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落黑,高振東輕手輕腳地出了門。韓曉依在房間里敷面膜,恍惚聽見防盜門咣當一聲,便追了出來,朝著已看不見的高振東的身影喊道:“你又要干啥子去嘛?”
高振東已進入電梯,自然沒有應韓曉依的話。
韓曉依的眉頭皺了一下,又皺了一下,魚尾紋把面膜擠得起了幾道褶皺。韓曉依嘴里喃喃道:“這高振東,不正常著哩?!边@么想著,眼眶里就溢出了淚水。
孩子上大學后,偌大的房子就空了。孩子在家時,怎么也不覺得空,滿屋子都是孩子活蹦亂跳的氣息。夫妻倆的重心都在孩子身上,從不覺得有隔膜??墒呛⒆右浑x家,夫妻倆就大眼瞪小眼,看對方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
還真奇了怪了。
一股悲傷涌上來。情緒這東西,來得可真快。情緒一上來,瞬間就蔓延至全身,韓曉依整個人就不好了。她癱坐在沙發(fā)上,從默默流淚到輕聲啜泣,最后號啕大哭。至于哭什么,她又說不上來。
已經(jīng)有好幾次,高振東都是這么悄聲無息地出去。韓曉依問高振東:“究竟是出去干啥子嘛?”高振東回答說:“就是隨便走走?!表n曉依又似笑非笑地說:“那下次你可別偷偷摸摸地溜出去,得喊我一起,我陪你走?!备哒駯|明顯猶豫了一下才說:“好啊好啊,下次一定喊你一起?!?/p>
可是,這么說過后,高振東好久沒有出去,宅在家里要么刷視頻,要么假裝在看書。韓曉依總是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路過客房,然后偷偷瞥一眼高振東。對了,他們夫妻倆已經(jīng)分房睡多年。
哭罷,韓曉依收起情緒,掏出手機,想給閨蜜打一個電話,和閨蜜一起分析一番這里面的敵情。號碼剛撥出,她又立即按掉了。她想起了高振東和她說過的一句話:“家里頭的事,少和外人說?!碑敃r,韓曉依還問高振東:“哪些人才算是外人?”高振東冷冷地答:“你那閨蜜,她就是外人?!?/p>
韓曉依翻看著微信的通訊錄,翻來翻去,眼光最后落在孩子那個叫“夢想的遠方”的微信名上。她給孩子發(fā)去了一條語音,問他母親節(jié)是否回家。而后,她把手機往沙發(fā)一扔,開始專心致志地讀起了心靈雞湯。
高振東沒有到負一樓開車,也沒有叫司機,而是在一樓出了電梯。小區(qū)門口左側,停著數(shù)輛共享電動車,高振東掃了一輛,解鎖出頭盔戴上,然后頭也不回地駛離了小區(qū)。
十五分鐘后,高振東在一家盲人按摩店門口停了下來。高振東退了共享電動車,徑直走了進去。聽見門鈴感應器發(fā)出的“歡迎光臨”,盲人按摩師小曾快步迎上來,把高振東迎進了屋里。來之前,高振東給小曾發(fā)過一條語音,約定七點半左右到。
在按摩床上趴下,高振東整個人似乎瞬間就放松下來了。小曾照例問:“還是一個半小時?從肩開始,再按頸,接著背,最后腿?”高振東懶洋洋地答:“都行,你看著來?!?/p>
高振東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家盲人按摩店的。那天高振東帶隊檢查周邊發(fā)廊的衛(wèi)生,檢查到小曾的盲人按摩店時,本來不屬于他們的業(yè)務范圍,但高振東還是走了進去。那天,高振東沒有說什么,但他記住了這家盲人按摩店,加了小曾的微信。小曾不完全盲,極度弱視,能使用微信。
第二天,高振東就又來了。高振東是來做推拿的。最近會議多,坐得久,常腰酸背痛。高振東聽說小曾按摩很到位,穴位拿捏得準,一試才知道的確是貨真價實。一來二去,他和小曾熟稔了。
如果說剛開始時,高振東是被小曾的手法所折服,那么到后來,高振東則是喜歡上了和小曾聊天。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是高振東說,小曾聽。單位里繁蕪的人和事,高振東毫無保留地和小曾說。甚至,他和妻子韓曉依兩人之間的雞零狗碎,也毫不保留地和小曾說。不過高振東藝術地隱去了人物身份,只說事件本身。小曾極少插嘴,除非高振東一定要他說說對某件事情的看法,他才會叨幾句。高振東有時也會問起小曾的情況,比如是否有女朋友、家里幾口人、到了飯點怎么吃飯等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小曾一一如實作答。高振東也會說一些頗有哲理的話,譬如:“你若計較,雞毛蒜皮也能傷害你。你若釋懷,狂風暴雨也無所畏懼。”
這些話,高振東許久許久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了。
高振東暗地里認為他去做推拿著實好,一來能幫到小曾,二來可以及時清除掉心里的垃圾,是件雙贏的事。至于韓曉依自怨自艾地認為那段時間高振東沒有偷偷溜出去,那是因為剛好那段時間高振東單位人事清平,波瀾不驚,而他又剛剛適應和韓曉依的兩人世界。
高振東回到家時,韓曉依的臉上已看不到任何波瀾,她有意無意地問了高振東一句:“你又到公園散步去啦?”高振東頭也沒有抬,“嗯”了一聲,徑直走進衛(wèi)生間,緊跟著里面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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