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回

上篇：驚夢"

1

園子里開滿了花。春風搖動枝芽，暗香飛過籬柵，不知飄向誰家。

棗紅色的院門被推開。小姐一手扶著門框，打眼向里觀望，一手提起裙擺，邁步走進園來。丫鬟跟在身后，臨門輕巧地一蹦，便也進得園中。

小姐身穿鵝黃底如意鑲領的對襟褙子，領口和垂擺上繡著粉綠的辛夷花枝，衣擺下一襲白底寶藍繡花鑲擺的馬面裙，點綴著五彩小團花刺繡。再看她的妝容，描眉貼片，粉面桃花，眼波如畫；發(fā)簪凝瓊，頂花邊鳳，八寶玲瓏——翠生生好一副五旦頭面。

劉為此時正隱在后臺。他沒接觸過戲曲，丁級賬號的運算速度讓他不會漏掉任何細節(jié)。劉為調(diào)用管理員權限，讀取這位“小姐”的身份，確認她的“真身”就是克勞德·卡納維諾，也是丁級賬號。

絲竹聲起，音韻清麗，勾得劉為心神一漾。伴著曲聲，小姐手持折扇，輕翻水袖，左右顧盼。丫鬟手持團扇，忽前忽后，或蹲或立，陪著小姐細數(shù)著園子里的畫廊金粉、池館蒼苔。

小姐合起折扇，皓腕微翻如雪霽，蔥指輕轉(zhuǎn)似柔荑，眉眼里滿是欣喜，念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丫鬟點頭拍手，念道：“便是?！?/p>

杜麗娘和春香都已亮相，接下來要唱那游園傷春的曲子。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

杜麗娘將嗓音控制得完美無瑕，一板一眼，吐字收音，盡合尺度。劉為將感知集中在聽覺上，品味著她柔婉悠長的唱腔，只道是，哀艷處若春蠶欲死，明媚時如桃花待放。等有空了，再來反串一回杜麗娘，應該也不錯，劉為這樣想著。直到系統(tǒng)提醒他準備登場時，場景早已變幻為室內(nèi)。杜麗娘興盡歸家，伏案唱著“山坡羊”準備入夢。

系統(tǒng)提示：“睡魔神”已就緒，己級以上賬號可升級為“十二花神”，請在10秒內(nèi)確認生效。劉為已等候多時，趕緊選擇確認。

夢境降臨，場景又變幻到園中。十二位白衣仙子翩翩而至，她們潔白的披肩和裙擺上各繡著十二個月份的主司花卉。十二花神將杜麗娘團團圍住，一時間裙裾翩躚，花團錦簇。

這十二位花神依托在劉為的賬號上。此時他的丁級賬號已分為十二辛一己。他將四分之三的意識平分到十二花神身上，悉心環(huán)顧著杜麗娘，只見她褙子上的辛夷花枝圖案逐一淡去，衣色由黃漸白，雪青鑲邊。一群彩蝶從四面八方振翅而來，載飛載下，落在杜麗娘的素衣上，嵌入潔白的緞面，逐一化作百蝶圖紋樣。

六位花神離開杜麗娘，移步到一旁另又圍成一圈，劉為定制的小生柳夢梅形象在其中成形——粉白的書生臉，眼眶和印堂撲了面紅，眼角眉梢上吊，英氣自生；頭上一頂玄底銀色回紋鑲邊相公帽，身著一件紅梅鑲邊白色交領道袍，下擺繡凌風綻開的一簇梅花。

劉為抬起右袖，一截碧綠的柳枝已被他掐在手中。

花神紛紛后退，杜、柳二人拱袖遮臉，移步靠近。等到杜麗娘的左手碰著柳夢梅的右手，二人同時放下袖子，抬眼相見。

劉為將全部意識回收到小生柳夢梅的身體里。

他與杜麗娘對視的一瞬間，兩個人臉上的妝粉底彩竟然層層褪去；頭頂?shù)乃喒诖?，身上的袍衣裙褙，也在頃刻間化作螢火紛飛；十二花神花容失色，身軀碎作浮塵，隨風遠遁。梅花、杏花、桃花、牡丹、石榴、荷花、鳳仙、桂花、菊花、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種花卉從她們衣衫上飄落，一時間，無處依附的花瓣漫天舞動，流離不定的蝴蝶夾雜其中，扇動著五彩的翅膀飛向虛空。

當花與蝶盡數(shù)散去，“柳夢梅”已還原成劉為的真實賬號，“杜麗娘”也被打回原形。對方是一個短發(fā)女孩。只見她瘦小的身軀僵在原地，抬起的手臂緩緩放了下去，臉上的表情還停留在戲里，一雙眼睛藏在劉海下，透露出驚惶。

劉為再次調(diào)用管理員權限讀取她的身份。真身是一個庚級賬號，一個陌生的女孩。不是林微。劉為并不意外。

劉為封閉了自己的感官，不再去觀察她的反應。不然他總感覺自己在欺負對方。

“由于涉嫌偷幀，你的賬號將被鎖定，直至被盜賬號上傳長生殿。”劉為向?qū)Ψ叫?，“你有權申訴，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已證據(jù)確鑿。遠景公司保留繼續(xù)追究你現(xiàn)實責任的權利?！眲楦嬖V自己不必感到愧疚，于公于私，自己都在做正確的事。她還年輕，還有機會。劉為不再細想，差事已經(jīng)辦完，可以離開這里了。

退出虛境，劉為睜開雙眼，好像大夢初醒，感覺頭頂昏昏沉沉的，渾身沒有力氣。之前回收兩個戊級賬號時，也有這種無力感，但這次更加強烈。他明白，進入虛境并不會使自己變得虛弱，而是當意識回到這副肉身中以后，虛境里那種手眼通天的自在感一下子又受到了束縛。神話里神通廣大的孫悟空被戴上緊箍時就是這種感覺吧。僅就這一點，劉為可以理解偷幀的人。那種自在感會讓人上癮。我們是凡人，不是齊天大圣，我們生來就戴著緊箍，只是意識不到罷了。但是當我們發(fā)現(xiàn)它可以被摘掉時，就不擇手段地去擺脫它，這又錯在哪里呢？

2

劉為嘗試從躺椅上坐起來，但腰部用力不夠，差點兒又躺了下去。田主管從背后推了他一把，總算坐了起來。

“抓到了？”田主管問。

劉為點頭。

“是她嗎？”

劉為搖頭。

“好，辛苦了?！碧镏鞴軒蛣檎砹艘幌乱骂I，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劉為擺手笑了笑，從躺椅邊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走到辦公桌邊，又坐了下來。

“剛剛這個是丁級……還差一個丙級賬號吧？”"田主管給他遞上一杯剛泡好的洋甘菊。

“是的?！眲榻舆^茶杯，手心感到溫熱，“等這個案子結了，我再給您一個書面報告?！?/p>

憑借成熟的意識上傳技術，遠景公司開發(fā)的虛境系統(tǒng)，淘汰了所有競爭對手，成為全世界唯一的數(shù)字虛擬空間，虛境賬號也成為十分搶手的資源。剛才劉為抓到的那個陌生女孩，本身擁有庚級虛境賬號，通過購買偷幀程序，從一位名叫克勞德·卡納維諾的高級用戶那里，偷取到八分之一的計算資源，得到了一個丁級賬號。偷幀行為一旦建立，就很難區(qū)分偷幀者和賬號本主。劉為得想辦法讓她在自己面前現(xiàn)出原形，留下證據(jù)，才能幫助公司回收被偷走的賬號資源。

甲級賬號偷一半，得到一個乙級賬號，然后拆成一丙一丁二戊銷贓，這是一個典型案例。當公司安全部門發(fā)現(xiàn)“金蘋果”偷幀行為時，被盜賬號已多達三十二個。劉為正在跟進的這個賬號是最重要的，如果抓捕成功，方法推廣開來，就可以追回“金蘋果”偷幀案的全部損失，杜絕事件進一步暴露。

“這次我會給你爭取更多獎勵。”田主管從不食言。

起初，“金蘋果”虛境賬號強制共享程序是在一個求職論壇上被發(fā)現(xiàn)的，發(fā)布者的網(wǎng)名叫作伊登。安全部門的同事嘗試購買了一個戊級資源的兌換碼，居然成功地從一個乙級用戶那里偷到了八分之一的幀率。這是極其嚴重的安全事件，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能在虛境系統(tǒng)里做到偷幀。

在公司上下慌作一團時，是劉為找到了黑客安放在虛境系統(tǒng)底層的鉤子函數(shù)，使得被盜賬號不再增加。作為客服部門的一名技術支持，劉為的立功表現(xiàn)為田主管掙足了面子。由于及時幫助公司止損，他拿到了十萬塊獎金。

其實，下鉤的位置本來就是劉為告訴林微的。

他們倆都是高級客服團隊的成員。林微是客戶經(jīng)理，劉為是技術支持。當林微來找他問偷幀的可行性時，劉為還以為只是一次技術探討，毫不保留地分享了自己的見解。僅僅知道下鉤的位置是不夠的，還需要破解系統(tǒng)的鑒權算法。在劉為看來，后者幾乎是不可能的。沒想到林微做到了。

林微說：“你有沒有想過，虛境在某種意義上實現(xiàn)了人類永生，我們就像是北歐神話里掌管金蘋果的青春女神伊登，為什么不能將金蘋果分給更多的人呢？”

劉為反問：“你怎么不說，我們是掌管蟠桃園的弼馬溫？”

你好土啊，林微笑他。你好中二，劉為也笑她。

偷幀事件被公司發(fā)現(xiàn)之后，林微私下找到田主管，主動承認了，她就是伊登。經(jīng)過一番談判，林微被田主管秘密開除了，除此以外沒有承擔任何責任，這要得益于遠景公司正在準備被升云集團收購，只能低調(diào)地平息事件。從技術上來講，公司一時沒有辦法證明是誰在偷幀。領導們又不想讓事件暴露給公眾，這會嚴重影響公司的收購價格，畢竟遠景公司最寶貴的財富，就是多年以來建立起來的用戶信任。

“下次抓捕，應該就是她了?！?田主管說。

“肯定是?！眲檎f。這個被盜賬號很特別，是林微的殺手锏，她一定會留一份給自己。因為這個賬號的主人，正是升云集團的總裁——克勞德。下次抓捕成功，就能排除最大的隱患，同時又能拿到林微偷幀的證據(jù)，讓她配合公司，更快地回收其他被盜賬號。

洋甘菊入口清苦，馥郁的香氣很快填滿了鼻腔，咽下喉去，舌尖還有回甘。每一口熱茶都有不同的微妙滋味，這是虛境里模擬不出來的，也讓劉為感覺自己還活著。

“想吃紅燒魚了?！眲楹韧瓴?，突然說道。林微第一次給他帶午飯時，做的就是紅燒鱸魚。

林微會給他帶午飯，是因為輸了一個賭局。兩年前，林微剛剛入職，就發(fā)現(xiàn)高級客服的工作其實很清閑。擁有高等級賬號的用戶反而很少登錄虛境，因為現(xiàn)實生活已足夠他們忙碌和消遣。這很諷刺，能夠買得起高級虛境賬號的人，往往會閑置這些資源。工作清閑下來，林微就想玩在線游戲，但是工作時間，公司的防火墻會阻止任何娛樂應用聯(lián)網(wǎng)。于是劉為跟她打賭，有辦法讓她在上班時間玩游戲。方法說起來很簡單，劉為想辦法進入公司的防火墻，將林微電腦的IP地址偽裝成田主管的，就能獲得隨意聯(lián)網(wǎng)的權限。第二天，劉為吃到了林微的紅燒鱸魚。

“晚上來田姐家吃飯，”田主管又給劉為續(xù)上一杯茶，“一會兒讓你姐夫去買條鯽魚?！?/p>

自從劉為的母親上傳長生殿后，田主管一直很關照他。長生殿是虛境系統(tǒng)里的一個特殊服務器集群。虛境用戶在現(xiàn)實世界中去世后，虛境賬號仍然有效，他們的意識可以在長生殿中繼續(xù)存活。劉為的母親是在病重時臨時購買了虛境賬號，才將意識上傳到了長生殿。這也是虛境系統(tǒng)的偉大之處。肉身衰亡不過是一條去往虛擬世界的不歸路，人的精神不死不滅。

“不麻煩姐夫了?！眲檎f，“我點外賣就成?！?/p>

“哎，不麻煩?！碧镏鞴苴s緊解釋，“他現(xiàn)在給人當保安了，每天閑得很?！?/p>

之前聽田主管說起過，她的丈夫其實是在線上賭場當安全員。安全員的工作不是維持治安，而是保護信息安全。田主管的丈夫以前是一家知名保險公司的安全主管，虛境系統(tǒng)上線后，保險業(yè)逐漸蕭條，他才不得已換了現(xiàn)在的工作。

“其實，晚上約好了要見我媽。”劉為說了實話。

“那行，早點下班回家吧。替我問白老師好。”

劉為的母親是田主管的高中物理老師，也是班主任。

走出遠景科技公司的辦公樓大門時，天還亮著。劉為抬起頭，天空很藍，能看到天梯。

一道粗壯的纜線從林立的高樓間伸出，將天空割成兩半，另一端一直向南方的空中延伸，看不到盡頭。天梯是淡藍色的，晴朗時勉強能看出它的痕跡，有時還能看到其中閃過幽藍色的脈沖，那是天梯纜車正在通行。深圳人都很忙碌，他們早已不再抬頭去看天梯了，劉為卻總能熟練地在天空中找到它的位置。他的父親就是從那里離開的。不知看了多久，劉為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那是一個半透明的指環(huán)，當中有一個幽藍色的“G”字圖樣。算起來，父親已經(jīng)離開十年了。那一年，父親被選為第一批“先驅(qū)者”，搭乘“吉甘提克號”星艦，離開了地球。

人行道邊的芒果樹上掛著青澀的果子。劉為一路聞著清淡的果香，走過園區(qū)里設計各異的辦公樓，走過曾經(jīng)熙攘的步行街，走過古老祠堂的青磚灰瓦墻，終于來到了大沖站。天梯的基座矗立在這里，鋼鐵要塞一般壓迫著人們的呼吸。在這里，天梯已不再是空中的一股繩索，而是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塔。高塔微微向南傾斜，結實地連接著大地和天空。由此路過的人再也不能忽視它的存在了，他們抬頭仰望，仿佛可以看到巨人的國度。

