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青春有回聲

提著雙卡錄音機兜一圈，仰著頭把聲音開到最大，八節(jié)電池放干只要兩個鐘頭，雜鬧電音與坑洼山路不協(xié)調(diào)，爛泥碎石才是活的音符。那年，我才二十歲出頭，如果青春有回聲，風中夾帶的樂聲、笑聲、噓哨聲就是了。

進山

20世紀80年代的第一個秋天，我考取大理師范民族班，入學第二年在省級少兒讀物《蜜蜂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風箏》的散文詩，文章很短：

穿太空服的小弟弟，小心裱糊著一只色彩斑斕的風箏，像在編織一個彩色的夢。

彝山的孩子，喜愛大山的骨骼，向往山尖那變化萬端的云朵。

飄啊，飄啊……笑靨里充滿甜，填滿醉。

“放到天上去么？”

“嗯?！?/p>

“能上去么？”

“怎不能？能到月亮上的?！?/p>

風箏上去了，飛得很高很高。那飄游在藍天里的小黑點兒，仿佛弟弟黑豆般的眼睛。一絲銀線牽著他對彝山的愛。

經(jīng)過三年苦讀，我畢業(yè)了。因為是公認的“高才生”，我多少有點違心地在《畢業(yè)分配表》上填上了“服從分配”四個字。也許是飽蘸了彝山愛情的緣故吧，我被那“一絲銀線”拽回了大山，而且是比家鄉(xiāng)更遙遠的深山。一同被牽回來的還有同屆畢業(yè)的三個年輕人，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坯子。

我們曾經(jīng)懷揣理想抱負，曾經(jīng)立志與命運抗爭。不承想在世俗的強大漩渦里，自己那點縛雞之力顯得多么蒼白和羸弱。又覺得沒必要為前途黯淡而悲悲戚戚，應(yīng)該慶幸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鐵飯碗，應(yīng)該考慮怎樣端好這個來之不易的鐵飯碗。只要心火不滅，大山深處也能實現(xiàn)理想也未可知。

盡管心中五味雜陳，我們一行四人還是義無反顧地向大山進發(fā)了。乘車從下關(guān)出發(fā)，經(jīng)巍山大倉到達江橋，江橋名叫“朝陽橋”，是橫跨漾濞江，連通巍山、漾濞兩縣的一座鐵索橋，可通行重型貨車，專門為森工企業(yè)進山拉木料而修建的。過了橋，公路繼續(xù)向大山深處延伸，仿佛大山的毛細血管布滿林區(qū)。路是四通八達了，可是無車可坐，或者說有車不得坐。貨車師傅一般只帶姑娘，我們只能是望車興嘆。

我們就這樣背上行李沿著盤山公路，目標雞街步行上班去了。

秋天的午后，酷熱難當。感覺腦袋膨脹得比地球還要大，像幾百臺大功率的混凝土攪拌機在不停地工作著。嗓子眼里比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還要燙，在毒太陽的炙烤下地面上如火煙在蒸騰晃動。路旁是砍伐剩下的雜木樹，沒有一塊巴掌大的樹蔭。遠處偶爾傳來一聲兩聲布谷鳥慵懶纏綿的鳴叫，近處成千上萬的知了扯著破鑼般的嗓子拉長了聲音叫喚，無限膨脹的頭顱好像是顱骨沿著骨縫活生生撕裂開來，不停地摩擦著、摩擦著……

四個人都不言語，好像都在一心一意地走路，實則各自琢磨著心事。一個人從事簡單重復勞動的時候，思維能排除各種干擾快速活躍著，正如此時的我們。要說我們這些年輕人沒有理想抱負那是自欺欺人的假話。若問我們的理想是什么，回答是肯定的：走出大山！從小學背伙食籃子住校，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才告別伙食籃子，艱難地考到州府讀師范，為的就是走出這座讓人魂牽夢繞而又猙獰恐怖的大山。也許是命運的眷顧吧，當年大理師范招收第一屆民族師范班，盡管考績沒有達到普師錄取線，可我們各自都是以全鄉(xiāng)第一的成績?nèi)氲膶W。如果比作股票，我們算是潛力股吧，后來的事實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三年的師范，民師班的后發(fā)優(yōu)勢為學校贏得了不少榮譽。就拿我來說吧，師范一年級時就擊敗數(shù)百名同學，獲得全校作文競賽第一名。為此，任課老師欣喜之余賜予我“小秀才”綽號。同行的幾位也都是學習上的佼佼者，都能拿出不俗的成績單。

思緒就這樣天馬行空地飄游著，雜亂而無序。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吧，走出大山的我們又回來了，這里篤定將成為我們再次一起放飛夢想的地方。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齒地喊：“我又回來了，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太陽快落山了，我們龜行的腳步越來越鉛重。曾經(jīng)走了九年求學的山路，唯獨這天的艱難留給我的記憶最清晰，只因為前路漫漫、前途未卜，不知能否再次突破大山的圍困，身心經(jīng)受雙重煎熬。

漫長的一天過去了，我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到達了目的地。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在腦海中描繪過雞街學校的殘破，可現(xiàn)實比想象要殘酷得多。眼前的雞街學校只有四間低矮的舊平房，門窗多數(shù)只剩下不規(guī)則的框，透過窗框可以見到教室里規(guī)格不一的桌凳，缺胳膊少腿的、新胳膊舊腿的、長胳膊短腿的，都用土坯墊襯平衡著，仿佛是一所傷殘桌椅的療養(yǎng)院。房檐上的瓦片脫落丟失了不少，露出一排排腐朽的椽頭，好像荒漠中渴死數(shù)月的駱駝留下的森森肋骨。

院心不大，兩棵樹干粗壯枝葉繁茂的大樹一左一右立在院里，按照魯迅先生的筆法，一棵是槐樹，另一棵還是槐樹。兩棵老槐樹像是被整過形，各有一枝健碩的樹丫平直伸向院心。右邊的樹枝上用八號鐵絲懸掛著一只銹跡斑斑的大車輪子鋼圈，一根約莫兩尺長的鐵質(zhì)棒槌別在鋼圈鏤空里，用于敲擊鋼圈發(fā)出上下課指令。

