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天,德旺老漢在汶川廣場,在一群人的腳底下,彎腰,撿起了一張女孩的身份證。
德旺老漢小時候家窮,沒趕上上學(xué),只在秀竹村上了三個冬天的掃盲班。身份證上的名字、地址他是認得的,這個丟失身份證的女娃娃叫金小小,住在北京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1982年出生,和他的女兒秀娃正好同年。如果不是那場汶川大地震,德旺的外孫女都該小學(xué)畢業(yè)了,秀娃也該給他生了外孫。德旺老漢瞅著身份證上生動甜美的笑臉,心里又親切又難過,復(fù)雜的感情就像他工作時切割鋼筋的聲音,讓人感到刺痛刺痛的。
今年虛歲62歲的德旺,在那場地震中婆娘沒了,女兒沒了,外孫女沒了,母親沒了……姐姐德花在地震中失去了雙腿,他命大,只在大腿上留下一個大疤。地震過去十多年了,德旺擦了擦眼淚,實際上他已經(jīng)淌不出眼淚了,地震那年就流干了。
沉默寡言的德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那場地震中失去了生命,甚至可以說連尸骨都找不到,活著就是幸運的。德旺老漢后來搬到山下,住在政府蓋的房子里,政府給他安排了工作,在汶川新縣城一個建筑工地干切割鋼筋的活兒,德旺老漢有的是力氣。
工地的工資足夠他生活的,日子過得好不快活。本來德旺不抽煙不喝酒的,是秀竹村頂好的好男人,秀竹村的女人都夸德旺,訓(xùn)斥自己家的男人時常把德旺作為榜樣掛在嘴巴上,張嘴就是,你瞅瞅人家秀娃阿爸,不喝酒不抽煙,掙錢都交給婆娘,不操心的婆娘怎么會難看?你們要是像德旺一樣省心,屋里頭的女人為啥子不好看。德旺被夸贊得多了,心里也喜滋滋的,特別是秀娃娘,把德旺更加寶貝得不得了,從外頭干活回來,飯就端到桌子上,連洗臉水都端得好好的,德旺很受用。
撿到身份證的那天,德旺在工地干完活,看時間還早就去廣場上溜達。廣場上人來人往,有很多外地人來旅游,這些人,德旺一眼就能認出來,汶川本地人德旺也能一眼認出來。德旺并不喜歡熱鬧,去廣場上溜達的時間也不多,他嫌廣場上聲音太吵,六十多歲的人了,也該耳根子清凈了。德旺準備再干幾年就回村里養(yǎng)老,村里空氣好,還能種菜養(yǎng)豬,畢竟自己的親人都在村里,埋在大山的下面。
很多人的腳從這張身份證上踩過去,德旺還看見身份證被一只穿尖頭皮鞋的腳踢翻了過去,翻騰了一個跟頭之后落在了旁邊的草地上。德旺就坐在廣場旁邊的草地上。女孩的笑臉引起了德旺的好奇心,首先應(yīng)該說這張笑臉特別像女兒秀娃子。德旺的心不自覺地抖了一下,綠色的草叢映襯得這個女娃的笑臉很好看,德旺忍不住抬起屁股,把手臂伸了過去。
貳
還有這么巧的事,女娃和女兒秀娃子同年,好像長得也特別像,秀娃的眼睛也是這么一笑起來就細長細長的,臉上的酒窩也一個樣,不笑都能盛滿蜜罐子。德旺的手抖動了一下,把身份證貼在了胸口上?;氐郊?,德旺迫不及待地再次拿出身份證,左看右看了一會兒,心里嘀咕著,這個身份證的主人怎么會粗心大意把身份證弄丟了呢?還是北京人呢?德旺拿出老花鏡盯著身份證上的地址,確定沒有錯之后,德旺忍不住著急起來,這個女娃子身份證丟了該多著急呀,不行,我得去廣場等這個叫金小小的女娃子。于是,德旺趕緊扒拉了一碗中午吃剩的飯菜,急急忙忙地往廣場去了。
傍晚的廣場,人比上午少了一些,但是依舊很熱鬧,跳廣場舞的多了起來。五月的傍晚,天氣很舒服,穿著一件長袖的單衣剛好,德旺席地坐在廣場的草地邊上,如果那個丟失身份證的女娃子回來找,他一定會第一眼認出來。廣場舞音樂換了一曲又一曲,直到最后一曲唱完,天已經(jīng)黑透了,德旺依然沒有等到來找身份證的女娃子。沒有辦法,德旺只好從草地上爬起來,坐得太久,德旺的腿有點發(fā)麻,他趔趄著腳步彎著腰試著走了兩步,腿麻的感覺才稍微緩解了一些。微黃的路燈下德旺的身影拖得長長的,賣花的女娃娃從他的身邊走過。女娃娃說今天是“520”,意思就是“我愛你”,問他要不要買花送給屋里頭的婆婆。德旺不曉得什么是“520”,一枝玫瑰10元錢,為了讓女娃娃早點回家,他把女娃娃手里剩余的玫瑰全買了。女娃娃高興地給德旺鞠了一大躬,德旺拿著玫瑰說孩子快回家吧。女娃娃興高采烈地跑遠了,德旺把買來的花插到路邊的一塊空地里,嘴里念叨著,秀娃娘這花是給你買的,你要是有鬼魂就過來取吧。當然,這么多年德旺從來沒看見過秀娃娘的鬼魂,要是有鬼魂多好,他德旺就坐在這兒等鬼魂來。
第二天,德旺去工地上轉(zhuǎn)悠了一圈,把該割的鋼筋割完,然后又去廣場上等。可是等了一天還是沒有等到身份證的主人來找,德旺的心開始躁起來。一個星期過去了,身份證依舊沒有人來認領(lǐng),德旺顯得沒精打采的。最后那天,著急的他竟在廣場上攔住了三個看起來很像身份證上的女娃子,問她們是否丟了東西。三個女娃子齊刷刷地站住了,第一個女娃子呸了他一臉口水,罵了一句“老不正經(jīng)的”,第二個女娃子罵他“神經(jīng)病”,第三個女娃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從他面前飄過去了。德旺老漢惱火得很,明明自己是好心,怎么把自己當成了壞人?
