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四年(824)三月的一天,像往常一樣,百官于大明宮紫宸殿門外等候唐敬宗上朝召見已有多時。
這一年的正月,患病一年多的唐穆宗去世,十五歲的唐敬宗繼位。和他的父親穆宗一樣,新皇帝甫一嗣位,即嗜寢樂色、畋游無度,終日沉溺于聲色犬馬之中,肆意揮霍唐憲宗好不容易打下的“元和中興”局面。
不過這一天,唐敬宗顯然更加過分,太陽已經高高掛起仍未露面,眾多官員等得是四肢僵硬、頭昏腦漲,一些年紀大的以及身體素質不佳的,幾乎都要凍僵昏死過去。
總算,唐敬宗最后還是出現了,但匆匆與大家見面后就宣布退朝。百官退后,左拾遺劉棲楚突然上前,大聲說:“如今外則四方不寧,內則先帝靈柩在側,哀樂之聲未絕,陛下正當年輕,正是勵精圖治之時,如今您卻只顧嬉戲游樂,政事未見起色,而不孝之名早已遠揚天下。如此下去,恐怕國祚不長。我身居諫官職責,只得以死進諫,請皇上明察?!闭f著,重重磕頭于階上,響聲連連,血流不止。
事發(fā)倉促,在一旁的宰相李逢吉瞅見唐敬宗臉色,連忙說道:“好了!劉棲楚你別磕頭了,聆聽皇上旨意!”劉棲楚抬起頭來,卻并不起身,緊接著又說起宦官擅權作威的事情。唐敬宗臉色更加難看,連連揮手讓劉棲楚出去。劉棲楚仍堅持喊道:“不用臣言,請繼以死?!崩罘昙s緊又說:“劉棲楚你說的皇上都已經知道了,現在就出去候旨吧!”劉棲楚這才起身退出
門外。
所幸,在隨后討論如何處置劉棲楚時,宰相們都對他的行為表示了肯定,唐敬宗也不再追究,還命人前去安撫,讓劉棲楚安心回家。
沒過多久,朝廷下達詔書,提拔劉棲楚為起居舍人。劉棲楚卻沒有接受任命,借口身體有恙,跑到了東都洛陽。
事情沒有結束。這一年十二月,幾個諫議大夫聯名上書請求與唐敬宗議事,唐敬宗突然問道:“上次那個以死相爭者,不在你們當中嗎?”皇帝此言一出,當天劉棲楚就被任命為諫議大夫。
要知道左拾遺,從八品上;起居舍人,從六品上;諫議大夫,正四品下。唐代官階雖然并不是代表官員地位與重要性的唯一憑據,但這也從側面表明,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劉棲楚的仕途如火箭般飛速上升。
看來,當日的觸逆龍顏不但沒有讓唐敬宗不滿,反而使他記住了劉棲楚這個人,并對其青眼有加,超常擢拔。當上諫議大夫沒多久,劉棲楚又升任刑部侍郎,數月之后再獲重用,出任京兆尹,成為首都地區(qū)行政長官。
劉棲楚進諫的情形,在中國古代并不少見。他因為進諫,不但沒有獲罪,反而被皇帝所贊賞并予以提拔,也并非個例。歷史上張釋之、汲黯、魏徵、狄仁杰等人的進諫故事,甚至更加精彩,也更加兇險。
但這里有意思的卻是劉棲楚這個人。
劉棲楚,在新舊《唐書》中皆有傳,但都很簡短,只有四百余字。傳中起筆就說他“出于寒微”“其出寒鄙”。可能是由于家境一般,家中無力負擔他的學習費用,劉棲楚并沒有走讀書入仕這條道路,他的人生出場,只是從鎮(zhèn)州(今河北正定)一個小吏開始。
不過劉棲楚應該是很快就顯露出了和一般小吏不一樣的才干,史稱他“性詭激,敢為怪行,乘險抵巇,若無顧藉”,意思是個性強烈、行事大膽,敢于言人不敢言,做人不敢做,當時鎮(zhèn)州所屬的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也很快注意到了他,“奇之”,于是向當朝宰相李逢吉舉薦劉棲楚,李逢吉便將他提拔到了朝廷當左
拾遺。
到此,事情看起來很美,仿佛又是一個草根憑借個人努力、又有貴人相助的成功故事。但事情又沒有那么簡單。李逢吉不論是在后世還是當時,評價都不高,被認為“性忌刻,險譎多端”,“妒賢傷善”、睚眥必報。他執(zhí)政期間,積極拉攏黨羽,多方搜羅爪牙,將劉棲楚調到京城,正是看中了劉棲楚“性果敢”這一特點,“以為鷹犬之用,欲中傷裴度及殺李紳”,作為打擊陷害裴度、李紳的利器。以李逢吉為中心,“所親厚者”“從而附麗之者”的得力干將,被人蔑稱為“八關十六子”,劉棲楚便赫然位列其中。劉棲楚也沒有“辜負”李逢吉的期望,在李逢吉策劃主導的罷裴度、逐李紳等一系列事件中,“嗾而為奸”,沖鋒在前,出力不少。事實上,從他前面進諫時不聽皇帝倒聽李逢吉的話也可以看出,他給足了李逢吉面子。反過來,李逢吉“喜助己”,對他的表現亦是十分滿意。
行文至此,劉棲楚的面目開始變得有些模糊,或者說復雜起來了,他的人生也不再是簡單的草根逆襲的動人故事。
沒錯,他是有能力。這個能力使他脫穎而出,得到王承宗、李逢吉的賞識,但同時,他又心甘情愿利用自己的能力為李逢吉效力或者說為李逢吉所利用,盡管他不可能不清楚李逢吉的人品、名聲。至少在這一點上,他算不上君子,因為他違背了“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告誡,以及“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的古訓。進而,這甚至使得他“冒死進諫”這件事也變得可疑起來。以他大膽偏激的個性,難以排除他是利用皇帝新立且尚年幼的時機,劍走偏鋒、豪賭一把。成,則聲名鵲起、別開天地;不成,諒唐敬宗也不會拿他怎樣,更何況還有李逢吉在后面為他撐腰。從他“進諫”之后的結果來看,如果確實是懷著這一目的,那么他是成功了。
