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考掘與生命的復歸

內(nèi)容提要：和鄧一光最早的深圳系列小說相比，他近年同類題材的寫作有兩個顯著的變化：由偏重敘寫當下的生活轉向注重歷史的考掘，尤其是深圳史與嶺南近現(xiàn)代歷史的考掘，在歷史的視野中觀照當下；敘事空間和敘事視野也明顯擴大。此外，鄧一光通過互文寫作等形式實現(xiàn)跨文類的資源整合，形成跨學科的思維方法和觀察視野，將城市與更為復雜的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為城市書寫引入或建構具有當代性的復雜思維模式和系統(tǒng)思維模式。他在更新城市文學上做出了重要的嘗試，也取得了不容忽視的實績。

關鍵詞：鄧一光 博物學 跨學科 深圳系列 嶺南史

和鄧一光最早的深圳系列小說相比，他近年同類題材的寫作有兩個顯著的變化：由偏重敘寫當下的生活轉向注重歷史的考掘，尤其是深圳史與嶺南近現(xiàn)代歷史的考掘，在歷史的視野中觀照當下；敘事空間和敘事視野也明顯擴大，由寫深圳到寫嶺南，既在嶺南的視野中看深圳，也在世界的視野中看嶺南。深圳史有別于深圳城市史，作為一座在改革開放中快速形成的城市，深圳的城市史是短暫的，而深圳史可進行更漫長的追溯，也可以作為談論、分析問題的框架。嶺南的近現(xiàn)代史，更是文學的富礦，有待作家們從不同的角度入手予以考掘，以多樣的寫作美學予以表現(xiàn)。

鄧一光此類創(chuàng)作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當屬《人，或所有的士兵》。在這部篇幅宏大的長篇小說中，鄧一光回到歷史深處，把目光投向香港保衛(wèi)戰(zhàn)，以倔強的認知意志深入到一個地獄般的世界的內(nèi)部，以史實和虛構相結合的方式呈現(xiàn)戰(zhàn)爭如何扭曲人性，如何把人拋入非人的境地，也反思戰(zhàn)爭如何借助國族、文明之名而獲得合法與正義的假面。

鄧一光的短篇小說《深圳自然博物百科》同樣注重歷史的考掘。其中有兩點頗為值得注意：一是深圳史的考掘與呈現(xiàn)，二是自然史或博物學視角的融入?！渡钲谧匀徊┪锇倏啤分袑懙揭粋€名叫行洛水的現(xiàn)代舞舞者。他從小就有些孤僻，不善言辭，所幸在舞蹈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語言”，找到了個人和世界的連接路徑。他正處于藝術生命最好的時期，卻因為新冠疫情的發(fā)生、舞臺表演活動的停止而失去最為寶貴的三年。在這個過程中，他持續(xù)地陷入抑郁甚至是失常的狀態(tài)。他對世界失去了信心與希望，不斷地被懷疑、焦慮裹挾。朋友送的一株香莢蘭——他給它起了名字叫晨曦，則成為他情感的寄托、對話的對象，甚至，就是他朝夕相處的家園。疫情管控解除的第二天，晨曦戲劇性地死去了。為了和晨曦有一個莊重的告別儀式，也為了讓個人能夠在自然之地中得到護佑，他最終走向了深港邊界無人區(qū)的原始谷地，打算在那里埋葬晨曦。

正是在那個山谷中，行洛水出現(xiàn)了聽幻覺，聽到了很多歷史人物的聲音。這些人物，大多與深圳史或嶺南近現(xiàn)代史有關。這一歷史視野的融入，雖然對于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來說不是絕對必要的，但是對于鄧一光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體性來說，又非常關鍵。它使得鄧一光近期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有一個總體視野，并且在合而觀之的時候能實現(xiàn)意義的增殖。