現(xiàn)在,德旺住在政府蓋的磚房里,心里特別糾結(jié),德旺瞅著鏡子里的自己,雖然臉上布滿皺紋,可是也看不出像壞人呀,還老不正經(jīng),自己怎么就老不正經(jīng)了呢?想不明白的德旺越想越氣,懊惱起自己撿了這個身份證。把身份證丟到垃圾桶里算了,或者扔到廁所里去,反正扔到哪兒都沒有關(guān)系,誰都不曉得自己撿到過一張身份證,扔了也不算犯罪,本來就是撿的,現(xiàn)在扔掉就等于沒撿嘛!德旺在心里嘀咕著,他一會兒像是和另一個自己說,一會兒又像是和屋里頭的家人說。雖然秀娃娘不在屋里頭12年了,可是德旺卻一直這樣和婆娘交流著,好像自己的婆娘就在一旁,最后德旺決定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就好像是自己的婆娘決定的。德旺會說,秀娃娘你說這事對吧,嗯,就知道你不反對,不反對就按照你的意思辦,我們家都聽你的。德旺口里說把身份證扔掉的時候,正好起了一陣風(fēng),吹得德旺打了一個激靈。
秀娃娘不同意哩。德旺老漢心里暗暗地想。
德旺把頭對著窗外,看著窗外的玉蘭樹搖搖晃晃的,德旺相信是自己的婆娘通顯了神靈,來告訴他這件事做不得。
那就不扔?可是,女娃娃也沒回來找,我在廣場上轉(zhuǎn)悠了很多天了,看來是不來了。把身份證送到女娃娃家?秀娃娘你說,這事怎么做,做人按說不能這么小氣,我撿了別人的東西也該還給人家,可是我老漢還沒去過北京,不過秀娃娘你說讓我送,我絕不說一個“不”字。你說嘛,這個女娃子的身份證啥子處理法?
窗外的玉蘭樹又“嘩嘩”地搖動了三下,好像是在點頭贊許。德旺老漢眼睛溫柔起來,對著玉蘭樹說,秀娃娘,我老漢就聽你的話,明天我就去工地請假把女娃子的身份證送還給人家。做完決定,德旺老漢心里敞亮起來,他起身坐到飯桌前,大口吃起來,這一頓飯,他吃得無比香甜。
叁
德旺去工地請假,在工地上干了12年活兒,德旺一天假都沒請過。自從失去了親人,德旺不讓自個兒閑著,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干活,只有這樣,德旺才不會想起親人們。老板郭剛是個人高馬大的山東人,對于德旺的處境很是同情,雖然有時覺得德旺是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子,但是,又說不出他古怪在哪兒,工作上的事干得井井有條的,從來不拖后腿。去年和今年發(fā)生的疫情,德旺老漢都是第一個捐款的,德旺老漢說屋里頭沒啥人了,錢多了也沒啥子用處,能吃飽飯就滿足了。
德旺老漢看過電視新聞,知道了武漢的疫情,決定捐出兩萬元錢。他不知道怎么捐款,撂下飯碗,德旺去工地找到郭剛,捧出剛從取款機里取出的一沓熱乎乎的錢,讓郭剛幫著捐出去。
“捐個千兒八百就行了嘛,你一個光棍漢子賺點苦力錢也不容易?!惫鶆偹阑畈辉敢饨拥峦蠞h的捐款。可是德旺老漢死犟死犟的,他把一沓錢撂在地上,扭頭走了。剩下郭剛淚眼婆娑地站在那兒,這個老頭子,平時節(jié)儉得買件百十來元的衣服都舍不得,可是捐款兩萬塊,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郭剛招呼德旺老漢坐下喝茶,德旺端著新鮮的茶喝了一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請假的事情說了一遍。郭剛很樂意德旺老漢請假,現(xiàn)在工地上活兒也不緊,只是這么多年德旺老漢都沒有請過假,這次突然說要出遠門,郭剛心里不放心,不放心的郭剛仔仔細細地問了德旺老漢要去哪兒。
德旺生怕?lián)焐矸葑C的事被郭剛看穿,這樣的小事德旺老漢不想被人知道,能悄悄地把事情做完,德旺心里就滿足了,至于別人說什么不重要。德旺對郭剛說想去北京逛逛天安門,趁現(xiàn)在還能走動,身體還算硬朗,出一趟遠門,看看外面的世界。德旺老漢的心思郭剛肯定猜不準,不過,郭剛挺高興的,心里就想,這個糟老頭子忽然想開了呢。
去吧,去吧,你老漢想去哪兒都行,請一個月假都準,保底工資一分都不差你的,放心去吧!
