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寫了一篇《貴州真有夜郎村》刊登在《朝花周刊》上,沒有想到,這篇小文不但引起了上海讀者的關(guān)注,還引發(fā)了北方讀者的反饋。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文中寫到的貴州遵義桐梓縣的文人又給我打電話來了。
這位文人向我表示了不同意見。他說,葉老師啊,你這篇文章一寫,人家就認(rèn)定我們這里是妄自尊大的夜郎國故地了。引來了好奇的一觀究竟的讀者不說,一些游客也會隨著貴州井噴式的旅游發(fā)展蜂擁而至。這可怎么得了?你是明明曉得的,我們這里是“唐夜郎”,旅游大踏步發(fā)展之后,又稱為“李白夜郎”。李太白他老人家,遭貶謫到我們這里整整3年,寫下了20多首和夜郎有關(guān)系的詩……他一邊說一邊還給我隨口吟唱起來:“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
我連忙截住了他的話頭,說,前些年,學(xué)術(shù)界不是爭得不亦樂乎嗎,說李太白遭謫貶這事兒是有,但是他寫到的夜郎不是你們那里,是更為遙遠(yuǎn)的什么地方。這位桐梓縣專門研究人文地理的學(xué)者笑起來,就是這番爭論,爭得好?。∑渌饔虻纳蹲拥胤?,沒有一處是被稱作夜郎的。你想想,你也是文人,約你寫稿子的人也不少,你會提筆寫一個從沒去過的景點景區(qū)或者是鮮為人知的地方嗎?而且李白不只寫了一首詩,一寫就寫了20多首詩。爭論的結(jié)果是,我們這里的夜郎村(古代亦叫夜郎壩、珍州)被認(rèn)定真是李白被流放之地了。你想想,畢竟我們這里,1300多年來,偏僻是偏僻一點,可始終是叫夜郎的地方。
我笑了,那你為啥怪我寫了這篇文章呢?
嗨,對方又將話題繞了回來,你寫的是夜郎自大的夜郎,我們這兒世世代代的老百姓,從來只認(rèn)為是唐夜郎,只因今天的夜郎壩在唐朝時曾為夜郎縣城。除了有壩子,還有夜郎溪以及屈指可數(shù)的幾十處以李白命名的景點。我們這兒的夜郎,不是歷史上那個對漢使提出“漢孰與我大”狂言的夜郎王。他那是在漢代,我們這里是唐夜郎!葉老你走遍了貴州全省88個縣,應(yīng)該曉得,漢代提出問題的夜郎王在畢節(jié)那邊的赫章縣,聽說你也去過的,還寫過文章哩!
是的是的,我承認(rèn)到過被傳為古夜郎國所在地的畢節(jié)市赫章縣可樂鄉(xiāng)。那是一個較為平順的壩子。離赫章縣城就有足足60公里。說句實話,我那次去,在坎坷顛簸的山路上整整坐了半天的車,顛得渾身骨頭架子也要散了。我問,可樂這個地名有什么講究?當(dāng)?shù)嘏阃呐笥颜f,這兩個字由彝語果樂洛姆轉(zhuǎn)化而來,意思是較為平坦的中心地帶。故而也有人把這里叫作果樂的。
不要小看這地方,在古代它一度和今天的宜賓、成都、昆明齊名。秦朝時置漢陽縣??偠灾@地方曾是兵家必爭之地。夜郎王興就和包括漢族在內(nèi)的好多軍隊打過仗。出土文物中的許許多多兵器及古城遺址都是例證。那個同樣到過茅臺的漢使唐蒙,在出使到可樂時遇到的夜郎王就向他發(fā)問:漢孰與我大?從此給歷史留下了“夜郎自大”這個成語。直至今天,人們講起來還認(rèn)為是笑話,是不自量力,是目光短淺云云。即使夜郎國版圖最大的時候,也不過20萬平方公里,怎么可以和大漢相比?
不過,我那次去可樂,接觸到的可樂人、赫章縣的文人,另外有種說法。他們認(rèn)為,夜郎王當(dāng)然知道漢王朝的版圖比夜郎國大,他之所以如此發(fā)問,是料定這個叫唐蒙的漢朝使節(jié)并不曉得夜郎國究竟有多大,當(dāng)著夜郎王的面,唐蒙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在這個面見漢使的場合,夜郎王充分展示了其個人的魅力和聰明才智,讓唐蒙出了洋相。
我只是一個小說家,對這段歷史沒有研究,聽了他們眉飛色舞的解釋,采取的是主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的態(tài)度。
在品嘗非常有彝族特色的菜肴和點心時,他們特地介紹,遠(yuǎn)古時代的夜郎人吃的就是這種伙食。他們問我,好吃嗎?做得地道嗎?我便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
我品嘗過他們介紹的夜郎伙食之后,他們?yōu)榱俗C明這地方確確實實是古夜郎國的核心地帶,還給我講了一個又一個神話般奇妙的故事和傳說,并且領(lǐng)著我看了好幾處遺跡,還帶著我走進(jìn)了博物館。我在陳列柜中看到了夜郎將軍使用過的云雷紋柄的青銅劍,據(jù)說那是戰(zhàn)國時期的。還有勾兵戈秘冒和象征夜郎權(quán)力的銅鼓。我的小小筆記本上還記下了銅孔雀、銅牛燈等幾個夜郎古文物的名字。并不是我對這些文物有多少興趣,我心中盤旋的念頭是,可樂人包括今天生活在赫章縣城里的知識分子,他們?yōu)槭裁床⒉徽J(rèn)為夜郎自大是貶義詞,反而自始至終在向我申明他們是正宗的夜郎人后裔?并且覺得作為夜郎人,就得為自己的悠長歷史和傳承至今的文化而自傲?這情形,至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神秘的古夜郎引起過我無盡的幽思,好幾個可樂人還自信滿滿地對我說,你來過我們這里了,你一定看明白了,我們這里的百姓就是真正的夜郎。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