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三章

焦尾琴

那個初春，洛河水剛剛解凍，曹操天天都往蔡邕家跑。

第一次聽到這琴聲就是在蔡邕的家里。曹操的心忽地往下墜，墜得很快。一會兒，他呼吸急促，整個人局促不安。

蔡邕是曹操新拜的老師。

蔡邕心里的弦也嘣的一聲，但他不動聲色，望著曹操，淡淡地說：“這是小女在彈琴?！?/p>

曲子叫《二月》。琴是有名的焦尾琴，彈琴的是蔡文姬，才女，美女，年方二八。

蔡邕不知道，蔡文姬是有意選這個時間彈琴的?！抖隆肥撬淖V的曲子。這支曲子，她不知在心里已經(jīng)彈過多少次了。

這支曲子，專門為曹操而彈。盡管這個男人的年齡可以做她的父親，但愛情這樣的事情，從來就不需要理由。

焦尾琴是蔡邕的寶貝，他每次彈完琴，都要細(xì)細(xì)地擦拭，然后高高地掛起來。但蔡文姬總有辦法把琴取下來。每次，曹操在外面向蔡邕請教經(jīng)世之學(xué)時，蔡文姬就瞅準(zhǔn)機會，取下父親的焦尾琴，輕攏慢捻，一腔少女心思緩緩流瀉，愁腸百結(jié)，讓風(fēng)流的曹操心一顫，又一顫。

蔡邕知道蔡文姬的心思，但他又不能讓曹操不來。他和曹操不只是師生關(guān)系，還是朋友關(guān)系。他賞識曹操，但他也絕不想把女兒嫁給曹操。

曹操也知道蔡文姬的心思，他聽琴音就明白了。這時的曹操，覺得愛情這件事情已經(jīng)離他越來越遠了。

曹操不知道，在少女蔡文姬眼里與心里，他就是幸福的全部。

那年發(fā)生了一件事——該死的董卓，肥豬一樣的董卓，也看上了蔡文姬。劊子手喜歡女人，從來不用風(fēng)花雪月。董卓直接上了手段，重用蔡邕，將蔡邕連升三級。然后，董卓對蔡邕說：“你那個女兒，我看上了?！比缓螅H的隊伍吹吹打打地就來了，遮云蔽日。

曹操騎著快馬，背著焦尾琴，一路狂奔。在他的后面，跟著一個叫衛(wèi)仲道的文弱書生。焦尾琴是蔡邕給他的，衛(wèi)仲道也是蔡邕推到他身邊的。蔡邕對曹操說：“焦尾琴請你轉(zhuǎn)給文姬。你侄女的幸福，就托付給你了?！比缓?，一鞭子抽在曹操的馬屁股上。馬四蹄騰空，曹操的心也騰地而起。他知道蔡邕的意思，蔡邕不說文姬的幸福，而偏偏說“你侄女的幸?！?。呼嘯的風(fēng)里、奔騰的云里全是蔡文姬的名字，曹操心里對“侄女的幸?！边@說法感到遺憾。

蔡文姬這段時間在家里讀書，寫字，作詩，每一個字里都是曹操的影子。她的心里一會兒難受，一會兒歡欣。她一會兒想唱歌，一會兒想作詩。好幾個晚上，她夢見了他。醒來，她羞愧滿面。

她一直沒有機會和這個男人獨處。董卓掌權(quán)時，曹操一路逃亡，蔡文姬有三個月沒有見到他。再見到曹操時，曹操衣冠不整，看到蔡文姬，只說了一句：“我一定要殺了他。”蔡文姬一下子淚流滿面。這正是她心里的男人，騎起馬來，拿起刀來，吶喊一聲，沖向敵陣，取下敵人的頭顱，繞場一周，躊躇滿志。她蔡文姬，要嫁就要嫁這樣的男人。

聽到一聲熟悉的馬嘶，蔡文姬放下書，沖了出去。那馬背上的男人向她飛奔而來，怒發(fā)沖冠，戰(zhàn)袍像張揚的旗幟。焦尾琴迎風(fēng)自鳴，叮叮當(dāng)當(dāng)。男人跳下馬。蔡文姬沖過去，就在要沖進那人的懷抱里時，那人突然退了一下。蔡文姬沒收住腳，往前倒地。那人一個箭步，抓住了蔡文姬。