去一趟北京也不容易,你老漢要好好玩一玩,比如去看看故宮、天安門。爬長城比較累,你老漢身體不一定吃得消。跟旅游團還是自己去?德旺老漢趕緊說是跟著親戚去的,叫老板不要操心,一切都辦好了。
郭剛說,這樣好,我也放心了呢。說著給德旺老漢斟滿茶,再喝一壺,這茶新鮮著呢。德旺老漢舒展了原本擰著的眉頭,黝黑的臉上露出欣喜,沒想到請假這么順利,老板連個要求都不提。德旺老漢覺得不安心,喝完了一壺茶,腳邁出門檻的時候,回頭鄭重地說了句,老板我只要請三天假就行了,不能耽誤工地上的活兒。說完就輕松地出了屋子,郭剛沒有追出來,他知道這個老漢不愛占便宜。反正假批了,要是老漢不領(lǐng)情他郭剛也沒有辦法。拿什么感謝人家呢,拼死拼活地為自己工地切鋼筋,不說功勞也有苦勞吧,能干上12年的工人少啊,而且12年來德旺老漢從來沒提過加工資的要求,每次都是郭剛主動給老漢加的。這樣的老漢難找啊。
德旺回到家,開始收拾衣物,黑帆布包已經(jīng)落了一層灰,德旺用毛巾沾著水把灰塵擦了又擦。德旺把三件長袖襯衣放進包里,一件是灰色的,一件是格子的,還有一件是顏色比較鮮艷的紅色,是姐姐給他買的,德旺一直不舍得穿。姐姐說,德旺你要穿得好看一點,活得精神一點,不要整天穿烏七八糟的黑色,顏色鮮活一些,心情也好一點。姐姐的話也許沒錯,站在鏡子前的德旺覺得穿紅色的襯衣確實精神了很多。自從2008年那場地震,德旺的頭發(fā)就全白了,出門人家都喊他“德旺老漢”。德旺并不嫌棄自己的白頭發(fā),也不介意別人喊他“老漢”,相反,每當有人喊他“德旺老漢”,他總是愉快地答應(yīng)著,好像秀娃娘喊他老漢一樣。直到把帆布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德旺才滿意地坐下來抽煙。明天他就要去北京了,德旺的心滾熱滾熱的。
肆
“去北京要到成都坐火車,汶川可沒有到北京的火車。”從村里一路走到汽車站的德旺老漢聽了汽車站看門保安的話有點泄氣。原本他一直以為汶川的汽車可以開到北京呢,平時不大出門的德旺這才曉得去北京要從汶川坐汽車到成都,然后從成都再坐火車才能到北京。于是他把帆布包夾在兩條腿中間,站在汽車站售票窗口,買了一張到成都的汽車票。售票員在留著小洞口的透明玻璃后面,喊著他的名字,讓他核對了一下站名和時間,等德旺老漢肯定地點過頭之后,才麻利地從窗口塞出一張車票來。舉著車票的德旺一路小跑正好趕上汽車檢票,急急忙忙地穿過檢票口,檢票員看著這個老漢提醒他上車慢一點。德旺氣喘吁吁地說,還好趕上了,要不還得等下一趟車。
成都的樓可真高,德旺老漢下了汽車有些迷糊,按照別人指引的方向來到火車站,瞅準時間最近的一班火車,拿出300元鈔票從窗口塞進去,售票員找了他48元錢之后,從窗口丟出一張綠色底的車票。因為德旺老漢不用手機,在來的時候提前做了核酸檢測,過安檢也比較順利。核酸檢測是老板郭剛提醒他去做的,舉著那張檢測證明德旺老漢果然順利通過,安檢員沒有要求他掃碼。
去北京需要25個小時呢,德旺算了算時間,后天早上到的話,三天假肯定不夠了,坐高鐵要節(jié)省一大半時間,可是票價也貴了一大半,德旺老漢思量再三決定回來的時候坐高鐵,這樣三天假也還是夠用的?;疖嚿先瞬⒉欢?,一節(jié)車廂里有大半是空著的。
火車緩慢而又平穩(wěn)地啟動,車窗外的大山一點點地后退,模糊的風(fēng)景在德旺老漢的眼里一點點地變得迷離起來,直到服務(wù)員吆喝吃晚飯的聲音響起來,德旺才知道天已經(jīng)黑透了,而火車到了哪里他完全不知道。德旺啃了一塊干面包,從火車的兩節(jié)車廂之間打了杯開水,吃完面包喝完水的德旺打了一個飽嗝,他瞅了一眼不遠處的一對年輕人,聽他們說盒飯怎么怎么不好吃。盒飯里面有青菜和一些牛肉,還有一只雞腿,女的說50元錢的盒飯吃起來一點都不好吃。男的說,湊合吧,火車上都是這樣。你要不吃扔到垃圾桶里去。
德旺心里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嬌氣,吃飯還嫌不好吃,真是沒打苦日子過過。小時候的德旺經(jīng)歷了饑餓和貧窮,對于吃,德旺從不挑揀,浪費糧食在德旺的詞典里就是犯罪。女的站起來,并沒有把盒飯扔到垃圾桶里,轉(zhuǎn)悠了一節(jié)車廂之后,買了一包酸菜,然后又坐下來接著吃盒飯。看到這兒,德旺才不生氣了。
德旺瞇著眼,看起來好像要睡覺的樣子,實際上耳朵卻在聽著車廂里的各種聲音,車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大家都戴著口罩,誰也不認識誰。那對年輕的男女如果不是吃盒飯,德旺也看不出他們的年齡和長相。不過,從面相看,德旺猜測這兩個人肯定是城里人,農(nóng)村人不會穿戴這么洋氣,農(nóng)村人也不會這么浪費。再說了,農(nóng)村人哪有錢浪費,要不打工,要么種地,日子都是算計著過來的。
聽著看著,德旺的眼睛又瞇上了。車廂也安靜起來,只有火車和鐵軌碰撞的聲音在夜空里回蕩著。
伍
醒來的時候,列車員播報說快到北京站了,叫大家不要著急,因為北京站是終點站,停留的時間比較長,大家下車的時候注意安全,排好隊伍有序下車。
