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夜無眠為代價,換回對一座橋、一座寺長達1200多年的擁有權(quán),唐代詩人張繼,在楓橋岸邊,贏得人生最大的殊榮。
對于張繼來說,靠泊楓橋的那個夜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大唐天寶年間的夜風吹得這位從京師歸來的學(xué)子周身寒徹,慘淡的月光被水面打得粉碎,張繼無法找到自己望眼欲穿的那顆星斗,倒是船家不舍晝夜,在一連串高亢的漁歌聲里,準時將一個落魄的才子和一份落魄的心情運抵了蘇州這片名曰楓江的水域。槳片擊打水面的欸乃聲停下來了,隨之而起的是幾聲劃破夜空的鴉噪,落第還鄉(xiāng)的張繼,再也無法成眠了。
拍遍楓橋的欄桿,看著江心幾叢跳躍的漁火,時隔千年之后,我們?nèi)耘f能想象出張繼的悲愴與郁悶。事實上,落第與仕進一直都交織于中國文人的心路歷程之中,而科舉制度則將中國文人的大歡喜與大悲痛擰成一條功名之索,舉子們要做的便是用翻破萬卷書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這份隱藏的悲喜拆解開來,并奮力一搏。
回望唐朝這個讓科舉制度逐漸走向成熟的王朝,我們看到,這樣的悲喜圖景幾乎貫穿了它近三百年的歲月。每年二月,是唐代舉子們的放榜時間,放榜的地點,就在禮部南院的東墻之下,彼時,冬未盡春未來,但應(yīng)試舉子們的心中早就升騰起了希望的火苗,而禮部東墻下的那紙攝人心魄的榜單,就是他們望眼欲穿的生命所系。多年的秉燭夜讀,懸梁刺股,在這一天,將會最終有一個結(jié)果,而當榜單赫然出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也便“仙榜標名出曙霞”,成為自己的“升仙”時刻。“蓬山皆美成榮貴,金榜誰知忝后先”,這是戈牢在進士及第后用詩歌感謝主考官王起;“二十五家齊拔宅,人間已寫上升名”,這是王貞白在通過御試之后表達自己“由凡入仙”的興奮;“蓬瀛乍接神仙侶,江海回思耕釣人”,這是袁皓在金榜題名后以修道成仙自喻……毫無疑問,一紙榜單,讓榜上有名的舉子獲得了人生最大的幸福與滿足,也讓壓抑多年的情緒在詩歌中找到了一個肆意噴薄的出口。
當然,有人得意,就會有人失意,懸殊的錄取比例,苛刻的審核標準,激烈的競爭程度,使得最終能蟾宮折桂、“名在丹臺”者鳳毛麟角。但失意的文字卻更能沉淀成歲月的經(jīng)典,如果沒有孟浩然在放榜之日的名落孫山,誰又能從“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的詩境中還原出他與好友王維長安依依惜別的影像?如果沒有科舉落第之后的那份難以排遣的失意,誰又能想到,毀滅大唐的那把大火,竟是在落第的黃巢憤而寫下“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之后被熊熊點燃!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作為過客的落第舉子張繼一定不會想到,在失眠之夜匆匆草就的這首小詩竟會讓自己的名字永遠定格在楓橋。當?shù)诙斐粘跎?,張繼便催促著船家繼續(xù)趕路了,但楓橋和寒山寺卻一夜成名,它與殘月、霜鐘、漁火、鴉噪一起,很快就成為落第文人心中的標準意象,當落第之愁襲上失意舉子的心頭,似乎每個人的腦海中都會不自覺浮現(xiàn)出《楓橋夜泊》的蒼涼意境,久久盤桓,揮之不去。
