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克走走

我的學生小鄧用“寫字”取代“寫作”，因為他說自己的書寫不為“寫出點什么東西”，就是一味地寫，對自己都有所裨益。我感到有些慚愧，因為曾經(jīng)多次告訴學生，美是無功利的，到頭來，我長久不動筆的原因恰恰在于渴望寫出完美的東西、預設了無數(shù)的讀者，想著這是要被怎樣的讀者閱讀的怎樣的文字啊，繼而顧慮重重。小鄧說，“寫字”就是他對抗世界的法寶。或許正是漫無目的，才能安撫內(nèi)心吧。可是，我也有什么法寶嗎？就這么邊走路邊問自己。

“溜街”的藝術

每周都會安排這么一天到街上游逛，腦中已構思出幾個目的地，這些地方往往是步行就能抵達的。等到真正走出院子，面對左、前、右三個方向的街道，又會踟躕一陣，問自己：這會兒還想去那兒嗎？看看太陽，中午剛過，陽光灑落前路，往前走，太陽在后，會把背脊曬得暖烘烘的，幾乎像在泡溫泉，怪不得常以“沐浴”形容人在陽光下的情態(tài)。貪圖這一條幾百步小路上的陽光，決定往前走，蠲棄左右二條。

老胡從前常常對我臨時改換主意的特點感到不解和無奈，他皺著眉頭苦笑，問我：“咋又變了，嗯？”我理解最后一個字為語氣詞，表示該問題不必聽者回答，疑問轉為反詰。后來老胡也逐漸摸清了我的脾氣，臨出門往往帶好電動車鑰匙，以防我靈感乍現(xiàn)將今晚的院中散步改為去遠一點的地方散步，只是在重大的事情面前，我也知道不能隨性改主意，這就是我倆生活多年相互遷就得來的默契。

不過一個人出門還是自己說了算，不僅是出發(fā)之時，路中有任何地方想拐個彎馬上就拐過去了，如此一來，計劃要去的地方往往去不到，沒有計劃的地方卻由此發(fā)現(xiàn)了好多驚喜。我想，散步的妙處就在于此，為著一個模糊的目的去了，達到了很好，未達到也很好，關鍵是就此引發(fā)一次出行。有時真到了那目的地，看看玻璃柜里的面包，菜單上的咖啡，平平無奇，就此離去，也不失望，因為期待的是接著往前走，漫無目的，隨心所欲，然后曲曲折折地繞回家。所以散步頂好是一個人，無需商量，有了主意立馬執(zhí)行，前路毫無精彩之處不必向人解釋，出發(fā)前也無需懷著忐忑的心情憂慮對方是否滿意，況且有人作伴往往要不停說話，只覺得路短，路不夠走，但看不見路上的風景。

說起看風景，有時候我們確實會以看風景為目的而出行，老胡結合河南方言與云南方言發(fā)明一詞——“溜街（該聲）”。我們溜街往往不是步行，而是騎電動車，原因在于老胡是扁平足。等等，老胡辯解說自己不是扁平足，多次翻過腳背讓我細看他腳底微微起伏的弧線，但據(jù)我豐富的臨街經(jīng)驗，其步行所感全是扁平足的癥狀。第一是不能在平路上走太久，第二是走久站長后腳底酸疼。他申訴說，是城里的路太平太硬，原在山上出差，都是懸崖峭壁，大地是松軟的，走上一天腳底也不會如此生疼。老胡解釋道：因為崎嶇，所以腳的不同部位在用力，平路則是單一做功，自然易累。怪不得，有一天我突然醒悟，昆明好些人行道年久未修，行道樹的根已經(jīng)粗到將磚塊拱起，高一腳低一腳，走起來頗有“崎嶇”之感。老胡見此反道：這路該修修，重新鋪平多好走。我說：這樣好，我就喜歡走昆明這種爛路。老胡哈哈大笑，他說我果然是一個愛昆明的小昆明。到底是因為愛昆明，愛它本來的樣子，還是因為路崎嶇，腳不累，至今是個謎。

電動車，昆明人稱電毛驢（梨兒音），大約在十多年前普及昆明人家，在車多路窄的昆明騎電毛驢通勤、送貨、接人是最方便的，好些久居昆明的老外也有一張自己的電毛驢，也是灰頭土臉的。話說到此，我印象中電毛驢就是從此處到達彼處的工具，是拿來辦事的，用來溜街？不妥。車速快，缺乏細節(jié)，雖然可以隨時停下，但總要審慎擇一值得停下的地方，從這兒就顯出走路多么隨性。電動車往往可以把人帶向更遠的地方，看些別樣的風景，這一優(yōu)勢對我這樣一頭對走路極有主見與執(zhí)念的倔毛驢來說完全轉成了劣勢：走路應是一項親切、溫馨、尋找熟悉與安寧的活動，如若遠至陌生街區(qū)，臨行前必得顧慮形象，頭發(fā)妝容衣著至少得打整像樣，有時根據(jù)所推測的目的地主要活動群體，還要打整得很像樣才行。由此可見，遠距離溜街，無異于一次正式、并且略顯緊張的離家遠行。而散步，聽聽這個詞語的發(fā)音，第一個悠長而慵懶的慢音，由一聲緩緩邁出而堅實的“步”字結尾，至于踏步、跑步、正步的“步”由于受前一個字的影響，都免于此種音調(diào)。因此，跑步可以去跑道比賽，踏步正步可以去廣場閱兵，而散步必定是在熟悉的地方，穿著寬松的衣服，腳著舒適的鞋子邁開的懶懶步調(diào)。