單就《深圳自然博物百科》這篇小說而言，最為值得注意的，是博物學或自然史視角的引入?！安┪飳W”這個詞是晚清時期在西學沖擊與日語影響下對“Natural History”所做的中文翻譯?！癗atural History”蘊含著對所有自然事物進行探究之意，在中文語境中又被譯為“自然史”。博物學是一個包含甚廣的學科，在17至19世紀堪稱“大科學”，如果參照今天的學科分類，大概包括植物學、動物學、礦物學、天文學、地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內(nèi)容。在《深圳自然博物百科》這篇小說中，博物學視野或自然史視野有很多方面的體現(xiàn)。

首先，這并不是一篇小說常見的名字，之所以取這樣的名字，和南兆旭的博物學著作《深圳自然博物百科》有關，兩者有非常明顯的互文性。鄧一光小說中對這部著作的介紹，也包括對南兆旭的介紹，增加了這篇小說的博物學色彩。這篇小說的整個書寫過程，也充滿博物學的旨趣。比如小說開頭就寫到一個生于病毒時代的三歲萌娃得知不用去做核酸了，可愛的游樂場被拆除了，立馬驚恐如失去陰暗石穴的大鯢，哭得驚天動地。諸如此類的人與動物、植物的對比或關聯(lián)，還有對動植物的描寫，在這篇小說中隨處可見。

深圳史或自然史等歷史視野的引入，對于《深圳自然博物百科》這部小說來說是重要的。歷史是認識得以發(fā)生的、必不可少的語境，也是認識人的非常重要的維度，人天然具有歷史性。正如約翰·G.T.安德森在《探賾索隱：博物學史》所談到的：“歷史是故事——記錄了真實的人做過的真實的事，以及這些事對他們自身和我們產(chǎn)生的影響。如果你對一個事件發(fā)生的背景一無所知，就很難真正理解這個事件；如果你對一個人生活的世界有些概念，便能更好地理解他為什么會有某種所思所行。歷史之所以如此引人入勝，是因為歷史就是我們。歷史是小道消息。歷史是野蠻的、溫柔的、啟發(fā)的、壓抑的、有趣的、諷刺的，但從不是無聊的。我們來自一條無限長的人和事件組成的鏈條，也是這鏈條上與未來相扣的一環(huán)。”①此外，深圳史和自然史視野的融入，拉開了觀看問題的時間距離，拓寬了視野，從而導致行洛水本體感受的改變。

在深遠的時間中去理解人的存在，有兩種可能。一是望遠皆悲，即發(fā)現(xiàn)人終究是要死的，人在當下的欲念、努力，等等，最終都會化為烏有。二是如果能夠望得更遠，在更深遠的時間中去看個人，也可能發(fā)現(xiàn)積極的可能性，即發(fā)現(xiàn)個人和自然、社會等有更為深層的聯(lián)系。站遠了看，個人眼前的悲歡，往往會變得相對不那么重要，也相對容易接受。在《深圳自然博物百科》中，疫情的切近經(jīng)驗是令人痛苦的，行洛水就非常痛苦，而當他在漫長的歷史時段中去看，這一切似乎又變得相對容易承受了。他獲得了新生，或者說，獲得了另一種對待生活、看待得失的態(tài)度。得失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似乎從失重、失神的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了，生活所應有的實感也回來了。

歷史視角的引入，尤其是自然史視角的引入，甚至還帶來了世界觀的改變。這篇小說充滿對身體與靈魂、生與死的思考。借助自然史的視角，它思考并表達了生命的復歸這一問題。我們可以看到，行洛水最終決定離開舞臺，打算去舞蹈學校教孩子跳舞。他從昔日泥淖般的虛無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復歸于他的本性。他承認了人生的局限和時間的不可逆，又不再為悲觀和虛無所裹挾，而是決定務實地、積極地往前，行動起來。透過自然史的視角，行洛水意識到，他和晨曦都將復歸于自然。晨曦的生命已無可避免地終結，可是，在行洛水的理解中，晨曦會進入輪回，會再度活過來，就像自然界無數(shù)的生命一樣?！白匀贿@件事情的前提并非是它擁有一個或幾個超拔的永生者，而是它擁有生命世世代代的繁衍能力。他無法用語言向這個世界做出表達，又錯過了身體與世界最好的組合機會，但他可以從另外一個種子的胚芽中重新出生。”這是行洛水對自然的理解。這意味著，行洛水雖然還活著，但是由于他的想法和內(nèi)在精神改變了，他彷佛獲得了新生。在那個山谷中，在帶著自然史的視角和晨曦告別后，屬于行洛水的時間仿佛不一樣了，它進一步加深、折疊。處于時間中的行洛水依然活在當下，又似乎超越了當下。