德旺老漢的心跳加快了許多,北京終于到了,他的一件心事也要落地了。就快要見到住在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的金小小了,那個和女兒一樣年齡的女孩是干什么的呢?德旺老漢的心里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金小小見到他時的模樣,感謝的話一定是一大堆呢,我老漢都不稀罕,要是稀罕我就不會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來了。不過,做一件好事,德旺的心里還是蠻高興的,雖然花在路費上的錢和時間與這張身份證的價值并不對等,可是德旺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和錢、時間不沾邊兒。
北京真大,這是德旺老漢最感慨的事,北京的春天真好看,一條條大路上全部都是花,頂好看的月季花,紅的綠的紫的,各色各樣的月季花點綴著繁華的大街,樓房比成都的密,比成都的高,感覺都矗到彩云里去了。哎呀,北京真大,真美!德旺嘖嘖稱贊著,他不曉得往哪個方向去,于是就跟站在不遠處的執(zhí)勤警察問路。
警察也戴著口罩,很客氣地說,大爺,你要去的地方得坐好幾趟車,要是坐地鐵也得一個小時三十分鐘的樣子,中間要從7號線換乘8號線,然后出地鐵站再乘坐234路公交車,坐到西直門再往前走三站路就到了。德旺老漢眨巴著眼睛說,小娃子,你說的太多我腦殼轉(zhuǎn)不過來呢,啥地鐵,我也不會坐呀。警察也有些為難地撓了一下頭說,大爺,這樣吧,我把您帶到地鐵站口,您進去乘車,如果需要幫助就找地鐵站里面的乘警,他們會教您怎么買票怎么坐車的。德旺老漢說那行,謝謝你警察娃娃。于是那個小警察就把德旺帶進了地鐵站,在下行的電梯口,小警察說,大爺您往里去,下了電梯就是地鐵站,進去之后,找里面的乘務(wù)人員。德旺連聲說知道了,謝謝你。下了電梯,里面雪亮的燈齊刷刷地開著,這分明就是地下室嘛。德旺在這個全封閉的地下室完全不知道怎么走了,他喊住了地鐵站里一名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的女乘警,女乘警很耐心地幫德旺在機器上一番操作演示,她告訴德旺老漢,他去的地方是第23站,還問德旺老漢有沒有記住站名。德旺連忙說記住了,在慧云山莊下,對吧。女乘警說對,不一會兒,從機器里吐出一張車票來,只露出眼睛的女警察告訴德旺老漢給她4元錢。德旺感激地掏出10元錢,說不要找了,女娃子,感謝你給我買票。女乘警的眼神里充滿了笑意,找回德旺老漢6元錢。拿著,大爺!女乘警聲音不高卻很悅耳。德旺聽話地撿起機器上面的找零,女乘警笑盈盈地告訴他,多余的錢她不能貪污。
第一次坐地鐵德旺感到很新鮮,正新奇著的時候,地鐵來了。人們一擁而入,瞬間,地鐵的車廂里到處都掛滿了人,屁股貼著屁股,肚子挨著肚子,如果不戴口罩,呼出的氣息都能沾在臉上。德旺老漢一只手使勁抓著吊環(huán),另一只手緊緊地護著胸前的帆布包。帆布包里藏著他的路費錢,他得看緊了。每到一個站臺,一波一波的人下去,然后又是一波一波的人上來,座位很少,德旺老漢的腿有些酸麻,不過,在人與人的擁擠下,德旺老漢不擔心自己會摔倒。地鐵在地下快速地前行,外面全是黑色的,德旺老漢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感覺到地鐵行駛的速度飛快。
突然,在嘈雜的聲音中,德旺老漢聽見一個女孩帶著哭腔的聲音,誰撿了我的手機,我的手機不見了。地鐵依舊在前進,周圍的人面無表情,沒有人搭理她。女孩依舊帶著哭腔說,手機不值錢的,而且都上了鎖,拿回家也不能用,手機里面有很多資料,誰要是撿到了交給我,我一定感激不盡。德旺老漢探著身子順著女孩說話的聲音看過去,女孩個子高高的,穿著牛仔褲,長長的頭發(fā)披到后背,戴著藍色的口罩,眼睛黑黑的。車上人聲嘈雜,女孩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了,德旺老漢摸著吊環(huán)的手松了一下,他本能地想擠過去幫助那個女孩,可是人太多了,德旺挪了幾次都沒有空隙讓他鉆過去。
在女孩快到站的時候,德旺才挪到女孩不遠的地方,這時候,站在女孩后面的一個平頭男孩說,偷你手機的已經(jīng)在前面的站下車了,我看見他拿了你的手機。德旺心里很窩火,這個男娃子看見了怎么不說呢?擱在德旺老漢身上肯定要一把揪住這個可惡的小偷,把他送給警察。
到站,上車下車,有的人打電話,有的人和身旁的情侶說悄悄話,沒有人在意那個女孩的手機丟沒丟,大家的眼睛都像瞎了一樣,耳朵好像聾了一樣,奔赴著各自的站點。女孩和那個平頭男孩先后下了車,德旺老漢也氣鼓鼓地出了地鐵站。德旺本想著安慰那個女孩一下,可是還沒等他走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就很快融入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人群當中。德旺嘆了一口氣,上了快速飛馳的地鐵8號線。離春風(fēng)里胡同越來越近了。
陸
在北京,這樣的胡同真多,門臉大部分相同。五月,北京的刺槐正是開花的時候,胡同里飄蕩著槐花的香甜味道。在一間涂著紅墻門頭繪著龍鳳飛舞的挑檐面館前,德旺老漢走了進去,能吃一碗北京的炸醬面,多舒心啊,這一路上他饞著這口呢。來一碗炸醬面!德旺老漢從包里掏出一張一百元的紙幣,穿著白色大褂的服務(wù)員搖著頭說,用手機掃碼付款吧,我們這兒不收現(xiàn)金。德旺老漢傻了眼說,我老漢沒有手機咋辦?難不成飯就不能吃了?