大沖地面站每隔半小時吞、吐一輛雙向并行的天梯纜車，這里是地球通往太空的四座交通樞紐之一。大沖站南邊的高架軌道直接通往海邊的蛇口港，北面的入口則是留給行人的。劉為跟著人流擠進入口，右轉(zhuǎn)通過安檢，從自動扶梯下樓，就是深圳地鐵1號線。從這里上地鐵的乘客都有些疲憊，他們坐好或站穩(wěn)后，一般會閉上眼睛，上網(wǎng)休閑一下。劉為也閉上眼，激活了腦血管內(nèi)的納米受體，接入了互聯(lián)網(wǎng)。先解決晚餐問題。他給小北發(fā)了一條信息，海岸城蘆芽館，點條紅燒鱸魚，小菜隨意。

段小北是劉為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小北現(xiàn)在在他二嬸開的攝影店里打雜，兼職送外賣。

劉為又去檢查了郵箱，有一條新消息，是一封邀請函，制作成考究的牛皮紙信封，煞有介事地封了蠟印——“朔月之夜，魅影之約”——這是假面舞會的邀請?？磥韨餮允钦娴??；厥斩〖壻~號以后，劉為現(xiàn)在已擁有一個丙級賬號，而丙級或以上賬號都會收到這個邀請。劉為又去瀏覽了一些假面舞會相關的資料，這是建立在虛境中的唯一一個賭博場所。聯(lián)盟委員會能夠默許它存在，是因為它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科研機構。“魅影”指代的是人工智能。在這個領域，往回數(shù)三代最成功的人工智能原型——沉香、紅孩兒、伽那①——它們都是在假面舞會中訓練出來的。假面舞會既是為高級用戶準備的賭徒狂歡，也是為人工智能準備的圖靈測試。

小北回信了。系統(tǒng)提示，對方申請味覺和嗅覺寫入權限。劉為授權后，口中立時涌入一股酒香。這個小北，又讓我嘗酒，劉為在心里罵道?；匦爬镞€有一段語音：“九爺！今晚菜很硬哦，喝兩杯??？”

“隨你?！眲榛貜屯旰?，開始閉目養(yǎng)神。他又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認識小北的。

小學三年級時，段小北轉(zhuǎn)學到劉為他們班里來。小小的個子，圓圓的腦袋，忽閃忽閃的黑眼珠。讓人印象最深的是一頂棕色的鴨舌帽，緊緊包裹著他的腦瓜，春夏秋冬，從不摘下。有調(diào)皮的孩子作怪，偏要摘下鴨舌帽看看，哪知道露出一頭短發(fā)后，小北是個很清爽的小男孩。小北也很愛鬧，一拍桌子站起來，大聲喊道：“乖孫子喲，還我帽子，你爺爺我，聽不見啦！”

大家這才知道，鴨舌帽是小北的耳朵。

小北的耳朵不好，話也說不清楚，學習更不大靈光。他住在二叔和二嬸家，不受管束，一味地調(diào)皮。

那時，劉為的父親工作忙，總是很晚來接他放學。他和小北成了最晚離校的孩子，自然就玩到了一起。放學后，他們在小吃店看電視，竹林里抓蟲子，沙坑里刨沙子，直到夕陽落到操場的院墻后面。有一天，玩到天黑，劉為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拿書包，教室門卻已鎖了。小北摘下鴨舌帽扔給劉為，擼起袖子就從門頂上的小窗翻了進去，把門給打開了。劉為進去拿了書包，給小北戴上帽子，說謝謝。小北咧嘴一笑，朋友嘛，不說謝謝。

有一天放學后，同學叫住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劉為，說班主任胡老師喊他去辦公室。劉為有點兒慌，辦公室可不是什么好去處。

喊聲報告，進了門，就看到小北低著頭站在胡老師對面，手里拿著一把彈弓。

劉為認識這把彈弓。他們從其他同學那里搞到了一點雪刃絲，聽說是一種航天材料，小北突發(fā)奇想，用這種半透明的細絲做了把彈弓，居然十分給力。

愣了半刻，劉為這才看到窗戶上的破洞和一地的碎玻璃。

“你是小北的朋友嗎？”胡老師問劉為。

劉為愣住了，沒有說話。他不明白這和小北打碎窗戶有什么關系。

“你看吧，”胡老師又對小北說，“你這樣下去，誰愿意跟你做朋友？”

“胡老師，話說得有點過了。我們小北已經(jīng)知道錯啦。”一旁教語文的林老師忍不住勸了一句。

胡老師擺了擺手，讓林老師別說話，“老林吶，你不知道，我每天為這孩子操多少心?！?/p>

林老師無奈地笑了笑，拎包站起身來，蹣跚著向外走去。林老師經(jīng)過門口時，劉為不自覺地看了一眼他的褲腿。林老師的雙腿是一對假肢。

胡老師接著又對小北一通數(shù)落，列舉諸多罪狀。小北也不反駁，只是從鴨舌帽的帽檐下偷看劉為，最后憋出一句：“阿為是好朋友?！?/p>

胡老師這才想起站在一邊的劉為，“來，劉為，你大聲說，你是段小北的好朋友嗎？”

劉為看了看小北，又看了看胡老師，還是沒有說話。

“行了，你回去吧。”胡老師不再逼劉為了，又對小北說，“照我說，劉為這樣學習好又聽話的孩子，會愿意跟你做朋友？”

劉為想說點什么，又咽了下去。

“實話實說嘛?！币恢皇职丛诹藙榈募绨蛏?。劉為回過頭來一看，是父親來了。

感受到父親手掌的力量和溫度，劉為的眼淚掉了下來，終于開口說道：“胡老師，小北是我最好的朋友?！?/p>

小北得意地笑了。

劉為的父親表示，會找人來修窗戶，又邀請小北來家里吃晚飯。對于聯(lián)眾集團的副總工程師劉啟東，聯(lián)眾小學三年二班的班主任胡老師自然是認得的，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回家的路上，父親問劉為，還記得你的名字出自哪里嗎？劉為背誦道：“人有所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备赣H點頭，讓劉為不用為今天的事感到自責，“你們現(xiàn)在還小，哪些事該做、哪些不該做，對你們來說是很復雜的問題，經(jīng)歷過許多這樣的事，才能慢慢成長為一個聰明而又勇敢的人?！?/p>

那天的事，段小北可能早已忘了，劉為卻永遠記得。

3

一路渾渾噩噩地到了家。剛進家門，劉為就躺進終端椅里，登錄剛獲得的丙級賬號。他的身體進入休眠，本體意識被打上封條，意識備份上傳到云端，自在清明的感覺再次襲來?，F(xiàn)在運算速度提升了一倍，他要再過一遍整個原理，確保下次行動萬無一失。

首先，再讀一遍RFC文檔。RFC（Request"For"Comments，請求注解）是一系列以編號排定的公開文檔，被稱為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圣經(jīng)。這里收錄了幾乎所有通信網(wǎng)絡相關的協(xié)議和標準，記錄了它們被提出、討論、廢除、發(fā)展、確立的完整過程。劉為小時候就曾聽父親說，表面上看，RFC是對技術的謹慎探討和平實描述，他看到的卻是一代又一代工程師的心力和智慧，是他們開放包容的合作精神，還有實現(xiàn)世界互聯(lián)的堅定理想。

隨著NAT技術①標準化，共享IP成為常規(guī)操作。借助這一技術，劉為讓林微可以在上班時間玩游戲。Linux系統(tǒng)內(nèi)核中，NAT是在防火墻模塊IP"tables中實現(xiàn)的，與之相關的動作被稱作MASQUERADE（偽裝）。劉為進入公司網(wǎng)絡服務器，打開IPtables模塊，找到NAT表的POSTROUTING鏈，放置一個鉤子，模擬MASQUERADE動作，就可以將林微的IP偽裝成田主管的IP。

“金蘋果”偷幀的原理也是類似的。虛境賬號管理模塊ID"tables是仿照Linux防火墻模塊IP"tables實現(xiàn)的，也相應地實現(xiàn)了賬號共享，不過設置了一個上限，賬號擁有者最多能與他人共享自己的一半資源，這就為偷幀行為留下了后門。偷幀者只要找準下鉤的位置，模擬正常的賬號共享行為即可，只是虛境系統(tǒng)的鑒權算法更難破解。

NAT技術中有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問題——環(huán)回（Loopback），這也是偷幀行為面臨的一個難題。假設兩個設備共享一個IP地址上網(wǎng)，當它們彼此之間用這個IP通信時，會形成從內(nèi)到外、再從外到內(nèi)這樣一個U型回路，即數(shù)據(jù)去公網(wǎng)繞了個遠路，又回到局域網(wǎng)內(nèi)。為了解決環(huán)回問題，需要多做一次IP地址轉(zhuǎn)換，否則就會出現(xiàn)偽裝失敗，導致網(wǎng)絡共享中斷。

簡單來說，解決環(huán)回問題，就要再增加一個優(yōu)先級更高的鉤子。為了方便工作，田主管跟劉為分享了自己的初級權限。缺少高級權限，他只能在公司的網(wǎng)絡服務器中放置普通級別的鉤子，所以他能偽裝田主管的IP，卻做不了環(huán)回。他跟林微解釋了很長時間，才說清楚自己為什么從來不在上班時間和她一起“開黑”。

抓捕“金蘋果”偷幀嫌犯的原理，簡單來說就是通過關閉環(huán)回服務，中斷賬號共享。

林微被開除時，寫下了被盜的三十二個賬號，卻不愿說出這些賬號的買家。這給抓捕工作制造了巨大的障礙。NAT在奠定之初就明確規(guī)定，網(wǎng)絡地址的分配和轉(zhuǎn)換過程都是“透明的”①。類似地，“金蘋果”偷幀一旦建立，之后的身份轉(zhuǎn)換過程就是完全透明的，即使調(diào)用管理員權限，也區(qū)分不了真身和偷幀者，哪怕推斷出對方可能是偷幀者，也沒有直接證據(jù)。當遠景公司的領導們看到克勞德的名字赫然位列被盜者名單時，也只能妥協(xié)了。彼時升云集團正在跟聯(lián)眾集團接洽收購遠景公司的事宜，公司領導為了遮掩消息，只好放林微走了。

林微走后，劉為研究了幾天，找到了抓捕偷幀的方法。他通過后臺管理權限，將自己的賬號也偽裝成被盜賬號，暫時關閉被盜賬號的環(huán)回功能，再去接觸正在偷幀的嫌犯，如果雙方在彼此眼中都現(xiàn)出了“原形”，就能坐實對方的偷幀行為，并留下證據(jù)。

再次推演一遍，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邏輯漏洞。借助丙級賬號的運算速度，這次推演過程只用了五分鐘。

林微離開公司時，跟劉為打了個賭。如果劉為能從克勞德的賬號中將她抓住，她就告訴劉為“金蘋果”程序破解虛境系統(tǒng)鑒權算法的方法?；叵肫鹉菚r林微自信的笑容，劉為總感覺這件事沒那么簡單。

還有一點時間，他像往常一樣訪問天梯工程委員會官網(wǎng)，查詢先驅(qū)者的回傳進度。第六十二天，當前正在回傳第四百四十五人，明日預計回傳五人，父親的名字不在其中。

4

系統(tǒng)提示，跟母親見面的時間快到了。劉為確認后，系統(tǒng)開始將他的意識上傳到長生殿的訪客服務器上，這是為了消除他和母親之間的網(wǎng)絡時差。以前都是母親“下來”看他，現(xiàn)在有了丙級賬號，他可以去母親那邊看看了。

五分鐘后，他的意識抵達了位于月球的長生殿服務器。校驗無誤，劉為被喚醒了。

這里是夜晚，風吹在臉上有點涼，劉為抬起頭，看到漫天璀璨的星辰。星光下，山巒環(huán)繞著湖泊，湖水倒映著星空。清風吹過湖邊的蘆葦叢，野鴨正在當中休憩。借著一處篝火的光亮，可以看到一串串藍紫色的魯冰花。劉為查詢了一下，這里是位于新西蘭南島的蒂卡波湖。當然，這一切都是虛擬的。早在五年前，虛境系統(tǒng)就已完成了全球地理復刻。母親在上傳長生殿后的第三年加入了寒云基金會，開始跟基金會的朋友們一起周游“世界”。

“晚飯吃了沒？”是母親的聲音。

劉為轉(zhuǎn)過身，看到母親正向他走來。她穿著淡紫色襯衫、米白色長褲和一雙淺灰的高跟鞋。這雙鞋子并不適合在湖邊的沙地上行走，可劉為知道，母親是在彌補自己的遺憾。從父親走后第二年，母親第一次在講臺邊摔跤開始，直到后來躺在病床上，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穿過高跟鞋了。母親將長發(fā)扎成低馬尾垂在身后，兩縷額發(fā)隨意地垂到眉梢，搭配銀框眼鏡顯得干練從容。劉為習慣性地去看她的額頭和眼角，卻已找不到任何皺紋和倦意。母親在上傳長生殿時，將自己的容貌定格在了父親離開時的樣子，仿佛之后那些令她滄桑老去的事情都不曾發(fā)生。

“吃過了?！眲楠q豫了一會兒，還是撒了謊。

母親抿嘴笑了笑，領著他去篝火邊坐下取暖。篝火對面還坐著兩位女士，其中一位半扎著金色的長發(fā)，笑著跟劉為的母親打招呼：“白老師，孩子來看你啦?！眲檎J出來，這位女士是維納斯，他經(jīng)常在新聞上看到她。維納斯是升云集團的藝術總監(jiān)，幻視公司的首席編劇，也是寒云基金會的會長。另一位女士留著金色的細卷發(fā)，如海藻般隨意地垂下，她對劉為說：“這就是阿為吧，好清秀呀，一定是隨他父親吧？”母親介紹，卷發(fā)女士是寒云基金會的副會長，愛麗絲。

劉為向兩位阿姨禮貌地問了好。大家寒暄了一會兒，又各自聊天去了。母親開始問起劉為的近況。劉為講到自己的工作，又說還沒抓到林微。母親回想起，當年林微還在聯(lián)眾中學初中部時，她就對那個小個子、機靈勁兒的女孩有印象。印象最深的是，開學第一天，是她哥哥來送她上學的。林微的哥哥可是聯(lián)眾中學歷史上成績最優(yōu)異的畢業(yè)生。