上課，“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下課，“當——當——當——”。

右邊的樹枝上捆綁著兩根約三米長的無縫鋼管，鋼管的一端沒入地下，還算牢靠，估計是用來給孩子們上體育課的。

相對于整個校園的荒涼破敗，兩棵老槐樹顯得虎虎生風，仿佛它們才是校園真正的主人，出入其間的師生反倒像是棲息在這里的小生物，似乎可有可無。

學校坐落在一個小荒坡上，屬瀾滄江流域的低熱河谷區(qū)。這里四季溫差大，早晚溫差大。學校四周山頭被采伐得精光，山體常年裸露著黃褐色的肌膚，旱季干得冒煙，不遠處的雞街河經(jīng)常斷流。每逢雨季，四周山體又像集體吃壞了肚子，泥石流滑坡泄得漫山遍野。雞街河更是洪水滔天，泥沙俱下，悉數(shù)卷走沿岸新造的農(nóng)田。雞街的農(nóng)田年年造，年年毀，衍生了當?shù)匾粋€諺語：“賣豆腐買河邊田，水里來水里去?！敝腥A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府曾多次大規(guī)模治理雞街河，可收效甚微，因治河而留下的笑話卻不少。有一則當?shù)厝私蚪驑返赖膫髀?，政府發(fā)動沿河農(nóng)民治理雞街河。某一天，一黑臉漢子搬石頭砸傷了手，一目擊村民自作聰明，借題發(fā)揮，當群體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時，他居然唱成“大黑漢子敲著手”（雞街方言“敲”是讀“kao”的）。結(jié)果定罪“侮辱領(lǐng)袖”，被判了一年。

傳說也好，調(diào)侃也罷，當時雞街水土流失之嚴重可見一斑。要長期在這里工作和生活，能不感到無助和迷惘么，初來乍到的幾個年輕人切實感受到了一次豐滿理想與骨感現(xiàn)實的強烈碰撞。

誰的屁股

我和一個同伴被安排住在一間宿舍，這宿舍像傣家吊腳樓，更像抗戰(zhàn)時期的簡易瞭望所，附著在主樓的藏頭位置。上房間要經(jīng)過一架搖搖晃晃的木質(zhì)樓梯，踏板殘缺不全，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跌落下來。房間四周用木板圍柵，四處透風漏氣，兩人住在里面，比村民看守莊稼的窩棚還簡陋，比香港鬧市還擁擠。我們用廢舊報紙和畫報裱糊板壁，解決了透風的問題，卻帶來了悶熱的煩惱。如若沒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精神支撐，加之長時間一身的汗臭，遍身子的瘙癢，肉身如同危樓隨時都會垮掉的。

雞街河水有時像桀驁不馴的雄獅，有時又像溫良俊秀的少女，與四周的光山禿林相比，我更喜愛雞街河。雞街河是有生機和靈氣的，雞街河是有傳奇和故事的。

初到雞街，我曾經(jīng)十分認真地請教街上的“酒葫蘆”：“在雞街工作，如何解決洗澡的難題？”

“到雞街河里洗呀，你是真不懂還是裝憨！”“酒葫蘆”認為這是雞街人婦孺皆知的問題。

“那洪水季節(jié)和冬季又咋整？”我的問題可能又是一個婦孺皆知的問題。

“我教你個絕招?！薄熬坪J”煞有介事地附著我的耳朵：“不洗！”

那些年，雞街河確實是我們的天然澡堂，枯水季節(jié)盡管水量小，但清澈干凈。

為解決洗澡難問題，我們就帶領(lǐng)學生堵河造潭。先用大石頭砌一道攔河壩，又用小石頭堵大石頭縫隙，再用樹葉子堵小石頭縫隙，締造出一個人工大水潭，專供師生洗浴。露天洗澡還是講規(guī)矩的：

老師洗澡，學生退避三舍。

男生洗澡，女生退避三舍。

女生洗澡，男生退避三舍。

夜間洗澡確實是不錯的選擇，就是扛不住蚊子的襲擾。雞街的蚊子個頭大，像是長了骨頭，還特別餓癆，叮咬住你寧死不松口，討厭至極。于是，我們用農(nóng)用薄膜制作了類似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外罩的白色斗篷，洗澡時罩住身子，只留一顆頭露在外面，與蚊子斗智斗勇，收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有了洗澡的去處，定了洗澡的規(guī)矩，師生們仿佛清爽了許多，精神面貌大為改觀。

那天下午無課，我收拾臟衣物獨自到雞街河邊。洗完澡便在一塊大石板上專心搓洗著褲頭。一個在河邊放牧的老大媽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身邊和我閑諞起來。

“阿弟，你是哪里人？咋看著眼生?！?/p>

“學校教書的，剛分配來不久?！?/p>

“看你白白凈凈的，不像我們山里人么?！?/p>

“我也是山里人，只不過從小讀書，沒怎么干過農(nóng)活。”

“讀書就是好，可以端鐵飯碗么?！?/p>

“其實也一樣，都是為了討生活?！?/p>

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半天無事。老大媽接下來的問話幾乎讓我無法作答。

“你有幾個娃娃了？”

“有過好幾個了，只是都沒有活下來?！蔽沂箘糯曛濐^，顧不了尷尬，決心和她順桿兒爬下去。

“啊么么，那是咋個整的呢？”

“老大被河水沖走了，老二被河水沖走了，老三也被河水沖走了，已經(jīng)被河水沖走好幾個了?！?/p>

“咋個這么不小心呢，娃娃她媽也不興著搭你管管噶？”

“娃娃他媽一直在老岳母家，老岳母不讓她搭我在一起過日子?！?/p>

“唉，沒良心的老岳母！”

“是啊，狼心狗肺的老岳母！”