服務(wù)員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扭頭問老板模樣的男人。老板模樣的男人走過來,看了一眼德旺說,你沒有手機?德旺說,我一直沒用過手機哩,我一個人沒有電話打。老板又說,不用手機怎么方便呢?不用手機怎么消費呢?德旺說,在我們老家汶川,山村不用手機的可多了,沒手機我們也活得好好的嘛。
老板把紙幣擎在手里,透著飯店里吊燈的光亮歪著頭看了一下。
真的。我老漢從老家來的時候從取款機里取出來的,你瞅我這一沓連號呢。說著德旺把帆布包拉開又拿出兩張紙幣。老板模樣的男人相信德旺老漢的話,叫服務(wù)員收下錢,給老漢做一大碗炸醬面,又讓德旺老漢坐下,說一會兒就給您老端上來,還特意交代了服務(wù)員先給老漢做。德旺覺得很受用,坐在屋里頭涼爽多了。飯店的服務(wù)員端給德旺老漢的炸醬面分量特別足,一陣香味兒直沖鼻子,德旺老漢的肚子確實餓了,拿起筷子,顧不得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呼嚕呼嚕地扒拉起面條來。
可真過癮。德旺把面條吃了個精光。
吃完炸醬面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了,德旺的中午飯算是應(yīng)付過去了。這么敦實的一碗面撐得德旺不想動,稍微坐著休息一會兒,德旺就準備去找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了。胡同名字德旺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吃面的間隙,德旺老漢還向同桌的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打聽過。戴眼鏡的男子斯斯文文的,看著像有文化的人,在德旺老漢的眼里,戴著厚厚眼鏡的可不都是有文化的人嗎?德旺老漢雖然是個農(nóng)民,可是禮貌還是有的,他把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喊作“先生”,先生是他們老家秀竹村對有文化人最尊貴的稱呼,比如教書的達達老師、看病的可心醫(yī)生,走在村里的時候村里人都這么喊。
先生,問你個地方,這附近有沒有個叫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的地方?
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聽德旺這么喊他,抬起眼睛,一看德旺的山里人打扮就知道是來北京旅游的,他客氣地說,大爺你叫我小王吧。然后,這個自稱小王的中年男子掏出手機,在上面劃拉了幾下,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地圖,地圖上一個紅箭頭指向一個叫春風(fēng)里胡同的地方。
大爺,就在離這飯店三里路的地方,出門向左轉(zhuǎn),前面有條東方路,沿著東方路直走到頭,向右轉(zhuǎn)護城河路直走,走到頭向右轉(zhuǎn)就是春風(fēng)里胡同。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拖著好聽的北京腔告訴德旺老漢。
德旺趨身向前,看著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手指在手機上指來指去的,順著一條紅色的路線,德旺知道了春風(fēng)里胡同的大概方位。不過,德旺有些鬧不明白,怎么手機里啥都有呢?比如過安檢的時候,坐車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找人的時候,都少不了它,這手機可真是萬能的,每天和大山、切鋼筋打交道的德旺尋思著回老家也買一部手機用。
謝謝你啊,小伙子。這次,德旺喊得別出心裁,小伙子又年輕又時髦,德旺覺得確實比喊先生自然貼切。戴眼鏡的男子顯然很高興,把德旺送到路口,德旺就順著他指的路朝前走去。