如此說來，隨意便能出門，背個小包，拿點錢，在家附近這幾條街不厭其煩地逛來逛去的習慣是從哪兒來的呢？

現(xiàn)在我們住的房子乃是我度過小學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一年的老房子，雖然常有漏水斷電的問題，但地段特好，出門便是“昆都”，翠湖、順城、金馬碧雞也就是走幾條街，過一個天橋的事。我小時候那會兒，正是昆都的黃金年代，大型酒吧和塞滿角落的燒烤店，其煙火其動靜四散至臨街，便利店、服裝店、米線店、精品店、音像店、奶茶店、書店紛紛開張，并不缺少生意。或許很多九零后的孩子都和我一樣，沒有親姊妹親兄弟，從頭到尾幾乎是一個人長大的。在那些漫長的下午，暗淡沉悶的房間中，總以出門散步為希望，背上一個空空的挎包，裝好鑰匙，再帶上阿婆偷偷給我的零用錢（私以為有一點閑錢是散步獲得幸福感的至關重要的條件之一），和我媽說：“我媽，我下克走一哈?！贝笕藢Τ鲩T走路這事兒似乎并不提防，設若換成：“我媽，給我看哈電視。”那招引來的必定是一雙圓瞪的怒目，以及一番暗示“你有什么資格看電視”的拷問?？墒窍聵强俗咦?，叫人摸不著頭腦，但也說不出什么反對意見。有一天，我媽突然問我：“你天天下克走，哪點有那么多地方好走呢??？”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問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也覺得莫名其妙怪不好回答的，只能硬邦邦地說：“就是家附近走走噻。”一句特別無聊的話。下樓走走的愛好，個中滋味，似乎說不出來，也表達不清。梭羅是這樣說的：“在我的一生中，只遇到一兩個了解漫步的藝術的人，你窮極一生不曾尋見的東西，有一天卻在腳下發(fā)現(xiàn)?！币粋€懂得溜街藝術的人，必定盎然心會，有些東西是超越語言的。

最早是喜歡下樓買一本漫畫，買一袋零食，后來越走越漫無目的，光是看著街邊各種各樣的大人在生活，那種渴望長大的愿望就會無限膨脹，邊走路，邊激動地為自己構想一個玫瑰色的未來。這孤單童年中難以表達的私人愛好，延續(xù)至今依然如此，唯一不同的是我已走向未來、長大成人了，然而平日工作中的壓力與問題也會在散步的時候翻上心頭，曾經(jīng)無比憧憬的未來也不再是逃避現(xiàn)實的幻想的載體，不覺加快腳步，無心漫步。小時候覺得沒有一次散步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打開電視忘不掉的煩惱，長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小時候的法寶都有魔力消失的那一天。

旁觀與幻想

散步時，我常常走出自己的內(nèi)心，成為他人生活的旁觀者。

就近幾條街巷，如果匆匆路過，只會覺得乏善可陳，沒有誘人的美食，沒有奇異的生鮮，沒有攤販聚集，沒有自然景觀，沒有人文古跡，咖啡館也開得零零散散，不顯山露水?？此茮]有風景，沒有逛頭，卻是最逛不膩的，因為生活的本真鮮活，即便天天重復，也是天天愿意重復看的。

出院子右拐就是一家燒餌塊店，店里長年累月堅持六七點開店的都是退了休的嬢嬢，冬天天還未亮，已開啟爐灶為幾位客人烘烤餌塊了。太陽升起，藥店、便利店和咖啡店陸續(xù)亮了燈，開門打掃，往外面的臺階擺椅子，如果除開上學的孩童上班的車輛不提，早高峰一過，拖著菜籃的老倌老奶就慢悠悠走在街上了。

陽光那么好，會讓人無限熱愛生命，熱愛生活。走在路上，會貪看別人下棋，也喜歡抬頭看各色陽臺。

往往是老居民樓，陽臺是半開放的，曬著苦菜曬著香腸，天竺葵開著艷麗的花朵，一串串地垂下鐵籠，偶有三角梅，還有虎頭蘭，也有牽?；?、文竹攀卷著鐵欄，輕柔的花葉微微顫動，也有各種綠色植物蓬蓬勃勃開滿一陽臺的。有時候走進居民區(qū)，就在街邊，不見有門，也不見有門衛(wèi)，只見一幢幢五六層高的單元房和一壇壇長著奇花異樹的園圃，之所以奇花異樹，是因為幾乎亂種，幾乎不重樣。曾見沿墻攀援高如芭蕉樹的龜背竹，葉大開洞，緣莖與葉，追蹤到一切的起始：根?；ㄅ栉⑽⒚浟眩舶灿谀切⌒∫粔K土地，頭幾節(jié)根莖并不隨之變得多么粗壯，葉片也是破損衰敗，但不受阻礙地一片一片生長，生出無數(shù)氣根垂入地面，支撐起碩大葉子的重量，或是緣墻而上，慢慢長到陽光更好的墻頂，其根其莖疏于料理，脫落的變黑腐朽，而長出的又大得出奇，甚至有類似種子一樣的芯，暗暗感到驚異，感到不可接近。這些嬌養(yǎng)于家的綠植，曾經(jīng)被擦洗得干干凈凈，如今無人料理，在室外陽光雨露滋潤，野性四溢。

