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儒董仲舒說:“萬物載名而生,圣人因其象而命之。”(《春秋繁露·天道施》)這是他對人世間各種事物命名現(xiàn)象而做的一個猜想。這一猜想雖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但不能視為絕對真理,因為命名并非圣人的專利,凡人也可以,否則民間就不會有那么多異彩紛呈的俗語、俗名了。
本文所關注的是教育俗語的一種。在私塾中,學童因種種原因而有逃離現(xiàn)場的現(xiàn)象。平民百姓對此進行了命名,有稱“逃塾”或“逃學”,也有稱“賴學”或“懶學”,還有稱“躲學”的,叫法各不同,且常綴以“胚”“精”“賊”“狗”“鬼”等詞,形成了五個系列。
“賴學胚”與“賴學坯”
“賴學胚”一詞為世人所知曉,得益于胡適的整理。他以“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為由,鼓勵前輩及同輩寫自傳,并率先垂范,寫了自己四十年來的經(jīng)歷。在自傳中,他透露安徽績溪的民眾對經(jīng)常逃學的孩子有專門的稱呼。在他的同窗中,胡嗣昭和胡士祥就是兩位有名的“賴學胚”(《四十自述》),時隔多年后,對此他仍有深刻的印象。
無獨有偶,在吳語里也有同樣發(fā)音的稱呼,顧頡剛于20世紀20年代收集整理的《吳歌甲集》中就有記錄:“賴學坯,上灰堆;灰堆高,跌斷腰。”
不管是徽語,還是吳語,這稱呼原本是口耳相傳的,將其以文字著錄下來時,會遇見難題:該用什么字?而兩位前賢的用字又不相同,誰更準確呢?可以說,都準確,且各有所長,然都有遺憾。
在吳語里,“坯”字有“這一類樣式的東西”之意,主要用來表示鄙視,如將要燒的東西稱之為“燒坯”,如將要殺的東西稱之為“殺坯”;同時,這個字的本意是指沒有燒過的磚瓦、陶器等,后來泛指半成品,如毛坯、面坯兒等(《漢語大詞典》);此外,這個字還可以用來表示未成年人,像朱熹就用過,他說:“古者小學,已自養(yǎng)得小兒子這里定,已自是個圣賢坯璞了,但未有圣賢許多知見?!保ā吨熳诱Z類》卷七)但他略去了這個字的鄙夷之意。顧頡剛自然看中的是第一意。
胡適選用的是“月”字旁的“胚”,漢語里以“月”為偏旁的字,一部分是與天上的月亮有很大的關系,如朔、朝等,還有一部分是從“肉”演變而來,如肚、肘、背等,自然也包括“胚”字。許慎說“胚”字乃是“婦孕一月也”(《說文解字》),也可以認為是初期發(fā)育的生物體,后來演化為“粗具輪廓而尚未完成的器物”之意,如陶坯、瓷坯等。
繼顧頡剛之后,江蘇省立教育學院的林宗禮和錢佐元全面搜集江蘇民間歌謠,于1933年出版了《江蘇歌謠集》。他們在同屬吳語區(qū)的丹陽采集到相似的一首,即“懶學坯,鉆草堆,一蓬火,燒出來”(《江蘇歌謠集·金陵區(qū)》)。不知他們在歌謠轉錄成文字的過程中,有沒有考慮過這兩個字的區(qū)別,然后再確定;抑或先入為主,既然顧頡剛用的是,他們也就蕭規(guī)曹隨,加以沿用。斯人已逝,無從查考。
從具有生命體征的意義上言,用“月”字旁的“胚”顯然更準確;然從俗語或童謠的諷刺意義上言,用“土”字旁的“坯”似乎更傳神。可惜沒有一個字能夠融合兩者之長,可見文字有時是蒼白的,無法準確表達出語言的全部含義。
“賴學精”“懶學精”“躲學精”
蘇錫常滬一帶,是吳語區(qū)的核心區(qū),當?shù)孛癖姵3⒘晳T逃學的,或者逃學已成性的兒童稱為“賴學坯”之外,還有“賴學精”“懶學精”“躲學精”等其他稱呼。
張家港有“賴學精,偷瓜精?!洞髮W》背勿出,想象難為情”。(《河陽山歌集》)
江陰有“躲學精,買肉買半斤,精格肥精自家吃,骨頭骨腦請丈人”。(《吳歌戊集》)
浦東有“懶學精,頭里敲只小洋釘,書包摜拉屋頭頂,看見先生難為情”。(《上海浦東民間童謠選》)
浙江大部屬于吳語區(qū),所轄各縣市也將喜愛逃學、經(jīng)常逃學的兒童稱為“賴學精”或“懶學精”。
杭州有“賴學精,起五更,捉虱子,裹餛飩”。(鐘毓龍:《說杭州》)
寧波有“賴學精,偷懶精,看見老師難為情,眠床底下幽旦進”。(傅瑞庭:《寧波童謠》)
慈溪有“賴學精,偷慢青,慢青偷之喂小雞,小雞吃之生個蛋,作賴學精蟆嫫過過飯”。(童銀舫:《慈溪民間歌謠集》)
余姚有“賴學精,偷晚青,晚青偷仔飫小雞。賴學精,柯蜻蜓,蜻蜓打勿牢,賴學精跌一跤”。(錢百治:《余姚民間歌謠》)
紹興有“懶學精,炒面筋,面筋炒得藤藤韌”。(婁子匡:《越歌百曲》)