德旺把帆布包掛在脖子上,路兩旁的樹在路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太陽火辣辣的,能感覺到柏油路上滾燙的熱浪朝路兩邊滾過來,德旺的頭上背上不一會兒就滲出了汗珠子。北京燥熱的天氣讓德旺老漢一點兒也不適應(yīng),在老家,這會兒溫度涼爽著呢,五月的北京可真熱啊。德旺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走路對于德旺來說是家常便飯,在秀竹村,攀最高的八云山他快得像只兔子,從八云山下來,他可以背一大竹篼的新鮮山筍,中途最多歇一口氣。他的力氣大得像一頭大象,地震的時候,他正好在山上挖竹筍,除了被一塊飛濺的大石塊砸傷了大腿之外,他好好地活下來了。那天,屋里頭的婆娘、女兒、母親、外孫女因為午睡沒能逃過那場劫難。想到這,德旺就后悔,那天如果自己不上山挖筍,或許屋里頭的親人們還有救。其實這也是德旺老漢自己的猜測,上不上山,地震都會發(fā)生,在屋里頭,多他一個人也不能把垮塌的山給頂回去。可是,人就是這樣,心里都是想著一萬種可能發(fā)生的事,世上哪有“如果”二字呢。如果女兒活著,就和這張身份證上的金小小一樣大了。
在德旺老漢的心里住著一百個女兒,如果能見到和女兒秀竹同年的金小小,德旺心里的傷痛會少一些,金小小過得好,女兒秀竹在那邊也一定過得很好,這是德旺老漢心里的想法。這個身份證上的女娃子某種意義上代表了女兒的所有好與壞,大老遠地來,德旺無非就是想看一眼這個和女兒年齡相仿的女娃子。另外還有一點,他姐姐德花的命是北京消防隊的消防隊員從廢墟里扒出來的,往這方面說,叫德旺給人家北京娃子送八趟身份證也還不上這個救命的人情呢,要不是北京這些不認識的好心人,姐姐德花也沒了。算上這些,德旺覺得這張身份證更加重要了。
德旺是個倔強感恩的老漢,什么事難倒過他?活人從來不會被尿憋死,上北京找人能有多大的事,比切割鋼筋難嗎?比地震過后失去這么多親人還獨自活著難嗎?德旺越想越覺得有勁,于是走得更快了。
柒
站在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前,已是下午5點鐘了,德旺老漢一屁股坐在路旁的臺階上,爬八云山也沒有這么累,是年歲大了,還是不習(xí)慣走城市的柏油路?德旺撩起衣角扇著風(fēng),胡同細長的,門臉不大,一扇紅色鐵皮門敞開著。德旺伸著頭,朝胡同里望了望,里面是北京的老四合院,紅色的墻磚,灰色的瓦,一些綠色的植物閃入眼簾,接著里面有北京方言傳出來,一個肥胖的女人推著一輛電動車往里走。
德旺歇了一口氣,用手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可不能叫北京人看低了,雖然是鄉(xiāng)下人,可是穿衣打扮還得利落干凈。德旺把帆布包斜挎在身上,他要趕在天黑前把這件事情辦利落,然后連夜坐上高鐵回四川去。
古樸的門臉倒沒有大城市的華麗氣派,胡同古色古香的,里面的人家也都是普通人家,不像大城市,樓高得讓人站到上面有一種接不上地氣的恐懼感,在這里住著感覺特別踏實,和農(nóng)家院落差不多。德旺挨著門洞看號,從1號數(shù)到28號的時候,德旺停住了腳步,就是這兒了。德旺的心里一陣一陣地高興,在高興的時候甚至還能聽到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我干嗎緊張呢?德旺不由得問自己,自己是來送身份證的,送身份證算是做好事吧,想到這德旺便穩(wěn)住了心跳。
門關(guān)著,一扇紅色的木門外面罩了一扇紗門,紗門上面繪著彩繪,德旺仔細辨認了一下,是兩只大蝴蝶停在一株月季花上面。輕輕地敲了一下門,里面沒有回聲,于是德旺加大了敲門的聲音和力度。
誰呀,一個拖著北京腔的女人聲音響起來,緊接著響起腳步聲,門開了,隔著紗門,德旺看見了一張老年女人的綠臉。為什么臉是綠的呢?因為紗門的底色是綠色的,所以那個老年女人的臉也就變成了綠色。德旺對著綠紗門看那個女人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在女人的眼里德旺的臉也一定是綠的,德旺在心里琢磨著。
德旺戴著口罩,背著帆布包,和那個老年女人四目相對。站了十幾秒鐘,德旺不知道怎么說好,也不知道是近前一步還是退后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德旺之后,老年女人一只手挑起紗簾兒,德旺看見她戴著一副老花鏡,一身牡丹花朵的肥大睡衣映襯出她白皙的臉龐,看年歲應(yīng)該有60多歲了,也許比60歲更大一點,城市人不曬太陽,再加上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
女人說著北京話,卷起的舌音特別好聽,女人問德旺有什么事,找誰。
德旺有些結(jié)巴,看見陌生人就更結(jié)巴,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來找金……金小小的,這里是不是金小小的家?