這樣的居民區(qū)，家家陽臺幾乎都是不設防的，我喜歡湊近窗子細看。堆滿東西的廚房，墻上掛著毛巾、砧板、漏勺，放滿藥酒、蒸鍋和碗的餐桌，高矮錯落，吃飯空間小。幻想著這家人平日吃飯的場景，大約是鍋上煮老火腿，發(fā)白的高湯，煮鍋今年的新米，很香，表面發(fā)干的蘿卜絲鲊，一齊端到客廳邊看電視邊吃。有一次，我真的看見一位老人坐在客廳里，她的家門竟然大開著，電視聲音傳來，我偷偷走進去，里面陳設一應是老物件，鑲著玉石山水畫的紅漆桌椅，墻上裝裱四幅梅蘭竹菊的書畫，還有一個大屏風，老奶奶背靠沙發(fā)，桌上擺滿零食雜物，在看《廬山戀》，沒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人，我又偷偷溜出去。真好像是闖進另一個人的人生。

有時也能透過去看到另一面窗，窗外是綠色，屋內(nèi)是陰涼昏暗。記得奶奶住在一樓，每次爸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伸手開燈，看奶奶就坐在燈下，暗暗的，爸爸會略帶氣惱地說一句：“咋個不開燈？節(jié)省這點電整喃！”當時我也覺得奶奶小氣，可是現(xiàn)在會想，久居一樓，奶奶是不是已經(jīng)習慣了生活在昏暗的光線里呢？記得奶奶的廚房也是日夜昏暗，只飯桌上方有一盞可伸縮的暖黃色小燈，覺得暗了，就往下拉一拉，四五個人局促地圍著小桌子吃飯，那一點光線更顯得空間逼仄。奶奶裝菜也是小碟小碟的，煮湯的鋁鍋放不下就放在地上，下面墊塊破布，電飯煲也是小小的一個，飯快蒸熟時，從帽眼中竄出一股蒸汽，爺爺總會湊上去薰薰眼睛，爺爺說這對眼睛有好處，我也學樣湊上去試試，燙得猛一縮頭，把燈撞得上下亂晃。

好些店開著，路過時看看里面的人在忙什么。一家小而擁擠的牛奶店，老板老板娘喜歡坐在店門口吃飯，五六點鐘起鍋，七八點鐘還在吃，冰柜里不僅有冰淇凌，還有各色肉類、丸子，除了牛奶之外，還有咸菜、腌魚，外面架子上也有農(nóng)土特產(chǎn)，另外還出售豆腐、乳餅、甜白酒，旁邊用彩色的馬克筆寫著字：“新鮮乍甸牛奶15/kg”，“石屏包漿豆腐”，“現(xiàn)做奶白酒”等等，頗為自得的標語。也像是走進一戶人家的廚房，餐廳就擺在街面上，認識的人路過也會停下來聊兩句，桌上小鍋內(nèi)燒著熱湯，咕嘟咕嘟冒著小泡，聽得出來，老板娘是個“辣操”的昆明人，老板是東北口音，但是聽得懂昆明話，一個圓圓的光腦袋，在一旁樂呵呵幫腔。二人都不高，微胖，熱情又客氣地招呼我隨便看看，并不緊盯著我一步步介紹，強推這那。我就在局促的過道中挪移，準備買一瓶鮮奶，價格是附近所見最低的，老板娘告訴我，他們直接從底下拿貨，所以不賺中間價。和和氣氣交易，老板娘復坐回飯桌加入閑談，做生意似為副業(yè)。我喜歡這一家人，每每路過都要側頭觀望，看他們忙出忙進地在生活。

最近，這家店久久不開，某天路過，看它半掩卷簾門，我正欲買鮮奶，低頭進去，笑問老板：現(xiàn)在才開門呀？老板略顯為難，答：我們這久沒開店。細問方知，老板娘與人打架致使額頭破了一道大口子，縫了好幾針，住院了。我轉身看見冰柜上放著一盤鮮魚，肚皮剖開，蔥姜具已放好。老板說，旁邊的理發(fā)店不講理，經(jīng)常把碎發(fā)掃到這邊，幾次說了，對方依然如故，于是兩家起火，老板娘與之大打出手。老板顯得有些生氣，也有些黯然，直到最后他才說出，跟人打架的是他老婆。我憤憤然說道，那么現(xiàn)在理發(fā)店的人該負責了吧？老板又略略振作，正氣道：是，醫(yī)藥費他們?nèi)?，并且被拘留了?/p>

我從小店走出，才發(fā)現(xiàn)牛奶店旁真有一家理發(fā)店，也是閉著門。我原想開家小店應是一件多么單純而快樂的事，可以躲避職場上種種復雜而險惡的人和事吧，但是即便再和善，再遠離，諸如此類的事情仍然無法避免。而作為一個路過的人，以為所見的平靜、樂呵就是生活的全部，以滿足自己對美好生活的愚蠢幻想，怎料得在這背后夫妻二人因之多少次咬牙切齒，怨恨又無奈呢？好在事情以牛奶店一家于身體上吃虧作結，在公理上占了上風。然而，平日的生活中，最苦的恰恰是誰也不占上風，誰都要占上風那一種無分對錯、無法結果的關系，這卻是常態(tài)。