關(guān)于《楓橋夜泊》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除了“落第說”,還有“漂泊說”。依照唐代的人才選拔制度,無論是明經(jīng)試還是進士試,都只是拿到了一張晉身官場的入場券而已,真正被授予官職,還要繼續(xù)經(jīng)過吏部嚴苛的銓選,考試通過后才能“釋褐”做官,而即便被授予官職,也不過是官俸微薄的校書郎、縣尉、主簿之類的九品小官,甚至登第后十余年仍未獲朝廷俸祿者也是大有人在。有學(xué)者考證,張繼是在唐玄宗天寶十二載(753)中的進士,但遺憾的是,張繼在接下來的吏部考試中被淘汰,這樣一來,他雖然一只腳邁進了官場之門,但卻無法“釋褐”,只能漂在長安。勾留長安無人認可的日子當然不好過,加之張繼性格高傲,不媚權(quán)貴,晉身仕途的機會非常渺茫,正是在這段困頓長安的日子里,他心情沉郁,寫就了一首《感懷》:
調(diào)與時人背,心將靜者論。
終年帝城里,不識五侯門。
—張繼《感懷》
而接下來發(fā)生的安史之亂則將張繼的漂泊之路拐向江南。在寫就這首《感懷》詩不久,動地鼙鼓開始席卷長安,張繼被迫逃向政局相對安定的江浙一帶,正是在乘船流寓江南的過程中,這個落魄的詩人,將生命的悲傷與凄涼悉數(shù)帶入楓江的夜色之中,“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當脫口而出的詩行回蕩在楓橋與寒山寺之上,一座橋,一座寺,從此與大唐詩人張繼緊緊綁定。
其實,“落第說”也好,“漂泊說”也罷,張繼創(chuàng)作《楓橋夜泊》時的心境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失意與落寞,科舉的屢試不第,求仕的顛沛流離,歷來是文人吟詠的主題,而在星光璀璨的大唐詩壇聲名不顯的張繼,卻獨以一首《楓橋夜泊》贏得了人們的掌聲。最早收錄張繼《楓橋夜泊》的人,是唐代詩選家高仲武,他的《中興間氣集》共收錄了唐肅宗、唐代宗時期26位詩人的130余首詩歌,其中,張繼憑《楓橋夜泊》《感懷》《送鄒判官往陳留》三首赫然入列,對于這位存詩甚少的詩人,高仲武給出的評價是:“累代詞伯,積襲弓裘,其于為文,不雕自飾。及爾登第,秀發(fā)當時。詩體清迥,有道者風?!倍M入宋代,《楓橋夜泊》這首詩所引發(fā)的文化共鳴同樣也在感染著宋人,它相繼被收錄在北宋王安石的《唐百家詩選》、南宋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和周弼的《三體唐詩》中。更令人擊節(jié)不已的是,《楓橋夜泊》正是通過周弼的《三體唐詩》這部南宋后期流行的唐詩啟蒙讀物,迅速傳入日本,在選本、詩話、繪畫等多種載體的傳播之下,張繼和他的《楓橋夜泊》已然在日本婦孺皆知,“三尺之童,無不能誦是詩者”?;钴S于日本中世時期的五山詩僧,更是深受《楓橋夜泊》的啟發(fā),通過對其擬效與化用,創(chuàng)作了六十余首同類題材的漢詩!縱觀全唐詩,我們知道,張若虛、王灣、崔顥、常建等人分別以《春江花月夜》、《次北固山下》、《黃鶴樓》、《題破山寺后禪院》“孤篇壓全唐”,而張繼同樣如此,一首膾炙人口的《楓橋夜泊》,足以讓張繼成為大家。
更值得一提的是《楓橋夜泊》所引發(fā)的持續(xù)千年的“邊際效應(yīng)”。楓橋從此聲名遠播,這座跨越蘇州上塘運河的單孔石拱橋,曾是控扼古蘇州水陸交通的要道,官府一度在此設(shè)卡護糧,每當漕糧北運經(jīng)此便封鎖河道,禁止其他船只通行,故此橋又名封橋,至宋王珪親書張繼《楓橋夜泊》詩,方正視聽。至于楓橋的真正揚名,則是在張繼《楓橋夜泊》一詩橫空出世之后,南宋詩人范成大在其《吳郡志》中曾云:“楓橋,在閶門外九里道傍。自古有名,南北客經(jīng)由,未有不憩此橋而題詠者?!碑敯唏g的橋面被張繼定格成為一個固化在水面之上的意象,紛至沓來的人們都在努力地尋找著心靈的共鳴,后來,楓橋幾度毀廢,又幾度重建,來者始終絡(luò)繹不絕。顯然,楓橋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人的一處心靈驛站。