在山谷中的行洛水實際上是在一個復雜的時間網(wǎng)絡中來認識生，認識死，認識困境也認識意義。自然史或博物學為行洛水提供了另一個看待世界的視角，提供了一個看待現(xiàn)代人生活困境的框架，提供了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案，甚至可以說，提供了另一種存在論尺度。經(jīng)常置身大自然，或是經(jīng)常和植物打交道，會傾向于認為生與死并非絕對，更不是二元對立的存在，在自然界當中似乎并沒有什么是真正死去的，而是各種形式的生命都在更新。相比于生死，更新更能體現(xiàn)自然界的真實狀態(tài)。所謂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轉變。引入自然史的視角后，行洛水對生命的認識也與此相近。個體生命只是相互聯(lián)系的生命圈中的一員，只是相互聯(lián)系的生命鏈中的一環(huán)。個體生命注定會消亡，這是存在的有限性，可是，生命圈和生命鏈又是無限的。行洛水也意識到了，不管是植物的生命，還是他作為人類個體的生命，都在更新、承繼或輪回當中。由此，他也就能相對看淡個人的生死與得失。

自然史的視角，還有助于走出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有助于意識到人和植物之間、人與自然之間存在復雜的聯(lián)結，存在“對話”的可能。行洛水和晨曦的“對話”，看似不可能，是非理性的行為，其實未必如此。哲學家、人類學家托比·李思就從疫情對人類的影響中得到啟發(fā)，主張把人放回自然之中，從而實現(xiàn)對人的重新定位。他認為，我們并非生活在人類世，而是生活在微生物世；新冠肺炎疫情提醒我們，從病毒的角度來看，我們與其他宿主沒有什么不同。李思還認為，新冠疫情作為大型“無差別事件”對“現(xiàn)代性的本體論”提出了質疑?！艾F(xiàn)代性的本體論”的前提在于，人類作為自然界中唯一有理性思維能力的存在，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事實上，人類應從作為自然一部分的角度重新思考自己，努力形成“以地球而非種族或物種為中心的‘我們’的觀念”，從而解決現(xiàn)代社會所存在的種種問題。②即使不作這種相對激進的思想推演，僅僅是注意到人和自然的深層關聯(lián)，也是有積極意義的，正如王蓉蓉所指出的，“引導人類關注自然的聲音，將人類的注意力導向信任和依托自然之運行，這是人類給自己的一份禮物。它賦予人類一種宇宙觀，捕捉破滅希望背后的激情，將人類引向轉化，經(jīng)由這蛻變?nèi)瞬拍茏罱K實現(xiàn)自己的使命。莊子教導我們，人類作為自然共存者而非憑空存在者，是能夠將那深層的相互聯(lián)系感發(fā)揚光大的”③。

在鄧一光的這篇小說中，家園也是一個關鍵詞，或者說，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家園也是鄧一光的小說和南兆旭的博物學著作構成互文的一個連接點。南兆旭這部著作的獻詞為“獻給我摯愛的家園”。南兆旭的著作和他的工作方式，也包括鄧一光的這篇小說，都提醒人們注意，除了從政治、經(jīng)濟的角度去理解深圳，生態(tài)或自然也是重要的路徑。除了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層面的魅力，豐富的植物和獨特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是深圳作為美好家園的重要方面。