不過,到了浙南情況又有變化。而吳語區(qū)往北,過了長江以后,在江淮方言區(qū),民眾也喜歡將逃學兒童稱為“賴學精”,如揚州話就是,也有歌謠為證:“賴學精,打手心;打一百,跳上屋;打一千,蹦上天;掉下來,活‘抽簽’。”(《中國歌謠集成·江蘇卷》)
可見,“賴學精”的稱呼在華東地域是比較流行的。那么,“精”字怎么理解呢?舊時,不少中國民眾相信事物經(jīng)過天長日久會變化為精怪,如《白蛇傳》里有白蛇精和青蛇精,《封神演義》中有狐貍精、琵琶精、雉雞精,《西游記》中有白骨精、老鼠精、蜘蛛精、蝎子精等各種妖精??歼@個字的構成,許慎說:“從米青聲,擇也?!比绱?,它是一個形聲字。疑惑在于,米又如何能夠與精怪聯(lián)系在一起呢?想來從稻谷變?yōu)槊?,需要人力或物力予以加工;從糙米變?yōu)楹妹?,需要加以篩選,甚至挑選,同樣也需要耗費時間與精力;所留下的是最好的部分,也就是精華之意。可能在同類里面,這些妖精是最出類拔萃的,經(jīng)過了若干次的“劫難”、耗費了不少時間與精力才修成正果,故而以“精”字冠在其類型之后,是一種引申義的用法。當然,今人已知這些都是前科學時代的想象,也就難免帶有迷信的色彩。
“懶學賊”
浙江既有吳語區(qū),也有閩語區(qū),浙南尤其是溫州一帶,稱呼就有變化。據(jù)游止水言,當?shù)孛癖娤矚g將經(jīng)常逃學或逃學很久的孩子稱為“懶學賊”。他所知道的是,逃學兒童由于功課荒廢了一段時間,害怕先生責罰,索性就賴在家里不去上學,哪怕父兄打罵還是不去。家長無奈,只好請先生幫忙。先生就“叫三五個較大的學童,一起去捉拿”。這種辦法弄得動靜很大,“左鄰右舍人人皆知,極不光彩”(游止水:《清末溫州私塾》)。
這種辦法非溫州所獨有。湖南洪江也有,當?shù)胤Q為“坐雞籠”(熊純躍:《洪江的私塾》),就是找?guī)讉€年齡大、力氣大的學生,把逃學兒童裝進粗大的竹雞籠,然后抬到學塾里面來。
這種辦法連美國來華傳教的傳教士明恩溥也是知曉的,他在書中有所描述:“作者知道這樣一件事?!_學了,這個小孩死活不去上學。對此,就像大多數(shù)中國的父母一樣,這個小孩的父親實在沒有什么好辦法強迫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唯一可行的措施是,將小孩的手和腳捆綁起來,裝在一個籃子里,吊在扁擔上,由兩個人像抬一頭豬一樣抬到學堂里?!保ā吨袊l(xiāng)村生活》)
蘇州籍的畫家吳友如善于繪制社會風俗圖,其所繪《樸作教刑》描繪的正是私塾先生在責打被捉回來的逃學兒童。
這種辦法,盡管稱呼不一,但性質(zhì)是一樣的,都是羞辱逃學兒童。既然被認定為“賊”,自然可以毆打,也可以羞辱。此舉既帶有“公開表演”(??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的意味,也含有警告他人不要犯的意思。
“逃學狗”
從浙南再往南走,到了兩廣的客家,稱呼又變了。在客家話里,喜愛逃學的孩子往往被民眾稱為“逃學狗”。有好幾首民歌童謠反映此事,其中一首頗具情節(jié)感與畫面感,謠曰:
逃學狗,滿山走;走無路,爬上樹;樹斷椏,跌落水缸下;轉去到眠床下,阿媽捉來罵,阿爸捉來打,鄰舍圍來看,大家笑哈哈。(盛唐動漫:《客家童謠》)
“滿山走”是說逃學在外,怕被人撞見,于是滿山野亂走,可是隨后的邏輯似乎一下子又跳到了家前屋后,特別是樹丫、水缸和眠床之類,最后通過阿媽的罵、阿爸的打以及鄰人的看笑話來收尾。希望三者效果的疊加,能促使兒童轉變,努力向上,不要逃避學習。
從兩廣往西南方向行進,到了巴渝地區(qū),盡管路程頗為遙遠,但是稱呼未變,當?shù)孛癖娨彩窍矚g將逃學兒童稱為“逃學狗”。郭沫若幼時就得到過這種待遇,他對當日的“無可奈何”(郭沫若:《少年時代》)深有感觸,幾十年后再回憶依然如故。20世紀80年代,文藝工作者還在樂山采集到一首童謠:“逃學狗,逃學狗,逃到先生大門口,先生起板子打瘋狗,麻鴛篼抬起走?!保ā吨袊耖g文學集成·樂山市中區(qū)資料集》)細審之下,這首童謠有奇特的地方,如逃學應當遠離先生家,正像客家童謠里所說的“滿山走”,結果反而逃到了先生家門口,自然是免不了要挨一頓打了?!傍x篼”為當?shù)氐姆窖?,是指用粗篾絲編成的簸箕,這里又加了一個“麻”的限定詞在前,這是一種帶刺的毒草。大意是說挨打后沒有力氣走路了,只好用簸箕抬走,但也不是普通的簸箕,而是帶刺的,即便躺在里面,也會被刺痛,反正就是沒有好果子吃。
“逃學鬼”