“下次抓到林微，把那個克勞德的賬號全部找回來，就大功告成了吧？”母親問。

“嗯，算是吧。這次的獎金到手，再把咱家的房子賣了，應該就足夠讓父親回來了?！眲樾÷暬卮?。

母親眼中只是閃過一瞬的欣喜，很快又轉(zhuǎn)變?yōu)閷榈男奶?。她摸了摸劉為瘦削的臉頰，讓他不要勉強自己，記得再忙再累也要按時吃飯睡覺。

維納斯聽到“克勞德”的名字，轉(zhuǎn)頭向他們看了過來。劉為察覺到了，跟維納斯對視一笑，說道：“今天我在虛境里體驗了一次《游園驚夢》，您寫的腳本，效果太驚艷了！家母說您學貫中西，真是名不虛傳?！?/p>

維納斯點頭表示感謝，“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她又將手邊的平板電腦舉起來給劉為看了一眼，“最近正打算改編一個星空版的《牡丹亭》，到時歡迎你再來體驗。”

劉為表示很期待。虛境系統(tǒng)最近剛剛完成了近地太空的復刻，有很多素材可用，維納斯將這個古典愛情故事放到星空中去，一定會帶來更加奇妙的體驗。

“說起來，《星海沉船》就快上線了，記得去支持小維的作品哦！”愛麗絲插嘴道。

《星海沉船》是以“吉甘提克號”星艦為藍本的故事。劉為摸了摸自己的戒指，不免又想起了父親。

維納斯觀察到劉為的舉動，趕緊岔開話題：“你們剛剛提到了克勞德，聽白老師說，他的賬號被偷幀了？”維納斯問話時語氣很輕松，卻讓劉為有點緊張。維納斯作為升云集團的藝術總監(jiān)，自然是認識克勞德的，不知以她和母親的交情，能否幫忙保守秘密。

“阿為不要害怕哦，”愛麗絲幫著解釋道，“小維不會告密的。其實，她和老板的關系并不好?？藙诘略?jīng)把她灌醉，做了一些對不起她的事情?！?/p>

維納斯瞪了愛麗絲一眼，示意她不要亂說。

劉為有些尷尬，不知道怎么接話，只說自己一定會幫克勞德把賬號全部找回來的，心里卻在揣度升云集團的總裁克勞德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好了，時間不早了?！蹦赣H接過話來，“阿為你還要趕回去吃飯呢?！?/p>

劉為輕輕嘆了口氣，不知為什么，從小到大，母親總能識破他撒的謊。他跟母親還有兩位阿姨道別，開始將意識回傳。

五分鐘后，他從終端椅上醒來，聽到外面?zhèn)鱽沓橛蜔煓C的聲響，也聞到了紅燒鱸魚的香味。他走出房間，看到小北正在廚房里忙活著。

“哎喲，九爺，可算醒了。”小北說道，“這魚啊，再熱一會兒就該爛了?！毙”备鷦橐粯樱呀?jīng)長成了一米八幾的大小伙子，還是一直戴著那頂棕色的鴨舌帽?！肮ぷ髅Π。惨m而可止’，要不白阿姨啊，又該說你了?！毙”崩^續(xù)數(shù)落道。

劉為笑了笑，辯解道：“剛才就是去見我媽了。而且啊，那個詞兒叫‘適可而止’。”

二人就這樣嘴上拉扯著，將酒菜都擺到了桌上。小北打開一瓶紅曲酒，那是劉為父親的最愛，他給劉為滿上一杯，“來啊，九爺，走一個吧?！眱扇伺隽艘慌?，空腹喝下一杯酒，入口甜而柔爽，香氣撲鼻。小北挑了一塊魚肉放在劉為碗里，又說：“最近挺忙的吧，好久沒看你上號了?！?/p>

小北指的是線上游戲《上古守護》，這是目前最火的MOBA①類游戲，升云集團代理這款游戲后，將它移植到了虛境系統(tǒng)，可以給人身臨其境的戰(zhàn)斗體驗。小北和劉為最愛使用的都是狗頭人一族的英雄，這個種族的特點是增殖。小北最愛的英雄是電狗，可以分為一真一假兩個單位，讓對手難辨；劉為最拿手的則是難度更高的地狗，滿級時加上裝備，可以分為五真二假七個單位。有一次，劉為、小北、林微一起“開黑”，小北卻因接到了外賣訂單要中途退出，劉為就讓小北把英雄共享給他。那一戰(zhàn)，劉為操縱九個單位，神出鬼沒，跟林微操縱的召喚者配合得天衣無縫，將對手殺得片甲不留，在對戰(zhàn)平臺上留下了“九狗齊飛”的神話。事后，小北問劉為是怎么做到的，劉為只是故作輕松地回答，把意識分成九份就可以了啊。從那以后，小北開始尊稱劉為“九爺”。

聊到游戲，他們又想起了林微。林微的游戲賬號戴著神圣戰(zhàn)旗勛章，那是《上古守護》戰(zhàn)斗系統(tǒng)里的最高榮譽，讓他倆很是羨慕。后來他們才知道，那是林微哥哥留下的賬號，林微喜歡并精通這款游戲，也是為了給她哥保持戰(zhàn)績。

“第一次見到小微時，我還以為啊，她是你女朋友?！?小北借著酒勁說道，“她脖子上掛的那個戒指啊，跟你手上戴的這個，一樣。那時我還說啊，你們是‘天之合作’，哈哈哈哈?！?/p>

“那叫‘天作之合’，”劉為糾正道，“什么跟什么啊，”他指了指自己食指上的戒指，“這是吉甘提克之戒，林微項鏈上掛的那只，是她哥留給她的?！?/p>

戒指中印刻的“G”代表“Gigantic”。劉為開始饒有興致地給小北介紹吉甘提克之戒的制造工藝。將一片雪刃薄膜切成環(huán)狀，用極細的雪刃顆粒把需要的紋樣點綴其上，再用伽馬射線長時間照射使之充分粘合；接著用模具將環(huán)狀雪刃膜壓成波紋狀，最后借助超聲波和高濃度的伽馬射線，將戒指壓合成型。利用雪刃材料應力變色的特性，戒指中就能顯現(xiàn)出幽藍色的“G”字圖案。十年之前，天梯工程委員會制作了2880枚吉甘提克之戒，將它們成對發(fā)放給搭載人類第一艘星艦——“吉甘提克號”的1440位乘客。這些先驅(qū)者可以將其中一枚戒指留給自己的親人。劉為和他父親的戒指編號為0521，林微和他哥哥的戒指編號為0814。

劉為可以理解，林微去偷幀、賣賬號，無非是想攢錢讓她哥哥回來。

“好久沒見小微了啊?！毙”备袊@道。

“不出意外，三天后就能見到她了?！眲檎f，“要不要一起？”

三天后，《星海沉船》的預告片將對丁級賬號開放體驗，劉為知道，林微一定會去的。在這部由升云集團幻視影業(yè)公司推出的虛境電影中，人們可以首次體驗到從天梯離開地球，到達月球，乃至登上“吉甘提克號”的過程?！斑€可以看到你父母工作的地方呢?！眲閷π”闭f。小北的父母在大芒月面站工作，他們是聯(lián)眾集團招募的月球工人。作為員工福利，小北小時候才能免費注射納米受體，然后戴上那頂鴨舌帽，他的聽覺才和常人無異。

小北對此很感興趣，讓劉為一定要帶上他。由于預告片體驗目前只開放到丁級賬號，劉為讓小北等一會兒躺倒他的終端椅上去，他的賬號沒有退出，小北可以自己開通賬號共享。小北忙說，多謝九爺。劉為說，朋友嘛，不說謝謝。

小北開心地笑了。他指著窗外的天空，突然又問劉為：“你知道，天梯是用什么做的嗎？”

“雪刃啊?！眲榛卮稹?/p>

雪刃是一種甚高強度納米高溫超導材料，能將這些字眼結合在一種材料上，簡直不可思議。當聯(lián)眾研究所的汪青教授將雪刃公布于世時，人們便給這種材料取了另一個名字——神的發(fā)絲。

“不不不，”小北說，“我二叔說啊，科學家找到了孫悟空，對，孫悟空腦袋后面啊，有觀音菩薩給的那個，三根救命毫毛，然后啊，才造出了天梯。”

劉為撲哧一笑，“可是天梯有四條啊?！彼割^數(shù)道，“深圳、東京、洛杉磯、倫敦?！?/p>

“我們這條，和日本那條，在天上那頭啊，是連在一起的，對不對？”

“沒錯。大沖站和大涌站，都連到同步軌道上的大洪站?！?/p>

“這不就對了?！毙”币慌拇笸?，“有一根毛分岔了嘛?！?/p>

劉為哈哈大笑，跟小北又干了一杯。今晚這頓酒算是酣暢了。

后來的記憶很模糊了。早上醒來時，劉為只覺得額頭上沉甸甸的，宿醉讓他的精神有些恍惚，好像靈魂都被剜去了一塊。他掙扎著起了床，看到終端椅的蓋子合上了，小北應該已經(jīng)用它開通了賬號共享?？头康拇采隙嗔艘粭l疊好的被子，看來小北在這里湊合了一晚。走到客廳，劉為看到桌上給他留下了一份外賣早餐。

中篇：天梯

1

三天后，劉為和小北按約一起登錄了虛境。他們現(xiàn)在共享了賬號，聯(lián)系起來方便很多。時間一到，劉為迫不及待地進入《星海沉船》預告片，他選擇的角色是軟件工程師，跟他父親當年的身份一樣，出發(fā)地點是深圳大沖站。

在入站口，劉為很快找到了小北。小北穿著一身暗綠色的工裝，在虛境中也不需要戴帽子了，留著寸頭，顯得干練許多。劉為則是一個胡子拉碴的大叔，他使用了自己父親的形象。小北遲疑了一會兒，突然沖上來抱住了劉為。

“是我啊，小北?！眲橼s忙解釋。

“我知道，”小北說，“讓我抱一會兒‘劉叔’?！?/p>

“好了，好了?！眲檩p輕拍了拍小北的后腦勺安慰道。

擁抱過后，劉為看了看表，時間是下午四點。2077年4月6日，這是人類歷史上重要的一天。大沖站外圍滿了媒體和群眾，大大小小的液晶屏上刷新著五顏六色的廣告和標語，揚聲器里播著慷慨激昂的音樂。劉為不會忘記這一天，他和母親曾經(jīng)站在擁擠的人群中，目送父親和其他“先驅(qū)者”們離去。

大沖站西面的入口可以直達天梯底部，劉為抖擻了一下精神，跟小北一起在人們的注視下邁步走了進去。

劉為沒有想到，大沖站的里面居然別有洞天。這是一個寬闊明亮的大廳，天梯之柱從高高的穹頂上直穿而下。中間一道雪刃纜繩是整條天梯的龍骨，另有十四條副纜以龍骨為中心呈8字型排開，固定到基座上。十五條雪刃纜繩向上一直延伸到數(shù)萬千米的太空中，因為承受巨大的拉力，顯出淡藍的色澤。

前面九十人陸續(xù)進入一輛膠囊狀的天梯纜車，劉為他們則需要等待半小時后的第二輛車。纜車是全金屬的，關閉車門后，它先是被機械牽引，沿著向上彎曲的軌道加速，如過山車一樣立起，被送入8字型天梯左邊的管道中，立即被強大的電磁力捕獲。纜車周圍的雪刃纜繩因為磁力的拉扯，顏色在深淺之間變換著。纜車就這樣懸浮于雪刃纜繩圍成的管道中，持續(xù)向上加速，最終消失于大廳穹頂之上。與此同時，8字型天梯右邊的管道中，"一輛貨運纜車從天梯上降落，直接進入地面的磁懸浮軌道，沿隧道繼續(xù)開往十千米外的蛇口港。

劉為和小北仰頭看著這一切，一時忘了要去尋找林微。

“狗哥！”突然有人從后面叫道。這正是“九狗齊飛”事件之后，林微給劉為起的外號。

劉為的心臟好像停跳了一拍。他慢慢回過身來。成敗在此一舉。

映入劉為眼中的是一個比他個頭稍矮一點，穿著深紅色衛(wèi)衣，留著碎蓋劉海的——青年男子。兩人眼神對視，一下子都愣住了。

時間好像停住了兩秒鐘。

劉為緩過神來后，調(diào)用管理員權限掃描了對方，授權形象——林塵，真身——克勞德。

“這是你哥，林塵的樣子？”劉為問。以前聽林微說過，她和她哥的名字出自李商隱的《北青蘿》，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對呀。你這是……用了你父親的樣子吧?！毙l(wèi)衣小哥回答。他用手撥了撥劉海，露出爽朗的笑：“狗哥，你輸了哦?！?/p>

劉為早有預感，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他暫時還沒想明白，林微為什么沒有現(xiàn)出真身。

“算你厲害，行了吧？”劉為自嘲地笑了笑。他想再開些玩笑化解一下尷尬的氣氛，可看到林塵的樣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微？”段小北看著林微，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嗯！”林微點頭，拍了拍小北的肩膀，“小北哥，好久不見啊?！?/p>

“真是你啊。這么久沒見，你去哪兒了？”小北問。

“我出國了?！绷治⒌卮鸬?。

“事情再忙，也要適可而止啊。我們還等你一起‘開黑’呢?！毙”闭f。

劉為有些欣慰，小北終于說對了“適可而止”這個詞。

林微轉(zhuǎn)過話頭去打趣小北，說他不戴帽子，跟狗哥站一塊，看起來像一對親生父子。

“狗哥，認輸吧?！绷治⒂洲D(zhuǎn)向劉為。她再一次表示，只要劉為愿意合作，她仍然會告訴他如何破解虛境系統(tǒng)的鑒權算法?！案谟螒蚶镆粯?，我們聯(lián)手起來是無敵的，到時可以干一票大的?！?/p>

“別中二了?！眲閾u頭表示拒絕。

“為什么呀？你不想讓伯父早點回來？”

劉為給小北使了個眼色，說道：“告訴她為什么?！?/p>

小北清了清嗓子，背誦道：“人有所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p>

劉為對小北點贊，表示肯定。

“但是，我覺得吧，”小北話鋒一轉(zhuǎn)，“如果為了劉叔，什么事都可以為。”

劉為愣了一下，瞪了小北一眼。

“對吧！”林微趕緊接過話來，“你管他那么多大道理？先把人弄回來再說。”

“好了?！眲樽隽艘粋€打住的手勢，“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很好，”林微放棄了，“真是你爸的好兒子?！?/p>

影片里的時間加速了，很快輪到他們進入膠囊型纜車。車廂跟普通的列車很像，不過是全封閉的，沒有窗。每一排左右兩邊各有三個座位。座位被抬高了，需要上一級臺階。小北先靠窗坐下了，劉為示意讓林微坐在中間，小北卻堅持讓劉為坐中間，他說，他還想靠一下劉叔的肩膀。劉為看了一眼林微。林微笑道：“坐吧，老父親。”劉為才學著長輩的樣子笑了笑，在中間坐了下來。椅背很高，靠上去很舒適。林微跟著在劉為左手邊坐下。