回家的旅程

出門逛逛的愉快經(jīng)歷有時候不一定來自街頭巷尾，也有為了特定目的而去的，擁有大把時間的周末，大方地把它浪擲在某一個地方，既是辦了事，又帶著閑逛的心情。我為數(shù)不多的逛“十一家具”的經(jīng)驗，都與此相關?！笆患揖摺笔抢ッ鞅就恋募揖叩?，它的設計、整體風格都與宜家類似，但人要少一些，逛起來不急不徐，很是舒心?！笆患揖摺弊约好掠泻芏嘣O計師，在承接客人定制全屋的工作之余，也會像宜家那樣，在不同區(qū)域利用已有的家具設計大大小小的樣板房間供人參觀、體驗。不知有沒有人考證過，是哪一位首先提出用樣板房間展示家具的主意，私以為這是天才的想法。一個平平無奇的短腿四方桌，因為擺在臥室一角，一張地毯，在桌上放一只暖黃色的小臺燈，桌邊臨著床和一排矮矮的書架，這張桌子就會被襯托得神奇無比，仿佛正是因為缺少這張四方矮桌，你的房間才未能變得如此溫馨。每每這種時候，就喜歡往地毯上盤腿一坐，把小燈扭開，胳膊肘支在矮桌上，擺弄擺弄書架上的假書，瞧瞧床上鋪著的印花被單，幻想著在這樣的房間醒來、休息、讀書的時光，那種拋開一切雜念沉入溫暖而安全的小窩的感覺使我安心、舒服，像是回到了夢中的家。

從小就有著對家的憧憬。小時候住的地方，已經(jīng)夠幸運，至少能擁有自己的房間，可是沒有一樣家具是由自己挑來擺的，高低床是哥哥淘汰下來的，床頭柜是阿公上什么地方定做的，兩面墻壁的書柜里密密地堆放著爸媽的書，最下層存著家族的古早相冊，陽臺就更加不屬于我，響著洗衣機嗡嗡噪聲的周日下午，陽臺上的衣架承受著密密麻麻濕衣服的重量，陽臺上還放著一個小書柜，一個帶鏡子的衣柜，雖然都給我用了，可都是爸媽當年結婚時現(xiàn)打的家具，書柜下層還能從一摞東西中找出媽媽的大學成績單。我就在這樣的房間度過著自己的時光，似乎安于得來的小小天地，曾經(jīng)多次在臥室門上貼寫著“進門請敲門！”的字條。后來搬家，爸媽又留了一間臥室給我，可是第一次走進去，頂燈已經(jīng)裝好，衣柜已經(jīng)打好，書柜是老家搬來的，連窗簾也選好了，是綠色邊框白色襯底的小碎花圖案，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開始鬧小姐脾氣，嚷著“這個是我呢房間，咋個不給我來選”，爸媽只好把我拉到建材市場，一本壁紙集把我看得眼花繚亂、主意全無，怎么也挑不出來，慌亂之中仍舊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媽媽，說：么我要和你們臥室差不多呢那種。于是媽媽上來，幫我選定一個羊皮紙顏色的小花墻紙。

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半年，和父母長談，意欲搬出去單住，爭辯了幾個回合，最終還是勉強通過了。我知道，他們不放心、也舍不得我，只是無法直接表達感情，于是通通變?yōu)閷映霾桓F甚至有些刁鉆的理由，我必須專注得像一個辯手，把理由一條一條記在本子上，然后一條一條說服、保證，才能維持住自己的立場。一旦答應下來，爸爸也就盡心盡力地幫我找房子，他的好哥們兒徐叔叔將錦華苑的房子讓給我，離我上班的地方只有一公里，外面是熱鬧喧天的菜市場、城中村，院中卻是一片安靜。從此住下來，好像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家。把以前攢的東西從床底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在姑媽那兒挑的老式碗碟、碎布，在逛街時零零碎碎買的紅色搪瓷鍋、香皂盒、馬克杯、鹽罐……本來以為很多，拿到新家去卻消失在各個角落中。仍興致勃勃設想下去，把墻漆成什么顏色，把窗簾買成什么式樣，又跑到“十一家具”去細細地看樣板間，心情不同了，雖然不能擁有那么精致的家，但有了實現(xiàn)的希望，處處都成了啟發(fā)和靈感，就這樣，第一次主動地挑選，勇敢地拿定主意，同時也計算著價錢，摸索著自己的喜好，這才第一次有機會離開家，為著創(chuàng)造另一個家。

說來真是有趣，出門走走，卻是為了再一次回家。不論是對街邊店鋪、陽臺的興趣，還是在家具店樣板間的盤桓，似乎都是為了與家的感覺再次相逢。西方文學的發(fā)源之一《荷馬史詩》實際上就講了兩件事，一個是出去，《伊利亞特》，十年的戰(zhàn)爭，一個是回來，《奧德賽》，十年的歸家之旅。后來借重《奧德賽》之名之意的作品層出不窮，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游》（英文名《2001：A"Space"Odyssey》），實際都在講回家這件事，它是路途漫長、曲折，充滿旁支和不確定性，但最終總會到達的旅程。