“下一次一定要小心啊，莫再讓河水把娃娃沖走了?。　崩洗髬対M臉關(guān)切和同情，喃喃著吆牲口去了。

回到學校，我把當天的遇見和幾個年輕老師講了，大家哄堂大笑。

我買了一臺“傻瓜”相機。所謂“傻瓜”相機，就是拍照時不用調(diào)焦距、光圈、速度什么的，抬手就拍，一拍就成。其實是持機人“傻瓜”，而不是相機“傻瓜”。那時，彩色照片才剛剛時興，照片的彩色與否取決于膠卷的彩色與否。彩色膠卷出的是彩色照片，黑白膠卷出的是黑白照片。不玩則已，要玩就玩時髦的，我們玩的基本是彩色照片。當時常用的彩色膠卷有兩種，一種叫“富士”，一種叫“柯達”。通過摸索，我們掌握了“富士”體現(xiàn)綠色藍色較好，如拍樹木、藍天、碧野等就用“富士”。“柯達”體現(xiàn)紅色黃色更充分，如拍花朵、焰火及結(jié)婚、豎柱等喜慶場面就用“柯達”。

又到周末，四個年輕人相約到河邊洗澡，沒忘了帶相機拍照取樂。大家合計，雞街山體裸露，鮮有綠色，可是河邊怪石斑斕，色彩豐富，就決定帶兩卷能彰顯喜慶的“柯達”。

那天周邊無人，四人精光赤條地在水潭里嬉戲打鬧，享受回歸自然的愜意。相機也幾易其手，隨機亂拍，大家不為攝影藝術(shù)，只求新鮮有趣。幾個小時的澡洗下來，兩卷膠卷也被按得精光。

一個月后，相片托人從縣城沖洗回來了。兩個膠卷七十二張照片，四個人爭相傳看。其中一張照片頓時讓人目瞪口呆，那是一張以紅色為主基調(diào)的特寫的碩大的“喜慶”的屁股！

驚訝之余，大家都充當起了神探福爾摩斯。首先，圍繞“這是誰的杰作”展開排查，只要“罪犯”沒有口供，自然排查無果。然后又圍繞“這是誰的屁股”展開細致研判，當然大家更關(guān)心是“誰的屁股”，是誰拍的無關(guān)緊要。就拍照當天的現(xiàn)實情況，一致認定屁股的主人肯定是我們四人中的一人。到底是誰的屁股，你推我讓了足足一個下午，仍然沒有準確定論，最后也就不了了之。這枚碩大圓潤的屁股究竟是誰的，真正成了一樁陳年懸案。

其實那個屁股的真正主人只有我心知肚明，那時童心未泯，惡作劇心理驅(qū)使也正常，當時供出來也無大礙的，無非博大家一笑罷了，可我當時死活沒有“招”。想起二十年后，同齡作家余華寫《兄弟》，開篇寫一枚屁股洋洋灑灑兩萬余言，作家筆下的屁股精彩紛呈，故事跌宕，扣人心弦，讓人玩味，估計還賺了不少稿費，據(jù)說老兄還想以此沖擊諾貝爾文學獎呢，可見那屁股確實值錢。如今兩個二十年都過去了，當年照片上那顆不乏喜慶的圓屁股想必也已經(jīng)老化成皺屁股、癟屁股，不值錢了，實在沒有多費筆墨的必要，就讓這懸案一直懸下去吧。

郵叔

“郵叔”是我們對雞街鄉(xiāng)郵員的尊稱。

20世紀80年代初，漾濞南片的龍?zhí)?、瓦廠、雞街三個區(qū)只有龍?zhí)兑粋€郵電所，負責跑雞街區(qū)的只有一個郵遞員。真是巧合，雞街的郵遞員名叫吉有信，像是專門為其職業(yè)取的名。當時他四十來歲的樣子，我們都叫他“有叔”，后來干脆尊稱其為“郵叔”了。當年的山鄉(xiāng)郵遞員相當于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信號，如果沒有他們，我們就會與外界斷聯(lián)，成為與世隔絕的一群人。所以，我們都特別喜歡郵叔，愛他如親人，想他如初戀。

郵叔穿一身郵政綠制服，通常不戴大檐帽，背一個又寬又大的郵政綠郵包。郵包上有一個黃色的由“中”字與郵政網(wǎng)絡(luò)相互結(jié)合歸納而成的郵政徽志，據(jù)說是標志著快捷、準確、安全和無處不達。郵包的大翻蓋上是黃色的毛體“人民郵電”。我認為，整個郵包都很順眼，就是那四個字不好看，其實是個大大的錯覺。諸如觸覺、嗅覺、聽覺、味覺、視覺都會產(chǎn)生錯覺一樣，時間長了有的會固化為顛撲不破的認知，有的則會在意念里徹底大反轉(zhuǎn)。相對于我后來對毛體的癡迷，癡迷到隨時都想臨摹幾筆，當時對毛體確實是個錯覺。那年頭我特別喜歡郵電綠，更多的原因恐怕是愛屋及烏，喜歡郵叔而喜歡郵電綠，也可能是錯覺吧。

當年，食品組是可以免費吃豬大腸的；購銷店是可以免費喝白酒的，只要在公家的酒壇子里摻入等量的冷水，偷喝掉的酒就了無痕跡；百貨店是可以穿最花哨的衣服的，賣布的常常短尺少寸；糧店是可以吃最好的大米白面的，賣糧的不乏短斤少兩。唯獨郵電所信件不可以吃，報紙不可以穿，包裹不可以藏，相對無油水可撈，可他們的服務(wù)態(tài)度比其他任何行業(yè)都好。后來，國家開放了，體制改革了，那些收縮到城鎮(zhèn)的郵政網(wǎng)點里，仍然是一身郵政綠的近乎可以做藥的老姑娘們卻繼續(xù)端著計劃經(jīng)濟的架子，做著市場經(jīng)濟的活計，態(tài)度之差不輸當年免費吃豬下水的大爺。我不止一次地遭遇過她們的傲慢和冷遇，也曾經(jīng)當眾痛心疾首地撕毀過稿費匯款單，用文人懦弱的憤怒表示強烈抗議，然而抗議無效，猶如三歲小孩在拳王泰森面前比畫拳頭，任你渾身顫抖臉廓變形，她們視而不見，照樣諞自己的暖心事。