在東北,民眾喜歡稱逃學兒童為“逃學鬼”?!皷|北二蕭”之一的蕭軍有幸得到過這種稱呼。他就讀的學校,名義上雖然是新式小學,可是家長并不完全相信新課程及教科書——“人、手、足、刀、尺……”被認為太淺了,要求給孩子加念《大學》《中庸》等,故而具有改良私塾的性質(zhì)。他是從村里的私塾轉來鎮(zhèn)上的學校的,里面既沒有熟悉的人,平時還要受大孩子的欺負,加以課程的無趣,他逐漸心生厭倦,開始想要逃學了。路上又遇到一位只掛名、不出席的同學,于是二人很快結成了逃學同盟。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蕭軍自以為很秘密的事,還是被同學察舉了,于是“逃學鬼,賣涼粉,打了罐子,賠了本”(《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在教室里響起來,感覺傷了自尊,就向他們丟去了硯臺,把教室玻璃打碎了,老師也知曉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他的父親。
最初見到這首童謠時,雖然淺顯易懂,但覺得不太理解,主要是它不押韻,直到后來見到黎錦暉在《紅鯉魚》中輯錄的“逃學鬼,賣涼粉兒,打了罐子,賠了本兒”才明白,蕭軍的回憶里略去了兒化音,可能對北方讀者而言,閱讀上沒有什么障礙,對于南方讀者就另說了。
直到今天,北方民眾仍是將逃學兒童稱為“逃學鬼”,如吉林開魯有一首很生動的童謠:“逃學鬼,喝涼水,老師一打一咧嘴?!保ā堕_魯歌謠》)河北承德籍的楊林勃聽過相似的童謠。她幼時逃學,被大姑知曉了,于是一邊聽著“逃學鬼,喝涼水,老師一問一咧嘴”(《心靈的筆記》)的歌謠,一邊被揪著小辮子去見老師??梢?,這個稱呼在華北和東北仍有生命力。
結 語
“胚”“精”“賊”“狗”“鬼”五大系列雖未能將逃學的俗語囊括殆盡,但犖犖大端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然可見。這五大系列下的詞匯,可以說都是蔑稱,都是貶義詞,都帶有諷刺的意味。正是社會學家戈夫曼所著重討論的,乃是一種“污名”(戈夫曼:《污名:受損身份管理札記》)。以這五個系列“污名”為起興句的童謠,那諷刺的意味又要上好幾個臺階,也就難怪性格本就火暴的蕭軍會操起硯臺砸向唱得最大聲的同學了,應該是覺得丟臉了。而“丟臉”和“會丟臉”正是蒙受污名者的主要心理現(xiàn)象。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些詞?先生和家長為何要默許孩子們說這些詞,甚至圍繞這些詞來編撰歌謠呢?肯定是看到了這些詞的一些作用,它們能夠促使部分孩子發(fā)生改變,此后再也不敢逃學了。當然,只是對一部分,尤其是對自尊心較強的孩子有作用,對那些逃學已久、全不在乎社會風評的孩子,這幾個詞,包括歌謠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為的。
對今人而言,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也就是說,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五大系列的俗語,它們的社會機制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是群體性的動物,渴望被周圍的人認同以及接受,不管周圍的人組成的是什么樣的群體。對于兒童而言,嘲笑譏諷的傷害力要遠遠高于直接的懲罰。正如美國社會學家伯格所總結的:“許多社會把譏諷用作控制兒童的主要工具——兒童順從并不是因為害怕懲罰,而是為了不被人譏笑?!保ā杜c社會學同游》)中國的民眾盡管沒有發(fā)掘及總結其中的道理,但從實踐中看到了它們的作用,故而就沿用了下來,久而久之,也就有點“日用而不知”了。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近代中國教育時間的譜系研究”(項目編號:BOA230225)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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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