所有人都入座，拉下安全壓桿后，纜車便啟動了。由于看不到外面，只能感到車身加速時的推背感。車頭上抬，座椅前傾將大家托住，推背感變成了正常的重力感，纜車已進入天梯。加速還在繼續(xù)，整個過程都沒有過載，讓人感覺舒適。液晶屏上開始播放歡迎影片，然后是一段紀錄片，介紹整個天梯工程。

起初，中國對外公布了雪刃材料，推動多個技術領域突飛猛進，讓全世界看到了征服太空的希望。日本大森組基于這一神奇的材料提出了天梯的設計圖和施工方案；美國航天局表示愿意提供航天運載支持；人類的野心不止于此，未來的太空計劃，還需要來自劍橋的納米受體、馬克I型冬眠倉等生物醫(yī)療技術，英國星際學會也為此拿出了塵封已久的代達羅斯計劃書——天梯四國就此結盟。之后，眾多國家紛紛加入，成立了人類聯(lián)盟科技大學（Human"Union"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簡稱HUUST，開始合力培養(yǎng)人才，革新技術；同時成立了天梯工程委員會（The"Ladder"Engineering"Committee），簡稱LEC，籌備天梯修建工作。

首先完成修建的是大洪天空站，它懸停于赤道上空，東經(jīng)120°的地球同步軌道上。同時，深圳大沖地面站修建工作和近地衛(wèi)星清理工作開始同步進行。接著，一號天梯從大洪站向下牽引，斜向連接至大沖站。這條天梯完成后，整個工程的進度就可以加快了。二號天梯也從大洪站出發(fā)，連接至神奈川縣箱根山上的大涌地面站。三號天梯，連接位于西經(jīng)118°上方同步軌道中的大隼天空站和洛杉磯大熊地面站。四號天梯，連接位于0°經(jīng)線上方同步軌道中的大公天空站和倫敦大極地面站。

大沖站一號天梯完成時，月球開發(fā)工程也同步開始。在月地拉格朗日L1點建立大芒天空站，五號天梯連接月表對地面中心的大芒月面站；然后在月地拉格朗日L2點建立大昌天空站，六號天梯連接月表背地面中心的大昌月面站。

一號天梯內(nèi)的行程本來應該是一個半小時，在《星海沉船》預告片里被縮減到一段記錄片的長度。記錄片播放完時，重力剛好完全消失，他們已經(jīng)到達了三萬六千米高空的大洪天空站。天梯觸及大洪站后，十四條副纜在此截止，只剩下一條龍骨與大洪站緊緊嵌合，反方向繼續(xù)延伸出去，它的另一端連接著配重和對月天線。膠囊型纜車不再受電磁力束縛，沿龍骨向上，從天梯中脫離。車廂的金屬外罩開啟，透過玻璃內(nèi)罩，劉為看到了宇宙。

黑色的天幕如天鵝絨般向遠方展開。星辰如砂礫鋪撒開來，它們不再閃爍，持續(xù)散發(fā)著光輝，像無數(shù)只眼睛凝望著劉為。

接駁船在站臺邊待命。前三輛膠囊型纜車早已被固定在甲板上。劉為他們這節(jié)車廂很快也被綁了上去。接駁船開動引擎，向月球進發(fā)。

“快到了嗎？”小北問。

“還早呢?！眲榛卮稹?/p>

林微拍了拍劉為的肩膀，示意他們向后看。當接駁船離開大洪站后，乘客們的視線不再被遮擋，地球顯現(xiàn)了出來。

劉為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在谷歌地球的網(wǎng)頁上體驗回望地球的感覺。放眼太空，這顆人類心目中包容萬物的藍色星球，不過是億萬繁星中的一點。這次回望地球，劉為感到一種孤獨。

段小北此時也正呆呆地看著窗外。劉為拍了拍他，問他有什么感想。段小北回答：“我說不上來，有一點，孤單吧?！?/p>

“你呢？”劉為又問坐在另一側的林微。林微此刻看著逐漸遠去的地球，想了一會兒，答道：“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次虛擬體驗，可是呢，好像是起了些鄉(xiāng)愁?！?/p>

劉為想起了父親曾教給他的一句話，這句話出自航天之父康斯坦丁·齊奧爾科夫斯基，也是最早提出天梯設想的人，他說：“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可能永遠被束縛在搖籃里。”

接駁船的行程應該是十個小時，在影片中又被加速了。前方出現(xiàn)一輪滿月，起初像一只銀盤，隨著距離不斷靠近，逐漸變成一顆灰白的星球，當視線再次被遮擋時，他們到達了大芒天空站。纜車從接駁船脫離，金屬外罩關閉，進入五號天梯。由于乘客們又被金屬罩奪去了視野，無聊的兩個半小時行程被壓縮為一分鐘。纜車到達加圖山脊腳下的大芒月面站，離開天梯，進入地面上的磁懸浮軌道，與其他客運、貨運車廂一起連接成一架高速列車。

金屬外罩再次開啟，乘客們又可以透過玻璃內(nèi)罩看到外面了。這里是月球貨運中心，往來地球的物資在這里中轉(zhuǎn)。段小北瞪大了眼睛看向窗外，這里正是他父母工作的地方。數(shù)不清的貨運車廂整齊地堆放在這里。龍門起重機和貨運車輛在繁忙地工作著，將離港的車廂膠囊送入天梯，或者將到港的車廂組裝成月面軌道磁懸浮列車。

列車開動，沿著月球赤道軌道一路向東，向背地面行進。離開貨運中心，經(jīng)過燈火闌珊的靜海度假區(qū)，他們看到了位于豐饒海的量子計算機群。這里是劉為最感興趣的地方。數(shù)百個白色穹頂下，由雪刃材料制成的約瑟夫森結組成了一片量子比特之海。這個人類最大的計算機群，近四成屬于遠景公司，用于打造長生殿，另外還有四成屬于升云集團。人們都說，要是升云集團能成功收購遠景，長生殿的容量還可以再翻一倍。

列車繼續(xù)行駛。月球的背面更荒涼一些，偶爾可以看見幾輛無人挖掘機和礦車正在開采月壤。這些月壤會被裝到軌道車上，送往西半球工業(yè)區(qū)的氦-3提煉廠。

七小時車程被壓縮為十分鐘，列車抵達了大昌月面站。車廂再次分離，關閉金屬外罩，成為膠囊纜車，被送入六號天梯，最后一段升天行程耗時兩個半小時，到達大昌天空站。從大極、大熊、大涌、大沖四個地面站先后出發(fā)的十六輛膠囊纜車終于在此匯合。

金屬罩再次開啟，透過玻璃窗，大家的視線都被一堵白色的墻壁遮擋，抬頭望去，他們看到了大昌站的甲板平臺邊停泊著的鋼鐵巨物——“吉甘提克號”。星艦的尾端是核聚變發(fā)動機。反應室中，由雪刃材料制成的超導線圈可以提供強大的磁場，約束灼熱的等離子體，將它們從發(fā)射口噴射而出，產(chǎn)生推力。占據(jù)船體體積最大部分的是十個球狀燃料倉，從月球開采的氦-3被封裝在內(nèi)，像一串巨型葡萄一般被掛載在船身上。星艦前端的柱狀負載艙分成兩節(jié)，分別用于裝載乘客和貨物。艙體表面被雪刃材料保護，可以抵抗碎片撞擊和宇宙輻射。

“吉甘提克號”被大洪站的甲板遮擋，只顯露出一半的身形，卻已經(jīng)如山巒一般形成壓頂之勢。在廣闊無垠的宇宙背景下，這艘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鋼鐵巨艦只是靜靜地停在那里，悄無聲息。劉為心底有一種使命感燃燒起來，仿佛自己生來就是要征服太空的。此刻，他終于親身體驗到了父親在登船之前颙望“吉甘提克號”時的感受。劉為看了一眼林微，她也正抬頭打量著“吉甘提克號”，一定也在體會著當年林塵的感覺。

字幕升起，預告片就到這里結束了。后面的事情，劉為再熟悉不過。正片上映時，他應該不會再去體驗了。林微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跟他們二人草草告別了幾句，就下線了。

2

按照計劃，1440名先驅(qū)者登上“吉甘提克號”后立即進入了馬克I型冬眠倉。星艦啟動后，會在四年內(nèi)加速至八分之一光速，并于九十二年后到達距離10.89光年的目的地——羅斯128b。屆時先驅(qū)者們會被喚醒，開始建設人類的第三家園。

噩耗是在他們出發(fā)后第十年傳來的，彼時“吉甘提克號”剛剛到達奧爾特云，距離地球一光年。事故報告顯示，伽馬射線暴GRB870521的外部激波跋涉三千光年，從右后方擊中了“吉甘提克號”，長達四百五十秒的高強度伽馬輻射破壞了反應室中的雪刃超導防護層。星艦計算機上搭載的人工智能“紅孩兒”做出響應，關閉了核聚變發(fā)動機，可是為時已晚，失控的高溫等離子體已經(jīng)熔穿了安全殼，讓大量輻射進入了貨艙。好在客艙的雪刃防護層和安全殼都還完好，先驅(qū)者們?nèi)匀话菜?/p>

失去了雪刃防護層，聚變發(fā)動機已不能再次點燃，這意味著“吉甘提克號”將永遠保持八分之一光速，向宇宙深處遠行。

“紅孩兒”當即做出決策：立即將先驅(qū)者的意識回傳。

遠景公司開發(fā)虛境系統(tǒng)的時候，在人類聯(lián)盟的監(jiān)管之下，頒布了兩條管理人類意識的基本原則，以避免倫理問題：

個體唯一性原則，即一個人的意識，同時只能有一個備份是清醒的；

心理體驗連續(xù)性原則，即意識備份必須同步更新。

基于個體唯一性原則，工程師們發(fā)明了意識封條，用于鎖定意識?；谛睦眢w驗連續(xù)性原則，解封意識備份必須嚴格遵守以下流程，如果已經(jīng)存在解封狀態(tài)的備份，先鎖定該備份，將該備份的數(shù)據(jù)校對更新至其他所有備份，才可以解封任意一個備份。

先驅(qū)者的本體意識是沒有意識封條的，因此，即使先驅(qū)者在地球上留有意識備份，也需要等待本體意識回傳，完成校對更新后才能解封，那么提前備份就沒有意義。

換個思路，是否可以在先驅(qū)者冬眠后，先給本體意識打上封條，再做一個同樣有意識封條的備份呢？這樣就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再做選擇。如果先驅(qū)者順利到達羅斯128b，就解封本體意識，如果先驅(qū)者不幸遇難，則解封地球備份。這個思路主要受制于半雙工通信難題?？缭绞饽甑纳羁胀ㄐ攀欠浅２豢煽康模彝ㄐ叛訒r也將長達十年。為了保證先驅(qū)者們到達目的地后，能夠立即投入工作，大家都愿意樂觀地相信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可是現(xiàn)在，“吉甘提克號”已經(jīng)變成一顆永不回頭的飛星，人們只能等待“紅孩兒”將先驅(qū)者的意識逐一回傳。

劉為照例登入天梯工程委員會官網(wǎng)，查詢先驅(qū)者的回傳進度。第六十五天，當前正在回傳第四百六十人，明日預計回傳四人，父親的名字不在其中。

距離地球一光年的“吉甘提克號”上，原本不具備將意識回傳的條件。當伽馬射線進入貨艙后，意外激活了存放于其中的雪刃超導量子通信裝置。這個裝置是來自負空間實驗室的三位科研工作者帶上船的。它本來尚在研發(fā)階段，不期被意外激活后，竟然和地球上的另一臺裝置成功配對，打開了一個信息蟲洞。經(jīng)過回聲測試，這個蟲洞的通信時延只有二十一分鐘。

當“紅孩兒”決定利用這個信息蟲洞傳輸先驅(qū)者的意識時，第一天就成功回傳了十人。備受打擊的天梯工程委員會當即公布了這一條給大家?guī)戆参康暮孟?。至少，先?qū)者們可以“回家”了。

第七天，成功回傳的人數(shù)減少到九人。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這個信道的帶寬在呈對數(shù)衰減，經(jīng)過計算，到第一百五十天，這個信道將不足以傳回最后一個人的意識，屆時，總共可以回傳的意識數(shù)量為七百一十七，還不到先驅(qū)者總人數(shù)的一半。

意識回傳的順序是由“紅孩兒”隨機決定的，除此以外，人們也想不出更好的排序方法。第八天，一位先驅(qū)者家屬對隨機算法提出質(zhì)疑，同時全數(shù)退回了人類聯(lián)盟發(fā)放的首批先驅(qū)者家屬撫恤金，共計三百五十萬聯(lián)盟幣，要求將自己的親人立即回傳。天梯工程委員會找不到理由拒絕這一要求，只得命令“紅孩兒”將這位先驅(qū)者排到隊列頂端。先河一開，一天之內(nèi)就有三百多位先驅(qū)者的家屬退回了撫恤金，他們的親人也隨即被排到隊列頂端，鎖定了回家的機會。

一人“生還”，就有另一人失去機會，在這場零和博弈當中，慈善機構起不到任何作用。

第二天一早，劉為在通信軟件上聯(lián)系了母親，說起了昨天《星海沉船》預告片里的見聞。他們早已不再避諱談及此事。每及此時，母親總會感嘆，若不是為了給自己治病，父親早就能回來了，又或者，如果自己能早一點發(fā)病，他也根本就不會走。劉為只能寬慰說，可能這就是天意。

他們又說起林微和他的哥哥林塵。在林塵十歲時，一場因自動駕駛故障引起的車禍奪去了他父親的雙腿和母親的生命。林塵的父親是劉為的小學語文老師，劉為還記得林老師溫和儒雅的樣子。母親繼續(xù)回憶道，后來，林老師和學校食堂的陸阿姨結婚了。純善的陸阿姨照顧了這個殘疾的男人和他年幼的兒子，還給他生下一個女兒——林微。

林塵是一個聰明而又勤奮的孩子。他上高中時，不在劉為母親的班里，母親卻一直記得他，因為他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說到這里，母親又開始感嘆，劉為在小學和初中時也一直是全校第一，若不是自己病了，拖累了兒子，劉為也不至于沒有考上好的大學。劉為又開始安慰母親，說自己現(xiàn)在過得很好，趕緊又將話題轉(zhuǎn)回林塵身上。