總之，如今柜臺里的郵政姑娘與當年在大山里送信的郵叔不可同日而語，相去十萬八千里。

郵叔喜歡喝幾口。他有個習慣，沒喝酒的時候可以敞開了郵包讓你翻找自己的郵件，一旦喝了酒就把郵包當作西南大金庫護得死緊，誰也別想翻動。若遇不知趣的想要強行打開郵包，他甚至會不惜抱以老拳，讓你不理不成當真不是，既尷尬又難堪。正因如此，郵叔是喝酒送信兩不誤，酒沒少喝，業(yè)務(wù)倒很少出錯。

我們估計郵叔的酒癮是結(jié)婚前就染上了。正如我們這些年輕人，那些年生活枯燥乏味，又沒有媳婦管著，整天拿著煙學抽，喝著酒圖醉，一切不如意都是煙酒的錯，遇到高興的事也拿煙酒來慶賀，結(jié)果待反應(yīng)過來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郵叔的媳婦是雞街當?shù)氐霓r(nóng)民，什么都好，就是強烈反對他喝酒。為喝酒郵叔挨罵是家常便飯，據(jù)說有幾回郵叔回了嘴或表現(xiàn)出逆反舉動——你越說我越喝的時候，還挨了媳婦的巴掌呢。我們還常常為郵叔打抱不平，遇到他媳婦來趕街，幾個年輕教師假以師之尊規(guī)勸她：“不就喜歡喝幾口么，你至于動手嗎！”

郵叔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是滴酒不沾的。他把酒壺藏在離家兩里的路邊，喝過癮了才進家門，出門喝上兩口才上路。雞街小食店里就常常看得到郵叔一壺老酒就一盤花生米的身影。郵叔喝酒我們是理解的，他確實很辛苦。雞街區(qū)地處兩州地（大理、保山）四縣（漾濞、巍山、永平、昌寧）結(jié)合部，轄四鄉(xiāng)（小鄉(xiāng)，現(xiàn)在的村）138寨（自然村），方圓上百公里。他每星期要到龍?zhí)多]電所取一次郵件，送到雞街的旮旮旯旯，常常累得像只小狗，喝點酒解個乏也是情理之中，回家“只聞酒精味，不見人喝酒”也是情理之中。

郵叔嗓門大。每次來到學校，往院心里一站，扯開嗓子就喊：“×××，有信！”“×××，有報紙！”“×××，有雜志！”“×××，有包裹！”喊聲必然吸引來眾師生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學生就像一窩準備偷油吃的小老鼠，隔著柵欄窺視老師去取郵件。這種情形看似平常，可對于我來說那是一個非常難堪的時刻。要知道，我的信件幾乎周周有，而且每次一大摞，都是退稿信。投出去的稿件被退回來了，還被郵叔當眾跑風漏氣，這不是把我那顆花里胡哨的虛榮心赤裸裸地掛在老槐樹上昭示于人嗎，能不紅臉冒汗嗎！

那時候，我可算是習作者里的一頭初生牛犢，什么都敢寫。雞街的人、雞街的事、雞街的山、雞街的石、雞街的樹、雞街的河，我要把平凡寫出偉大，把樸素寫出華貴，把枯燥寫出生動。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心想，阿基米德算個鳥，沒有支點我照樣能撬起整個地球。那時候，我寫出的稿件什么地方都敢投，從縣廣播站投到州、省級報刊，一直投到《人民日報》《人民文學》。當然，用稿率極低是肯定的，大約十分之一不到，且都是省級以下報刊用稿。盡管如此，我仍然能夠做到矢志不渝、筆耕不輟。那時候，稿件不被采用的要退稿的。把稿子背出去又背回來，我不知給郵叔增添了多少負擔，說實話為此對郵叔我是心存愧疚的，可你也不能那樣大聲大氣地出我洋相呀！

那次我在來學校的半路上把郵叔截了下來，順手往他的郵包里塞了兩瓶雪山清酒和兩包“青蛙皮”（綠皮的老春城牌香煙），兩人就在路邊商定了給我送信的相關(guān)事宜。

從此以后，郵叔到學校送信再也不大喊大叫了，而是影子一樣飄到我的窗前，舉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攏，其他三指向上飛開抖三抖，動作雖然僵硬，但酷似楊麗萍表演的孔雀頭。每當此時，我們就像兩個電影里的特務(wù)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到房后屋檐下交接信件。從此以后，師生們也就再也沒有公開看見過我和郵叔有郵件交往。有同事背地里對我表示納悶：“是不是雞街惡劣的環(huán)境把他壓垮了呀，多么肯寫的一個人咋就變成這樣慵懶了呢！”每當此時，我那褶皺得厲害的虛榮心反倒被抹平了許多。

1984年8月4日，《大理報》刊發(fā)了我采寫的小通訊《深山送信人》，主要寫的是郵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雞街深山里給群眾送信的事跡。其間穿插了一個小細節(jié)，郵叔善良的媳婦看著他年事漸高、體力漸弱，十分心疼，偷偷拿了多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三百多元錢買了一匹馬送給他，用于馱送郵件。稿子見報后，反響不小。當年郵叔就被縣郵電局評為先進工作者。郵叔媳婦也被縣婦聯(lián)評為“三八紅旗手”，據(jù)說還獲獎一床質(zhì)地不錯的毛毯。

