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對我而言是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存在,它不是印于腦海中的具體形象,而是停留在書頁里的一種詩意境界。其山曰“瑯琊”,山水相映,風(fēng)光秀美,我們可以體味歐陽修《醉翁亭記》的記述,可以看看那山那水,卻不適合真的去坐亭對飲,沉醉忘歸,如此未免有點(diǎn)東施效顰了。其水曰“西澗”,春潮帶雨,野渡孤舟,韋應(yīng)物對于《滁州西澗》的描繪,每每讀到都給人以不知何年何地,卻又似曾相識的遐想。如果不是詩題說明在滁州西郊,我真覺得所寫是我家鄉(xiāng)的無名野河,地域雖不同,但其中的詩意卻是相通的。若再說人,自然會想到吳敬梓,其所著《儒林外史》是杰出的現(xiàn)實(shí)主義諷刺小說。這本書擱于案頭,閑來翻閱,不僅讓人贊嘆吳敬梓的“儒林軼事施羅筆”,更有對“稗說長傳一部書”的無限感慨。關(guān)于滁州的山、水和人,就這樣跟那些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一道賡續(xù)于傳統(tǒng)文脈,傳承千年至今。直到友人邀請我到滁州,說這里地處江淮分水嶺,是最佳觀星地,要搞一場文人雅集,大家一起看星星。我才從書頁里的文學(xué)滁州抽身出來,走進(jìn)現(xiàn)實(shí)的滁州。
我們夜晚在瑯琊閣設(shè)下茶桌,擺上當(dāng)?shù)氐陌謇?、核桃、紅柿,還有池河雪片糕、天長甘露餅,沏上一壺太平猴魁,品茗夜聊,靜待頭頂?shù)囊箍辗毙情W爍。從住所乘車到這里只需二十分鐘,坐下來才知竟是瑯琊山頂。歐陽修說“環(huán)滁皆山也”,真到了滁州,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并不高,海拔只有三百米,有點(diǎn)像丘陵。但一想到劉禹錫在《陋室銘》中開篇即說“山不在高”,心里立刻釋然。我們看待自然山水,萬不可苛求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那樣就失去自然的本意了。
一個朋友剝開板栗,邊吃邊說:我喜歡安徽。我們佯裝好奇,讓其說說原因。朋友說,我們平日自詡文化人,那么就以我的書房為例。先說我所用的紙,中國的造紙術(shù)誕生于東漢,蔡倫在洛陽造紙,但真正把紙做得好的,以至于天下似乎只有一種紙,那就是安徽的宣紙。我所用的硯,是一方清代的抄手式歙硯,中國有四大名硯之說,但最著名的還是肇慶的端硯和歙縣的歙硯。而我所用的墨,是安徽的徽墨,這幾乎是別無選擇的選擇,不僅現(xiàn)代徽墨受人歡迎,古徽墨還成了可以拍賣的收藏品。我書桌上還有一塊石頭,扣之鏘然有聲,你們已猜到了,是安徽的靈璧石。如果走出書齋,放松心神,我最喜歡聽的戲是安徽黃梅戲,韻味悠長,自然甜美,既有現(xiàn)代口語的簡潔明快,又有傳統(tǒng)詩詞的古典韻味。更令人稱奇的是,我們假若想逃離城市,追求返璞歸真,回老家農(nóng)村蓋一幢新居,會發(fā)現(xiàn)設(shè)計建筑圖紙時唯有皖南民居的白墻灰瓦最合心意。就算我們留在城里打拼,那么仍然無法擺脫安徽文化的影響,因?yàn)榛丈堂烂煜侣劇?/p>
另一個朋友端起茶盞,輕輕旋轉(zhuǎn)幾周,似乎想讓茶湯與吹拂而過的晚風(fēng)相融,然后邊品邊說,你這套詞兒說得真好,替安徽代言,現(xiàn)在我說說滁州。我來自淮河上游的信陽,滁州友人曾到我那里看淮河,他想看看淮河從哪里來,如同每個人都想尋訪自己的老家故地?;春邮侵袊乩戆鎴D上的一道平坦的分界線,說它平坦,因?yàn)樗穆洳钪挥惺畮酌?,而且主要在上游。淮河在信陽是一條小河,流經(jīng)安徽后匯入沙潁河、淠河、渦河,才逐漸壯大成一條大河。因?yàn)楹拥缆洳钚?,淮河幾乎是平鋪于豫皖蘇平原,雨季水流一瀉而下,中下游大地遂成汪洋,這也是淮河水患的原因所在。友人看到信陽境內(nèi)的淮河,河道干涸,河床暴露,到處是采砂船挖的沙坑,看上去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他極為痛心,質(zhì)問我說,你們怎么把淮河搞成這樣?我無言以對,仿佛治理淮河的責(zé)任在我,都是我造成的,由此倒令我感受到滁州友人深切關(guān)愛自然的拳拳之心。說到這次到滁州,友人邀請我們來看星星,這里面隱含的意味與他看淮河的心情如出一轍,首先說明滁州人熱愛自然,只有親近自然的人,才會注意到看似尋常的星空,其實(shí)是一種珍貴的存在。其次說明滁州人喜歡浪漫,我們今晚在瑯琊閣品茗夜談就是例證,只有喜歡浪漫的人,才能想到邀請朋友一起看星星,一道看風(fēng)景,這種行為無疑是賦予尋常生活以情感和溫度。三是滁州人如此仰望星空,那么其心里潛藏著什么?我覺得凡是仰望星空的人,都心懷夢想。滁州人的這些精神特質(zhì),使我對滁州的未來充滿美好期待。
這時有當(dāng)?shù)毓媚锉硌莨?jié)目,唱一首《鳳陽歌》。她身著羅衫,自擊小鼓,邊舞邊歌。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花鼓走四方。她的動作輕盈飄逸,歌聲質(zhì)樸動人。如果在平日聽曲,我們可能不會去字斟句酌地琢磨。但這個晚上不同,聽著聽著,有人發(fā)出疑問,是對唱詞本身的不解。鳳陽出了個朱皇帝,本該是引以為傲的事情,況且明初時期政治清明,經(jīng)濟(jì)繁榮,為什么反倒說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呢?鳳陽人唱這種曲子,從邏輯上講不通,從道理上也說不明。是啊,我們?nèi)笺蹲×?。而《鳳陽歌》是傳唱已久的名曲,它的唱詞自然不能輕率置喙。我們向滁州友人求教,友人說,這確實(shí)令人費(fèi)解。他致電給當(dāng)?shù)匚氖烽L者,一番刨根問底,終于得到答案?!而P陽歌》成曲于清代,人們大約不滿當(dāng)時的苛政暴稅,卻又不敢直接吐槽統(tǒng)治者,只能拿鳳陽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朱皇帝來指桑罵槐。如此解答,入情入理。只是唱詞流傳后世,人們?nèi)羰切乓詾檎娴脑?,朱皇帝的這口黑鍋,就不背也不行了。
星星出來了,在靜謐的夜空閃耀。友人說,星光照亮夜空,文化照亮靈魂??上疫@個平日忽略星光的人,連北斗七星都無法分辨,看雖看了,卻不得要領(lǐng),真是愧對這滿天星辰啊。
責(zé)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