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究竟是怎樣一種學問?研究了它,究竟有什么用處呢?
這個問題,在略知學問的人,都會毫不遲疑地作答道:歷史是前車之鑒。
什么叫做前車之鑒呢?他們又會毫不遲疑地回答道:昔人所為而得,我可以奉為模范;如其失策,便當設法避免,這就是所謂“法戒”。
這話驟聽似是,細想就知道不然。世界上哪有真正相同的事情?所謂相同,都是察之不精,誤以不同之事為同罷了。遠者且勿論。歐人東來以后,我們應付他的方法,何嘗不本于歷史上的經(jīng)驗?其結(jié)果卻是如何呢?然則歷史是無用了么?而不知往事,一意孤行的人,又未嘗不敗。然則究竟如何是好呢?
歷史雖是記事之書,我們之所探求,則為理而非事。理是概括眾事的,事則只是一事。天下事既沒有兩件真正相同的,執(zhí)應付此事的方法,以應付彼事,自然要失敗。根據(jù)于包含眾事之理,以應付事實,就不至于此了。然而理是因事而見的,舍事而求理,無有是處。所以我們求學,不能不顧事實,又不該死記事實。
要應付一件事情,必須明白它的性質(zhì)。明白之后,應付之術(shù),就不求而自得了。而要明白一件事情的性質(zhì),又非先知其既往不可。一個人,為什么會成為這樣子的一個人?譬如久于官場的人,就有些官僚氣;世代經(jīng)商的人,就有些市儈氣;向來讀書的人,就有些迂腐氣。難道他是生來如此的么?無疑,是數(shù)十年的做官、經(jīng)商、讀書養(yǎng)成的。然則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亦是如此了。中國的社會,為什么不同于歐洲?歐洲的社會,為什么不同于日本?習焉不察,則不以為意,細加推考,自然知其原因極為深遠復雜了。然則往事如何好不研究呢?然而以往的事情多著呢,安能盡記?社會上每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報紙所記載的,奚啻萬萬分之一。一天的報紙,業(yè)已不可遍覽,何況積而至于十年、百年、千年、萬年呢?然則如何是好?
須知我們要知道一個人,并不要把他以往的事情,通統(tǒng)都知道了,記牢了。我,為什么成為這樣一個我?反躬自省,總是容易明白的,又何嘗能把自己以往的事,通統(tǒng)記牢呢?然則要明白社會的所以然,也正不必把以往的事,全數(shù)記得,只要知道“使現(xiàn)社會成為現(xiàn)社會的事”就夠了。然而這又難了。
任何一事一物,要詢問它的起源,我們現(xiàn)在不知所對的很多。其所能對答的,又十有八九靠不住。然則我們安能本于既往,以說明現(xiàn)在呢?
這正是我們所以愚昧的原因,而史學之所求,亦即在此。史學之所求,不外乎搜求既往的事實;加以解釋;用以說明現(xiàn)社會;因以推測未來,而指示我們以進行的途徑。
往昔的歷史,是否能肩起這種任務呢?觀于借鑒于歷史以應付事實導致失敗者之多,無疑的是不能的。
其失敗的原因安在呢?列舉起來,也可以有多端,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偏重于政治的。翻開二十五史來一看(從前都說二十四史,這是清朝時候,功令上所定為正史的。民國時代,柯劭忞所著的《新元史》,業(yè)經(jīng)奉徐世昌總統(tǒng)令,加入正史之中,所以現(xiàn)在該稱二十五史了),所記的,全是些戰(zhàn)爭攻伐,在廟堂上的人所發(fā)的政令,以及這些人的傳記世系。昔人稱《左傳》為相斫書;近代的人稱二十四史為帝王的家譜,說雖過當,也不能謂其全無理由了。
單看了這些事,能明白社會的所以然么?從前的歷史,為什么會有這種毛病呢?這是由于歷史是文明時代之物,而在文明時代,國家業(yè)已出現(xiàn),并成為活動的中心,常人只從表面上看,就認為政治可以概括一切,至少是社會現(xiàn)象中最重要的一項了。其實政治只是表面上的事情。政治的活動,全靠社會做根底。社會,實在政治的背后,做了無數(shù)更廣大更根本的事情。不明白社會,是斷不能明白政治的。所以現(xiàn)在講歷史的人,都不但著重于政治,而要著重于文化。
選自《中國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