這也算是我對郵叔的一點回報吧，至今想來心里還留有些許的慰藉。

真假新聞

那幾年喜歡寫稿子，尤其喜歡寫新聞稿。寫新聞稿有三個好處：其一，不難寫；其二，有稿費；其三，能署名。歸納成一句話：輕而易舉名利雙收。

就沖著這三點好處，我們都樂于當業(yè)余“新聞工作者”，帶著鷹隼般的“新聞眼”去捕捉雞街的大小新聞。說實話，開始做新聞還是有點“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感覺的，從書上看到19世紀70年代美國的一個報人拋出的“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的論斷后，才開始了解新聞的異常性、新鮮性和獵奇性，其終極目的是引爆關(guān)注，吸引眼球，新聞茅塞才陸續(xù)打開了。諸如大伙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不是新聞，而某人唱出“大黑漢子敲著手”就是新聞；校長一板一拍講思政課不是新聞，而講課時放了個又響又臭的屁就是新聞；小和尚撞鐘念經(jīng)不是新聞，而與小尼姑偷情就是新聞；區(qū)委書記作報告不是新聞，而漏嘴說出婦女主任屁股上有胎記就是新聞；在米粒上雕出一頭大象是新聞，而在大象身上撒滿米粒算不上新聞。半個世紀后，網(wǎng)絡(luò)鋪天蓋地炒作“安陽狗咬人事件”，只因為扯出狗主人身后的許多齷齪事才成為新聞，也約等于人咬了狗吧。

入了門，也就慢慢上了道。那時候做新聞難不在寫，難在缺乏既真實又新奇的新聞素材。試想，一個偏僻落后的深山區(qū)哪來那么多的“人咬狗”之事，怎么辦？炮制么！以基本真實為準則，可著勁地編。一個老黨員幫教師搬了幾捆書，就是一篇《老黨員尊師》；一批“難民服”流到偏僻山村，就是一篇《彝家寨里“西裝熱”》；一青年農(nóng)民引進甜脆苞谷種在當?shù)赝其N，就是一篇《一則引人注目的“好消息”》；村民從野外移一株野花栽到院里，就是一篇《生活甜帶來環(huán)境美》；某山村架通照明電，就是一篇《“野山溝”掛起了“夜明珠”》……這些新聞足以以假亂真，帶有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

我們這代人初學作文的時候習慣于戴著有色眼鏡觀察事物，寫出的東西非黑即白。寫壞人只寫他們敲寡婦門挖絕戶墳，只字不提他們身上的優(yōu)點；寫好人只寫他們根紅苗正通體閃亮，只字不提他們渣的一面。細細想來，這種思維定式對新聞寫作是大有裨益的，可對文學創(chuàng)作卻是致命的。若干年后我才弄明白，這才是當年新聞稿件上稿率高而文學作品上稿率低的根本癥結(jié)所在。

那時候新聞稿費很低，單篇五毛到一塊五，也就能換十到三十個雞蛋。大約十篇稿費可買只大公雞，打兩斤散白酒，供幾個單身漢醉一場，寫稿的樂趣盡在其中。

我曾經(jīng)親手制造過一個“假新聞”事件，至今非但沒有些許的良心譴責，反而有點沾沾自喜呢。

那是1984年冬上，雞街區(qū)公所另選新址完成了新辦公樓的建蓋。幾個年輕教師天真地認為區(qū)公所老辦公區(qū)理所應(yīng)當?shù)貏潛芙o擁擠不堪的區(qū)中心完小，在不停奔走呼吁的同時，內(nèi)心也認定這是鐵板釘釘?shù)氖隆?/p>

當時國家推行改革開放已有幾個年頭了，總設(shè)計師主抓教育科技，第一個教師節(jié)也呼之欲出，“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已成為全黨全社會的共識。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一級黨委、政府為學校辦點實事應(yīng)該是情理之中的。然而，在區(qū)領(lǐng)導態(tài)度曖昧地打哈哈一段時間后，居然傳出區(qū)公所決定把老辦公房讓給小鄉(xiāng)政府（即撤區(qū)建鄉(xiāng)后的村公所）。情急之下，我決定冒險炮制一個假新聞，促成此事。

10月27日《大理報》登出《中心校住房擁擠，區(qū)公所慷慨相讓》的新聞，當然新聞署的是假名（寫這篇稿子我是篤定不為名不為利的）。稿子一見報便在雞街掀起軒然大波，真真切切把區(qū)公所扶上了老虎脊背，一位副區(qū)長多次舉著報紙到學校追查“元兇”均無結(jié)果。后來，隨著假新聞在雞街百姓中不斷發(fā)酵，炒出了“生米煮成熟飯”的味道，假新聞反而成了搭在虎背上的梯子，區(qū)領(lǐng)導也只好借坡下驢，把當時估值近9萬元的辦公房讓給了中心校。當年的9萬元遠遠超出現(xiàn)在的900萬，假新聞有如此大的威力是我始料不及的。

菜花

當年，雞街駐有云臺山林業(yè)局的兩個林場，林場職工都是從全國各地來的森工單位人員，他們端著鐵飯碗，砍伐著林木，工資外肯定還有不菲的外快。同是公職人員的小學老師我們與他們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們嘴上不說，卻心知肚明，林場姑娘時髦、漂亮，勾人魂魄。盡管如此，我們這些小學老師沒有一個和林場姑娘談戀愛的。畢竟生活閱歷不同，生活質(zhì)量迥異，她們嫌我們土不拉幾，我們嫌她們不學無術(shù)，相互都難入法眼。在那個如饑似渴的年齡，在那個枯燥無味的環(huán)境里，確實是個怪現(xiàn)象，仿佛一群色彩艷麗的孔雀與一群塌毛賴骨的土雞，根本就不屬于同一種群類，彼此存戒，總玩不到一起去。

直到一個林場姑娘的出現(xiàn)，差點讓我們破防了。

那時候，林場由砍樹轉(zhuǎn)向植樹?？硺涫琴嶅X的活，植樹卻是賠錢的差。盡管都在國家強力計劃之下，可計劃供給畢竟有限，林場職工的日子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滋潤，反倒像入冬的甘蔗見風枯黃。

學校有兩個同事，一個酒量特大，號稱兩斤不倒。另一個煙癮特大，號稱煙頭不滅。大家分別賜予他們“酒葫蘆”和“大煙囪”綽號。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大煙囪”在宿舍里悉心教我抽煙。我很快熟練掌握了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煙屁股，食指順著煙身慢慢收回來又迅速彈出去，或者伸直食指有節(jié)奏地上下輕叩煙頭兩種抖煙灰技巧。正在操練不用手幫忙，在舌頭的作用下，把含在嘴里的香煙由左往右，又由右往左不停地移來移去的瀟灑動作。