在鄧一光的小說中，家園的問題，還可以放在另外的視野中進行思考和談論。尼采、海德格爾等思想家在對現(xiàn)代社會的凝思中，都強調無家可歸是人類的基本生存處境，鄧一光在他的深圳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一再思考這一境地，一再強調人重新扎根的必要，也一再肯定人為此所作的種種努力。鄧一光主張每個個體，都應該努力地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認為家園意識依然是人生活的重要問題。他筆下的人物，也許會深陷絕境，會有掙扎，但他們拒絕認為無家可歸是必然的現(xiàn)實。相反，他們應該嘗試通過各種方式來尋求生命的安頓，讓個人有自己的存在之家。行洛水也是如此。他們也會失敗，但是這種意志和精神，以及相應的行動，使得他們成為現(xiàn)代生活的英雄。

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書寫現(xiàn)實，也是鄧一光的《深圳自然博物百科》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渡钲谧匀徊┪锇倏啤匪幚淼念}材是高度現(xiàn)實化的，寫法則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深圳自然博物百科》的主人公是一位帶有抑郁癥傾向甚至有些精神失常的人。他從小就不善于與人交流，對語言和語言方式缺乏信任，舞蹈是他表達痛苦、欲望與掙扎的方式。而類似的“不正常的人”，正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所看重的書寫對象。超現(xiàn)實主義者在“不正常的人”身上看到了如下的可能：他們敢于背叛傳統(tǒng)，能解放精神潛能，在無意間探索并表達著精神尚未為人所熟知的種種可能。因此，他們偏重書寫這樣一類人物，或是在寫作中模仿這類人物的思維方式。比如布勒東和艾呂雅在《無暇的觀念》中就模仿并表現(xiàn)了各種精神錯亂的狀態(tài)。

夢幻敘事或仿夢敘事，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常用的表達方式。超現(xiàn)實主義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往往注重表現(xiàn)夢幻與欲望。超現(xiàn)實主義者認為，處于睡與醒、潛意識和意識之間的狀態(tài)，恰恰是人的真實表現(xiàn)。布勒東在《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中就提出，要把夢和現(xiàn)實兩種表面看來十分矛盾的狀態(tài)融合為一種絕對的現(xiàn)實，并且這就是超現(xiàn)實。《深圳自然博物百科》的主體部分，也正是一種仿夢敘事。這篇小說主要寫行洛水的內(nèi)心景象，以及他和晨曦之間的對話。小說一開始就營造一種超現(xiàn)實的敘事氛圍，晨曦就被賦予了擬人色彩，是行洛水對話的對象。生活與夢幻、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從一開始就不著痕跡地融合在一起。小說開篇寫行洛水在音樂中打坐，慣于冥思，已暗示他容易有情緒的問題。接下來更是直接寫他種種心緒的波動。經(jīng)過層層鋪墊后，行洛水在山谷里埋葬晨曦時遇到大風，出現(xiàn)聽幻覺，就顯得順理成章?！渡钲谧匀徊┪锇倏啤芬猿F(xiàn)實主義的手法表現(xiàn)了疫情給人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用夢幻敘事來展現(xiàn)真實。疫情造成了親密關系的喪失，也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行洛水和晨曦之間的種種，不免讓人想起疫情時期流行的段子——在這樣的時期，和花花草草說話是正常的行為，無須擔心患了精神病。鄧一光寫出了人可能陷入的既孤獨又孤單的狀況，直面了現(xiàn)實。他又選擇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來展現(xiàn)這種現(xiàn)實，從而讓小說的敘事起到陌生化的美學效果。

在鄧一光近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中，《在地下》非常適合和《深圳自然博物百科》放在一起進行對讀。

