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三澆”的早茶場景
“揚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干絲堆細縷,熟銅煙袋臥長苗,燒酒水晶肴”,"這是清代惺庵居士在《望江南》中描繪的揚州人吃早茶的情景,加料干絲的“咖位”也可見一斑。
30年前,與朋友去揚州游玩,穿過一條幽深小巷,尋到心儀已久的“富春茶社”,一落座我就吵著要吃燙干絲。在上海能吃到雞火干絲或蟹粉干絲,但沒有燙干絲。此物只在揚州、南京、泰"州等地的茶樓里有,這是蘇北地區(qū)食客們的福分。
我之所以對燙干絲有意,大約是受了周作人《喝茶》一文的蠱惑:“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熟,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jù)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學(xué)生們的習(xí)慣,平?!山z’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yīng)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p>
“富春茶社”的這道小吃確實在干"絲賽道上遙遙領(lǐng)先,豆腐干切得很細,
經(jīng)過沸水一燙再燙之后仍不失彈性,堆"在盤子中央仿佛一個微型的柴垛,上面"頂了一些蔥絲和開洋(蝦米,以下同)碎,形成“峣峣者易折”的畫風(fēng),用行
業(yè)術(shù)語來說就是“一柱擎天”。入口細嚼,干絲嫩滑而利爽,豆香味隱然而在,自行調(diào)配的醬油也是店家秘而不宣的核心"競爭力,咸、甜、酸、鮮、香,回味綿長。
店堂里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我們這幫子老饕便露出了“獠牙”,三丁包、
蟹殼黃、千層油糕、月牙蒸餃……來一"籠掃一籠,燙干絲也不到“麻油三澆”
就光盤了。知堂老人筆下描寫的“儀式感”在哪里?。课覜]見服務(wù)員提著油壺
圍著客人的桌子轉(zhuǎn)嘛!
揚州人會把干絲叫作“干子”。公輸于蘭女士就這樣寫過:“揚州人請尊
貴的場面上人,要煮干子,而相熟的朋"友多半選燙干子。相比煮干子,燙干子
便宜且清淡,揚州人朱自清就說:‘燙"干絲就是清的好,不妨礙吃別的?!瘽差^也最好不要雞火的而改為清鮮的浸酒開洋?!?/p>
一塊豆腐干變身千絲萬縷
后來見到一位曾在揚州餐飲行業(yè)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美食家,這位老兄強調(diào):“揚
州干絲的原料很講究,制作豆腐干的黃豆必定產(chǎn)自里下河地區(qū)。大白干到了富春的廚師手里則更加講究,批層、切絲,再用沸水反復(fù)燙6遍,少1遍也不行;"然后浸泡在溫?zé)岬那咫u湯里。早市開張,"水汽氤氳,眾聲喧嘩,客人起叫,師傅即從大盆里夾起干絲裝盤,頂上蓋一撮姜絲,移至大鍋邊舀起一勺沸水從上往下澆淋,讓姜汁味滲透到干絲內(nèi),然后潷去熱水,頂上再加開洋、筍末、香菜等,"澆上自行調(diào)制的醬油、麻油即可上桌。”
“關(guān)鍵就是"6"次套水和雞湯入味,這是其他茶樓做不到的?!边@位老兄還
不容置疑地說:“燙干絲的格調(diào)要比煮干絲高一級?!?/p>
我有一廚師朋友,入行40多年,"拿手絕活就是大煮干絲,而且富有創(chuàng)意:"雞火干絲、脆鱔干絲、蝦蟹干絲、禿黃"油干絲……我吃過他用西班牙伊比利亞
火腿做的西火干絲,拍圖曬到網(wǎng)上,引起一片尖叫。當(dāng)然,大煮干絲要做好也不容易?!白鰧W(xué)徒的第一天,師傅給我一把菜刀,兩只臉盆,一只臉盆里裝滿"了清水。師傅面無表情地發(fā)指令:菜刀"端平,把這只臉盆里的水搬到另一個臉盆里。要死,只知道勺子可以舀水,而"切菜刀是一塊光滑的平面,水留不住啊。"師傅也不多說,做了個示范,用刀一批,"一刀面的水就乖乖地移到另一個臉盆"里,居然滴水不漏啊。這一橫削功夫,"在業(yè)內(nèi)稱之為‘飄’”。