后來林塵出國留學，只用六年時間就學通了通信工程、網(wǎng)絡安全、人工智能三個專業(yè)。知道的人都說，這孩子打小聰明，一個腦子頂別人三個好用。林微卻說，他只是不想再有人因為自動駕駛而失去生命。再后來，林塵入選“先驅(qū)者”。他登上“吉甘提克號”離開地球后，林老師按照他的意思，從撫恤金中拿出四十萬給繼母開了一家飯店，十萬留給林微上大學，剩下的全部捐給了當?shù)氐墓聝涸骸榈哪赣H說，在她的印象中，林家兄妹都是很好的孩子，她并不相信林微會去偷幀。

可是林微自己承認了。劉為也很無奈。每次進入虛境，他都有一種感覺，等他“抓”到林微，就能弄清一切。

在《星海沉船》預告片里，看到月球豐饒海量子計算機群的那一刻，劉為就想通了這次抓捕失敗的原因——月球備份。丙級賬號擁有月球服務器權限，當檢測到環(huán)回場景，環(huán)回服務卻被關閉時，系統(tǒng)會暫停賬號行為，請求月球服務器上的備份設定。

劉為截取了一段昨天的虛境視覺錄像，當他剛見到林微的時候，時間好像停住了兩秒，準確來說，是林微卡住了2.6秒，這正是請求月球備份的時間。然而林微并沒有現(xiàn)出原形，這并不足以作為她偷幀的證據(jù)。為了找到破綻，劉為需要將虛境系統(tǒng)的地月通信過程推演一遍，而他現(xiàn)在擁有的丙級賬號還不足以支持這個計算量。

劉為的母親很想幫他做點什么，于是嘗試聯(lián)系了會長維納斯。據(jù)她了解，維納斯擁有甲級虛境賬號，應該也會愿意幫忙。不出所料，維納斯很快就回了消息，并約定半小時后在虛境中見面。

時間一到，劉為迫不及待地登錄虛境，來到了約定的位置。

3

腳下是一條青苔石板路。抬眼望去，這條路徑直通向一片湖泊。路的盡頭，一座鮮紅的類似牌坊的建筑矗立在湛清的湖水中。

劉為快速查詢了一下，這是位于日本神奈川縣蘆之湖畔，箱根神社的平和鳥居。過路的人很難不被這座立于青山綠水之中的紅色大門鎖住心神，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踏足神的領域。

劉為從鳥居之中看去，湖的對岸是一座山色蔥蘢的半島，島山和湖水之上是晴朗的天空，晴空之上，劃過一道閃爍著幽藍色脈沖的天梯。天梯向南方延伸出去，它的盡頭是大洪天空站。天梯的源頭則在劉為身后，坐落于箱根山上的大涌地面站。劉為知道，在高緯度地區(qū)的天梯，需要借助山勢斜拉。他逆著天梯向身后看去，卻看不到箱根山，只見整個天梯的塔座被箱根神社生長了上千年的杉樹林遮擋住了。高大冷翠的古杉樹下，劉為的視線再次回到腳下的石板路上，這才注意到，路的另一頭連著兩級石階，石階上坐著兩人，正是維納斯和愛麗絲。

愛麗絲穿著駝色的風衣，捋一下額前的卷發(fā)，向劉為微笑著招了招手。維納斯穿著素色的長裙和披肩，沒有抬頭，繼續(xù)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緩緩開口說道：“喲，終于看到我們啦？”

劉為趕緊跟兩位阿姨打招呼。

維納斯抬起頭，站起身來，打量了他一會兒，笑著問他：“聽白老師說，你要推演一遍虛境系統(tǒng)的地月通信過程？”

“嗯。”劉為點頭。

“這就意味著你還需要模擬整個天梯系統(tǒng)的運行過程?！?/p>

“是的，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p>

“乙級賬號夠嗎？”維納斯問。

“可能不夠，但我想試試。”劉為很清楚，就算維納斯擁有最頂級的甲級賬號，自己也只能共享到一半，即一個乙級賬號。

“來吧?！本S納斯伸出右手。

劉為上前握住她的手，突然閉上雙眼，一瞬間感覺心智變得無上高遠，仿佛就要遁絕于世，突然又收住心神，睜開眼來，疑惑地看向維納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接收了維納斯共享的資源后，居然已升級為甲級賬號！

松開手后，劉為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想去石階上坐坐，整理一下思緒，卻看見愛麗絲仍坐在石階上，對他笑了笑，抬起手，指向前方。劉為轉(zhuǎn)過頭，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才發(fā)現(xiàn)湖面上的平和鳥居已不再是一座兩面通透的牌坊，而是變成了一扇敞開的大門，從門中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暈。

維納斯解釋，這個入口使用了特殊的插值算法，與低級賬號的數(shù)據(jù)幀錯開，只有真正能駕馭甲級賬號的人才能看到。

“門的那邊是什么地方？”劉為不禁問道。

“跟我來吧?！本S納斯說著，順著石板路走進了鳥居的光暈之中。劉為趕緊跟上，穿過鳥居，時間靜止了1.3秒，隨即進入了一個無限空曠的空間。劉為環(huán)顧四周，只見白茫茫一片，沒有盡頭。維納斯整了整裙擺，憑空坐了下來。劉為剛開始有點驚訝，隨即想到，這里的陳設可能需要更高級別的賬號才能看到。維納斯指了指身邊的一個位置，示意劉為坐下。劉為走過去，半信半疑地坐了下來，發(fā)現(xiàn)下面真的好像有一把椅子，憑空接住了他。

“歡迎來到萬神殿?！本S納斯說。她解釋道，萬神殿是由升云集團建立在月球豐饒海量子計算機群中的特殊服務器，目前為止，能看到萬神殿真實樣貌的人，包括維納斯和克勞德在內(nèi)，共有七個。

“也就是說，你們七人，擁有比甲級賬號更高層級的資源?！眲楹苁求@訝。學術界普遍認為，人類思維能力的極限，大致等于一個虛境甲級賬號，如果要駕馭更高級別的賬號，就意味著要超過這個極限一倍以上。

“你測過臨界閃爍融合頻率嗎？”維納斯問。

劉為搖了搖頭。

臨界閃爍融合頻率（Critical"Flicker"Frequency，CFF）是視覺心理物理學中的一個概念。在現(xiàn)實世界中，人的視覺CFF約為60次每秒，蒼蠅則為240次每秒，因此蒼蠅看到世界比我們快4倍。這個概念被虛境系統(tǒng)引入，用來衡量人的意識能夠真正駕馭的虛境計算資源。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大腦確實沒有完全發(fā)揮出人的思維潛能，當意識上傳到計算機里后，是可以超頻的。少數(shù)天賦異稟的人，虛境CFF可以超過30720幀每秒，這個數(shù)值是人類肉體視覺CFF的512倍，也正是虛境甲級賬號的規(guī)格。要駕馭更高級別的賬號，則要突破1024倍，在劉為看來，這的確可以算是進入了神的領域。

“至少你可以駕馭甲級賬號?！本S納斯說，“也許我應該把你推薦給克勞德，說不定你可以駕馭神級賬號，成為第八位‘神思者’。”

劉為趕緊表示拒絕，在協(xié)助公司破解偷幀行為之前，他還不想被克勞德發(fā)現(xiàn)。

維納斯笑了笑，讓劉為也替她保密，因為萬神殿和神思者也是升云集團的機密。她讓劉為趕緊開始辦正事。劉為依言閉眼入定，頓覺深思清明，于是用田主管的權限獲取了相關資料，從頭開始尋找偷幀行為的破綻。

二十分鐘后，劉為睜開眼，發(fā)現(xiàn)維納斯已不在萬神殿中了。他從萬神殿中走出來，看到維納斯和愛麗絲坐在石階上聊天。

愛麗絲看到劉為出來，趕忙問道：“怎么樣？”

“搞定了?！眲槁冻鲎孕诺男θ?。他查看了一下時間，又說一小時后想做一個實驗，需要人來配合，模擬抓捕偷幀，于是就要去聯(lián)系段小北。

“干嗎這么見外，”愛麗絲打斷他，“我就不能配合你做實驗嗎？”

“當然可以?！眲轸鋈灰恍Γ皶r間尚早，我可以問二位一個問題嗎？”

愛麗絲看向維納斯。維納斯點了點頭。

劉為小心地問道：“我只是好奇，你們是怎么認識克勞德的？”

“怎么，還是對我們不放心啊？”維納斯反問。她不等劉為回答，右手憑空變出一塊平板電腦，“看看這個吧，”她將平板交給劉為，“這是我最近給星空版《牡丹亭》寫的曲詞?！?/p>

【皂羅袍】亙古日月星辰不變，登高處只道是天外有天。參起商落幾經(jīng)年，嘆物是人非何足怨！兔毫鯨眼，辰挪斗旋。霜云聚霰，長河飛煙。樊籠里忒看的這韶光賤！

【好姐姐】指北辰天樞轉(zhuǎn)天璇，曳龍尾簸揚風卷，這斗箕行建，怎付與廚灶之間！閑凝眄，焞焞在戶星三點，皎皎當空月半邊。

劉為讀完，感嘆道：“家母說您學通古今，真是名不虛傳?！?/p>

“少來?！本S納斯嗔道，“這兩段詞記錄了我第一次在太空中看到星辰大海時的感受?！彼灶D了頓，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十六歲那年，維納斯第一次病發(fā)，在登上學校巴士的臺階后，當著所有同學的面，莫名地摔倒了。到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她患上了肌萎縮側索硬化，也就是人們俗稱的“漸凍癥”。三個月后，維納斯開始感到關節(jié)僵硬，四肢如嬰兒般無力，只得住進了病房，也是在那里，她認識了同屋的病友——十四歲的愛麗絲。

一年后，維納斯的病情持續(xù)惡化，她開始感到舌頭上有針刺一般的酥麻感，屏住呼吸才能勉強說話，卻是帶著重重的鼻音，嘴角還會不自覺地滴下口水。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上網(wǎng)查閱了這個病之后的癥狀——她可能不能再吞咽吃飯，需要做胃造瘺手術，甚至連呼吸都要借助儀器。她開始感到命運的不公，自己的人生剛要開始，就被宣告終結。那段日子里，愛麗絲是她唯一的安慰，她們互相鼓勵，期待有一天能等到醫(yī)學的奇跡。

有一天，愛麗絲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慈善組織受到一篇中國科幻小說的啟發(fā)，開啟了一個公益項目，叫作“帶上她的眼睛”。兩人報了名，很快就有人來為她們注射了納米受體。慈善組織為她們找到的志愿者正是克勞德，那一年，他還是大昌天空站的副站長。借助虛境系統(tǒng)的視覺共享功能，躺在病床上的維納斯和愛麗絲，通過克勞德的眼睛，看到了星辰大海。

當時，克勞德就發(fā)現(xiàn)了維納斯的特殊之處，邀請她加入了自己成立不久的升云公司。克勞德為兩位女孩購買了虛境賬號，將她們的意識上傳到了虛境服務器中。

遵照個體唯一性原則，克勞德花重金將她們的軀體冷凍保存了起來。

直到三年前，研究者們利用量子計算機和人工智能找到了精確的治療靶點，再憑借最新的納米醫(yī)療技術，終于可以治愈肌萎縮側索硬化。于是，維納斯和愛麗絲的意識終于又回到了她們健康的身體里。

“我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本S納斯說，“所以當我看到湯顯祖的《牡丹亭》題記時，感觸特別深。”她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也可以生?！?/p>

維納斯還在虛境中時，就已成了升云集團的藝術總監(jiān)，幻視公司的首席編劇?？祻秃螅秊榱藥椭唷皾u凍癥”患者得到救治，才成立了寒云基金會。

可惜母親沒有趕上好時候，劉為黯然自嘆。五年前，母親的病情急劇惡化，父親留下的撫恤金已經(jīng)所剩不多，田主管發(fā)動母親以前的學生們籌集了一些錢，加起來也只夠母親選擇一項：將意識上傳到長生殿，或者將身體冷凍五十年。母親選擇了前者。

鬧鈴聲響起，上午11：40。劉為振奮了一下精神，告訴維納斯和愛麗絲，可以開始模擬抓捕了。

劉為釋放了一半從維納斯那里共享的資源，借助從田主管那里拿到的高級管理員權限，通過了虛境的鑒權算法，放下鉤子，幫助愛麗絲實現(xiàn)了偷幀行為。劉為看向愛麗絲，愛麗絲突然卡住了2.6秒，說明偷幀成功，并觸發(fā)了月球備份，環(huán)回服務持續(xù)生效。他檢查了愛麗絲的真身，系統(tǒng)顯示為維納斯，乙級賬號。劉為緊緊盯著愛麗絲，直到鬧鈴再次響起，正午12點。

“成功了？”維納斯問。

“嗯！”劉為回答。

他回放了剛才的視覺錄像，在12點附近開始慢放，從中找出了8幀畫面，愛麗絲顯出了真身！

“怎么做到的？”愛麗絲問。

“一毫秒?！眲榛卮穑拔艺业搅艘粋€只出現(xiàn)毫秒的破綻?！?/p>

丙級或以上賬號會請求月球備份，維持環(huán)回服務，這是劉為需要攻克的難題。經(jīng)過推演，他發(fā)現(xiàn)地月通信有一個漏洞。大洪、大隼、大公三個天空站，三等分地球同步軌道。隨著地球自轉(zhuǎn)，對月通信需要在三個天空站之間切換。

“據(jù)我所知，地月通信是軟切換形式的?！本S納斯補充道。

劉為表示贊同。軟切換是指通過“先連后斷”的方式來實現(xiàn)通信過程的無縫切換，本來是沒有漏洞的。然而，對于“環(huán)回”這種優(yōu)先級不高的服務，在切換之后才完成重啟，于是出現(xiàn)了一毫秒的環(huán)回中斷時間?；谶@一原理，劉為將抓捕方案總結為“天時、地利、人和”六個字。

天時——抓捕的時機就是地月通信切換的時候。這個時機是跟隨月相改變的，比如今天正好是滿月，抓捕時機就是正午12點。好在地月通信都是在整點切換的，這個時機還比較好把握。

地利——抓捕者和被抓捕者必須在同一天空站的通信覆蓋范圍。比如此時，劉為和愛麗絲都在大洪站的覆蓋范圍，當?shù)卦峦ㄐ旁诖篥?、大公兩個天空站之前切換時，他才能得到這一毫秒的間隙。

人和——抓捕者必須在抓捕時機保持對被抓捕者的觀察，由于環(huán)回中斷的時間只有一毫秒，根據(jù)奈奎斯特–香農(nóng)采樣定理，抓捕者必須持有戊級或以上賬號，以保證得到至少一幀的證據(jù)。