這首先體現(xiàn)在，《在地下》和《深圳自然博物百科》的主要人物具有家族相似的氣質?！暗叶对切邼男℃?zhèn)少年，不聰明，沒有出色的能力，有時候會犯點小錯誤，把事情搞砸。因為這個，他一直有點緊張，不愛說話，童軍和少年時期沒有朋友，中學畢業(yè)后只考了個?？?，讓父母失望，連向暗戀女孩表白的機會都錯過了?！雹芎汀渡钲谧匀徊┪锇倏啤返男新逅粯樱叶睹舾袃?nèi)秀，和周圍世界格格不入。不過，這兩篇作品在人物書寫上也有鮮明的差異?！渡钲谧匀徊┪锇倏啤钒汛蟛糠值钠加迷诹诵新逅砩?，主要講述行洛水的遭遇；《在地下》則在寫狄二岸的同時，也注重人物群像的勾勒?！对诘叵隆分饕獜牡叶兜囊暯侨フ归_觀察和想象，他的身份被設定為深圳地鐵的志愿者?！对诘叵隆芬矎牡叶兜囊暯浅霭l(fā)，寫了不少生活在深圳的人：非常勞累、缺少睡眠、對收入不滿意的地鐵保安，家里有兩三個孩子、經(jīng)濟壓力巨大、同時有著一份或兩三份工作的中年婦女，在地鐵里哭泣的女孩，學藝術出身、無法適應職場規(guī)則而選擇漂泊、像“香莢蘭葉”一樣瘦弱的憂郁青年，想要洞悉世事、被生活深深傷害的中年男人“明白哥”，有遠大志向卻平庸、無法有遠大前程的青年，和南兆旭一樣真實存在的現(xiàn)實人物胡野秋……對這些人物的書寫，有的描述相對詳細，有的則非常簡略。他們都是巨型城市深圳中的一員，是獨特的“這一個”，也是一類人的、有普遍性的代表。

和《深圳自然博物百科》一樣，《在地下》同樣注重歷史的考掘，并且?guī)в絮r明的博物學色彩。這種鮮明性首先體現(xiàn)在，小說引入了兩個在地質學上非常重要的概念和視角：人類世和深時。

人類世通常被認為是人類對地球產(chǎn)生了不可逆轉的影響的時代。2000年，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在一次會議上偶爾提及“人類世”一詞，這個帶有現(xiàn)場即興發(fā)揮性質的詞成為這次會議的熱議話題。會后，保羅·克魯岑對這個詞繼續(xù)加以研究，發(fā)現(xiàn)湖泊生態(tài)學家尤金·施特默曾創(chuàng)造了這個詞，并被他的同事和學生加以使用。隨后，保羅·克魯岑和尤金·施特默聯(lián)系，共同在《IGBP通訊》上聯(lián)合發(fā)表了這一名詞。2002年，保羅·克魯岑在《自然》雜志發(fā)表了一篇僅一頁的文章，使得該名詞得到更為廣泛的關注和討論。保羅·克魯岑并非地質學家，但他公開宣稱全新世己經(jīng)結束的說法，推動著人類世成為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也成為近年來不同學科的熱議話題。深時則是一個地質概念，是塑造地球地質事件的時間尺度。這個尺度非常巨大，對人類的理解與想象會構成挑戰(zhàn)，但同時，也為人類的理解打開新的認識空間和認識尺度。

寫作《在地下》時，鄧一光既保留了人類世和深時的時間尺度，又將它們進一步空間化：在人類世和深時王國之間形成對比。狄二岸雖然和周圍世界顯得格格不入，但是他具備出色的想象力，能夠穿行于不同的世界，比如穿行于人類世和深時王國。小說的開篇就寫到，深夜，狄二岸的保安舍友們熟睡后，狄二岸便安靜地啟程，離開人類世而返回深時王國：“狄二岸來到大鵬半島的四代火山遺址，從這里開始了他當晚的旅行。他獨自穿過岬灣海岸掛滿?？蛯涌紫x的海蝕崖，從那里折返，通過生物遺骸沉積而成的鹽礦，依次去了咸頭嶺和大黃沙、屋背嶺和九祥嶺、紅花園和鐵仔山的地下遺址，它們分別是新石器時期、商代和漢代人類活躍過的地方。狄二岸在那里見到一些新朋友。他沒有和他們打招呼。用不著。他們以后會認識。不過，他雙手抄在褲兜里，閑適地在元代人類活動過的樓村悠悠散步的時候，見到三位在那里度假的老朋友，德國人郭士立、瑞典人韓山明和德國人黎力基，他們?yōu)槔璧摹兜驴娃o典》詞性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幾近翻臉。狄二岸禮貌地在他們面前站定，問候了三位長者，順便問了黎先生，他失蹤的妻子是否回到了他的身邊。”⑤