然而,又可以因此說劉棲楚不是一個“好人”嗎?事情仍舊沒有那么簡單。
劉棲楚擔任京兆尹后,“峻誅罰,不避權豪”,實行嚴刑峻罰政策,對于高官權貴、豪門大族,從不手軟。當時長安地區(qū)有不少惡少,寄名宦官集團控制下的神策軍中,平日為非作歹,一有風吹草動即隱匿軍中,地方官員對此束手無策。劉棲楚不為所動,“一切窮治”,縱然躲藏到軍中,一樣堅決揪出來,以至于神策軍中一說到劉棲楚,都為之悚然。劉棲楚上任不到十天的時間里,“宿奸老蠹為斂跡”,長安城治安煥然一新,人們紛紛將他比作西漢時期的另一位著名京兆尹、同樣不畏豪強的趙廣漢。
京兆尹難當,能讓長安城人民留下好印象的京兆尹顯然不多,所以人們才會不辭久遠,將劉棲楚與九百年前的趙廣漢作比。這也說明劉棲楚這個京兆尹當得合格,得民心,有民望。
京兆尹是劉棲楚仕途的頂點,然而這段好時光沒有持續(xù)多久,劉棲楚便遭遇了重大挫折?;蛟S是短短時間內一帆風順,再加上原本性格就特立獨行,劉棲楚似乎變得更加驕傲自大。面對新上任的宰相韋處厚,也不假以辭色,還盛氣凌人,以“厲色慢辭”相待。與此同時,政治形勢發(fā)展迅速,賞識他的唐敬宗已死,提拔他的李逢吉也被貶出京,孤立無援的劉棲楚被韋處厚“惡之”,找了個理由便將他調離出京,到今天的廣西桂林擔任桂管觀察使。第二年,也就是太和元年(827)九月,劉棲楚便死于他鄉(xiāng)任上。三年時間里,劉棲楚仿佛經歷了從天上到地下的來回轉換,出人意表,高光展現,戛然而止,最終抑郁而卒。
劉棲楚的結局,使得他的面目又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我們才剛以為他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他卻以在京兆尹之位的驕人業(yè)績,特別是不畏豪強、不懼宦官的表現,表明自己并非欺軟怕硬之輩。若說他只是因為有皇帝的加持、李逢吉的撐腰而有恃無恐,不將其他人看在眼里,也不對,因為唐敬宗已死,他依然故我;李逢吉雖說是他背后的大樹,但李逢吉自己也是因為攀緣宦官才得以上位,他不可能去故意得罪靠山的靠山。更何況李逢吉倒臺后,他也并沒有對新宰相韋處厚轉變態(tài)度,重新尋找依靠?!缎绿茣氛f他外表怪行張揚,“內實恃權怙寵以干進”,看來也不那么準確,至少他并沒有朝三暮四。
或許,面對這樣一個復雜的人、復雜的人性,原本就無法用一兩句簡單的話來定義,但不妨可以說,這是一個既狂狷又懂得“規(guī)矩”的人,并且甘心以自己的狂狷為提攜他的人所用;這又是一個既明白游戲規(guī)則而內心依然不安分的人,甚至不惜身撞南墻、頭破血流。很難說在這樣復雜的多面性中哪一面占據主導,更可能的是彼此交織,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也很難說這些多面性中哪一面才更加真實,他投靠李逢吉,未必就是賣身求榮,或許也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在其中?他得罪韋處厚,也未必是一根筋擰到死,也可能又是另一種形式的投機。例如,他當初幫助李逢吉打壓裴度,但后來裴度再次進京拜相,他也主動地和裴度搞好關系,絲毫沒有“厲色慢辭”,展示出了足夠的“聰明”。
多面的劉棲楚,仿佛為我們提供了一份普通人在唐代官場艱辛“奮斗”的非典型樣本:他出身寒微,也沒有功名,在講究門第與出身的唐代,單靠個人的努力,事實上基本難以出頭。他又滿腔抱負,甚至以出將入相為目標—在擔任京兆尹時,就有人看出他“有覬覦相位之意”。因此,當李逢吉向他伸出橄欖枝時,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并且投桃報李,為李逢吉所用,哪怕后者的風評非常糟糕。但他內心深處仍然保存著孤傲清高,既敢于言,也勇于行,這似乎又為他挽回了一些形象。他最終還是被自己的性格所“誤”,沒有像其他大多數有門蔭庇護、有奧援襄助者那樣東山再起,只是以自己曇花一現的身影,激起了一道淡淡的漣漪。
八關十六子
《舊唐書·裴度傳》:“逢吉之黨李仲言、張又新、李續(xù)等,內結中官,外扇朝士,立朋黨以沮度,時號‘八關十六子’,皆交結相關之數也?!?/p>
《新唐書·李逢吉傳》:“其黨有張又新、李續(xù)、張權輿、劉棲楚、李虞、程昔范、姜洽及訓(李訓)八人,而傅會者又八人,皆任要劇,故號‘八關十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