蔡文姬，終于幸福地倒在了那個男人的懷抱里。那個叫曹操的男人啊，從此，你是我蔡文姬的男人了。我不管你有多少女人，我要你。帶著我，去征服整個世界。

嬌喘微微，整個世界都被融化了。

曹操一動不動，空氣凝滯了。他手里托著的女孩柔若無骨。他感覺，他托的是沉甸甸的江山。

終于，他說：“文姬，一直是我聽你彈琴，今天，我為你彈一曲吧?！?/p>

蔡文姬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臉紅到了天際，轉(zhuǎn)而歡呼雀躍。

曹操拿過焦尾琴，琴聲錚錚，如千軍涌動，如萬馬奔騰，口里唱出的，卻是《詩經(jīng)·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p>

琴聲越來越激越，蔡文姬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甚至覺得，愛情就是一個戰(zhàn)場，可是，在這個戰(zhàn)場里沖鋒陷陣的，卻不是她。曹操知道，自己的痛苦與孤獨，只有蔡文姬能懂。

次日，在曹操的主持下，16歲的蔡文姬嫁給了衛(wèi)仲道。他是大將軍衛(wèi)青的后代，卻是一個短命的男人。不久，蔡文姬成了寡婦。

蔡文姬感覺，這一切，就像打了一場瞌睡。

瞌睡醒來，琴還是那把琴，琴聲還是那琴聲。自己仿佛只是焦尾琴上的一根琴弦。曹操或許是另一根琴弦。

咫尺，卻是天涯。

悲憤詩

曹操派來的使者已經(jīng)到了一個星期了，帶著無數(shù)的金銀珠寶。曹操說，要把蔡文姬接回去。他還說，要不惜一切代價。

這一年，是蔡文姬被擄掠到匈奴的第十二年。十二年里，她為匈奴左賢王生下了兩個兒子。

這個叫蔡文姬的女人，在《悲憤詩》里描繪了自己在異鄉(xiāng)寢不能安、饑不能食的生活，她這樣寫道： “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p>

任何悲憤的詞句都無法描寫一個被擄掠的女人在苦寒之地的十二年。

在漫長的歷史里，這十二年，可能就是一次小小的感冒。蔡文姬挺過了這一場感冒。如今，有一個愛她的老公，還有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十二年，她就像一個被拐騙到苦寒之地的女大學(xué)生。如今，家里來人了，說要救她回去。多少次在夢里，她回到了故鄉(xiāng)。多少次從夢里醒來，淚水打濕了枕頭。

可“女大學(xué)生”蔡文姬說：“我不回?！贝丝?，她跪倒在匈奴單于的面前。整整一個下午，她一動不動。

單于說：“不行?！?/p>

蔡文姬說：“我不回?！?/p>

單于冷冷地說：“我們綁你回。”

蔡文姬這次跪在左賢王面前。她恨這個男人。當(dāng)初，是這個男人帶人把她擄到了匈奴。當(dāng)她一次次以死來抗?fàn)帟r，又是這個男人，給了她一個家。這個男人的愛，像大漠般寬廣包容。如果說少女時期的愛是春天那嫩嫩的柳芽在心里萌動， 那么，經(jīng)歷過十二年的磨礪與錘打，現(xiàn)在的愛，就是那熱騰騰的暖胃的早餐。

她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異族的男人。

往事不可追，如果時間可以倒流，要流向哪里好呢？自從曹操派的使者到來后，蔡文姬就常常在想這個問題。她才三十多歲，但她感覺好像已經(jīng)過了一輩子。這一輩子，已經(jīng)見過太多的人和事，經(jīng)歷過太多的愛與恨。什么是恨？她似乎越來越不愿意去想這個問題。她想得更多的是，什么是愛。她想起剛被擄來匈奴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景象。這個時候，她生命中的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

她永遠記得天空中開滿星星就像大地上開滿鮮花的那個夜晚。

那天傍晚，那個男人與她共騎一匹馬，在荒涼又遼闊的大漠上奔馳。黑夜降臨了，數(shù)不清的星星像澄澈的水滴，像明凈的火焰，像羞澀的少女，像頑皮的孩子，迎著奔跑的馬，排山倒海而來，仿佛觸手可及。那個男人，邊在馬上護著她，邊指著一顆顆星星對她說：“這一顆，來自你的故鄉(xiāng)，你看她，又大又圓又亮。這一顆，是你在天堂的父親，你看他，正對你慈祥地笑。”他還說：“你幸福了，他也就幸福了。這一顆，是你愛過的人和愛你的人?！蹦腥俗詈笾钢活w亮晶晶的星星說：“這一顆，是我，我將永遠為了你而閃爍?！?/p>