回家，要先離家而去，而家的感覺，似乎離了家也才會有。大學填報志愿那會兒，從第一到第五，全是外省大學，好像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除了一個在南方，其余都是北方，北到黑龍江，這是第三志愿，北到河南，這是第二志愿，北到山東，這是第一志愿，結果被山東錄取。親人朋友聽說山東、濟南，都會順口說出老舍先生在濟南任教時期所寫的著名散文《濟南的冬天》，好像濟南是一個非常美麗、非常舒適，并且常常下點兒小雪的城市，就抱著這樣的心情離開家鄉(xiāng)，降落到一片平坦、略顯荒蕪、灰蒙蒙的土地上。自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北方的冬天是那么冷，冷到如同行走于冰柜，濟南位于山東半島的中部，干燥，沒有什么水汽使它變身冰雪世界，反倒是嚴重的霧霾把整個世界變得模糊一片，頭發(fā)上、衣服里，吸收了洗不完的煤油味。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地方的天都是藍藍的，不是所有地方的冬天都是霞燦鷗翔。那時候，在學校見到云南老鄉(xiāng)如見親人，真是親切無比，有了家的感覺，一起坐在宿舍床邊聊昨天媽媽的電話，聊昆明海鷗該來了，聊某街某巷的小吃，也要附帶吐槽北方的飲食和生活習慣，搖頭擺腦地說：買買，不習慣硬是不習慣！本來不太在家外講昆明話的我，在異鄉(xiāng)碰到昆明老鄉(xiāng)，一定是說昆明話，而且說得扎巴撩舞、表情豐富，漸漸領悟著只有離了家才會感受到的東西。我們不過是來到了別人的家鄉(xiāng)吧，在山東，碰到許多以自己家鄉(xiāng)為豪的人，譬如實習那會兒，由于每天乘坐公交車往返，從大學城開往長清縣的3路公交車司機已經(jīng)認識我并叫我“小老師”了。那時候正值濟南入冬的寒冷時節(jié)，司機大叔邊開車邊和我嘮嗑，有一次他說：怎么樣，你們那邊兒可沒咱這兒的風景吧。說話時，滿臉自豪的笑容。我跟著他看看擋風玻璃外白茫茫的一片，微微融化的灰色雪水，這個我期盼逃離的地方，卻正是司機大叔的樂園。

當年看見了薄暮的雪的顏色，看見了水影中的垂柳，還為濟南冬天恰到好處的陽光發(fā)明了一個詞——“響晴”的老舍先生，也一定在濟南度過了美好的時光吧。那時才新婚，有了第一個孩子，結交好友，快樂地生活、寫作，他后來常常懷念人生的這段時光，恰在濟南度過，這份愛，行諸筆下，不過是先生自己的樂園。不愛的人，沖著老舍先生的文字到了濟南，恐怕只會失望。汪曾祺先生也稱昆明是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想念什么？不是藍天白云四季如春，他重復寫“我想念昆明的雨”，想雨季的菌子、楊梅、緬桂花，還有那回想起來“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的情味，四十年難以忘懷。沒有這份情味，雨季來到昆明，恐怕多少也會有些厭煩吧。

大學畢業(yè)，再從北方回到昆明，每每碰上冬天降溫、降雨我就拍手叫好，外人都說昆明四季如春，愛它鮮花盛開，可是藍天白云誰都喜歡，當我從灰蒙蒙的北方回來后，卻學會喜愛整個昆明，陰晴雨雪，都是我的樂園。

昆明人家沒有空調(diào)，沿街走去，除非是酒店，沒有哪家墻壁上外掛著空調(diào)的排氣箱。常有昆明人稍顯得意地自嘲：我們克外省嘎，認不得空調(diào)咋個用，從來某用過。也聽聞北方人來到昆明，覺得昆明冬天不好在，太冷，沒有暖氣、空調(diào)之故?？蛇@種時候，上街去走走不是頂好嗎？也無需打傘遮陽，雙手插在口袋里，下巴縮在圍脖內(nèi)，媽媽說，圍巾就是一味藥，脖子暖，全身就暖了大半。就這樣出門，不必帶包，冬天衣服的口袋往往夠大。走走，身體活絡起來了，感覺自己氣足神旺，全然沒有太陽底下走路不斷遮擋的疲憊勁兒和被太陽曬出的萎靡懶散勁兒，也不用擔心幾股陽光作怪，才走幾步，貼身的內(nèi)衣緊身的絨褲就在腋下和腿側微微發(fā)癢，徹底的陰冷灰色，杜絕了晴朗冬日漫步街頭的一切苦惱。

徹底的陰冷灰色，也顯得如此純?nèi)?，如此安穩(wěn)漫長。偶爾撕出幾道淡淡陽光，才叫人感覺像是青冢上的斜陽，照著荒涼的枯草，而晴朗的日子，也常有蒙上一層灰翳的時候，像是好久沒洗的車，擋風玻璃不干凈，藍天和白云都模模糊糊。而厚厚的云層擋住陽光的一切可能，在天空中密不透風、不見移動，早晨起來屋子里一片陰暗，打開燈和電烤火，純?nèi)坏叵硎軓睾畮淼臏嘏瑳]有射進絲絲陽光，沒有露出藍天一角，仿佛冬日可以永遠暗無天日地做一件事，沒有太陽的暗示，沒有時間的打擾。想起來，有幾次，山東真的下雪了，晚間從圖書館回宿舍的路程黑暗、安靜，愿意慢慢地走，回想著什么心事，沒有人認識你，只有小雪簌簌地落在雨傘上的聲音，走近超市，遙遙聽聞人聲，往下走，就安靜了，獨愛這份漫長、寒冷的雪夜。昆明冬天純陰的日子極少，如北方冬天不尋常的晴天和陽光，那種冬日的漫長之感也就來得尤為珍貴。走在街上，人不多，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不那么寬敞的街巷里，有的看車人、修車師傅、清潔女工，會圍在一起烤火聊天，一個搪瓷盆或油漆桶，投入幾個破椅子的木蹬，燒起一團火來，可以烤一個下午?？Х鹊昀淝?，衣服店沒什么生意，吃飯的地方也是黑黑的，好像這樣的天氣使所有人都不開心，走著走著就樂了，原本心中那點小小的快樂顯得特別大。而在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大家都熱熱鬧鬧，一點小小的憂傷，也會顯得特別大，即便是大大的快樂，也偶爾來得有些勉強。