忽然一個姑娘笑容滿面地立在門口，說有事找我。見有姑娘來訪，“大煙囪”識趣地離開了。

“進來。有什么事？”看她就是林場姑娘，我的口氣嚴肅生硬，像面對自己的女學生。

“想和你借一本書，《紅樓夢》。”說話間，她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她的聲音輕柔，是極其標準的北方普通話。我一時手足無措，竟有點語塞了，當時至少有兩點讓我驚訝不已：其一，她也能讀《紅樓夢》！其二，人世間咋會有這么漂亮的姑娘！

她姓甚名誰我至今都不曾知曉，可多少年來，我心里一直珍藏著她的代號：菜花。

代號是有來由的。只因姑娘擁有一張紅潤白皙的圓盤臉，笑起來燦燦爛爛的，宛若一朵向陽開放的向日葵。兒時鄰村民辦老師教我們看圖識字，圖上是一片盛開的向日葵，背景是雄偉的天安門城樓。老師用木棍指著圖下的文字：“向日菜，向日菜——向日菜不是菜，是一種花，我們山里沒有，天安門前才有——”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于是，葵花在我心里就根深蒂固地成了“菜花”。

長得像葵花般燦爛的林場姑娘自然就是我心中的“菜花”。

更讓人失魂落魄的是“菜花”臉上那對淺淺的酒窩。我天生就特別喜歡姑娘臉上的酒窩，看到酒窩我會情不自禁、不能自已，這是我抵御異性侵擾時的最大軟肋。圓盤臉上鑲嵌一對酒窩的“菜花”酷似電影明星張瑜。張瑜還能叫我不破防么？鬼都不信！

說到當年的電影明星，我們一干年輕人真能做到如數(shù)家珍：方舒、龔雪、趙靜、劉佳、洪學敏、姜黎黎、陳沖……然而憑著《廬山戀》一次拿了金雞獎和百花獎的張瑜才是我們心中真正的女神。

記得我們年輕人在一起吃酒閑聊時，話題總是離不開電影明星，更離不開張瑜。一致認為張瑜是最漂亮的電影明星，一致愿望是能看一眼真人。最大奢求是能親她一嘴，果真如此，親嘴后立馬問斬都無怨無悔。由張瑜我們又會聊到和她聯(lián)袂《廬山戀》的郭凱敏。都說小子艷福不淺，話語間全是羨慕、嫉妒，由此產(chǎn)生刻骨仇恨。

狗拉羊腸子扯得有點遠了，言歸正傳。

話說當年，青年男女想要交往通用的紐帶就是借書?！安嘶ā毕蛭医钑幢厥钦嫦矚g看書，我知道她是來傳遞某種信息的。

“菜花”又來借書了。

“你還有更好看的書嗎？”與第一次相比，她顯得更加局促和羞怯。

“有啊，古典的、現(xiàn)代的、武俠的、言情的都有。你若喜歡可以經(jīng)常找我借?！蔽宜坪跤X得這個像張瑜的姑娘開始毫沒商量地闖入了我的世界。

“你給推薦幾本吧，我感覺《紅樓夢》不太好懂?！笨吹贸鰜?，“菜花”是個誠實的姑娘。

那天，我們談了很久，談了許多關(guān)于書的話題。我像是講臺上的老師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當然也免不了信口雌黃、東扯西拉，無非就是炫耀自己淺薄里的淵博。她像學生細心聆聽，偶爾發(fā)問。說話多了，逐漸也就少了青年男女獨處時的拘束、羞澀和尷尬。

我從四大古典名著聊到金庸的《天龍八部》、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溫瑞安的《將軍的劍法》，再聊到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瓊瑤的《一簾幽夢》、三毛的《溫柔的夜》。臨別時，我建議她多讀張愛玲、瓊瑤、三毛和琦君的，我知道當時很多女孩子都喜歡這些港臺女作家。

那次以后，我和“菜花”交往的通道算是完全打開了。

那些年，電影《少林寺》爆了，我十分推崇老和尚對小和尚口授的出家人四字訣：“行如風，站如松，坐如鐘，臥如弓”。我把貼在床右邊墻上的張曼玉替換成張瑜。我每晚都要“臥如弓”，是那種左側(cè)心臟在下的“臥如弓”，為的是看著“菜花”甜甜入睡。

始料不及的是后來一次不經(jīng)意的遇見，導致我和“菜花”今生無緣再相見了。

江橋街位于大理、保山兩州四縣結(jié)合部，由于交通便利，區(qū)位特殊，方便四方群眾到此互通有無，是自發(fā)形成的山區(qū)集市，以早年間在漾濞江上建成的“朝陽橋”而得名。每逢趕集熱鬧非凡，當?shù)厣截浺粦?yīng)俱全，外來商品琳瑯滿目，我們稱它是“橋頭亂市”“深山小香港”。

那時候，大包頭、喇叭褲、蛤蟆鏡、花襯衫、錄音機等時髦玩意兒已不專屬林場青年所獨有，我們這些“教書匠”走下講臺的時候也開始學著耍酷了。那個周末，橋頭趕集。我們學校幾個年輕人經(jīng)過一番精心打理，騎著一隊“鴛鴦牌”單車馳往江橋街。

在擁擠不堪的鄉(xiāng)街上，正當我們各自左手拿一瓶“北冰洋牌”冰鎮(zhèn)汽水，右手推著自行車有事無事地在人流里湊著擠，不經(jīng)意間一個熟悉的面容吸引了我，是“菜花”，沒錯！她面前擺了一籃子山橄欖待賣。我敢肯定，我看見她的一剎那，她也瞥見了我，但好像若無其事又下意識地避開了我的目光，側(cè)過頭把左邊的酒窩留給了我的眼睛。當我拼命擠過去的時候，她卻如影子般消失了！

后來，她再也沒有來找我借過書，我也曾幾次去找過她，都始終未能如愿。她借去的張愛玲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還是托人還來的?！安嘶ā本瓦@樣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永遠沒有了音信。