和《深圳自然博物百科》一樣，鄧一光在《在地下》中也注重引入一些與深圳歷史有關的人物或事件，比如德國人郭士立、瑞典人韓山明、德國人黎力基。他們都是傳教士，都在深圳有過停留。在跨文化史、全球微觀史的意義上，他們的過往經(jīng)歷，也是深圳歷史的一部分。⑥而正如上述段落所展現(xiàn)的，鄧一光賦予了深圳歷史以廣闊的景深。

《在地下》接下來的書寫，同樣沿著不同的歷史視野而展開，既有非常典型的對城市生活的思考，同時也有超越性的注視。鄧一光一如既往地關注城市的問題，關注當下生活的問題，試圖寫出當代城市生活的復雜性：“城市并不愛所有人，它在崛起時不光托起了目光如炬的財富者，也陷落著無數(shù)打拼者的無效夢想，在地下行走的人們大多屬于后者。他們是城市里人數(shù)最多的疾群，城市故事里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因為有了地下，他們可以懷揣不放棄的殘夢，搭乘一匹鋼鐵快馬，在黑暗中一往無前地向前奔跑，穿越刀鋒生活，哪怕距離災難只有一寸。”

鄧一光對城市的理解超越了二元對立式的思維局限，不是單純地認為城市生活是好的或是壞的。與此同時，他也試圖站在更高的視角，即小說中所說的“深時王國”的視角，省思人類世的種種局限，思考人類文明的成就與風險、洞見與盲見。

拉開距離去看，我們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人類的成就。比如在《人類時代》中，黛安娜·阿克曼就以詩意的筆觸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請展開豐富的想象力，想象著我們?nèi)祟愂侨绾伍_始的——先是半直立的猿類，在樹上悠閑地打發(fā)了部分時光；之后成為一群衣不蔽體的游牧狩獵者和采集者；而后成為有意識種植谷物的護衛(wèi)者，以令人費解的緩慢速度挑選出適宜的谷物，這一進程持續(xù)了上千年；接著搖身變?yōu)橛赂业霓r(nóng)民和森林砍伐者，建造了棲身之地，并獲取了更加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隨后變成村莊和城鎮(zhèn)的建造者，村莊和城鎮(zhèn)的出現(xiàn)讓溝壑縱橫、精耕細作的農(nóng)田黯然失色；緊接著成為制造者，創(chuàng)造出蒸汽機（一種不同于馬力、牛力或水力的異常豐富的動力源，不會受到健康狀況或天氣的影響，不會受到位置的限制）等發(fā)明；之后變?yōu)樾袠I(yè)經(jīng)營者、苦力者和大企業(yè)家，搬遷至距離工廠更近的地方，這些工廠出現(xiàn)在像蜂窩一樣的城市里，位于一望無際的主要農(nóng)作物（如玉米、小麥和大米）的田地旁和成群的關鍵物種（主要為牛、羊或豬）的周邊；最后成為熙熙攘攘的大都市的建造者，大都市周圍是農(nóng)場減少、森林萎縮的郊區(qū)；然后在強烈的群居沖動的驅使下，成群結隊地涌入散發(fā)著希望氣息的城市。在那里，我們?nèi)缤⒙涞乃y珠子一般，流動著聚集在一起，最終合并成為一個個巨大的、堅固的文明球體?！雹哌@段話，可以看作是對人類文明濃縮而詩意的描繪，動人心弦。而在浩瀚無垠的時空面前，人類的成就和得失，又總是有不斷進行重新估衡的可能與必要。這也是鄧一光在他的深圳系列小說中嘗試處理的。比如在《在地下》中，他引入了1993年深圳清水河倉儲區(qū)大爆炸這一歷史事件，也把胡野秋等深圳的文化名人寫進了小說中。其中寫到，這次大火引發(fā)了兩次大爆炸。當時有六個過氧化氫罐離大火僅三十米，如果第三次爆炸發(fā)生，必將引爆附近八個儲量超一千噸的液化氣罐、十八節(jié)液化氣槽罐和加油站，威力是廣島原子彈的兩倍，破壞力也更大，大半個深圳特區(qū)將會成為廢墟。好在那天，有三千多個男人沖進大火現(xiàn)場，用兩百多噸水泥鋪出了一條隔離帶，這樣才阻止了大火的繼續(xù)蔓延和悲劇的擴大化。通過對一個城市的危機時刻的回望，鄧一光把省思從對城市文明的思考引向了對人類文明的思考?！对诘叵隆分羞€寫到馬斯克在試圖造超級高鐵，一旦造成，出行的時間會進一步縮短，從深圳到北京僅需兩個小時。這種速度的提升會帶來很多便利，同時也可能讓人喪失很多。比如喪失慢所帶來的種種故事、美學和可能。從深時的時間角度看，人的生命是何其短暫，從宇宙的空間角度看，人類則渺小如塵埃。那么，我們該如何估算其中的得失呢？鄧一光并沒有試圖把讀者引向簡單化的、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試圖營構一個復雜的問題境域，讓人據(jù)此去展開思考。