淡黃色的檸檬

我特別喜歡逛院子，只要學會面不改色地從小區(qū)門衛(wèi)、穿著制服的保安大叔面前走過，如果手上提著日常雜物則會更加減少懷疑，就這樣走進一個小區(qū)，去看小區(qū)里的人，小區(qū)里的樹，小區(qū)里每一家的陽臺。

前不久又回了錦華苑，我們度過早年甜蜜時光的房子，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使人想起一些往事，幾乎每次來，我都會說一遍：那里，那條林蔭小道，是我背古詩的地方，那里，冬天會落葉開花，是我考研背書的地方，一樓這家，六點準時聽見把菜倒入鍋中“刷”的一聲，還有這圈步道，記得嗎，疫情的時候我倆天天早上下來跑步……就這么走著，在后面一個小園圃中看見兩棵檸檬樹。

那樹所占據(jù)的土地十分曖昧，不是某人家的后院，可是又有竹編的柵欄，旁邊還有一棵矮小的橘子樹，一棵枯死的石榴樹。橘子樹上吊著兩顆桔紅色的果子，仿佛是比菜市場上大堆大堆的沙糖桔還要誘人的亮色。石榴樹呢，已經(jīng)結出了小小的石榴，但還未長大就隨著整棵樹的死亡在枝頭干枯了。想起去年跟隨著朋友和達、楷誠的習慣，連續(xù)兩年秋天放干一顆石榴，也想起今年十月初在和達家看到的一排石榴，綠紅綠紅，緊繃繃、沉甸甸的，就像一個鐵制的工藝假石榴。和達說，這顆是他挑了半日看中的，因為顏色有層次，花紋也很特別，放在太陽底下曬，石榴就會變紅。我像得了法寶一般把今年那顆石榴放在陽臺曬，半個月左右，果然看見果皮轉為暗紅，就像一個在田里干活的女人，把皮膚曬得又棕又紅，夾雜著點點曬斑，特別漂亮。說回來，那棵檸檬樹，樹上吊著好些檸檬，可是顏色較淡，我懷疑會不會是未長大的柚子，老胡堅定地說這就是檸檬。不知道為什么，當我們確認它就是檸檬時會如此激動，簡直大呼小叫，我隨口提出：要不摘一個？老胡就說：好。然后跨進柵欄，杵磨了半天，沒找到下手的位置，因為檸檬長得有些高，剛好在伸手夠不到的地方，終于找來一個廢棄的花盆，翻過來站在上面。真是感嘆老胡手的伸縮能力，眼看夠不上，慢慢、慢慢伸上去了，抓到尾巴了，拿住半個了，用力一撇，下來了，我好開心，老胡也是。小區(qū)里有人在大聲打招呼，我們轉頭看看、聽聽，老胡又使勁兒摘了一個。晚上十一點，我們的家務活接近尾聲，老胡遠遠地說了一句，今天過得真快，靜靜地呆在家、背靠背讀會兒書的時間都沒有。我也略感神傷，仿佛沒能共度美好的一天。睡前我又問老胡，回想一下，今天有沒有快樂的時候呢？老胡想了想說：有了，給你摘檸檬的時候。

檸檬剛剛摘下來時很香，表皮散發(fā)著一股所有人腦中對檸檬有所想象的淡淡香味，可是第二天再聞，已經(jīng)沒有了味道。我想好好對待這兩個從別人院子偷偷摘來的檸檬，學著楷誠做的檸檬紅茶，也想做一杯。而我最期待的是刀子切下去的一瞬間，啊，果然是檸檬，香、酸、水，只是白瓤比較厚，非常珍惜地切了兩片，泡了一杯紅茶，加了許多許多蜂蜜，才把苦味和酸味調(diào)和適口，卻也不是楷誠做給我的味道。如果阿甘的媽媽是種植檸檬的農(nóng)場主，一定會說，人生就像檸檬，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檸檬會是什么味道吧。

這天真的過得好快，回家后還沒來得及給老胡做一杯他愛的檸檬蜂蜜水，第二天就又開始了新一周的異地生活，而那兩顆淡黃色的檸檬擺在桌上，卻成了難得相聚的日子中，點亮快樂回憶的紀念物。

隔夜的面包

最近在看聶榮慶老師的書《菌中毒》。菌如果按照云南方言發(fā)音，通常會加個“兒”在后面，因此聽起來就像一朵野生菌在雨后森林中旋轉著冒土而出的勁頭。書看起來是講菌兒，實際上是借著菌兒帶出作者記憶中的昆明老人和舊事，這些人事有時候都帶著點吃菌后中毒的特點，意為獨特、非常，云南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人，大多安于平淡悠閑的生活，但有時也會長出“雞樅”一樣的人，意為杰出、了不起。據(jù)說很多讀者讀到烹飪步驟的部分都是跳過的，可我卻獨愛這些“啰啰嗦嗦”的段落，也許是因為，相比于“雞樅”一樣的人，雞樅一樣的東西卻是我在生活中常見，但沒有留心、也不得其解的事物。

譬如寫在雨季的不同時段出現(xiàn)在菜市場門口小竹提籮里的各色菌子，用山上的蕨類植物為新鮮而柔嫩的菌子們鋪一層底，我小時候以為那就是菌兒的葉子呢，還寫賣菌兒的農(nóng)民有時候會配著幾片南瓜葉一起賣，我以為那是用來煮湯隨意配上的，原來南瓜葉上的軟毛拿來擦洗菌桿上的泥土是最合適的，若像平時清洗西蘭花那樣泡鹽水、去老皮，便很可能失去菌子表面那層特別鮮美的皮，而帶著絨刺的老南瓜葉，雖不能吃，卻和有著柔嫩表皮的菌子剛好相配。讀到這些地方，真如醍醐灌頂一般。在南瓜葉的絨毛身上用這個成語似乎過分了，可是想到醍醐的本意，就覺得本是同根、非常合適?！磅笔菑呐Ｄ讨刑崛《啻味玫木冇椭?，類似黃油，經(jīng)過加熱，只要一點點，奶香就能無比濃郁，被這樣的好東西灌頂，一定是里里外外浸透著香味而回味無窮、難以忘懷的經(jīng)驗吧！別瞧不起一杯牛奶，別丟棄一片老南瓜葉，很多好東西、大道理，都得自于日常小物的小智小慧。

