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2月6日中午12點30分,《哪吒2》上映9天已經(jīng)以超57.75億元的總票房,正式登頂中國影史票房冠軍。
本次訪談于電影上映20天前,以下是餃子的講述——
現(xiàn)在我等待《哪吒2》上映時的心態(tài),與第一部有些不同。雖然都是忐忑,但第一部的忐忑是如果那時作品不成的話,團隊可能就活不下去了?!赌倪?》獲得認可,我是很開心的,但這種開心其實挺短暫,因為馬上別人的期待就來了。所以,到了第二部,我的忐忑主要是因為壓力,既然觀眾給了第一部這么高的認可,如果第二部沒做好,對不起觀眾怎么辦?我會經(jīng)常想這些問題。
我是個盡量自律的人,因為神經(jīng)比較脆弱,所以要求自己早點睡,但搞創(chuàng)作的人常常睡眠不好,心里面總有事兒,一定會焦慮。這段時間也是如此,要么中途醒,要么就醒得早,目前還有一些收尾的工作沒做完,比如一些宣發(fā)的物料還在抓緊制作中。
從2015年開始做《哪吒1》算起,這些角色已經(jīng)跟隨我10年了,哪吒在我心中的形象越來越鮮活,當動畫師無法理解他的時候,我會自己上,畢竟是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自己最了解。作為導演,在制作過程當中最難的事兒,就是讓別人理解自己的想法。有時候,我感覺已經(jīng)說得很清晰了,但為什么他想出來是另外一回事兒,他怎么不懂我呢?
動畫和實拍不一樣,很多動畫師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的表演訓練,所以這方面是比較欠缺的。我就得把一些細節(jié)表演出來,這是讓動畫師了解我的想法最方便的途徑。
《哪吒2》里70%的內(nèi)容,我都表演過一次。就拿一段哪吒開心的表情來說,比如哪吒在申公豹他爹面前念順口溜的那一段,因為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是契合的,所以申公豹他爹覺得是好詩,讓所有弟子都向哪吒學習,這個時候哪吒聽到表揚后的反應,動畫師就有些拿不準,他們做的一些方向,我覺得都不夠出彩,主要是做得有些臉譜化。
其實哪吒在這時的情緒是有許多種的,當聽到表揚的時候,首先得有一種吃驚在里面,他沒想到說我是來降妖的,這些妖居然還表揚我,咋回事?然后還有竊喜的情緒,因為他從出生起就很少受到別人的表揚,所以遇到了真心的表揚,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兒。但又由于和對方是敵對的關系,所以他又有種想把這些情緒藏起來的想法。像這樣幾種情緒摻雜在一起表演才會有層次,但一開始動畫師可能理解得比較簡單片面,就只表現(xiàn)其中一種,我就自己表演了一段這種偷摸著高興然后有點不好意思的感覺,讓他們參照我的表演。
但這個也是雙刃劍,有時候自己進入了一個既定思維了,感覺就應該這么來,如果別人弄出來的時候不是那么個味道,就總覺得不太對。當然,我也在不斷地提醒著自己要警醒,萬一別人的選擇是更好的也說不定。
兩部《哪吒》制作都花了5年,倒不是特意定這么長時間,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我總是感嘆,當時做第一部也是年輕,不管不顧,先挖了坑再說,導致第二部填坑的難度陡然增高,編劇也用了更久的時間。
大的方面我倒不擔心。《哪吒1》里,看似哪吒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實現(xiàn)了對命運的初步抗爭,但沖突沒有那么容易消解,畢竟改變命運絕對是很難的事兒。按照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他遲早會和更廣闊的世界發(fā)生碰撞。
但在一些具體呈現(xiàn)方式上很讓我頭疼,一開始的時候我腦袋里就是一團糨糊,要面對不少很棘手的問題,比如其中之一是關于規(guī)則的,三大龍王要怎樣跟東海龍王形成這種張力,讓他們既能夠幫東海龍王去對付陳塘關,同時又有一定可控的自主,能夠作出背叛東海龍王的決定呢?
這比較麻煩。這幾個龍王其實是一種借勢的關聯(lián)狀態(tài),我要怎么安排劇情,才能讓另外三個龍王的命門即便被東海龍王完全掌握,但也能跳出東海龍王的掌控?
等于說,怎么讓他們一邊被別人卡住脖子,一邊又能夠跳出這種卡脖子?