蔡文姬冷冷地說：“你是星星，遙不可及。求你，送我回中原吧?！?/p>

“送你回去，我將被全匈奴男人恥笑?！?/p>

“我會逃走的?！彼髲姷卣f。

“茫茫大漠，你跑哪里去？沒有人幫助，還沒跑出去你就渴死餓死了?！?/p>

“我寧可渴死餓死?！?/p>

其實，對著那滿天的星星，她的心突然柔軟起來了?？蓻]幾天，她還是跑了。當(dāng)她奄奄一息地被那個男人救回來時，她想不到，男人為她準(zhǔn)備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他知道這個來自中原的女子是個天才的音樂家。

幾乎所有的樂手都來了，琵琶、笛子、胡笳、羯鼓，一齊演奏。文藝女青年蔡文姬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文化盛宴，她深深地沉醉了。這時，左賢王將她的焦尾琴拿來了。蔡文姬不由自主地彈起了琴，手指輕輕拂過琴弦，旋律如水一樣流出。只有蔡文姬知道，這首曲子，叫《二月》。哦，《二月》，那個如詩如夢的春天。

在荒莽與寂寥間，一縷裊裊的春色緩緩綻放，一條詩意的河流穿越而來。蔡文姬恍恍惚惚地看到，少女蔡文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左賢王也陶醉了。

現(xiàn)在，蔡文姬跪在自己的丈夫左賢王的面前。左賢王扶起她，她再次跪下。左賢王又扶起她，她又跪下。

她還是那句話：“我不回?！?/p>

左賢王說：“我也舍不得你回，可我們沒辦法。你不回，曹操的大軍就會打過來，老百姓好不容易才過幾年安定生活呀?！?/p>

“我們是夫妻，我們一起回。”

左賢王眼淚都笑出來了：“我的家就在這里呀，我回哪里去？”只有左賢王自己知道，這是悲傷的淚水。

“我要帶兩個孩子一起回。你知道，我離不開他們。離開他們，我活不下去。”

左賢王久久不吭聲。他也舍不得孩子，可這一切，都不是他能做主的。叱咤沙場幾十年，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能為力，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弱者。

他緩緩地說：“你放心回去吧，孩子大了我讓他們?nèi)フ夷恪！闭f完，他又像不經(jīng)意地開了一個玩笑：“你回家，還要找一個如意郎君，帶孩子在身邊，多不方便?！?/p>

蔡文姬再次感到“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十二年前來到這里時，也是這樣。

一天后，蔡文姬隨使者出發(fā)回中原。這天，原本平靜的大漠風(fēng)云突變，飛沙走石。背后的那個男人、那個家，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后來，有了文姬歸漢的千古佳話。

風(fēng)波渡

文姬歸漢，曹操親自做媒，將她嫁給了部下董祀，一時傳為美談，都夸贊曹公仁義。

董祀，曹操的屯田都尉，時年22歲。22歲的董祀和35歲的蔡文姬四目相對，董祀看到，蔡文姬臉上的皺紋，一條條，一條條。董祀不知道，漠北粗礪的風(fēng)沙在蔡文姬的心上也刻下了條條皺紋。

蔡文姬的風(fēng)韻在骨子里。一個眼神，一個背影，都是詩書與歲月。曹操懂，但董祀不懂。22歲的他怎么也不相信，這是愛情的樣子。他想到很多詞，比方說“心跳”，比方說“緣分”，比方說“前世之約”，甚至“歡喜冤家”，這些都不是。

這一年是公元207年。207年發(fā)生了許多大事，曹操統(tǒng)一北方，劉備三顧茅廬，都和愛情無關(guān)。董祀也從沒想過，因為蔡文姬，他在207年開始，在史書上留下了名字。

那一天，天空明亮，大地金黃。董祀趕著一輛馬車，蔡文姬坐在后面。簡陋的車廂里有蔡文姬全部的家當(dāng)。蔡文姬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樂。她聽說過董祀的名字，她離家的時候，眼前的這個人還是個少年。董祀在前面吆喝著馬車。他很帥氣，蔡文姬從后面看去，這個男人怎么看都像父親書房里曾經(jīng)堆積如山的書簡，生機勃勃又死氣沉沉。揮著鞭子，董祀的肩膀不時抖動。蔡文姬突然有點心慌，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她現(xiàn)在才突然覺得，她的一生是一個錯誤，一直都在重復(fù)不由自主的愛。