告別二人之后，劉為當天下午就把這套抓捕方案拿給田主管看了。田主管很高興，讓劉為抓緊實施。

經(jīng)過簡單的調(diào)查后，劉為又發(fā)現(xiàn)了一點麻煩。上次抓捕之后，克勞德的賬號只有兩個登錄地點，洛杉磯和倫敦，這其中有一個是克勞德本尊，另一個就是林微。這兩個地點又正好在兩個不同天空站的覆蓋范圍，讓劉為有些為難。

“抓錯了會怎樣？”田主管問。

“克勞德也不認識我?！眲檎f，“大家對看一眼，就當無事發(fā)生吧?！?/p>

“那你在為難什么？”田主管又問。

“要出國呀?！?/p>

“出就出呀！”田主管笑道，“怕公司不給你報機票??？真不給報，我給你出了。”

田主管讓劉為先挑一個地方，劉為選了洛杉磯，因為林塵曾在那里留學。

4

一周后，劉為抵達洛杉磯，聯(lián)眾集團當?shù)刈庸镜耐碌吕锟私哟怂?。走出湯姆布拉德利航站樓，步行至停車場，德里克開車將他送往當?shù)毓緸樗才诺淖√?。一路上，加州午后的陽光熱烈刺眼，再加上旅途勞頓，讓他感覺一切好像都不太真實。

安頓好后，劉為也來不及去倒時差，趕緊登錄虛境，開始抓捕行動。今天是下弦月，抓捕時機是下午六點，還有半小時。系統(tǒng)顯示，克勞德的賬號正好在線，地點恰好也在虛境系統(tǒng)中復刻的洛杉磯——格里菲斯天文臺。

這座天文臺立于格里菲斯公園的山頂上，融合了古希臘和布雜藝術的建筑風格，純白的建筑主體正中有一個土棕色半球形穹頂，左右各有一座天文望遠鏡塔臺。劉為出現(xiàn)在廣場上，面向天文臺靜靜地站立著。傍晚時分，光線昏暗，暖黃的射燈打在乳白的墻壁上，使整座天文臺顯得肅靜而又溫和。清涼的晚風從身后拂過臉頰，劉為回頭向北看去，白色的好萊塢標志呈波浪形立在李山上。視線再向東一點，天梯的塔座依托著圣莫尼卡山脈陰面拔地而起。天梯向南傾斜，越過天文臺廣場和更遠處的洛杉磯市中心，直直插入夜空，在看不到的更遠處連接著大隼天空站。

劉為收回視線，隨即注意到廣場南面半人來高的圍墻處，有一個人正伏在墻垣上俯瞰風景。劉為檢查了他的真身，克勞德，丙級賬號。時間差不多了，劉為慢慢向那人走了過去。那人也注意到了劉為，轉(zhuǎn)過身來，外表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銀發(fā)少年。兩人對視的過程中，時間指向六點，銀發(fā)少年并沒有卡住兩秒。劉為心中咯噔一下，看來是遇到正主了，隨即又穩(wěn)定心神，向?qū)Ψ酱蛘泻簟?/p>

“你好。”

“你好。”銀發(fā)少年回應。

“今天的晚霞很美。”

“是的，洛杉磯的黃昏從不令人失望?！?/p>

“祝你有一個愉快的夜晚！”劉為準備結束對話。

“你也是?！便y發(fā)少年說，“祝你好運，希望下次抓捕成功！”

劉為完全呆住了。當他自以為安全糊弄過去了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完全走向了最壞的情況?？藙诘潞孟袷裁炊贾懒恕?/p>

“你們以為整件事能瞞得住我嗎？”克勞德年輕俊俏的面龐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卻讓劉為感到不適，他知道這個人的實際年齡足夠做自己的父親?？藙诘吕^續(xù)解釋道，在收購遠景公司之前，他一定會做充分的調(diào)查。遠景公司的領導層明顯低估了升云集團的辦事能力。畢竟劉為也是最近才知道，除了精明的克勞德本人以外，在他旗下還有六個跟他一樣厲害的“神思者”?？藙诘潞芸煊衷掍h一轉(zhuǎn)，讓劉為不要擔心，他是不會將自己發(fā)現(xiàn)偷幀的事情講出來的。

“其實整件事當中，讓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笨藙诘吕^續(xù)說道，“憑借甲級賬號，就制定出這么完美的偷幀抓捕方案。我也想看看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功。”看到劉為稍稍放下了戒心，克勞德收斂了笑容，開始正色道，他調(diào)查了劉為的身世，對于他父親和母親的遭遇表示同情。

克勞德不再說話，只是回過身，伏到墻垣上。劉為也走到矮墻邊，一起俯瞰洛杉磯的夜景。整座城市亮著燈火，映襯出棋盤一般規(guī)整的街區(qū)。遠處市中心的一簇高樓大廈，在桃紅色的晚霞中投下輪廓整齊的剪影。在繁華的都市上空，幾點幽藍色的脈沖沿著天梯向上，緩緩地升入太空。

克勞德又開始說起，他曾經(jīng)參與過天梯計劃和“吉甘提克號”項目。誰都沒有想到，搭載著全人類壯志雄心的第一艘星艦，會被如此強烈的伽馬射線暴擊中，要知道，這比他從出生開始每周都中大樂透的概率還低。

劉為也很贊同：“有時我會想，也許我們被某個外星文明盯上了?！?/p>

“如果真是這樣，”克勞德接過話來，“這個文明需要在三千年前就預知我們的計劃，并有能力控制大質(zhì)量恒星的坍縮過程，產(chǎn)生定向射線暴，精準地擊中我們的亞光速星艦?！?/p>

“那么看起來，只有神能做到了。”

“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傲慢吧。”克勞德說，“雪刃太完美了，我們好像已經(jīng)提前看到了走向太空的標準答案，于是就得意忘形了。天梯計劃啟動時，我跟所有人一樣，心里只有激動和振奮，全力投入其中?，F(xiàn)在回過頭來，才看到我們的傲慢。起初，我們決定不在赤道上建立地面站，而是斜拉天梯，我們成功了；接著，我們又要傾盡財力建造‘吉甘提克號’，我們再次成功了；連續(xù)的成功蒙蔽了我們的眼睛，我們放下了原來的計劃，我們直接清空已經(jīng)開采的氦-3庫存，開始準備跳過火星和巴納德星，去往羅斯128b，才終于遭到宇宙的懲罰?！?/p>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月亮至少還要等六個小時才會出現(xiàn)，此刻，在他們眼前，只有城市的燈火和漫天的星光。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克勞德說：“但是，我們不該一蹶不振?！彼鹗种赶蛐强?，“我們的歸宿一定是在外面。”

劉為想起了最近讀到的新聞，問道：“聽說，升云集團開啟了‘星門’計劃，籌備在大昌天空站外修建一座穿梭太空的星門。這是真的嗎？”

克勞德說：“是真的?！侍峥颂枴氖〔⒉皇呛翢o意義，在那場伽馬射線暴中，負空間實驗室的量子通信裝置意外地被成功激活，開啟了一個信息蟲洞，這給了我一些啟發(fā)。也許我們應該調(diào)整一下研究方向，直接去嘗試超光速航行。”

劉為問：“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傲慢嗎？”

克勞德笑了笑：“只有失敗了才能算作傲慢吧。在路走通之前，沒有人知道正確的方向，只有勇敢的人才能繼續(xù)走下去。很多時候，遭受挫折并不意味著回到原點，而是開啟了新的征程?！?/p>

劉為想了一會兒，說道：“其實以前我完全不能理解父親。全人類的理想真的比母親和我還重要嗎？可是當我一次又一次登錄虛境賬號，甚至開始迷戀那種神思清明的感覺后，好像突然又可以跳脫出人的私欲和情感，開始有些理解父親的選擇?！?/p>

克勞德說：“中國有一位得道的僧人，曾將人生的境界概括為‘三見’，見自己，見眾生，見天地。應該就是這個意思?！?/p>

劉為說：“我還沒有到‘見眾生’和‘見天地’的境界?！?/p>

克勞德意味深長地一笑：“你確定已經(jīng)‘見自己’了嗎？”

“大概是沒有?！眲橐残α?。

天色已晚，劉為表示自己該下線了。稍作休整，下一站還要去倫敦。他很感激克勞德陪自己聊了這么多，對克勞德的印象也轉(zhuǎn)變了很多。

克勞德讓劉為再等一會兒，他給劉為提供了一條新的線索——林微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月出現(xiàn)在假面舞會了，應該是想在那里賺一筆。劉為恍然大悟，既然林微的“金蘋果”程序可以破解虛境系統(tǒng)的鑒權算法，那么假面舞會應該也不在話下。劉為又想起自己獲得丙級賬號后收到的假面舞會邀請函。

朔月之夜，魅影之約。

劉為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抓捕場所。朔月之夜，抓捕時機是午夜零點，那時，正是假面舞會的揭面時刻，誰都不能逃過自己的火眼金睛。

克勞德建議，也許劉為應該假意答應跟林微合作，讓她繼續(xù)參加假面舞會，同時表示，這個月他可以給他們留兩個名額。假面舞會是升云集團旗下的研究機構，或者說，克勞德就是假面舞會的舉辦者，這件事對他來說很容易辦到。劉為又問克勞德，如果將林微抓個現(xiàn)形，克勞德能不能不要追究她的責任。克勞德讓劉為放心，他也只是好奇，劉為的抓捕方案能否成功。劉為跟克勞德握手，表示感謝。

“祝你好運，”克勞德笑著，甩了甩額前的銀發(fā)，“去抓你的灰姑娘吧！”

下篇：假面

1

退出虛境，劉為進入郵箱，打開假面舞會的邀請函，仔細閱讀著規(guī)則。

假面舞會定于每月的朔月之夜，在虛境系統(tǒng)中的一個獨立服務器上舉行。每一期舞會，都有991位客人獲準參加，莊家會再投放8個人工智能，湊齊999位假面舞者。

規(guī)則共有二十條。簡單概括一下，如果客人能夠識別出藏在假面舞者當中的人工智能，就能獲得獎金；如果客人被其他客人認作人工智能，會被扣除押金。

所以說，假面舞會既是一場在線賭博，也是一場大型圖靈測試。高級賬號的擁有者在尋找“鬼魅”的過程中收獲樂趣，初生的人工智能則在直面人性的過程中快速成長。

規(guī)則一：客人每交付1萬聯(lián)盟幣押金，稱為押1注。

規(guī)則二：客人須押1注、2注、4注，或8注。

規(guī)則三：假設客人押n注，可以獲得n個投票權，以及n-1個分身。

規(guī)則十一：完成一次有效對話，客人可以選擇用掉一個投票權，給對方投一票。

理想情況下，假設人工智能與真人難辨真假，每個舞者被投票的概率完全相等，991位客人的投票都是獨立隨機事件，那么這個過程可以粗暴地簡化為伯努利實驗。按照往期數(shù)據(jù)，每位客人平均會下兩注，可以投出兩票。劉為簡單地計算了一下作為客人會被投票的次數(shù)和概率：

0票"-"0.14

1票"-"0.27

2票"-"0.27

3票"-"0.18

4票"-"0.09

5票"-"0.04

6票"-"0.01

……

規(guī)則十二：客人每次投中人工智能一票，獲得一個積分。

假設自己也下兩注，劉為又計算了一下可以獲得的積分和概率：

0分"-"0.984

1分"-"0.0159

2分"-"0.0000563

規(guī)則十三：客人每次被其他客人投一票，扣除一注押金，直至押金被扣光為止，扣除的押金進入獎池。

由于押金扣光為止，每位客人損失的期望為1.46注，獎池規(guī)?？梢赃_到1446萬。

規(guī)則十四：舞會結束后，假設客人獲得的積分為k，則以“e的k次方減1”（e為自然常數(shù)）作為權重，瓜分獎池。

規(guī)則十五：莊家默認有8個積分。

這樣算下來，預期的獎金大約是135聯(lián)盟幣。所以，參加假面舞會的人，不是來買個樂子，就是來求個刺激。當然，這都是在簡單理想的情況下計算的，實際情況要復雜詭譎得多。

比如在極端情況下，假設有人可以作弊，押八注全部投中人工智能，那么他幾乎可以和莊家平分最終的獎池，預期收益將超過700萬！

這正是林微面前的誘惑。

當晚，劉為發(fā)消息給林微，告訴她，自己愿意合作。林微果然很快回復了消息，約他兩天后見一面——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是虛境。

第二天一早，劉為飛往倫敦，抵達已是晚上。在機場酒店休息一日，第四天早上乘地鐵轉(zhuǎn)巴士去往約定的地點——格林威治天文臺。雙層巴士從滑鐵盧橋出發(fā)，跨越泰晤士河，再穿過伯蒙德賽，一路行至英國國家海事博物館。

下車后，劉為穿過海事陳列館和皇后宮所在的花園，沿林中步道向山坡上走去，十分鐘后，他站在了格林威治皇家天文臺的小院門口。

大門邊紅磚的外墻上，掛著車輪般大小的謝潑德主時鐘。這塊白色的二十四小時制大鐘正準確地指示著格林威治標準時間：十點四十五分。進入鐵門，在方形碎石塊鋪成的地面上走了幾步，劉為抬腳跨過地面上凹陷、銅制的本初子午線，站在了天文臺的院子里。對面弗拉姆斯蒂德之屋的屋頂上，建于1833年的紅色報時球如今仍然在正常運轉(zhuǎn)著，于每天下午13時準時下落一次。

劉為慢慢踱到小院北面柵欄邊的觀景點，站在這里，視線穿過皇家海軍學院那一對巴洛克風格的塔樓，可以看到河對岸金絲雀碼頭金融中心的高樓大廈。視線稍稍向右，格林威治發(fā)電站的上空，天梯從正北方向十八千米外的大極地面站開始，向天文臺的方向傾斜而來?？罩械乃奶柼焯菖c地面上的本初子午線是完全重合的，這讓劉為有些感慨。格林威治天文臺是大航海時代的一座豐碑。人們給地球劃分經(jīng)緯，確定時區(qū)，在精密地征服腳下的星球之時，也沒有忘記頭頂?shù)男强铡?/p>

“狗哥！”背后傳來清脆的叫聲。

劉為回過身。一個女孩正歪著頭對他笑，耳邊的短發(fā)被微風擺弄著，領口的項鏈上掛著一枚吉甘提克之戒。

劉為很慶幸他們能約在線下見面，林微不再扮作任何人的樣子。他仔細打量林微，她一身簡單的學院風穿搭與整座天文臺的氣質(zhì)十分相襯，右手拎著一只大大的淺色帆布包，不知裝著些什么，看氣色，她在倫敦過得還不錯。