女人說,是,怎么啦?我是她媽媽。
德旺老漢不停地搓手,他想把四川話說得順溜一些,可是卻怎么也順溜不了。
我撿了金小小的身份證,在汶川的人民廣場上……
汶川,就是2008年發(fā)生大地震的四川汶川嗎?女人懷疑地看著德旺老漢,德旺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很容易看出是個長期干粗活的人,從德旺的皮膚上也能看出來,那是農(nóng)民的顏色。
怎么可能呢?我女兒一直在北京工作,她從來沒去過汶川,她的身份證怎么會丟了呢?就算丟了也不會丟到汶川去吧。女人把手交叉著抱在胸前,眼睛里盛滿了質(zhì)疑,反正德旺說的話,她是完全不相信的。
我在廣場上等了一個星期沒有人去領(lǐng),身份證上有地址,我想著到北京來一趟,按照地址找,現(xiàn)在可算找到了,你等著,我拿身份證給你看看。說著德旺老漢把手伸進帆布包里摸身份證。
裝,可真會裝,編出的理由也離譜兒,我今兒也是看您老這身子骨可憐,給,拿著錢走吧,大爺,討飯就說討飯的,干嗎還把謊話說得跟真的一樣。說著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20元的紙幣,扔到德旺老漢的腳下。紙幣在地上打著旋兒,好像要鉆到德旺的白色球鞋里。
女人扔完錢一轉(zhuǎn)身“哐當”把門關(guān)上了,德旺插在帆布包里的手還捏著那張身份證。
隔壁鄰居從窗戶里探出腦袋,狐疑地看著德旺老漢,德旺羞得滿臉躁熱,自己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怎么就被當作了騙子呢?大城市的人為什么這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做件好事這么難,我像個騙子?
德旺心情郁悶,凹陷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遭到莫名詆毀,連門都不讓進,這是德旺萬萬想不到的結(jié)果。如果在秀竹村,這樣的事情肯定不會發(fā)生,他一定會被主人客氣地讓進屋里,就算感激的話不說一堆,也是真心實意地一番敬茶散煙,現(xiàn)在,他就像是一個小偷,偷了人家的東西一樣。
德旺老漢覺得胸口發(fā)悶,他理解不了金小小的媽媽為什么要侮辱他是個騙子,他逃也似的走出了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再苦再累都沒有落淚的德旺老漢,在這個時候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出來。
捌
金小小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七八點了。進門,她垂頭喪氣地把包扔到沙發(fā)上,媽媽一臉著急地問女兒電話怎么不接。金小小沒好氣地說,坐地鐵的時候,手機被偷了,只好去營業(yè)廳補卡,重新拿了一部新手機。金小小媽媽嘟嘟囔囔地說著氣話,說小小自己也不注意,接著很氣憤地說起今天家里來了個騙子的事情。
一個糟老頭子,說是四川汶川的,說撿到了你的身份證,你說好不好笑,你啥時候去過四川呦?
我身份證確實丟了,半個月前,我們單位組織去四川學(xué)習(xí)考察的,我沒告訴你。
真有這么回事?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他人呢?我要好好感謝人家嘛。大老遠的,這人心真好。
早走了,我沒讓他進門。
媽,你說你,我說你什么好呢!金小小對著媽媽一頓埋怨,媽媽慚愧地低下了頭。她確實意識到事情處理得有些草率,假如人家真的是送身份證來的,豈不是太冤枉人家了,現(xiàn)在的金小小媽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百個耳光。當時,應(yīng)該讓老頭子把身份證拿出來看看,讓人家進屋坐會兒,就算是騙子,一個糟老頭子能騙什么?自己怎么變得庸俗了呢,還是個北京人嗎?她愧疚地起身,滿懷希望地打開房門,挑起紗簾,希望那個老頭子沒走,可是門外空蕩蕩的,北京的風(fēng)從胡同里灌進來,那個背著帆布包的老頭子,早就不知去了哪里。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屋里,女兒埋怨著媽媽,直到夜里12點鐘,德旺老漢在火車站的夢已經(jīng)很香甜了,母女兩個人才睡去。
離開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后,德旺老漢沿著來時的路往火車站走,他要連夜坐高鐵返回老家,三天假到了,他不能食言。因為知道了路線怎么走,也知道地鐵怎么坐了,德旺老漢往車站去的路比來的時候順溜了。經(jīng)歷了一個多小時的奔波,德旺老漢回到了來時的北京西站,買好了夜里10點鐘開往成都的火車。德旺老漢看看時間還早,就坐在檢票口歇息。
德旺老漢從包里掏出金小小的身份證,本來他想把這個身份證扔到垃圾桶里,可是,現(xiàn)在看著這個笑容甜美的女孩,他又不忍心了。他的耳朵里仿佛響起女兒的聲音,阿爸,你不是說要我們做個好人的嗎?好人是不會怨恨別人的。
德旺的心里陡然一驚,秀娃子,我的好女兒。德旺把身份證緊緊地抱在胸口。平靜下來的德旺開始后悔自己的魯莽行為,還好沒有把身份證丟了。
秀娃子,秀娃娘,我明早還坐地鐵回去,把身份證還給人家,既然都來了,為什么不把好事做好呢?她說我是騙子,我難道就是騙子了?我這個老漢經(jīng)不起這點事還叫老漢嗎?秀娃,秀娃娘你們別生氣,我在車站打個地鋪睡一宿,明天早上把身份證還給人家。想到這,德旺的心里不堵了,他甚至開心地在心里哼了一曲山歌,只有高興的時候他才這樣。
他把幾件襯衣鋪在座位上,然后頭枕著帆布包香甜地睡著了。
玖
第二天,早上7點鐘,在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屋門口的臺階上,62歲的德旺老漢挎著帆布包坐在那兒,背影像一座山一樣的德旺坐得筆直筆直的。
這回,德旺老漢說什么也要把身份證還給金小小,隨便她們怎么奚落他。反正他也不介意別人怎么說他,無非就是嘴巴里蹦出的唾沫星子,難道會淹死人嗎?德旺相信自己做得正確。
