像夢中的事物;
讓我的詩歌永遠保持力量,
即使烏云籠罩著我疲憊的心靈
也要用更堅定的甜美充滿
我閃光的旋律,向人類表明
即使在烏云下,我也能保持
慣常的歌唱,對希望和幸福不盲目。
1904年8月
十四行詩
我能否說出我的所思所想,能否表達
我每一個隱藏而過于沉默的想法,
能否將我的情感完美表達出來,
達到一個不受強迫的生活壓力點;
我能否吐露我的靈魂,我能否坦白
我天性中最隱秘的秘密;
我可能是偉大的,但沒有人教我
一種語言,以很好地描繪我的苦惱。
然而,日日夜夜,新的低語向我襲來,
夜夜日日,舊的低語從我身邊溜走……
哦,只需一個詞,一句話,我就能傾訴
我的所思所感,以喚醒這個世界;
但我是啞巴,不能歌唱,
啞得就像那雷鳴前的云朵。
1904年
解 決
我為何將青春年華浪費
在徒勞無果的夢境和閑拋暗灑的淚水中?
為什么我用狂熱的眼睛數(shù)著歲月,
用悲傷的心計算痛苦的道路?
既然嘆息和恐懼對我、對人類
都沒有好處,既然未來從遠處嘲笑我,
而過去不能留在我身邊,
我為什么還要這樣哭泣?
高高的上天,不犯錯,也不會虧待
地球上的每個人給他一份要做的工作,
遙遠的報酬和久遠的安息;
那我就去做我的工作吧,這樣上帝會讓我變得強大,
讓我自己的惡魔屈服,
扼住魔鬼的喉嚨。
1905年5月7日
遺 憾
我多想再次成為一個孩子
你是一個純潔可愛的孩子,
在朦朧的意識中
我們可以自由而狂野;
在寂靜的樹蔭下
我們可以玩奇妙的游戲,
我們可以有童話書上的名字,
我是貴族,你是淑女。
一切都是強烈的無知
和對健康思想的需要,
許多惡作劇,許多舞蹈
我們的雙腳跳個不停;
我想演好小丑的角色
逗引你稚嫩的笑聲,
我會叫你我的甜心
而這個稱呼毫無意義。
或者我們彼此貼身而坐,感動于
那些逝去的悲傷故事;
我們沒有性,沒有愛,
沒有好壞之爭。
一朵花將是我們生命的樂趣
一枚果殼船是我們的珍寶:
夜里我們會把它鎖在柜子里
作為記憶中的樂事。
我們會度過時日,就像一筆
美好的財富,很偉大不會發(fā)膩,
我們會深深地享受純真和健康
不知道我們真的享受過……
啊,最痛苦的只有這點
現(xiàn)在我追尋一種感覺——
知道什么從我們身邊離去
以及它在原地留下了什么。
1907年5月29日
懷疑狂
對我來說,所有事物都是
脫離正常的疑問,
它們不停的追問厭煩
我的心。
事物是什么似乎是什么,沒有一件事物透露
它攜帶的生命的秘密。
所有事物的出現(xiàn)總是問著
令人不安的痛苦的問題
帶著可怕的猶豫,過于勞累
我的腦。
真理有多假?既然夢是一切
一切都是夢有多少真理看似真實?
在神秘面前,我的意志失敗了
內心被戰(zhàn)爭撕裂,
理智像懦夫一樣畏縮地
發(fā)現(xiàn)
萬物揭示得比它自身更多
卻又把它隱藏在自身中。
1907年6月19日
所羅門·魏斯特的故事
這是所羅門·魏斯特的全部故事。
總是匆匆忙忙卻從不著急,
他瞎忙,工作,長期苦干
最終一事無成。
這就是所羅門·魏斯特的全部故事。
他生活在許愿與奮斗中,
終其一生卻一無所獲;
他在痛苦與汗水中辛勤苦干,
而這一切都沒有結果。
這就是所羅門·魏斯特的全部故事。
他想得很多,卻沒有信念,
他的感情充其量是痛苦;
他雖然和善,憎惡邪惡
卻可能獲得了魔鬼的稱號。
他的每一個愿望和決心
甚至在他腦海中都是混亂的。
這就是所羅門·魏斯特的全部故事。
諸事有始無終,
很多事沒完成,很多事都想做,
所有錯誤的事從不改正:
這就是所羅門·魏斯特的全部故事。
每一天都辜負了新的計劃,
而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他出生死亡,在生死之間
他擔心自己被戲弄。
他忙碌過,焦慮過,感動過,哭泣過
但在他的生命中沒有更多可說的
除了兩個明確的事實:他活過,然后死了。
這就是所羅門·魏斯特的全部故事。
1907年8月11日
在大街上
但我,我的維特,坐在這一切之上;我與星星獨處。
——《裁縫重新剪裁》
我走過窗前
室內窗簾映出明亮的燈光,
我看到房里不時
閃過的影子,打在
窗簾泛黃的白色上。
別的窗戶有些微光但顯示:
房內,人在聊天,我知道。
而我感到寒冷,感到孤獨,
不是因為我沒有親人,
而是——啊,夢想永遠不會實現(xiàn)!——
在許多人中,我是一個,
就像花叢中的墳墓;
一個人,比想象的
更孤獨。
如果我生來就不渴望
超越那些生命
不疲倦的人過的生活,
他們在爐火旁聊天打盹
確實很滿足,
在那些窗簾后面,憑借那燈光
街道有些明亮;
如果我渴望的不過是這些,
我所有的愿望都會被束縛
在家庭或社會的安逸中,
被束縛在世俗而平常的歡樂中
或孩子們到處玩耍,
那時我只想過普通人的
普通生活就幸福了。
但是哦!在我心中
有些事情不能讓我保持平靜——
一種神秘而發(fā)狂的聰慧
讓我坐立不安,
一種疼痛,一種苦惱,一種疾?。?/p>
一個疲憊的西西弗斯,我對著
世界這塊諷刺的石頭呻吟。
我,永遠被排斥
在社交和歡樂之外,
痛苦的心在沉思
直到思想變得狂野
淹沒了孕育它的靈魂——
我哭泣著明白了歡樂與痛苦
并存于我心中。
正常之前的冰冷,我陷入
冰冷和恐懼,
就像一個老者,可怕的老者,
懷揣著他不能解釋的
自命不凡的秘密
但世人的目光卻向他
不知休息的頭腦暗示了這一點。
飯后聊天多好
坐在半睡半醒中,
沒有責任感,極其平淡
舒適,安逸,廢棄了
深深的渴望;
活得輕松自在,沒有痛苦,做個大多數(shù)
也不覺得安逸是錯誤。
家、休息、孩子、妻子——
這些都不適合我
我希望超越此生的這一切
內心的爭吵無休無止
不知勝利為何物。
啊我!沒有人理解
這個超越一切的愿望。
劇院里的一些人散場了
其他人在歡樂之地
總是那么高興快樂,
思想和關懷的獵犬陷入困境
不能歡笑或玩耍:
那些在家中等待的人,
窗戶里透出微弱的光,
舒適,這些家庭必定
沉浸在某種睡眠中,
沉浸在表面生活的深處
很難了解那些心堅持什么
(……)
然而這些都是正常的;我嘆息
害怕他們的生活——我是什么?