有一天出門買面包，卻是不以買面包為目的的到處閑逛，逛到文化巷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巷子中段有一家非常隱蔽的面包店，可說是文化巷的巷中巷，叫作木魚爐子。轉進非常逼仄的小巷，還是那個不起眼的門頭，還是那個鋪著石子的小院，還是窄窄的兩層米色小樓，聽見石子被踩動的聲音，穿著麻布圍裙的老板從露臺上弓著背下來，他很客氣地問我：喝咖啡嗎？我一笑，為了即將說出的暗語而興奮：買面包。

老板引我進去，給我介紹籃子中用塑料袋包好的面包品種，今天還剩這幾樣：旺代黃油面包、亞麻籽面包和捷克種子面包。我習慣性地問老板：這是今天的面包嗎？通常面包店的老板都會向客人保證這是今早剛出爐的新鮮面包，頭天的面包已經(jīng)作為盲袋打五折賣給早上來喝咖啡的顧客了，所以漸漸的，我也覺得，面包應該買當天做好的，而第二天的面包，不論價格還是味道，都會大打折扣。老板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這是昨天的面包?！贝鸬梅浅Ｌ谷弧Ｋ又f：“對于歐洲人來說，沒有‘今天的面包’這個說法。面包每一天的味道都在發(fā)生變化，吃面包，就是要品味不同時候的味道?！蔽腋杏X自己睜大了眼睛，被他的話深深吸引。是的，我知道，面包的味道會變，可是大家通常會說“老化”，也就是隨著水分的損失，面包變干，味道變差。而這里的“老”和“差”背后都隱藏著一個衡量標準，那就是此刻的面包與剛剛出爐的面包之間的距離，那些需要冷凍、噴水再復烤剩余面包的方法，就是為了使面包再次恢復剛剛出爐時的水平。我自己在家做面包的時候，每次也都小心翼翼，如果要送人，也要仔仔細細地寫下一張卡片交代對方如何保存，好像非如此，就前功盡棄一般嚴重?！捌肺恫煌瑫r候的味道”，就像知道南瓜葉將將好用來擦洗菌桿一樣，如得了綸音佛語般，想嘗嘗一直以來錯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面包的味道。

要說好吃，剛出爐的面包當然是最好吃的，每次自己在家烤面包，各個房間幾乎都會彌漫起麥子的焦香，剛出爐的面包十分燙手，表皮固定住了沿出氣口撕裂開的面筋的形狀，湊近，可以聽到微小的噼啪聲，只有耐心等待一小時以上，面包芯足夠冷卻才能切開，忍不住把切下的第一塊面包塞進嘴里大嚼，這時候的面包濕潤、味濃、微微溫熱并帶著表皮的焦香，是最美味的，我想任何一個面包師都不想讓客人錯過第一口的美味，這一口，真正擔當?shù)闷鹄厦?、發(fā)酵、拉折等等一系列步驟所費的心血。

品嘗時間的味道似乎也不是一件新鮮事，只是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對新鮮面包的追求在老板大叔的提醒下突然被戳破。吃過剛出爐的面包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那種散發(fā)著新鮮感和生命力的滋味，如果一定要說隔夜的面包依然美味，或許是在說，既然沒有辦法隨時享受新鮮出爐的面包，那就接受它的變化，享受它的變化吧！我感受到的就是這樣的智慧，它與好吃不好吃無關，或說它已經(jīng)超越了好吃不好吃，而是去欣賞每一種除此之外的可能。自此之后，在家做面包的我也變得輕松起來，第二天吃沒關系，第三天再好好切片冷凍也沒關系，相比于為了新鮮而執(zhí)著，不如放開來去接受新鮮，也接受新鮮之外的其他可能，也許正是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才有對陳年的葡萄酒、普洱茶的欣賞，甚至是對發(fā)臭、發(fā)酵、腐敗、腌制等等滋味的發(fā)現(xiàn)。

這也算是帶著放松的心情、漫出正常軌道的“散步”所帶來的意外收獲吧。

“無意義”的逗留

美國現(xiàn)代小說家舍伍德·安德森說：“人類生活缺乏一定的形式；它是由許多松散的、互不關聯(lián)的因素構成的?！彼运男≌f不太寫起伏波折的完整情節(jié)，只寫一個個瞬間，只寫日常生活的橫截面，小說的結尾往往不了了之，沒有鋪墊，沒有反轉，很多讀者不習慣也不理解，然而這恰恰是我們?nèi)松钫鎸嵉臓顟B(tài)。他最杰出的代表作是以喬治為主人公串聯(lián)的短篇故事集《小城畸人》，最后一篇叫《啟程》，在看了、聽了、參與了那么多人的生活后，我們的主人公喬治·威拉德終于坐上通往芝加哥和紐約的火車，準備離開這個小城。一種比較可靠的猜測是：他即將去大城市實現(xiàn)自己的作家夢。那么坐在逐漸開出小城的火車上，眼前是舊日生活熟悉不過的風景，應該如何書寫喬治的內(nèi)心，如何給整部小說結尾呢？這么重大的時刻，應該激動萬分吧？然而，此刻閃過喬治腦海的既不是生命里那些重大的轉折，也沒有思考某些嚴肅而宏大的東西，甚至沒有想到母親的去世，而是——