這天,他用了5個小時將滿滿一臉"盆的水“飄”到另一只臉盆,手酸到仿佛快斷了。練了"1"個月,師傅看看差不多了,就教他批豆腐干,一塊大白干四邊去皮,一開始批"4"層,然后批"8"層,"1"個月后能批到"24"層,再切成火柴梗"那般細,總共"1"000"多根,每根不能"斷?!拔沂掷锕Ψ蜃顓柡Φ臅r候,參加全國烹飪大賽,一塊大白干能批出"28"層,干絲可以穿過針眼,最終拿到冠
軍?!?/p>
有一次翻《隨園食單》,見雜素菜"單中有“蔣侍郎豆腐”:“豆腐兩面去皮,"每塊切成十六片,晾干,用豬油熬,清煙起才下豆腐,略撒鹽花一撮,翻身后,"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蝦米一百二十個";"如無大蝦米,用小蝦米三百個";先將蝦"米滾泡一個時辰,秋油一小杯,再滾一"回,加糖一撮,再滾一回,用細蔥半寸"許長,一百二十段,緩緩起鍋?!?/p>
這不就是大煮干絲的前世嘛!也許"后來的廚師發(fā)現(xiàn),豬油炸過的豆腐干彈
性是有了,但在嫩滑細膩上離初心越來"越遠,從此改切薄片為切細絲,也不再
油炸了。至于蝦米和蔥段的數(shù)量,也不知袁枚是如何計算出來的,這純粹是噱
頭吧。
當(dāng)干絲遇到了獅子頭
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寫到,煮干絲"可以加火腿、冬筍、蛤蜊、牡蠣等,也
不能多,多了喧賓奪主,就吃不出干絲的味道。在汪氏家宴菜單里,煮干絲出鏡的頻率很高。有一次汪老用煮干絲招待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等朋友,這一味也是聶華苓的鄉(xiāng)愁啊,結(jié)果居然連碗底的那點湯也被她喝掉了。
我在家里也做過幾次煮干絲,無非多花點時間,只當(dāng)筆耕時的工間操,一塊大白干也能批出六七層,切出兩三百根,用骨頭湯或清雞湯煮至入味,也可少加些火腿絲和開洋,味道還真不錯呢。
如果時間匆促,我就用開洋和黃豆芽煮干絲,出鍋前點少許醋,別有一種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家氣息,可以吃到碗底湯汁不留。
有一次朋友請我去一家淮揚菜館品鑒時令菜式,其中就有一道雞湯煮干絲。
廚師長早年在揚州茶樓出道,對煮干絲一味多有體會:“煮干絲的食材與口味都是平民化的,但要體現(xiàn)中國烹飪的精妙,必須讓每一根干絲都入味,但又不能煮得太久,否則容易糾結(jié)成團。”對的,不能久煮是經(jīng)驗之談,我以前做的煮干絲有結(jié)團現(xiàn)象,以為是上海的豆腐干品質(zhì)不行,原來是煮太久了。
這天我還吃到了一款三套干絲獅子頭,廚師長采用的食材并不復(fù)雜":揚州"干絲,五花肉切成肥瘦各半的小顆粒,高郵咸鴨蛋的蛋黃,金華火腿熬的濃汁,"還有雞湯,調(diào)味也簡單,就是蔥花、姜"米、紹酒、鹽等。操作過程如下":干絲用開水浸燙數(shù)"分鐘后換冷水浸泡,取出后用廚房紙吸干水分待用;五花肉切成小顆粒后加紹酒、蔥花、姜米、鹽拌勻,甩打上勁,即成肉糜,取一撮,包入咸鴨蛋蛋黃,搓圓,滾粘干絲,并用雙手反復(fù)拍打幾下,即成獅子頭,放入注有火腿汁和雞湯的燉盅中,保鮮膜封口,入蒸箱蒸至酥軟后取出,撤去保鮮膜,加入配菜即可上桌。
揚州干絲、獅子頭、高郵咸鴨蛋蛋黃三菜合一,清湯燉到位,第一口是高湯大煮干絲的味道,第二口是咸蛋黃獅子頭的味道,第三口是三種食材混合的味道,層次豐富,回甘綿長。
在泰州品嘗早茶三寶
去年秋天去泰州參加一個活動,次日一大早,一幫“吃貨”相約去吃早茶。
小街幽靜,陽光初照,金風(fēng)送爽,秋菊飄香,青磚花窗紅燈籠的老茶館里已經(jīng)食客盈門,當(dāng)?shù)嘏笥蚜λ]泰州“早茶三寶”——"燙干絲、魚湯面、蟹黃包。坐下后先喝一杯茶,見評書表演剛好開場,男女雙檔,繪聲繪色,英雄本色,兒女
情長。