劉為不自覺地笑了笑，說：“你沒怎么變啊。”

“你又瘦了?！绷治惤诵⒅鴦槭菹鞯哪?，皺起眉頭，“沒好好吃飯是不是？”她不等劉為回答，舒展眉頭，笑道，“來，看看‘微姐’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

劉為跟著林微走到一旁格林威治公園的山坡上。天氣正好，人們?nèi)齼蓛傻刈诓莸厣舷硎荜柟?，幾個孩子在奔跑嬉戲。林微從她大號的帆布包里取出橙色格紋的野餐布鋪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又拿出幾個塑料飯盒一字排開——鹵水拼盤、水果沙拉、酥炸小黃魚、火腿三明治、司康配草莓奶油。最后，她拿出保溫壺，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錫蘭紅茶。

“上次幫忙，我請你吃紅燒魚?！绷治傞_手，展示面前的佳肴，“這次四菜一茶一甜品，葷素搭配，中西合璧，夠誠意吧？”

“這次可不一樣，”劉為說，“我可是要為你打破原則?！?/p>

“不許反悔啊。”林微指著劉為說道，趕緊又將一塊司康塞到他嘴里。

劉為就著紅茶把這塊司康順了下去，笑著搖了搖頭，“說吧，什么情況？”

林微遞給劉為一片濕巾擦嘴，自己拿起一塊三明治咬了一口，開始跟他細說兩次參加假面舞會的經(jīng)歷。

規(guī)則六：991位客人和8個人工智能，要穿戴999種各不相同的假面裝扮。

假面舞會的終結之舞結束后，就到了揭面時刻，所有客人都會褪下假面，只剩下八個人工智能仍然保持假面裝扮。林微憑借“金蘋果”程序可以破解假面系統(tǒng)，具體來說，就是在自己的假面上再覆蓋一層對方的假面，然后在相互接觸時，關閉環(huán)回，就能同時摘下這層假面，看到對方的真容。第一次揭面時刻，林微逐一確認了八個人工智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真容竟然全部都是升云集團的藝術總監(jiān)——維納斯！

劉為本來正在大快朵頤，聽到這里，突然愣住了一下。也就是說，升云集團是通過復制真人的意識來制造人工智能的？劉為不禁說出了心里的猜想。隨即他又想到，可能克勞德只會對被選中的神思者做這樣的禁忌之事。他曾經(jīng)答應過維納斯，不能對外人提起萬神殿和神思者，于是沒有說出這一層猜想。

林微接著說她的經(jīng)歷。第二次假面舞會，她從一開始就用“金蘋果”程序去尋找真容是維納斯的假面舞者。

規(guī)則三：假設客人押n注，則可以獲得n個投票權，以及n-1個分身。

規(guī)則四：客人押注前，需要通過分身測試。

規(guī)則五：分身必須由客人的本體意識來操控，不可使用人工智能托管。

由于林微沒有通過“三分身”測試，只能使用一個分身，整場舞會下來，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的真容是維納斯。揭面時刻，林微再次確認了八個人工智能，毫無意外，雖然它們換了裝扮，真容依然全部都是維納斯。

“我明白了。”劉為說，“我應該可以使用七個分身。這樣，在包廂階段就能接觸所有舞者，找出八個真容是維納斯的人工智能?！?/p>

“對咯！”林微右手比了個贊。

規(guī)則八：分身只能在包廂階段（90分鐘）使用，入場階段（10分鐘）和終結之舞（10分鐘）禁用分身。

規(guī)則九：包廂階段，客人（包括本體和分身）不會遇到重復的假面舞者。

“那八萬塊押金你給出了？”劉為問。

“我被公司開除，你不是剛拿了獎金嗎？”林微反問，“我們各出四萬，獎金到手后也對半分?！?/p>

“成交?！?/p>

飽餐一頓之后，兩人在野餐布上躺了下來，聞著青草的芳香，聽著孩子們的笑聲，看著藍天白云和那條閃爍著幽藍色脈沖的天梯。

“說真的，你能理解林塵當年離開你們的決定嗎？”劉為問。

“不理解。”林微回答，“我哥說，他在王家衛(wèi)的武俠電影里看到一句話，說習武之人一般有三個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可能是我的境界不夠吧，我不理解?！?/p>

劉為苦笑了一下，不再接話。

2

當天下午，劉為來到聯(lián)眾集團倫敦子公司，跟田主管接通視頻電話，匯報了進展。由于不能暴露神思者的秘密，他隱瞞了一些抓捕計劃的細節(jié)。

林微躲到倫敦，很可能是也發(fā)現(xiàn)了那一毫秒的破綻。在林微看來，她和劉為都擁有丙級賬號。劉為參加假面舞會要使用七個分身，丙級賬號一分為八，得到己級賬號，根據(jù)采樣定理，并不滿足抓捕條件。但林微不知道，克勞德是神思者。神級賬號偷一半，還剩一個甲級賬號，即使林微分去一個丙級賬號，還可以剩下一乙一丙兩個賬號。劉為占用乙級賬號，一分為八，得到的也還是戊級賬號，正好滿足抓捕條件，在一毫秒的間隙內(nèi)留下一幀證據(jù)。

晚上，劉為收到了林微的四萬聯(lián)盟幣轉(zhuǎn)賬。他登陸虛境，在假面舞會的官方站點完成報名，順利通過了“七分身”測試，并繳納了八萬聯(lián)盟幣押金。林微也完成了報名，并繳納了兩萬聯(lián)盟幣押金。在系統(tǒng)中，兩人注冊成了“舞伴”。

規(guī)則十六：客人可以選擇與另一位客人結伴參加舞會，稱為舞伴。

規(guī)則十七：舞伴不能給對方投票。

規(guī)則十八：舞伴之間可以隨時共享信息和感官。

規(guī)則十九：包廂階段，客人不會遇到舞伴。

規(guī)則二十：舞伴要各自押注，各自投票，不共享損失和收益。

一切準備就緒，劉為隱約感到自己的心底生出了一絲興奮。

下線之前，劉為照例訪問了天梯工程委員會官網(wǎng)，查詢先驅(qū)者的回傳進度。第七十六天，當前正在回傳第五百一十四人，明日預計回傳三人，父親的名字依然不在其中。

3

三天后，朔月之夜，劉為和林微在虛境中見面，一起趕赴魅影之約。此時，他們正在一輛胡桃木和黃銅打造的復古馬車里相對而坐。劉為身披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臉上戴的假面是金銀紅三色油彩描繪的孫行者臉譜。他坐在長毛絨和錦緞裝飾的座椅上，發(fā)冠上一對長長的雉翎頂在車廂頂上，顯得格格不入。林微穿著一襲紅白相疊的交領襦裙，臉上戴著白色的狐眼假面，假面的眉心點綴著一粒猩紅的寶石。她保持著端莊的坐姿，手上掛著兩串金鈴，將一把閃爍著紫青光澤的寶劍抱在懷中。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看著對方，心里都強忍著笑意。

好在馬車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兩人先后下車，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古堡，雄偉的城墻仿佛跨越過永恒的歲月，悉心雕刻的大理石柱裝飾著科林斯樣式的柱頂，在入口處一字排開，宣示著威嚴的權利。夜空中綻放著燦爛的焰火，耀眼的火光映射出城堡外立面上復雜的橫飾和石刻造型。

裝扮各異的人們紛紛從馬車上下來，向著城堡內(nèi)部走去。劉為和林微跟著人群，走進了一座寬敞的鵝卵石庭院，庭院由三面相鄰的高大建筑圍成，建筑的內(nèi)墻上攀爬著玫瑰和常春藤，給冰冷的石頭增添了些柔軟的意味。庭院正中央矗立著一座噴泉，四散的水柱在焰火的光里熠熠生輝。正前方，一座鋼桁架結構的主舞臺擋在了大廳的入口處，借著焰火的亮光可以看到，舞臺上的音響和燈光設備已經(jīng)全部就緒。

所有人都進入庭院后，焰火停了下來，夜空很黑，沒有月亮。舞臺上亮起幾束深藍色的射燈，隱約可以看到樂手們已經(jīng)就位。

4/4拍的鼓點響了起來，帶著強烈的緊迫感和沖擊力。人們安靜了下來，紛紛簇擁到舞臺邊。在鼓點的支撐下，音樂的前奏開始鋪墊。接著，追光燈亮起，穿一件綠色的背心，結實的臂膀上文著鯉魚圖案的樂隊主唱正雙手握著麥克風，勃頸上青筋暴起，用充滿穿透力的聲音開始演唱。

Tearing"me"apart"with"words"you"wouldn't"say

以你不會再說之言將我撕裂

Suddenly"tomorrow's"moment"washed"away

明日的時間一瞬而消釋

Cause"I"don't"have"a"reason"and"you"don't"have"the"time

只因我不再有理由而你也時日不多

We"both"keep"on"waiting"for"something"we"won't"find

不斷等候卻是為著無法尋得之物

Light"on"the"horizon"was"brighter"yesterday

昨日地平線之光芒更加絢麗明亮

Shadow"floating"over，"skies"begin"to"fade

暗影降臨之時天空也逐漸黯然

Said"it"was"forever，"but"then"it"slipped"away

說是天長地久卻在一瞬消散殆盡

Standing"at"the"end"of"the"final"masquerade

只是久久佇立在最后的假面舞會

The"final"masquerade

最后的假面舞會

音樂聲中，一位假面舞者走到劉為身邊，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那人微胖身材，服飾華麗，戴著純金的面具，兩額邊各盤旋著一只碩大的金色羊角。劉為調(diào)用了林微給他事先準備的“金蘋果”程序，去掉了對方的假面裝扮，看到他的真身是一個留著棕色卷發(fā)的小伙子。

對話#025-530，對象：羊角公爵（真實身份：陌生人）

羊角公爵：這是林肯公園的歌曲Final"Masquerade。他們在虛境里復刻了2014年巡回演唱會卡姆登站的舞臺。

齊天大圣：真要感謝虛境。能在這里親身感受查斯特·班寧頓的表演，確實令人激動。你覺得，這首歌想要表達什么意思？

羊角公爵：我覺得，它是想說，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脆弱的，無意之間就會產(chǎn)生裂痕，如果不去及時彌補，就會漸行漸遠，再也不能相見。你覺得呢？

齊天大圣：人與人的關系可能本就是建立在偽裝之上，信任和親密可能本就是假象，一點點真實就會刺破這層假象，劃出不可逾越的鴻溝。

對話有效。

規(guī)則十：舞會期間，客人需要與其他假面舞者對話，單次對話時長超過30秒，且雙方各有一問一答，視為有效對話。

羊角公爵滿意地離開了。劉為看了一眼舞臺，主唱查斯特已將麥克風從立架上取了下來，走到舞臺前沿，一腳踏在音響上，合著強勁的鼓點繼續(xù)用力地演唱著。劉為又看向身邊，才發(fā)現(xiàn)林微也正在跟另一位假面舞者對話，那是一個頭頂著紅色雞冠，戴著羽毛面具的高個子男人。

對話#024-531，對象：雞冠子爵（真實身份：陌生人）

雞冠子爵：你知道嗎，查斯特曾經(jīng)有一段灰暗的童年。他從七歲開始遭到一名比自己年長的男性友人侵害，又不敢去尋求幫助，這段悲慘的經(jīng)歷持續(xù)了六年。后來，查斯特跟父親談到這件事，了解到侵害他的人小時候曾經(jīng)也是受害者，便選擇了原諒。但也因為這件事，他曾坦言多年來一直有想要輕生的念頭。

紫霞仙子：我聽說，四十一歲那年，查斯特在他的摯友克里斯·康奈爾的冥誕當天，上吊自殺了。

雞冠子爵：有的人承受苦難，被扭曲成了苦難的傀儡，又去傷害其他人；有的人卻學會了理解和同情受難者，用自己的善良去終結苦難。

紫霞仙子：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世間的美好和丑陋，都要獨自去面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呵護，成長為堅強而又善良的人。

對話有效。

開場曲結束后，舞臺在一陣電子光效中消失了。城堡大廳的入口顯現(xiàn)了出來，黑黝黝的看不見里面是什么樣子。

假面舞會的主持人站在入口旁邊，披著白色的斗篷，戴著金色羚角面具，飄逸的卷發(fā)如火焰般散在腦后。系統(tǒng)顯示，主持人的假面裝扮是詭計之神洛基，編號000。劉為用“金蘋果”去掉了他的裝扮，看到了他的真容——克勞德。

主持人對來賓們致了歡迎詞，并告訴他們，進入大門，就會自動開啟包廂模式。劉為的七個分身早已在后臺按捺不住了。他對身邊的林微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走進了黝黑的大門。

規(guī)則七：客人的本體和分身，要穿戴一模一樣的假面裝扮。

劉為和七個打扮成齊天大圣的分身分別進入了八個明亮的房間。每個房間的中央都有一張桌子和相對放置的兩把椅子，舞者只要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就能跟其他舞者展開對話。如果對話中的兩人都站起來離開了椅子，則視為對話結束，當舞者再次坐上椅子，就會匹配到其他舞者。

對話#892-530，對象：怡紅公子（真實身份：陌生人）

怡紅公子：宮廷玉液酒？

齊天大圣：一百八一杯。天王蓋地虎？

怡紅公子：寶塔鎮(zhèn)河妖。

對話無效。

對話#134-530，對象：黑白之鏡（真實身份：陌生人）

黑白之鏡：貓坐在毯子上，因為它很溫暖。是什么很溫暖？

齊天大圣：毯子。貓坐在毯子上，因為它很冷。是什么很冷？

黑白之鏡：貓。那顆大球擊穿了桌子，因為它是泡沫塑料制成的。什么是泡沫塑料制成的？

齊天大圣：桌子。那顆大球擊穿了桌子，因為它是鋼材制成的。什么是鋼材制成的？

黑白之鏡：大球。鎮(zhèn)上的議員們拒絕給憤怒的游行者提供游行許可，因為他們擔心會發(fā)生暴力行為。是誰在擔心暴力行為？

齊天大圣：議員們。瓊對蘇珊謝了又謝，因為她伸出了援手。是誰伸出了援手？

黑白之鏡：蘇珊。

對話有效。

對話#021-530，對象：白兔先生（真實身份：愛麗絲）

劉為有些意外，還沒找到“維納斯”，卻碰到另一位老熟人。

白兔先生：你認為，人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還是本質(zhì)先于存在？

齊天大圣：我相信存在主義，人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你覺得呢？

白兔先生：我也同意。薩特說，我們被判了自由的刑，你怎么理解？

齊天大圣：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就是自由的，我們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行動。但是自由并沒有那么美好，我們需要評估萬事萬物的價值，做出自己的選擇，并承擔自由的責任。我們不斷追求的一切，可能到頭來不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自由，這就是人類的宿命。薩特還說，他人就是地獄，你怎么理解？