一開始我覺得這是個死結(jié),無法達到。這規(guī)則怎么制定,怎么想都想不通。我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在有些人看來可能是在發(fā)呆,比如我會躺在地板上看著天花板,就這么一直想,到最后,慢慢地就想到,能不能通過虛空裂爪的設定,就是能夠割開一道口子,把他們傳送到其他地方去,并且保證有鎖鏈相連,連著能夠控制他們的命門,又因為遠在千里之外,無法掌控到他們具體的行蹤,最后用跟別人達成交易的方式解開了鎖鏈。這一下就全部貫通了。
找到出路的那一瞬間很爽,我都忘了那個時候怎么突然有的靈感,似乎所有的難題都是這樣,只要不斷去思考一個問題,久而久之在某一個瞬間,在一片混沌中搭上線了,然后一下就給想通了。人類解決所有難題其實都是這個套路。創(chuàng)作多了之后,漸漸地我就發(fā)現(xiàn),過程雖然是艱苦的痛苦的,但它總有出路。痛苦的過程就在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靈感,得持續(xù)地去經(jīng)歷痛苦。靈感一定會有,但它不知道什么時候來。
從一團糨糊里尋找各種排列組合,找各種突破,搭建人物關系、故事構架,這個階段持續(xù)了大約兩年時間。這些都還好,因為這些坑都是自找的。
對我來說最難割舍的東西,是《哪吒2》里的所有人物,他們背后都有非常豐富的人物小傳和故事,共同構成了《哪吒2》里體系龐大的世界觀。所以,每一個角色我都很在乎。當初創(chuàng)作《哪吒2》的時候就樹立了這種觀點,就是要打破成見,讓每個角色都不能是刻板印象,或者是工具人,都得非常鮮活,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歷程。尤其是反派,他的動機,他的價值,他的追求,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站在所謂的反派的角度來說,他做的每一件事兒也是符合自己心中大義的,哪怕背負罵名,他做這事兒也覺得值得。
所以,對我來說,最難的是把時長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因為動畫制作更像是一個線性的流程,中期制作無法反復,所以要第一時間作出取舍,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心結(jié),這種舍棄確實讓我很心痛。只能說,留下來的都是精華部分。
編劇的工作結(jié)束之后,接下來的難點,就轉(zhuǎn)移到怎么樣讓別人明白我的想法,和怎么樣激發(fā)別人的創(chuàng)作能力上。
開始分鏡的時候,我們找了很多國內(nèi)頂尖的分鏡師,但也遇到了一些問題。一些分鏡師看了交給他的那個段落時,都打退堂鼓了。他們覺得簡直無從下手,這要怎么畫?但我又是個不會妥協(xié)的性格,我們不圖快,只圖好,因為觀眾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讓我們可以動用最好的資源去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我們一定要把資源用到極致,要對得起觀眾。
所以,第二步磨分鏡的時候很慢,比第一部還慢,每一個角度畫好了之后,我感覺“可以,這樣挺好”,但總會反復問,“能不能更好?”然后就會不斷嘗試。這跟第一部不同,第一部是抓重點,其他的差不多就行,那個時候成本受限,不能拖太久,團隊會被拖死,而第二部希望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做到最好。
這種預期,就導致從中期測試開始,尤其幾個復雜鏡頭,就沒有說是能夠幾個月或者一年就能完成的。分鏡師不知道這東西該怎么畫,因為他都沒見過,其實連我們自己都沒見過。
比如有一場大戰(zhàn),場景里有上億的參戰(zhàn)者,很多人覺得很震撼。其實我們一開始并沒有去計算多少人,而是從畫面的感受來反推,要用多少人數(shù)填充在那個場景里面才合適。那是海天之間的大戰(zhàn),當全景拉開,再多的人填進去,都覺得很渺小,所以就得用更大的數(shù)量級去填充,最后就一發(fā)不可收,直接頂?shù)接布艹惺艿臉O限范圍。
這種宏大和氣魄,也是第二部里需要關鍵表現(xiàn)的東西。最難的是摸索的過程,而不是說看到別人怎么做了,再去復刻。之前我看過的作品里的仙界大戰(zhàn),很多是平鋪一片云,參戰(zhàn)者在云層上奔跑,本質(zhì)上還是和常規(guī)的人類作戰(zhàn)一樣,是平面上的戰(zhàn)斗,但我覺得得打破這種框架束縛,神仙們都能飛了,不是應該像鳥群一樣嗎?