泰州干絲在當(dāng)?shù)匾脖唤凶鳌安桀^”,"早茶必備,每桌必點。泰州茶客不容置疑地認為":泰州干絲勝于揚州干絲。一吃,在滑嫩軟糯方面確實更勝一籌。"泰州朋友還告訴我":泰州的大白干是用鹽鹵點的,質(zhì)地比較硬";揚州的大白干是用石膏點的,比較軟糯。泰州大白干一般厚2.7厘米,廚師用月牙刀將大白干橫削成厚薄均勻的20多層,此"般廚藝被稱為“飄”?!帮h”出的干絲長"短一致、粗細均勻、絲絲如縷、松松散散,"絕細者可穿過針眼。2008年,泰州干絲制作技藝被泰州市政府批準列入市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傳統(tǒng)技藝類。
與揚州干絲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泰"州廚師要將干絲投入堿水缸中浸泡片刻,浸泡時間和堿水濃度必須隨季節(jié)調(diào)整。老師傅入行數(shù)十年,早已天人感應(yīng),只可意會,不能言說。這個浸泡過程也叫“提堿”,提堿不夠,干絲外軟內(nèi)硬,口感不佳;提堿過度,干絲變爛,失去彈性。老師傅用手一捏,或用筷子在水中攪和一下,就能作出精準判斷。
泰州燙干絲也叫“五味干絲”,因為干絲中還加入了榨菜絲、香菇絲、姜絲、香菜葉和肴肉條。不過我覺得素直風(fēng)格的燙干絲更能突出干絲的原香,蒸至出味的開洋粒足夠賦予它不同凡響的風(fēng)味。
蟹黃包是用發(fā)面做的,面皮松軟,與死面做的灌湯蟹黃包不是一回事,豬肉與蟹粉、蟹黃炒成餡,裹進面皮里,一口咬開,湯汁噴涌,蟹香濃郁。遙想北宋年間,開封府有一種蟹黃包子,蔡京在府中大宴賓客,最后的主食就是一人一盤蟹黃包子,吃得大家“信口雌黃”。
十多年前我在開封的“第一樓”吃灌湯包子,也有發(fā)面做的蟹黃包子,麥香與蟹香混合,自有一種老鄉(xiāng)親的味道。泰州蟹黃包是不是從宋代的蟹黃包子演變"而來呢?沒人告訴我。
如果拿靖江的蟹黃湯包與泰州的蟹黃包相比,前者湯清皮薄,更對我的胃口,也不易吃飽。又想起上海城隍廟九曲橋邊“南翔饅頭店”的蟹黃小籠饅頭,玲瓏可愛,體現(xiàn)了上海人的生活方式,有一種極致的美。但無論何地,以蟹入餡只限于秋季,在冰箱里凍了百日以上的蟹肉蟹黃,終不脫令人生厭的腥味。意外發(fā)現(xiàn)這家茶樓也供應(yīng)秧草包,那么要一籠來嘗嘗。所謂“秧草”,就是上海人口中的草頭,學(xué)名叫“金花菜”“南苜?!?,上海郊區(qū)有草頭搨餅和鹽金花菜等鄉(xiāng)土美食,用草頭燒的菜飯也叫“咸酸飯”,就是用腌過的草頭加老咸肉燒的,鮮香至極。草頭在蘇北也被叫作“秧草”,種植相當(dāng)普遍,一時吃不完的話就曬干貯藏,青黃不接時用來燒肉、煮湯也是極好的。蘇中城鄉(xiāng),在立夏那天有一種食俗,要用芋頭和秧草制成煎餅來吃。生煸秧草當(dāng)然也是一道時鮮,色澤碧綠,柔軟鮮嫩,清口解膩。最普遍的是用新鮮秧草做純素包子,油要放多。一口咬開,餡碧綠生青,自帶清香,我喜歡這種鄉(xiāng)野風(fēng)味。
接下來每人又各吃一小碗魚湯面。魚湯面的精華在于湯,廚師將黃鱔骨和小雜魚油炸后炒成“魚松”,與筒骨等一起熬制4小時以上,湯色乳白,香氣四溢之時再加白胡椒粉去腥增香。有這碗濃稠的湯打底,魚湯面不好吃也難了。
據(jù)說這家店的枸杞頭燒賣和野菜麻球也是極好的,可惜時節(jié)不對,欠奉,留待下次再來吧。他家還有汪曾祺在文章里寫到的草爐餅,也是叫張愛玲起了好奇心而叫她姑媽買來一嘗的蘇南風(fēng)味,但我們實在吃不下了,只能帶幾枚回賓館當(dāng)點心。
我們喝的茶也有講究,融龍井之味、魁針之色、珠蘭之香于一體,泰州人叫"它為“福香”,倒過來讀就叫“享?!?,討個口彩。我仔細看了一下,店堂里果"然沒人單喝龍井或單喝魁針的,喝“福香”也許是泰州茶客日積月累養(yǎng)成的口味吧。
據(jù)說目前泰州的早茶館子已經(jīng)有1.5萬多家。文學(xué)評論家王干的祖籍在"泰州,他對故鄉(xiāng)的早茶文化之興這樣表述:“早茶文化的興起,正是對快餐文化的粗暴和簡單地抗議,也是對農(nóng)耕文明的懷念。當(dāng)我們信奉‘時間就是金錢’的快生活節(jié)奏時,快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等我們發(fā)現(xiàn)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并不全能用金錢來衡量時,慢生活就變得異常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