“特克·莫斯利特早晨推著木板穿過主街；一個高個子、穿著漂亮晚禮服的女人，曾經(jīng)在父親的旅館住過一晚；夏天的傍晚，溫士堡的點燈人布奇·惠勒匆匆地走街串巷，手里拿著火燭；海倫·懷特站在溫士堡郵政局的窗邊，把一枚郵票貼在信封上?！?/p>

喬治走神了，火車開出溫士堡，小說結束了。這些瞬間有意義嗎？是深刻的記憶，還是美好的事物？好像都不是，僅僅是漫游在街上隨眼看見的東西。就像我看陽臺，天竺葵、文竹和臘腸，看傍晚，商店主人拉出桌椅吃飯，看陽光，照在咖啡店的白色蓬布上，看早高峰后，拖著菜籃的老人和遛狗的男人……漫無目的的東西匯成一片片印象，如同陽光穿過樹葉斑斑駁駁地映在地上那般隨意自然。

走路和讀書，都是閱看風景，讀書時，我為了尋求戲劇性的情節(jié)而蹦跳著越過那些平平無奇的句子，殊不知，漫步時，這些平平無奇的地方恰恰是我百走不厭的。當安德森寫喬治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也在走神，這些毫不特別的句子突然喚醒了我對生活的記憶，變得真實、美好無比。

作為中文系畢業(yè)的學生，《紅樓夢》竟然是最近幾年才開始讀的，以前根本不懂，為什么一頓飯漱口、洗手要寫，為什么小兒之間的生氣、斗嘴要寫，為什么寶玉這么婆婆媽媽的人會成為主角？現(xiàn)在懂了，人說《紅樓夢》寫了封建大家族的衰亡史，可是忽略這一點，恰恰是我閱讀最愉快、最回味無窮的時候。

當我漫步在走了一次又一次的街道上，常常會想起讀書的感覺，如同把一本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可能只是期待著下一個轉角與這樣的寶玉重逢：大正月里，對獨自看守燈火的麝月說“我在這里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不去，寶玉幫麝月篦頭?；蛘甙V看齡官蹲在地上寫無數(shù)個“薔”字，寶玉提醒齡官，不要寫了，下雨把身上都淋濕了。齡官轉回頭，以為是個丫頭，于是對寶玉說：“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寶玉這才覺得渾身冰涼，落湯雞似的跑回怡紅院。或者計算鳳姐協(xié)理寧國府后的起床、作息時間，發(fā)現(xiàn)她幾乎沒能合眼，正為她擔心力不勝任時，突然看見這么一句：“鳳姐兒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瞬間釋然帶來的快樂，也是瞬間對人之各異有了理解。會突然記起，后面寫賈蕓來賈府求職，求賈璉不成，求寶玉不成，終于搞清門道得見王熙鳳，鳳姐卻是連正眼也不看，只顧往前走，賈蕓一句話使鳳姐停下來，滿臉是笑：“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嬸來，說嬸嬸身子生得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嬸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晚的不知怎么樣呢。”鳳姐好強，喜夸，也喜歡說話做事伶俐的人，賈蕓當然求職成功。

走在路上的時候也是一樣，忙著左右張望，會遇見一個個神色各異的人。守停車位的嬢嬢遇見死活不交費的主兒，便聽見她指著車屁股破口大罵，這些脫口而出的語言是在學校、家庭等一切文明的環(huán)境中禁止的，可是那一刻聽來卻覺得無比生動，況且其發(fā)音和開口方式都使得所有字眼毫無阻礙地從身體中直沖出來，無比洪亮，無比解氣。某天逛菜市場，遇見過一位牙齒幾乎快掉光的奶奶，身形苗條，臉色紅潤，腳面前擺著兩提籮蔬菜，蒲公英、豌豆尖、皮條菜，陽光下閃爍著亮晶晶的水光，很新鮮的樣子，我忍不住停下來，上前撥弄兩把，奶奶利索地拿起一把菜舉到我眼前，說：“你瞧瞧嘛，偶家呢菜，綠茵茵、翠生生的呢！”真是使人快樂，兩個生動的形容詞不假思索地從沒了牙齒的口中蹦跳到我的面前，太為自己賣的菜自豪了，真是少見呢。我也見過一個相反的，某天接近傍晚才去大觀河邊買菜，已經(jīng)賣了一天菜的老板娘遞給我一個塑料袋，讓我隨便抓，我說：“不賣錢啦？”她說：“兩塊兩塊，亂賣啦，趕緊賣得，看得心煩！”還沒見過這么不要菜的賣菜人呢！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因寶玉本來是一顆石頭，由于不聽勸，才投胎賈府做了寶玉，所歷紛紛紅塵鐫刻于石頭之上。有意思的是，一僧一道警告的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可是石頭動了凡心，整本《紅樓夢》著墨最多的就是凡塵之中的各色兒女情長、聲色宴饗，如同普魯斯特在生命最暗淡的日子中回憶從前愛過的女孩、吃過的甜點、母親的吻一樣，即使生命的終點一無所有，生命的過程中也因這種種平常、瑣細、即興的細節(jié)而美麗，即便要了悟“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也要曾經(jīng)眷戀過、耽溺過，才會真正懂得。

先寫到這里吧，我要下克走走了。

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