白兔先生：我們習慣封閉自己，又希望了解他人，因為這樣，每個人都在別人的目光中存在并接受審視。當自我認知和他人的審視出現(xiàn)錯位時，就會承受地獄般的煎熬。

對話有效。

對話#948-530，對象：貓男爵（真實身份：克勞德）

劉為很是詫異，除了自己和林微，為什么還有人的真身是克勞德？在去掉對方的裝扮時，卡住了2.6秒，這證明觸發(fā)了月球備份。對方是丙級賬號。算起來，克勞德的剩余資源正好是一個丙級賬號，也就是說，另外還有一個偷幀者！

齊天大圣：你知道，有人正在月球的背后建造星門嗎？

貓男爵：什么是星門？

齊天大圣：通過星門，我們可以穿梭到宇宙中的其他地方。

貓男爵：那很棒??！你覺得能成功嗎？

齊天大圣：人類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超光速量子通信，雖然是因為一次意外，但這已經(jīng)足以讓我相信，星際穿越已不再只是夢想。

貓男爵：如果星門到時候真的建成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齊天大圣：我想去把“吉甘提克號”上的人都接回來。你呢，有想去的地方嗎？

貓男爵：去哪里都好，只要是和愛的人一起。

對話有效。

對話#343-530，對象：瘋帽子（真實身份：愛麗絲）

愛麗絲第二次出現(xiàn)，再次擾亂了劉為的思維。

規(guī)則七：客人的本體和分身，要穿戴一模一樣的假面裝扮。

那么，眼前的愛麗絲應該是人工智能。難道說，這次假面舞會中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換成了愛麗絲意識的復制品？

瘋帽子：你知道什么是人格面具嗎？

齊天大圣：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之一，它認為人格是由“面具”構成的。一個面具就是一個子人格，或人格的一個側面。你覺得，人格面具是自我形成的，還是環(huán)境強加的？

瘋帽子：它是自我和環(huán)境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請問，如果有人格面具，還怎么保持自我？

齊天大圣：厘清關系吧。人格面具就是群體性的自我。我不能代表群體，群體也不能代表我，大家互相補充而已。

對話有效。

對話#512-530，對象：沙僧（真實身份：段小北）

齊天大圣：小北？

沙僧：你能看到我？

齊天大圣：我是你九爺。誰讓你來的？

沙僧：克勞德。

齊天大圣：你怎么認識他的？

沙僧：不能說，我得走了。

齊天大圣：別走啊……你坐下……

對話無效。

對話#777-530，對象：紅皇后（真實身份：愛麗絲）

愛麗絲第三次出現(xiàn)，印證了劉為的猜想。劉為的八個腦子早已亂作一團，他定了定神，讓自己保持思考。

齊天大圣：探討一下，我們可以將真人的意識作為藍本，制造人工智能嗎？

紅皇后：技術上是可以的，虛境系統(tǒng)發(fā)展到現(xiàn)在，意識提取的技術已經(jīng)很完善了。

齊天大圣：那道德上呢？

紅皇后：謹慎一點，也是可以的。首先，我們應該選擇天才的意識，正如傳記作家雷·蒙克所說，天才本身就是一種責任；然后，需要征得本人同意，雖然愛因斯坦的大腦切片被保存了下來，我們也不該去使用；更進一步，需要意識本體的思想境界達到一定高度，發(fā)自內(nèi)心地愿為人類謀福祉。換我問，你知道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的三大部分嗎？

齊天大圣：本我、自我和超我。

紅皇后：如果要將人的意識提取為人工智能，應該關注哪個部分？

齊天大圣：超我？畢竟它承載了我們一直為之努力的精神追求。

紅皇后：我覺得是本我。最原始的欲望才是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

齊天大圣：受教了。您可真是學識淵博。

紅皇后：少來。

對話有效。

……

一個半小時的包廂階段結束了，劉為一共對話了988人，其中包括七個愛麗絲——白兔先生、瘋帽子、紅皇后、渡渡鳥、蜥蜴比爾、柴郡貓、鷹頭獅——還差一個人工智能。此外，更讓劉為頭疼的是貓男爵克勞德和沙僧段小北——意外狀況實在是太多了。

房間里出現(xiàn)了一扇門。劉為的分身都回到了后臺，本體從門里走出來，來到了城堡的大禮堂。禮堂的天花板高聳入云霄，大理石地板在枝形吊燈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四周的墻壁上裝飾著華麗的掛毯和古典繪畫，空氣中彌漫著拋光木材的松香味。

大禮堂的正中是一座雄偉的樓梯。樓梯連接到一個寬敞的中轉(zhuǎn)平臺，分成左右兩邊，通向二樓。主持人洛基出現(xiàn)在樓梯中間的平臺上，他提醒各位來賓，在終結之舞結束前，需要完成投票。

管弦樂響起，劉為扮演的齊天大圣突然不受自己控制，挽起身邊的舞伴紫霞仙子，隨著音樂走入舞池。999位舞者將要一起復刻音樂劇大師韋伯的經(jīng)典作品《歌劇魅影》中的選段《假面舞會》。

Masquerade！

假面舞會！

Paper"faces"on"parade"...

遮蔽的面孔成群結隊……

Masquerade！

假面舞會！

Hide"your"face，"so"the"world"will"never"find"you！

遮住面容，世人就不知道你是誰！

劉為用束著甲胄的手臂摟住林微翩翩起舞，金黃的甲片和飄逸的裙擺伴著節(jié)奏翻飛旋轉(zhuǎn)。大圣頭頂?shù)娘粲鹌沛稉u擺，仙子手上的金鈴窸窣作響。一時間，奇裝異服的舞者們踏著強壯的鼓點，肆意地展示著舞姿。

劉為趁此機會跟林微確認了幾件事。他之前已將發(fā)現(xiàn)七個愛麗絲的信息共享給林微，還差一個，預期收益可能會縮減到三百多萬。幸運的是，林微與其中的白兔先生和渡渡鳥完成過有效對話，投中兩票，可以保證收回押金。讓劉為著急的是，此刻沒法聯(lián)系到小北，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賬號和押金參加這次假面舞會。還有貓男爵，克勞德的賬號下似乎還有一個偷幀者，林微卻有些逃避，并不愿意對此事做出解釋。

Masquerade！

假面舞會！

Seething"shadows，"breathing"lies"...

身影交錯，謊言流竄……

Masquerade！

假面舞會！

You"can"fool"any"friend"who"ever"knew"you！

你可以盡情欺騙熟識的朋友！

Masquerade！

假面舞會！

Leering"satyrs，"peering"eyes"...

眼神交錯，睥睨窺伺……

Masquerade！

假面舞會！

Run"and"hide

逃跑又躲藏

but"a"face"will"still"pursue"you！

依然有張臉會追趕你！

音樂定格，所有來賓恢復了自由之身。大家原地站定，終于可以放松一下手腳。

主持人洛基仍然站在樓梯中間的寬敞平臺上，向大家致謝，并宣布馬上就要進入揭面時刻。按照慣例，他邀請所有的人工智能和今晚的最大贏家一起登上平臺。一眨眼的工夫，劉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樓梯中間的平臺上。他快速檢視了來到平臺上的其他假面舞者——白兔先生、瘋帽子、紅皇后、渡渡鳥、蜥蜴比爾、柴郡貓、鷹頭獅，還有沙僧！前面七位如他所料，應該都是人工智能，但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真容已經(jīng)從愛麗絲變成了維納斯！再去看沙僧的真身，依然還是段小北。

劉為調(diào)動自己后臺的七個分身，一起飛速思考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直到主持人提醒大家開始一起倒數(shù)時，他才想起來自己的任務，趕緊讓站在臺上的本體從人群中找出林微扮演的紫霞仙子，死死地盯住她不放——此時她的真身還顯示為克勞德。

五！四！三！二！一！

午夜的鐘聲響起，所有來賓的假面和裝扮都散作飄搖的光點，如煙火一般褪去。大家彼此觀望，做出早有意料或是訝異失望的表情。

劉為的戊級賬號成功捕捉到了一幀畫面，畫面里，紫霞仙子的真身正是林微。他終于抓到了灰姑娘，卻來不及喜悅。對于今晚發(fā)生的事，他還沒有理出頭緒。

劉為再次看向自己身邊，主持人洛基已經(jīng)褪下白袍和金面，變回真身克勞德。白兔先生、瘋帽子、紅皇后、渡渡鳥、蜥蜴比爾、柴郡貓、鷹頭獅、沙僧，另外八位假面舞者卻依然保持著裝扮。塵埃落定，劉為好像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客人們紛紛離場，等劉為回過神來時，只剩下克勞德、八位假面舞者和林微還留在他身邊。

劉為指向離他最近的紅皇后，問克勞德：“這些人工智能，是結合維納斯和愛麗絲兩個人的意識制造出來的嗎？”

克勞德回答：“大部分是維納斯，因為她是神思者。一開始，我們是瞞著她做這件事的。”

劉為想起愛麗絲說過的話?？藙诘略?jīng)把維納斯灌醉，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原來是指這件事。

克勞德繼續(xù)解釋道，維納斯在萬神殿中的神名是阿佛洛狄忒，依托她的意識，他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人工智能，取名海倫。剛剛誕生的人工智能需要接觸本體，完成初始訓練。為了讓海倫可以接近維納斯，他們給她戴上了一層愛麗絲的人格面具。

這和劉為所想的一致，也解釋了為什么這個人工智能會擁有兩個人的形象。只要維納斯本人的賬號開啟環(huán)回，海倫的真容就顯示為愛麗絲，關閉環(huán)回，它就顯示為維納斯。

劉為又想起一件事，問林微：“我已經(jīng)抓住你了，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金蘋果’程序是怎樣破解虛境系統(tǒng)，還有假面系統(tǒng)的鑒權算法的？”

林微誠懇地回答道：“‘金蘋果’程序并不能破解鑒權算法。我能破解假面系統(tǒng)，是因為系統(tǒng)的管理者——克勞德給了我這個權限?！?/p>

這個答案讓劉為感到失落卻又安心。業(yè)界普遍認可的鑒權算法背后是堅實的數(shù)學原理，它并沒有邏輯漏洞。這一事實澆滅了劉為心中燃起的求知欲，卻也讓他回歸踏實和平靜。

林微繼續(xù)解釋，她的哥哥林塵很早就認識克勞德了。其實，林塵就是升云集團的七位神思者之一，神名是哪吒，依托他的意識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工智能，叫作紅孩兒。

劉為思索了一會兒，繼續(xù)問：“那你怎么破解虛境系統(tǒng)？”

林微回答：“我們買通了一位虛境系統(tǒng)的管理者，你剛才已經(jīng)見過它了?！?/p>

劉為想起了貓男爵，另一位偷幀者，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于是問：“它是誰？”

克勞德攔住了林微，讓她別再說下去了?？藙诘抡f：“我很快就要收購遠景公司，所有偷幀者都不會再追究了，就讓我們?yōu)樗麄儽Ｊ孛孛馨??！?/p>

克勞德走到沙僧身后，將他慢慢推到劉為面前。

身形高大的赤發(fā)羅漢，面戴靛花臉，項系紫檀珠，身披鵝黃氅，一雙藍色的眼珠直勾勾盯著劉為，讓他心中發(fā)毛。

“不想看看他的真容嗎？”克勞德問。

劉為低下頭。這是他今晚最不愿面對的事實。他深呼吸一次，關閉了自己賬號的環(huán)回服務，抬起頭來。

劉為見到了自己。

這種感覺與照鏡子不同，像是自己的靈魂被剝了出來，赤條條地展露在面前。劉為審視著自己，也被自己審視，內(nèi)心深處感到親切柔軟，卻又惶恐不安。

克勞德解釋道：“我們說服了你最好的朋友段小北協(xié)助我們，沒有經(jīng)過你的同意就做了這件事?！?/p>

劉為看到沙僧沒有揭面時，就已察覺到這件事了。他回想起跟小北喝醉的那一天。從那以后，他在虛境中見到的“小北”，其實都是他自己。劉為突然很想回去，找小北當面聊一聊。

克勞德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直接帶走今晚得到的365萬聯(lián)盟幣獎金，我們將封存這個人工智能，不會讓它再參加假面舞會?！?/p>

劉為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好奇問一下，假面舞會中的人工智能，是不是只要得票率低于普通人，就算通過測試了？”

克勞德回答：“正相反，要等到它的平均得票率高于普通人，才算通過測試。說起來有點可怕，我們一開始制造的人工智能，會比人更像人?！?/p>

“假面舞會賺到的錢，會用于修建星門嗎？”

克勞德回答：“沒錯，這是升云集團目前最重要的項目?！?/p>

劉為摸了摸手上的戒指，說道：“我同意了。獎金本來就不屬于我，退回獎池是應該的。”他在心里做了一次豪賭。

如果人類不能征服太空的話，父親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

克勞德和林微相視一笑，好像忽然輕松了許多。

劉為也笑了笑，轉(zhuǎn)身下了樓梯，向禮堂大門處走去。走到門口時，他說道：“現(xiàn)在我可以正式進入萬神殿了吧？”不等二人回答，他繼續(xù)說，“可以的話，我想要的神名是——悟空?！?/p>

退出虛境，劉為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本地公司的同事里昂將他從終端椅上扶了起來。一旁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杯泡好的洋甘菊。劉為喝了口茶，閉眼定了定神，走到了辦公室的落地窗邊。從窗戶玻璃上，劉為看到了自己的鏡像。他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樣貌，感覺熟悉而又陌生。劉為關掉辦公室的燈，再次來到高大的落地窗前，今晚沒有月亮，他看到漆黑的夜空中閃爍著無邊無際的星光。

①侍奉印度象神的小神。這三個AI對應的神分別是二郎神、哪吒、象神。

①NAT（Network"Address"Translation，網(wǎng)絡地址轉(zhuǎn)換），1994年提出，指用于在本地網(wǎng)絡中使用私有地址，在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時轉(zhuǎn)而使用全局IP地址的技術。

①在關于NAT技術的RFC2663中，“透明”這個字眼出現(xiàn)了23次。

①MOBA即Multiplayer"Online"Battle"Arena，多人在線戰(zhàn)術競技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