“菜花”讓我嘗到了初戀的美好，也讓我嘗到了失戀的滋味！

關(guān)于“菜花”離我而去原因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若干年后也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一個在父母庇護下長大的女孩，當她下決心采摘山橄欖賣，走出自食其力的第一步的時候，怎么就這么不自信了呢？是虛榮心作祟？不完全是！是自尊心受損？也許吧！

江橋街的邂逅成了我和“菜花”的最后一面，她左臉頰上淺淺的酒窩無論我怎樣用記憶之筆為之著色，也漸漸模糊了去?？焖氖炅?，不知她現(xiàn)在在哪里，生活過得怎么樣，但我堅信，只要保持了摘橄欖賣的勇氣，她的日子肯定差不了！

現(xiàn)場作文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鋼圈敲響，是上課指令。

學生蜜蜂回巢般涌進教室。

“起立，老師好！”

“同學們好！請坐下。”

例行公事一般的禮節(jié)之后，也是例行公事一般的講課。

當時要嚴格按照《教學大綱》照本宣科，這是上面的要求，我們這些教書的不敢越雷池半步，也基本不會越雷池半步的，根本原因是我一個小學教師教初中課程，從知識儲備到教學經(jīng)驗都沒有逾越“雷池”的能力。

于是，首先拿著課文高聲領(lǐng)讀三遍，接下來便是我“一言堂”。千篇一律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寫作背景”，像捏著鴨脖子使勁往里塞食物，塞得“鴨子”直翻白眼。結(jié)果塞進去的是瓜，屙出來的還是瓜，塞進去的是豆，屙出來的還是豆，正所謂“塞瓜得瓜，塞豆得豆”。我的這群“小鴨子”啊，個個消化不良。

這種感受與我從政后聽領(lǐng)導在臺上講話的感受如出一轍。有的領(lǐng)導拿著稿子在臺上講得眉飛色舞、鋪天蓋地、唾沫橫飛，可他們講得越多我記得越少，甚至把腦袋拌成了一鍋漿糊，越拌越糊涂。

即便如此，教書還是要有儀式感的，要像領(lǐng)導一樣在講臺上一板一拍走完程序的。那天剛進行到“領(lǐng)讀”環(huán)節(jié)，我就懶心無腸，開始心不在焉起來了，只因最近遇到一連串特別煩心的事。

那些天雞街河水暴漲，頭天我?guī)鄬W生到河邊撿拾河沖柴，行前嚴令不準任何人下河玩水的，可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生置若罔聞，下了河還差點被洪水卷走。我不僅痛罵了他還痛打了他，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余怒未消呢。昨晚查夜發(fā)現(xiàn)幾個男生在抽煙，訓斥了他們一頓，離開時，聽到身后隱隱約約傳來“只準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嘟噥聲，心里雖然哽得慌，但感覺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也就沒有第二次教訓他們的勇氣了。今天早操的時候，兩個男生又在隊列里玩起了“少林拳”，我罰他們在沙坑里站了一個小時。早操結(jié)束清點人數(shù)時，又發(fā)現(xiàn)有三個男生逃操睡懶覺，上課前我剛剛到男生宿舍罰他們睡一個上午。

老師們總愛抱怨學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說我們當年如何如何聽話，怎樣怎樣好學。我是不太贊同這種說法的，我認為只有壞老師，沒有壞學生，我甚至能容忍學生大錯不犯小錯不斷，不犯錯誤的學生就如同沒有寫過禁書的作家、沒有緋聞的明星，名頭始終是打不響的?？墒牵瑢W生接二連三的犯錯確實讓我應(yīng)接不暇，難以承受，整個班就像一群烏合之眾，咋看咋不順眼。

總之，今天來上課的心情就三個字“很不爽”！

第二節(jié)課講《背影》的“中心思想”。一眾學生呵欠連天，直打瞌睡。唯有我的得意門生學習委員把頭埋在課桌下專心致志地看著什么。走近一看，才知道我那本《性知識手冊》在他手里。這本書是不久前州衛(wèi)生局內(nèi)部發(fā)行的報紙《大理衛(wèi)生》刊用了我一篇稿子，作為稿酬寄來的，沒想到被他偷偷拿走，當作黃書看了?？此麧M臉通紅，羞愧難當?shù)臉幼?，我自然沒有當面點破，可心里又是特別地不爽。

這天恰逢雞街趕集，街場就在教室前面的一片空地上。趕街人來路都比較遠，所以雞街趕集聚得早散得也早。第三節(jié)課一般是師生們領(lǐng)略枯燥乏味的極限時刻，此時講的累了，聽的更困了，饑腸也開始轆轆了，又正是街場人流高峰。我手里的“寫作背景”本身就味同嚼蠟，讀著自己都打哈欠，仿佛是造成學生心理創(chuàng)傷的那把匕首，使他們痛苦不堪。

這時，窗前街場上傳來一陣激烈的吵嚷聲，是兩個婆娘在歇斯底里地吵架，聲音幾乎蓋過了我正在照本宣科的朱自清《背影》的“寫作背景”：“1917年朱自清的祖母去世，父親任徐州煙酒公賣局局長的差事也交卸了。父子同到南京，父親送作者上火車北去。在那特定的場合下，作為父親對兒子的關(guān)懷、體貼、愛護，使兒子極為感動，并且?guī)啄旰螅肫鸶赣H那背影，父親的影子出現(xiàn)在作者的淚光中，使人不能忘懷。1925年，作者有感于世事，便寫了此文……”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窗外臟話連篇的叫罵聲吸引了學生的全部注意力。我想到雞街彝族話的一個詞“打嗝”，直譯成漢語便是“嘴巴里放屁”。此時，站在講臺上的我感覺就像嘴巴里放著一個又一個無聊的屁，完全掌控不了課堂秩序了。

我惱羞成怒了。我氣急敗壞了。我用教棍狠狠敲擊桌子，咬牙切齒地：“全體起立！帶著你們的紙和筆，圍觀吵架去，把吵架內(nèi)容原汁原味地記錄下來，作為課堂作文作業(yè)！”我就這樣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第一次脫離《教學大綱》布置了一次現(xiàn)場作文。

