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郁,像徐老大那床分不出表里的破棉被,整個呈沉重的鐵灰色。東北風(fēng)從山谷里猛吹過來,在徐老大的屋頂發(fā)出震人心魄的吼聲。雪花瘋狂地在空中舞動,一會兒工夫,山村的路上就橫起一道道高高低低的雪楞子。可是徐老大家周圍的雪楞子上不時印滿大大小小的腳印,雪填滿舊的腳印很快就又有了新的腳印。是呀,徐老大的病日見沉重了,恐怕也就這三五天的時間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咋著也得去送送啊。
徐老大并不是山村的富戶,可是誰沒有得到過徐老大的幫助呢?李家的媳婦出走,不是徐老大兩口子去勸回來的嗎?張家的孩子燒傷,不是徐老大連夜到山里尋草藥送去,用草藥膏涂好的嗎?徐老大呀,真不該患上這難纏的噎食病,難道真有好人不長壽這一出嗎?
徐老大躺在他家那躺了幾十年的柳木床上,臉色蠟黃,說話喘著氣。看望他的人擠滿了屋子,就有人小聲問了:“他家郭娃子咋還沒來?”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雪怕是下得比這次還要大,整個山村幾乎都要叫大雪給埋起來了。就在這時來徐老大家烤火的小柳子帶來一個可怕的消息,說有人看到在咱村要飯的郭富貴爺兒倆外出,到虎跳巖那里跌下山溝了。
徐老大一把抓起探路棍子就出了門。郭富貴爺兒倆難哪,可再難也不能在這個鬼天氣出門哪。后來才知道是郭富貴送發(fā)燒的兒子去醫(yī)院,徐老大心里還直佩服老郭呢。徐老大領(lǐng)著人冒著生命危險跌跌撞撞趕到山溝里,從雪堆里刨出了昏迷的郭娃子,后來又聯(lián)絡(luò)鄉(xiāng)親掩埋了郭富貴。郭娃子以后就生活在徐老大家。有人勸徐老大將郭娃子改姓徐。徐老大說這事咱不能做呀,我沒孩子,可人家郭富貴也是獨根獨苗哇,我要把人家的孩子改了姓,人家在地下也會心不安哪。
雖說不改名不改姓,可是徐老大兩口子對郭娃子真比親娃還要親。別看徐老大自己名字都認(rèn)不全,可是郭娃子上小學(xué)、初中、高中,一天都沒耽擱過。郭娃子沒考上大學(xué),徐老大還直難受呢。
要說郭娃子也是爭氣,到縣城打工沒兩年,就被外邊的老板相中帶到廣東,開始是做部門經(jīng)理,后來是做副總經(jīng)理,后來又自己開了家公司。
郭娃子自到南方后總說來看徐老大,可是總也沒過來,但是有好幾次給徐老大郵回錢來,開始是幾百幾千的,后來漸漸就多了,上一萬兩萬的都有好幾次。徐老大拿出五千元重修了郭富貴的墳,又用郭娃子的名義送給村里學(xué)校五千元。別看學(xué)校也是窮,可夠情意呀——郭娃子上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念徐老大家窮人好,就沒有收過他們一分錢書本費。
這次徐老大有病,是托了好多人轉(zhuǎn)彎兒才把信兒捎到南方的??墒前肽陙砉拮蛹葲]來人也沒來款。徐老大病重后又捎了急信去,為什么這時候還沒來呀?似乎聽到了人們議論,徐老大勉強(qiáng)提高一點聲音,說咱郭娃子肯定是遇到難事了,他恐怕這時候比咱還急著呢。
東北風(fēng)耗盡了力氣,在街頭巷角少氣無力地嗚咽。徐老大已經(jīng)連續(xù)五六天水米沒有打牙了,可他的臉色反而比前幾天增加了幾縷紅潤,說話也比前幾天稍微精神些。來看他的人們一邊說著安慰的話,一邊搖頭在心里嘆息,徐老大怕是回光返照,恐怕支撐不過今天了。
就在這時,老柳頭咯吱咯吱踏著雪匆匆進(jìn)來,叫出了徐老大的老妻徐婆婆說,郭娃子回來了!回來幾天了,他就在春莊的高中同學(xué)王惠明家里。徐婆婆驚呆了,她顧不上細(xì)想,就叫老柳頭領(lǐng)上她,深一腳淺一腳踏著雪趕到春莊,找到王惠明的家,一看郭娃子瘦得厲害,哭得淚人一樣。郭娃子說我的公司叫詐騙光了,一分錢都沒有了,還倒欠銀行一百多萬,我大他不在乎我的錢,可我大要我出息呀,我這個樣子還咋去見我大呀。徐婆婆抱著郭娃子的頭哭了一會兒,還是領(lǐng)著郭娃子回了家。
郭娃子跟著徐婆婆走到家,喊一聲“大——”,就一頭栽到徐老大床前了。徐婆婆講郭娃子的難處,可還沒講完,徐老大就擺手讓停住。他滿足地輕輕摸著郭娃子伸過來的臉,叫徐婆婆拿出一個小布包,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孩子,那時候我沒有一分錢也養(yǎng)你長這么大,你出門沒幾個錢墊底也掙了那么多,說到底沒有過不去的雪路哇。徐婆婆打開布包說,孩子你打回來的錢,除了修墳和捐贈學(xué)校都在這兒呢,你大就是病再重家再難,都不叫用這里的錢,他說咱郭娃子不定啥時用得著呀。大家都看徐老大,徐老大已經(jīng)欣慰地閉上了眼。
屋外的風(fēng)完全息了,但雪更大了,潔白的雪花打著旋兒,鋪天蓋地靜靜地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