鄧一光的深圳系列小說，還有鮮明的互文性。作為短篇小說的《深圳自然博物百科》和南兆旭的同名博物學著作構成互文關系。在這篇小說中，鄧一光明確地談到南兆旭及其著作，這種互文的形式，可稱之為顯性互文?！对诘叵隆?，則在有意無意之間，與英國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的非虛構作品《深時之旅》構成互文關系。《在地下》雖然沒有提及羅伯特·麥克法倫及其《深時之旅》，但是它們都涉及對深時和人類世的討論，也都試圖探討關于地下的哲學和美學。兩者構成隱性的互文關系?；ノ氖址ǖ娜谌耄c作家在寫作上的探索有關，涉及作家的寫作方法層面的問題。同時，這種寫作也指向作家如何介入時代、如何通過寫作和現(xiàn)實形成互動等問題。鄧一光深圳系列小說的寫作，是一種注重向內(nèi)考掘的寫作，也是一種注重向下考掘的寫作。

我在一篇談論鄧一光的深圳系列小說的文章中曾談到，鄧一光有一種從高處俯瞰生活的智慧。在他的筆下，人既是屬于城市的，又是屬于自然的和宇宙的。鄧一光及其筆下的一些人物，會從自然的、宇宙的視域來打量世俗世界，打量世俗的城市生活。⑧鄧一光之前的一些關于深圳的短篇小說，蘊含著皮埃爾·阿多所說的“俯瞰事物的體驗”：“俯瞰事物的體驗可以讓人想象一種內(nèi)心的視覺，飛越大地與凡間?！雹徇@種俯瞰的體驗是從天上看地上的視角，而在《在地下》等小說近作中，鄧一光則增補了從地下看地上的視角。這兩個視角，在鄧一光的寫作中所起的作用，是大致相同的：都使人們可以從普遍性的視野出發(fā)去看待事物，在巨大的時空尺度中去觀看城市與文明，去省察城市與自然。而在認識論、在美學的意義上，從地下看地上的視角又增添了新的維度。正如羅伯特·麥克法倫所指出的，在人類文化史中，人們似乎對地面以下的空間抱持著長久的憎惡，出于各種原因，人們總想回避地面之下的事物，地面之下由此成為認識論和美學的反面或暗面。但麥克法倫主張，黑暗也可能帶來洞察，向下挖掘也可以通向啟示。⑩在《深時之旅》和《在地下》中，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麥克法倫所說的不無道理。