所以,我心目中的大戰(zhàn),本身就是一個三維的結(jié)構,兩邊都是數(shù)量龐大的魚群或者鳥群,它在Y軸上是自由的,并不是只有X和Z軸,是一個三維空間,我想讓它呈現(xiàn)出來一種視覺的新鮮感,一定要刺激與震撼。
分鏡出來后,動畫師、特效師也一起進入,討論說這東西這么復雜,要怎么落地。這個過程中,也走過了很多彎路,不斷試錯很多遍,才找到了一條確定的方向。結(jié)果,在制作的時候,又會遇到比如說硬件吃不消或者畫面的質(zhì)量提不上去之類的問題,導致我們推翻了原來的思路,重新找另外一條路。
所以,好多鏡頭一直沒有得到答案,直到最后我們要交片之前才得到答案,但這個也不一定是最終答案,只是我們在僅有的人力資源、硬件資源和時間資源的可控范圍內(nèi)所能得到的最佳答案。
我原先提的標準,是一個大家達不到的標準,得先去夠,然后我們再看極限在哪兒。這也是動畫的想象力所在,必須給觀眾看沒看過的東西,不然沒新鮮感。這種突破帶來的快樂也是巨大的。后來我們看到一些成品畫面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不虛此行,一些人甚至感動得掉眼淚。如果不逼,大家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厲害。
算下來,2年編劇,3年制作,這都已經(jīng)5年了,所以留給后期的時間其實不多了。不過有了前面的探索,加上有一些后期工作在前面也涉及了,比如燈光、渲染、合成之類的,所以后面的確定性會稍微強一些。
不過,吐槽壓力最大的也是后期的同學。因為前面花的所有時間,都要從他們身上擠出來。前面的時候會想著說,反正后面還有補救機會,但到了后期是真沒時間補救了。一方面,他們要達到足夠的效果,一點都不能打折,另一方面,時間又給得越來越少。為了更好的效果,大家跟著一起熬。
許多一起做“哪吒”的小伙伴,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共事10年了。
當時做《哪吒1》的時候,留下來的也是最純粹的一批人,他們真的是想做心目當中最好的動畫作品,我們的出發(fā)點是一樣的。既然大家的價值觀和努力方向是一樣的,這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們留下來,我都不需要做一些說服工作,聰明人是不需要說服的,聰明人自己會做選擇。
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挺難的,但大家并沒有崩潰放棄,我們?nèi)w的創(chuàng)作人員都特別認同它,特別單純,一門心思只是想把它給做好,而不是只把它當成一個賺錢的項目。這個純粹的心態(tài)特別重要,所以雖然大家磨起來很痛苦,但都對這個項目足夠有信心,也對我提的這些意見足夠的包容,所以這些難而正確的事情,還是非常執(zhí)著地做了下去。
這5年來,作為創(chuàng)作者本身,我也有了一些變化,感覺更純粹了。有了第一部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會更加不急不躁,會更耐得住。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我是單線程的,不想一下子干太多的事兒,就想把眼前這一件事兒做踏實、做好了。我也有完美主義強迫癥,不做好的話,它就是老掛在心里面。對我來說,腦子里想著這事兒,手上干著那事兒,就很難受,很內(nèi)耗。
其實,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一個自我懷疑的人,我從來就沒自信過,哪怕做出了《哪吒》也是一樣。因為只有不斷自我懷疑才能夠進步,每一次都要突破極限,每一部作品都不能保留任何實力,每一次都得全力以赴,這種壓力是會帶來痛苦。但現(xiàn)在我不內(nèi)耗了,我善待這個痛苦,我和它和解了。我覺得一直冥思苦想解決的出路,不驕不躁,總會有答案。當你知道一定熬得出來,就不會那么痛苦,你會善待它,包容它,接納它,這就是個過程。
我有一種死磕的性格,有時候也想過是不是別死磕了,或者就這么算了之類,但這種時刻經(jīng)歷多了之后,就不會當回事兒了。生命不就是這樣的嗎?人類的基因底層就決定了要經(jīng)歷長久的痛苦,才能獲得片刻的歡愉,這是誰都沒辦法打破的圈。而且一個人也不可能去長久地歡愉,因為這樣閾值會越來越高,
無論是多巴胺還是內(nèi)啡肽,都會需要更大的劑量??梢哉f,痛苦多、歡樂少是人的常態(tài),所以只要看清了客觀規(guī)律,就不會糾結(jié)了。
《哪吒》系列動畫電影的命題是反抗命運,但命運到底能不能改變,本身就是一個復雜命題,哪怕開一場辯論會,正方反方也是辨不出結(jié)果的。可能有些人覺得,對于命運,再怎么努力也改變不了,然后選擇了收縮,這是另外一條路。其實這兩條路沒有對錯之分,只要你相信自己的選擇,不要內(nèi)耗,那兩個選擇都是自己的選擇,也都要承擔失敗的代價。
但我相信命運可以改變,所以選了動畫這條路,一直在踐行我的選擇。我的初心是興趣,只不過運氣比較好,市場和興趣正好結(jié)合了,這樣一來,當興趣真的變成了事業(yè),就算消磨,也會消磨得慢一點。
有那么一句話,所有的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哪吒也會激勵我,他身上一定有我的一些性格、想法的映射,與此同時,對于我想干干不了的事兒,哪吒是可以幫我去干的,因為他更極致,更張揚,更純粹。
能與哪吒相遇,我挺感激。這些年我的白頭發(fā)變多了,但沒有刻意去管,反正人都會老,但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很幸運。對于動畫創(chuàng)作,最終還是要不斷地尋求突破,不斷地生長,我認為這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我沒想過退休,因為如果不干這事兒,生命就會衰敗得很快。我希望能一直做動畫,哪怕到生命最后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