他把身份證拿在手里,等待春風(fēng)里胡同28號甲屋門打開,等到身份證物歸原主之后,就離開北京。這輩子能來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門,坐地鐵,坐火車,德旺老漢覺得已經(jīng)很知足了,他回去要把到北京走一趟的事情講給秀娃娘聽,他要堂堂正正地把身份證還給人家。
德旺正想著的工夫,門“吱呀”一聲開了。
昨天的那個女人,金小小的媽媽一手握著門把手一手端著水盆,女人顯然是沒有想到德旺老漢能回來,因此說話顯得有點語無倫次。
“大哥,快,快進屋坐?!闭f著話,不由分說,德旺老漢被女人熱情地請進了屋里。德旺有些局促,他不明白,同是一個人昨天和今天的差別怎么這么大。
小小,快出來,丟失的身份證找到了,恩人來了。金小小的媽媽沖著屋里喊。
面前的女孩一臉溫馨的笑意,正是他撿到的身份證上的女孩子?!澳憔褪墙鹦⌒??”德旺老漢為了確認無誤,認真地比對著身份證和眼前的女娃子。金小小點了點頭,德旺摸出身份證,捧在手里,然后鄭重地交到這個叫金小小的女孩手上,至此,他的心里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事情總算有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德旺老漢非常高興,他覺得北京沒有白來。他告訴金小小母女,自己只請了三天假,今天要是留在這兒吃午飯就趕不上火車了。你們瞅,我的票昨晚上換好了,身份證也給你送到家了,我就擔心小小女娃子沒有身份證出門不順溜,所以才緊趕著時間按照身份證上的地址找到這兒,現(xiàn)在身份證物歸原主,我呀,也該回去上班嘍。說著德旺就準備走。
德旺叔,走,我送你去車站。
就在德旺老漢轉(zhuǎn)身的瞬間,金小小抓起桌子上的背包,她掏出背包里的錢包,在拉開拉鏈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了一張嶄新的身份證,媽媽詫異地盯著錢包里的身份證,滿臉狐疑。
噓,金小小把手指按壓在嘴巴上,對媽媽使著眼色,示意媽媽不要說:“德旺叔撿到的身份證其實已經(jīng)作廢了,我早就補辦了一張。他大老遠地從四川到北京多不容易,你還把他當壞人他轟走了一次,我們千萬不能讓他知道這張身份證沒有用了,不然他得多傷心!”
在北京西站,金小小買了很多東西,有吃的、用的、喝的,她像送父親一樣把德旺送進高鐵站。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原本不相關(guān)的人,因為一張身份證忽然就有了關(guān)聯(lián)。列車播報員甜美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回蕩在候車室內(nèi):“G234次列車即將停止檢票?!本驮陂l機門將要關(guān)閉的時候,德旺老漢舉著那張作廢的身份證使勁兒地對著金小小搖晃。他咧開嘴笑了。
此時,檢票口外的金小小卻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 王子倩
善良是治愈人間一切苦難的良藥
2017年5月份我到四川學(xué)習(xí),在去汶川的路上,我結(jié)識了當?shù)氐睦相l(xiāng)。他們每一個人都懷著感恩的心情,訴說著那場天災(zāi)之后,全國人民對于汶川的幫助,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實際上是無法用確切的語言表達出來的。安徽對應(yīng)援助的是松潘縣,從汶川到達松潘的時候是傍晚,車窗外正下著瓢潑大雨,松潘雖然海拔不是特別高,但是我還是有了嚴重的高原反應(yīng),先是頭痛頭暈,接著就是嘔吐,入住酒店之后,在當?shù)乩相l(xiāng)的照顧下癥狀才有所緩解。
晚上,雨過天晴,清風(fēng)拂面,一輪新月遙掛天上,我溜達在有著異域風(fēng)情的松潘縣城人民廣場上。此時,一群衣著艷麗的男男女女們跟隨廣場音樂跳起了舞蹈,人們載歌載舞的場面很是熱鬧歡快。如此場景讓我也深受感染,忍不住加入人群中。舞曲結(jié)束,和一個當?shù)乩蠞h聊天,他得知我是安徽人后,給我深深鞠了一躬,并把一條圍巾戴到我的脖子上。雖然5月的松潘是寒冷的,可是我感受到了人心的溫暖。
轉(zhuǎn)眼,時間到了2022年5月份,我人生當中第一次到北京出差,在茫然和無措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北京人的幫助。想起2017年5月在四川的種種經(jīng)歷,這看似沒有聯(lián)系的兩個地方,讓我萌生了寫這篇小說的沖動,于是德旺老漢的原型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我把北京和汶川這兩個看似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城市串聯(lián)在了一起,使小說《德旺進京》的人物塑造有了清晰的行動軌跡。德旺老漢是小說中虛構(gòu)的一個人物,當然也是千千萬萬個四川人的代表,他的身上代表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善良淳樸,雖然他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女兒、外孫女等親人,可是他依然堅強地活著。從撿到一張丟失的身份證起,他用心底的善良打敗了一切生活和命運的不公,而丟失身份證的北京女孩金小小也用她的善良回應(yīng)著德旺老漢的善良?!暗峦蠞h舉著那張作廢的身份證咧開嘴笑了,他使勁兒地對著金小小搖晃著手里的身份證?!憋@而易見,德旺老漢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秘密”已經(jīng)不是秘密,但是兩人卻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生怕秘密“玷污”了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