鄧一光近期的、以《深圳自然博物百科》《在地下》為代表的深圳系列小說，為理解深圳的歷史提供了不同于其他作家作品的視角，也開顯了一種可能——短篇小說也可以探討宏大的主題，而不必只是書寫小情小緒。

《在地下》對人類世及其相關問題的書寫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人類世和深時，為這篇小說提供了一種觀看城市的新視角，也帶出了一系列新的主題。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人類世自出現(xiàn)以來就具有多學科特性。各個領域的自然科學家，連同社會科學家、人文學者、文藝評論家、藝術家、新聞工作者和社會活動家很早便意識到地球正在發(fā)生一些奇怪的變化，并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地球是如何以及為何變化的。從這些角度來看，曾經(jīng)無邊無際、豐裕富饒的地球已變得局限、污濁并趨于陌生化?！?1雖然經(jīng)過十五年的討論和探索，國際第四紀地層學小組委員會決定，人類世目前還不會成為地球地質時間表上的正式紀元，但毫無疑問的是，人類世及其相關的概念已經(jīng)跨出了地質學的視野，成為有著廣泛影響的文化概念。鄧一光對人類世、對深時的問題與方法的引入，為書寫深圳構建了不同于以往創(chuàng)作的思想景深和文明景深，在面對相同的、相似的題材中構建了個人的寫作方法和敘事美學。在城市文學的典型視角中，個體的自我困境，是思考的中心議題，而在人類世、在深時的視野中，人類是作為一種整體力量而對地球產(chǎn)生影響，相應地，人類全體與全球困境之間存在著許多不確定的聯(lián)系?！对诘叵隆穼嶋H上同時思考這兩方面的問題，也同時開顯這兩方面的問題。鄧一光將城市與更為復雜的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為城市書寫引入或建構具有當代性的復雜思維模式和系統(tǒng)思維模式。他在更新城市文學上做出了重要的嘗試，也取得了不容忽視的實績。

[本文系廣東省社會科學研究基地、深圳市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深圳職業(yè)技術大學深圳文學研究中心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美]約翰·G.T.安德森：《探賾索隱：博物學史》，馮倩麗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頁。

②[加拿大]托比·李思：《從人類世到微生物世》，《走出人類世：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哲思》，宋冰編著，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版，第22頁。

③王蓉蓉：《道的時刻：全球性大流行病時期的無奈、樂與柔韌》，《走出人類世：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哲思》，宋冰編著，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版，第140頁。

④⑤鄧一光：《在地下》，《收獲》2023年第6期。

⑥蔣榮耀曾撰文對這些人物在深圳的經(jīng)歷進行勾勒和描繪，具體可參見蔣榮耀：《1840 年代， 洋人的深圳“朋友圈”》，《深圳商報》2016年6月12日。

⑦[美]黛安娜·阿克曼：《人類時代：被我們改變的世界》，伍秋玉、澄影、王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73頁。

⑧李德南：《他們都是造物主的光榮——論鄧一光的深圳系列小說》，《南方文壇》2015年第3期。

⑨[法]皮埃爾·阿多：《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皮埃爾·阿多與雅妮·卡爾利埃、阿爾諾·戴維森對話錄》，姜丹丹譯，上海譯文出版社版2014年版，第200頁。

⑩參見[英]羅伯特·麥克法倫：《深時之旅》，王如菲譯，文匯出版社2021年版，第10—15頁。

11[美]朱莉婭·阿德尼·托馬斯、[英]馬克·威廉斯、[英]簡·扎拉希維茨：《人類世：多學科交叉研究》，譚亮成、王甜莉、車乒譯，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頁。

[作者單位：廣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