她想叫這輛馬車停下?！巴Ｏ?！”她在心里大喊。但她怎么也喊不出來。

好幾次，董祀也想停下，又想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任馬拖著他們狂奔，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但他不敢——丞相賜婚，很多人求之不得。他也很為抱上丞相的大腿而高興。

馬悠閑自得，馬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悠閑過。出發(fā)前，曹操撫摸著馬頭，和它說了一堆的悄悄話。那時候，還沒有“嘚嘚的馬蹄聲是個美麗的錯誤”這樣的句子，但馬心里清楚得很。它不疾不緩地跑著，看見路邊的野花，它會停下來嗅嗅，然后得意地嘶鳴。

董祀一句話也不說。他知道蔡文姬等著他先說話。他不說，蔡文姬也不說。其實董祀是想說的。他從曹公那里聽說過蔡文姬的故事。他認(rèn)為，蔡文姬就是一個傳奇，是一只飛過藍天的小鳥，帶著傷的；是一道突然出現(xiàn)的雨后彩虹，有無窮滄桑感的。董祀想，蔡文姬就是一個神。但他從沒想過，這個神，要成為自己的妻子。

35歲的蔡文姬坐在馬車?yán)铮乃季w來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漠。無邊無際的往事花枝招展地向她涌來，似乎是盛大的狂歡，又像在向過去、向35歲的她，開一場追悼會。

她想起16歲那年的一個下午，那個下午陽光濕漉漉的，曹操第一次在她面前彈琴。蔡文姬覺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個驛站，一匹匹馬抵達這里又出發(fā)，但沒有一匹是屬于自己的。董祀的馬鞭一響，馬兒的嘶鳴一下子將她的青春全部刪除了。她看了一眼緩緩向西邊滑落的太陽，想，夕陽真美！

夕陽真美！此刻，董祀也是這么想的。他不由得又抽了馬一鞭子。馬不用抽，馬知道自己前進的方向。它四蹄生風(fēng)，往家的方向趕。

誰也沒想到，沒多久，這個家出事了。董祀不知什么原因犯法了。很多年后，在洛水河畔，董祀不由得總要想，人生多么奇妙！

董祀犯法，曹操一紙文書，將他定為死罪。這件事被記錄在《后漢書·董祀妻傳》里。極簡約的幾十個字，向現(xiàn)代人還原了當(dāng)年的故事。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卻有陳年的愛情的芳香緩緩地散發(fā)出來。故事里的蔡文姬，在聽到董祀被曹操判處死刑的消息后，披頭散發(fā)、光著腳去向曹操求情。曹操正和公卿、名士及遠方來的使驛談笑風(fēng)生。聽說蔡文姬求見，曹操突然像說謊被家長抓住的小孩——他有很多年沒有這樣驚慌失措了，尤其是在一個女人面前。曹操被沖進來的蔡文姬嚇呆了。當(dāng)年的這雙眼睛，幽深得像湖水一樣，美麗又憂傷?，F(xiàn)在，還是這雙眼睛，像大漠一樣沉默、滄桑，又像洛河的水一樣安靜、堅定。

曹操和蔡文姬那天的對話被史書記載得平平淡淡。

曹操說：“判決的文書已經(jīng)送出，怎么追得回呢？”

蔡文姬說：“丞相指揮千軍萬馬，手下又怎缺救人的一卒一騎呢？”

——就是這么簡單。

史書上還說：“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p>

殺人不眨眼的曹操，迅速派人去追回了文書，赦免了董祀。

余生，蔡文姬以自己的方式奔跑。她開始憑超強的記憶力寫下了四百余篇當(dāng)年父親珍藏的典籍。她逐漸習(xí)慣了每一天這樣的生活：寫東西；偶爾發(fā)呆；跑老遠的路去洛河邊洗衣服；怕孩子摔倒了，在孩子后面追著跑——她和董祀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她還習(xí)慣了不彈琴的日子。她突然發(fā)現(xiàn)，琴與詩真的不是生活的全部。即使在大漠里，她也不曾這樣想過。

而董祀，經(jīng)常呆呆地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蔡文姬的背影，有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墜入了愛情的深淵。

蔡文姬和董祀生活的地方，名曰風(fēng)波渡。這里曾經(jīng)是洛河上一個繁華的渡口。一次次水患后，洛河改道，風(fēng)波渡名存實亡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