哦,快樂!哦,幸福的頂峰!
不求別的,只求生活,
感受快樂,感受痛苦,
由朋友、孩子、妻子
帶來的更正常,不太正常!
對我的靈魂來說,所有這些
都比不上我內心的瘋狂。
我流下悲傷的淚水——哦,不能
像這些人一樣活在人類的歡樂中!
哦,我可以相信像理智和習俗
能給予的那樣
活著不會膩煩!
人的幸福是可憐的,我知道,
但是真實的——與悲哀完全不同。
有時,我夢想坐在
自己的火爐旁,靜靜地
看著我的妻子和孩子輕快掠過
在半睡半醒中
在一個夢幻般的歡宴中;
我的心靈高貴而純潔
不愚蠢,也不費解。
有時我夢見這樣
與世隔絕的一個家,
夢見萬千書卷中的一本巨著
夢見可以讓我的心漫游的生活
淡漠、孤寂而自由;
那種寧靜或許可以安慰
我疼痛的心,我悲傷的靈魂。
但是,一想到這樣的快樂
簡單地存在于這里,
就像其中有一種毒液
我顫抖,戰(zhàn)栗,變得悲傷
似乎伴隨一種神秘的恐懼;
我害怕想到我的生命會消逝
像過去和現(xiàn)在那些人的生命一樣。
我害怕想到有家人和朋友的
甜蜜生活。
我的目光觸及他們遇到的有限事物
憎惡——房屋和街道
以及一切有盡頭的事物。
我不知道我向往什么,
卻知道這是我不渴望的。
所以總是互不相容
一貫冷酷
我走來走去,在自己的地獄深處,
聽著鐘聲在我心中敲響
它告訴我我衰老了,
然而,這鐘聲如此奇異,
它承載著變化的神秘。
就這樣——唉!我必定
到處都是一個陌生人;
麻風病人都排斥我
不靠近我
我無法忍受生活;
世界是我的家,我的兄弟
是監(jiān)獄,是捆綁與囚禁我的鎖鏈。
我走過。窗戶已在身后,
我忘了它們的平靜,
而我的心仍在因想象與感受的
東西而顫抖;在風中
我不停地徘徊,
我欣喜而悲傷地感知
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想象的東西。
1907年11月12日
致我最親愛的朋友
當我死時,你會——我知道你會——
為我的早逝寫一首深思熟慮的十四行詩,
在詩中,表明生命不過是疲憊,
你會注意到我躺著,蒼白、冰冷、安靜。
在四行詩中,你也會寫
一些思考:呼吸是多么短暫,
大地之下是多么冰冷而沉重,
無論好壞,生命都將終結。
在這后面,在三行詩中,你會說
死亡是個謎,沒有什么可以停留,
也許不朽是真的。
然后,你要在上面簽名,
再讀一遍這首十四行詩,
看到它寫得很好,你會滿意的。
1909年2月25日
逼近……
拖著穩(wěn)定的腳步,就像蔓延的仇恨,
通過我清醒大腦的黑色寂靜
我聽到瘋狂的腳步聲,并痛苦地感到
它踩踏的大地在蠕動和顫抖。
怎樣避免它遲早的到來?
怎樣不感到心靈的徒勞掙扎,
而是扎根般躺著等待它可怕的統(tǒng)治
就像命運不可抗拒地降臨?
如果瘋狂像閃電一樣突然降臨,
那將是最輕微最嚴重的疾病……
但是,哦!清醒地感受
理智的白晝在迅速成長中走向黃昏,
而理智的黃昏,蒼白而寒冷,
黑暗朝無法穿透的黑夜?jié)B透。
1909年3月28日
譯者簡介:程一身,本名肖學周,河南人。著有詩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無限吸引》;專著《朱光潛詩歌美學引論》《為新詩賦形》《讀詩課》《昌耀詩藝研究》;譯著《白鷺》《坐在你身邊看云》《宇宙重建了自身》《歐洲故土》《黃色房間》。曾獲北京大學第一屆“我們”文學獎,第五屆中國當代詩歌獎之翻譯獎,第五屆栗山詩會翻譯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