張繼的《楓橋夜泊》,帶火的不僅是一座楓橋,還有矗立在其旁側(cè)的寒山寺。這座始建于南朝梁天監(jiān)年間(502—519)的寺院,最早的名字叫“妙利普明塔院”,唐貞觀年間浙江天臺寺僧寒山(自號寒山子)曾住于此,《寒山寺重興記》記載:“寒山子者……來此縛茅以居,暑暍則設(shè)茗飲,濟行旅之渴;挽舟之人,施以草屩,或代其挽,修持多行甚勤。……希遷禪師于此創(chuàng)建伽藍,額曰‘寒山寺’。”然而,這座水邊禪寺真正聲名大振,卻是因為唐人張繼的到來。《寒山寺重興記》說“唐詩人張懿孫(張繼字)賦《楓橋夜泊》,有‘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之句,天下傳誦。于是黃童白叟皆知有寒山寺也”。而清末著名學(xué)者俞樾更是在《新修寒山寺記》中明確指出,“吳中寺院不下千百區(qū),而寒山寺以懿孫一詩,其名獨膾炙于中國”。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迫擞性疲骸肮锰K臺下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闭f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
這段文字出自歐陽修晚年所著《六一詩話》,作為北宋中期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以博學(xué)嚴謹著稱,而從這段文字看,歐陽修顯然在和早他二百多年出生的張繼“較真兒”。在重視寫實的歐陽修看來,唐人張繼的“夜半鐘聲到客船”意境美則美矣,卻違背了生活真實,因為三更根本不是打鐘時,張繼此句其實是只顧“貪圖好句”,不值得提倡。對于歐陽修的這番質(zhì)疑,宋代很多文人并不以為然,如王直方、葉夢得、計有功、陳巖肖、陸游等人,都對此進行過反駁,尤其是陳巖肖,更是有理有據(jù)。他在《庚溪詩話》中說:“然余昔官姑蘇,每三鼓盡四鼓初,即諸寺鐘皆鳴,想自唐時已然也。后觀于鵠詩云:‘定知別后家中伴,遙聽維山半夜鐘。’白樂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溫庭筠云:‘悠然旅榜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夜鐘?!瘎t前人言之,不獨張繼也。”宋代文人對一首唐詩的爭訟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樁公案,正是因為歐陽修挑起的這場“鐘聲之辯”,讓寒山寺更加遐邇聞名,讓張繼更加耀眼奪目。
史載,張繼后來曾擔任過軍事幕僚,唐代宗大歷年間曾擔任檢校祠部員外郎,又做過鹽鐵判官。這位如愿以償?shù)脑娙艘苍S不會將困頓楓橋的那個夜晚作為與同僚高談闊論的談資,畢竟那是他人生的一個低谷。但在張繼的內(nèi)心深處,肯定為楓橋、為寒山寺留下了無法撼動的位置,因為他應(yīng)當比誰都清楚,晉身官場之后,他已經(jīng)再也無法吟詠出“月落烏啼”和“江楓漁火”了,一首《楓橋夜泊》,已然成為自己無法逾越的高峰,這座高峰不僅是文學(xué)的,也是生命的。而直到今天,當我們踏過承載了歷史記憶的楓橋,走進碧瓦黃墻的寒山寺,仰視鐫刻著《楓橋夜泊》詩的高大石碑,傾聽著穿越千古的悠遠鐘聲,誰又可能拋開張繼為我們營造的生命意境,木然地行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