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的工作（八首）

冬日午后，想起加里·斯奈德

午睡醒來，窗外雪光明媚

沒有急于要做的事，像一株植物在屋內(nèi)呼吸

冬的氣息，在遠(yuǎn)處結(jié)冰的湖上徘徊

有一陣子，我感到了圓滿

想到他仍活在世上，便有種溪流般的甜蜜

他的短柄斧仍在群山間揮動

他的輪船繼續(xù)行駛在無垠的蔚藍(lán)上

他在京都的禪寺里吃清涼的梨

他琥珀般清澈的詩句戴在大雁的脖頸上

像山下的礫石，我喜歡那些

有力的腳步將我踩得發(fā)響。

除非我是一只朱鹮，他不會認(rèn)識我。

想到他仍活著，我們相似的處境

帶著美洲越橘的氣味與寧靜，在世界兩端

枯荷的工作

貼近水面，枯萎的荷葉縮成一團(tuán)，

像臟污的抹布，

將水面擦拭干凈后，被隨意棄置

輕到浮于滄波，重到不可挪動半分

眾多抹布凌亂，干活者成群離去。

唯有如枯荷經(jīng)歷了神圣勞作后

的凋萎，才是美的

值得一看；

它們的隨意才不會引發(fā)反感

——那種疲憊及耗盡令人神往

一種永不結(jié)束的工作，才值得投入。

這些臟抹布緩慢沉入水底

于不可見的深處復(fù)原

明春重又提出，新綠，抹勻了河流的面孔

蘿卜地

薄薄的霜落滿了蘿卜地，有十五畝

或二十畝。

你們順著田壟走。安靜，清晨，藍(lán)色煙靄

飄蕩在田地上空，樹巢中

鳥還未醒。

沾染銀霜的蘿卜葉子低垂，被鞋子

踩入泥土。你們沒說話，

并排走在兩條壟中

寒冷的空氣在肌膚上凝結(jié)。

周圍是數(shù)不清的圓蘿卜

一半在地上，

一半埋在地下，紅艷，渾圓，結(jié)實。

在霜中透明發(fā)亮，像裸露的

大地之心。

距離公路八百米處

山間岔路盡頭，我們發(fā)現(xiàn)一輛報廢汽車

破碎的車窗散落一地；

車內(nèi)凌亂不堪，儀表盤的幾根電線

裸露，座椅下長出雜草。

至少有十年，風(fēng)握著方向盤游戲

我們駕車，沿西部山脈行駛數(shù)日

在清澈的融雪湖邊露營

支起一頂印有燈盞的綠色帳篷。

夜晚，燃起篝火

躺椅上，辨識仙后星座

有時就這樣睡去，直到夜鳥吵醒睡夢

河水，正一點點移動那些山脈

我們的車，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們變成石頭與流水

一位詩人的相冊

最初，他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個未經(jīng)

打磨的可愛的詞。穿短褲

坐在沙灘上，海風(fēng)吹起額前的幾縷毛發(fā)。

下一頁，他迅速成長，如五月的甜瓜

凸起稚嫩的棱角；林蔭路上

斜跨自行車，單腿支地，背著帆布包。

畢業(yè)，結(jié)婚，肅穆的照片

拍攝于婚禮當(dāng)日。那女人并非因為詩

才嫁給他，但樂于讀他的詩如飲茶。

婚后多年他們住在偏僻的鄉(xiāng)下，窗子外

是胡蘿卜地與海灣。

時光的鐵犁在他臉上深深耕耘敲碎骨頭。

他在一張照片里大笑，妻子斜望著他

撫摸他的手臂。突然，這個人

消失不見，只剩一塊空地，黑暗而潮濕的

泥土吞吃了他，并立下一塊石頭作證

橫紋金蛛

一種特殊的蜘蛛，不捕捉飛蛾或蚊蟲，

也不關(guān)心風(fēng)雨與河流

它在荒野無人之地，在草尖上拉起

碩大而結(jié)實的網(wǎng)

只為捕捉語言：一個，或半個詞。

飛舞的字母被黏住，從隱身中顯現(xiàn)

搖動于網(wǎng)心，掙扎并死去

沒人認(rèn)識這些詞語之外的詞語

所有書籍中都無記載。

詩人深入橫紋金蛛的領(lǐng)地，

尋找這些沾著露水的詞語

雨燕的叫聲無法忘記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它們，黑色尾翼

切開夏季的河流。

雨燕清楚自己與家燕的區(qū)別不在于

外形，而是筑巢的位置

及材料。纖細(xì)的趾爪勾住

峭壁，從腹內(nèi)吐出潔白絲絮

采集燕窩的人，借助繩索笨拙又輕慢地

撬取晶瑩的窩，任雛燕摔落

如同對形式的貪婪而毀滅了意義。

雨燕飛回，繼續(xù)吐出

摻雜血絲的淡黃物質(zhì)，直到人們

再次取走它的窩

夏季高聳的積雨云下，雨燕成群呼嘯回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它們

在路上

五朵梔子花，一支薔薇，一枚扣子

我在回家路上撿的。

我彎下腰時，世界也變得低矮

緩慢

我從山中的溪水里撿起石子，它們光滑如

一個愚蠢但可愛的念頭。

我在海邊撿貝殼，它們都空了，放在耳邊

腦海也跟著空了

我也會遺失一些東西

我的影子，在烈日下越走越短

我的聲音，被雨借走，一直未歸還

我飛走的帽子，何止一兩頂

我丟的東西，又會被別人撿起

他們彎下腰時，像鞠躬感謝

作者簡介：震杳，本名劉洋，黑龍江大慶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詩刊》《詩潮》《草堂》《星星》《詩選刊》等刊物。詩歌入選多種選本，獲第六屆“詩探索·中國詩歌發(fā)現(xiàn)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