學生們?nèi)绔@大赦般蜂擁出教室。

萬萬沒想到，這次一氣之下安排的現(xiàn)場作文課卻收到了良好的教學效果。同學們一改過去逢作文“啊”開篇，需要用修辭時以“無法形容”代之的壞習慣，照實認真記錄下了所聽到的吵架內(nèi)容，語言潑辣、歹毒、刻薄、尖酸，甚至污穢不堪、骯臟下流，讀來讓人忍俊不禁。

我那得意門生用“甲”和“乙”對話的形式“原汁原味”記錄吵架內(nèi)容后，還人模狗樣地歸納了吵架獲勝的四大秘籍：一曰派頭要足；二曰言語要毒；三曰唾沫要多；四曰聲音要大。我把他的作文作為范文在班上讀了，贏得一片喝彩。

沒想到作文還可以這樣教，從此以后，我的作文教學靈活了不少。

第三梯隊

雞街區(qū)公所新分來一名財校畢業(yè)生，據(jù)說是第三梯隊的。何謂第三梯隊？當年的后備干部專屬稱謂是也。盡管只來了一人，我們?nèi)匀环Q他為“隊”——第三梯隊。

第三梯隊確實與眾不同，或曰不同凡響，看他那架勢和派頭與普通人大不一樣。他臉龐黑而無須，身體胖而不高，屬于喝白開水都能喝出牛奶成分的體質(zhì)。那時雖然不像唐朝以胖為美，但是胖子很少，還是稀奇的。每每見到他，我的耳邊就會響起高中語文老師用純正的漾濞腔領(lǐng)讀碧野散文《天山景物記》里描寫旱獺的那段文字“只有到夏季后，發(fā)青的酥油草才把它養(yǎng)得胖墩墩，圓滾滾”。

先說第三梯隊走路的姿態(tài)，上身端得很穩(wěn)，手臂擺幅很小，雙腳呈外八字型緊擦地面推進，每一步都是那么地腳踏實地，大致像企鵝漫步的樣子，顯得不怎么利索，煞是辛苦。即使融入鄉(xiāng)街擁擠的人流里，你也能毫不費力地指認出他便是第三梯隊。

如果你仔細觀察，第三梯隊的言語也頗具特色。他往往把每句話的尾音拖得很長，即使是陰平的音節(jié)也要發(fā)成上聲或去聲，刻意營造擲地有聲的效果。還慣用慢四拍加夸張的上聲“嗯”開頭，尾音上翹，像烏鴉叫又像看口腔科醫(yī)生，彰顯居高而不臨下，每句話都會以“啊”作終結(jié)，并綴有無數(shù)個無形的驚嘆號，以顯示其語錄的獨到和經(jīng)典?？傊?，我們看他的語言習慣不適合講悄悄話，換言之，是不適合談戀愛的。

凡此種種，我們總感覺此人有點不倫不類，盡管心有疑惑，但也充分相信這就是選拔第三梯隊的標準，因為一般人很難達到那個標準。我們也經(jīng)常在一起玩，倒不是刻意與第三梯隊套近乎，也不是他多么合群，畢竟稀少嘛，權(quán)當玩偶。

第三梯隊也是有著七情六欲的人。在雞街的那次感情挫折幾近使他痛不欲生，魂斷情場，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事情的原委很簡單，他愛上了一個雞街當?shù)氐墓媚铩９媚锖芷?，也很伶俐。作為第三梯隊的他占?jù)了絕對的心理優(yōu)勢，認為追到這個姑娘易如反掌，仿佛在路邊順手薅一把野草一般的容易。于是展開了大大咧咧的愛情攻勢。不承想，姑娘就是不來電，死活不給面子。弄得他郁郁寡歡、寢食不安，幾乎抑郁，整天望著雞街河發(fā)呆。

這天，他來向我傾訴內(nèi)心的諸多不解。

“嗯，一個農(nóng)民，現(xiàn)成的干部夫人不做，她到底要做什么??？”他說話的尾音是上翹的。

“蘿卜白菜各人所愛吧?！蔽业目跉獗忍}卜還清淡。

“嗯，據(jù)說雞街人會放蠱，我難道是被她放了蠱了??！”尾音仍然是上翹的。

這倒是個新鮮調(diào)。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雞街人會放蠱，只從書上看過湘西一帶有放蠱的說法。更何況，所謂放蠱是姑娘追你不得，放蠱給你，收走你的魂魄，讓你無端癡迷于她。第三梯隊的邏輯明顯是錯亂的。不過，他自認為是人中龍鳳，我自然不能反駁而傷了他的面子，只想借坡下驢，順便糊弄他一把。

“我倒沒聽說過雞街人會放蠱，但聽說他們會做一種叫合合藥的東西。姑娘用經(jīng)血拌攏舂碎的鴿子屎給你吃了，你就中她的招了?！蔽液巵y造。

“嗯，我可能真是中招了，怎么吃飯睡覺滿腦子都是她呀，你說我該咋整?。俊彼脑掃€是尾音拖長且上翹。

“聽說還是有辦法的?！蔽乙槐菊?jīng)。

“嗯，有什么辦法教教我??！”他有點迫不及待。

“聽說可以用你的精液拌攏舂碎的鴿子屎，想辦法讓她吃了。這樣什么死扣子都可以解開，她就會不要命地來追你了?！边@可能是我這輩子最缺德最歹毒的一次惡作劇，至今想來都有點良心不安。

第三梯隊是否用了我教的“絕招”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最終也沒有把那姑娘追到手。

后來，第三梯隊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副區(qū)長。

再后來，又順理成章地提拔了。

他調(diào)到縣上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交集了。

改革開放使全國人民富起來了，第三梯隊吃得更好了、睡得更飽了，據(jù)說他后來發(fā)福得更厲害，站在地上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除了在臺上外，基本抱著藥罐子與高血壓、糖尿病等頑固的富貴病作斗爭。唉，想來我還真為當年那個雞街姑娘感到慶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