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苦瓜

1

婚禮即將開始。

下午按照公司的安排，小秋和李佳楠先去探班，了解他們的要求。約定的地點是那對新人的新房。新房離公司不算遠，但這個城市的坡實在太多了。李佳楠把車停好之后，兩個人又爬了十幾分鐘的坡。天氣有些熱。四月底，氣溫開始上升了。小秋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敲著門。門開的時候，她看到的是一張有些生氣的臉。小秋以為自己遲到了，下意識地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她們還早到了八分鐘。穿鞋套，進屋，坐下。小秋看了看屋里，新房已經(jīng)收拾好了，裝的是新中式風(fēng)格，看起來還是有些品位的。小秋的目光掃到了客廳角落里的飲水機，特別渴望能有杯水，但是新郎和新娘根本就沒有給他們倒水的意思?？磥碓谒齻冞M屋之前，兩個人正在爭吵。那一剎那間小秋有些恍惚，她感覺自己不是來幫別人結(jié)婚，倒像是幫別人離婚的。

小秋參加過一百多場婚禮。雖然她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新婚都是幸福美滿的，但是結(jié)婚的雙方，即使背后有再多的分歧、算計，最終還是要達成一致的，至少他們需要在別人面前假裝和諧。新郎問道，你們誰是伴娘？李佳楠指了指小秋，她。我是沒有這個資格啦。嫁早啦。她努力地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新郎盯著小秋看了幾秒鐘，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小秋看了看新娘，新娘卻搖了搖頭，能不能換一個？李佳楠說，為什么??？這可是我們公司的王牌伴娘，她經(jīng)驗豐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接到過投訴。新娘又看了一眼小秋，還是搖頭，發(fā)型不好。李佳楠說，婚禮上會換發(fā)型的。新娘皺著眉頭說，氣質(zhì)不符。李佳楠說，氣質(zhì)怎么不符，能說具體點嗎？新娘說，冷了一點。小秋心里咯噔一下，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么議論她了，甚至公司的同事也笑她是冷美人。這時新郎在一旁諷刺說，你是看她比你漂亮吧。新娘臉一紅，咕噥了一句，懶得跟你爭了，隨你吧。伴娘就算是定了下來。接下來討論婚禮的流程。新娘說我父親是中學(xué)老師，知識分子，說話有水平，應(yīng)該由他代表兩邊親屬講話，我們臉上都有面子。新郎說，我父母是鄉(xiāng)下的怎么啦？我也是他們培養(yǎng)出來的，能夠培養(yǎng)出我來，說明他們不簡單。小秋看出來了，這兩位新人，凡是一方支持的，另一方一定會反對，真是一對冤家，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爭來爭去，最后小秋在旁邊插嘴說，我建議雙方父母都上臺，一人說兩句，熱鬧一點。那天下午，兩個人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和一對新人把婚禮流程談下來。接下來就是兩天后的婚禮了，小秋以為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了。誰知婚禮上又出了幺蛾子。

接到任務(wù)的當天，經(jīng)理許嵐就跟小秋說，這對新人都是外地人，在本地沒什么親戚朋友。來賓主要是同事。同事關(guān)系看起來也不怎么樣，否則不會連個伴娘都找不到。許嵐的意思很明確，這對新人都不是好對付的，要她做足思想準備?；槎Y那天，考慮到這場婚禮的難度，公司做足了準備，除了王牌伴娘小秋和現(xiàn)場調(diào)控能力最強的李佳楠，還派出了應(yīng)變能力最強的司儀趙鋒。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小組，李佳楠任組長。那天天氣很給力，一大早太陽就出來了。小秋早早就在公司化好妝。今天她特意穿了條顏色稍淡一點的粉色裙子，頭發(fā)簡簡單單地披在肩上，眉毛也比往日畫得粗糙一些，她甚至專門把嘴唇畫厚了一些。趙鋒說，今天怎么這么隨意，還沒素顏的時候漂亮。小秋意味深長地說，沒辦法，得讓新娘滿意啊。李佳楠在一旁笑道，王牌就是王牌。趙鋒一臉茫然，不知道這兩個女人在打什么啞謎。三個人分頭行動。小秋去新娘家，趙鋒去酒店，李佳楠則去新郎家。

敲門的時候，小秋的臉上就已經(jīng)換上了笑容。這是她經(jīng)典的職業(yè)笑容。哪怕是剛剛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此刻她的臉上也必須帶著微笑。去年年底為了母親催婚的事，她剛剛和母親吵了一架，公司就給她派任務(wù)。李佳楠在會上不停地朝她使眼色，意思是要她不要接這個任務(wù)。李佳楠是她在公司唯一的好朋友。她們既是同事又是閨蜜。但是小秋笑了笑，還是接了這個任務(wù)。幾天后的婚禮上，李佳楠看到了小秋臉上全程標志性的微笑，嘆了一口氣說，難為你了。你不當演員實在太可惜了。小秋撇了撇嘴，李佳楠不會懂的，她為什么那么喜歡婚禮。她所有的微笑都是真心的。

新娘快化完妝了。她在鏡子里看到了小秋，說道，來啦？看樣子她對自己的妝比較滿意。小秋說道，你今天真漂亮?；榧喴卜浅＿m合你。她有些言不由衷。參加過這么多場婚禮，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新娘都是朝著一個類型去化妝。但有些新娘其實不太適合那類發(fā)型和婚紗。新娘笑了，果然所有人都是喜歡夸獎的。她站了起來，上前拉小秋的手，小秋對她的突然親近有些不太適應(yīng)，手抖了一下，差點兒甩開了她的手。新娘說，你叫小秋是吧？小秋點了點頭。新娘說，你做這一行的，肯定經(jīng)驗很豐富。你好好想一想，待會兒怎么難為難為他。小秋看了看她，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新娘接著說，不給他點厲害，以后他要爬到頭上來。沒等她回答，手機振動了，她看了看微信，是李佳楠發(fā)來信息，說迎親的車隊出發(fā)了，大約一個小時后到。小秋趕緊整理一下思緒，想著等一會兒新娘為難新郎的時候該怎么處理。畢竟自己的任務(wù)，是要讓婚禮順利進行。

新郎的第一道關(guān)，是開門。一群大男孩兒在外面賣力地喊著：新娘子，快開門，門外等著你的情人！一二三四五，我們喊得好辛苦！五四三二一，我們等得好著急！房里面的一群女孩子則回應(yīng)：想進門，拿紅包，一人一個少不了！外面的新郎只好把紅包從門縫里塞進來。小秋粗略地數(shù)了一下，紅包已經(jīng)塞了十幾個了，這群女孩子還沒有開門的意思。這時她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她看了看，是李佳楠發(fā)來的：快想想辦法。小秋看了看新娘，她一點也沒有開門的意思，看來勸是勸不了了。她靈機一動，裝著腳下被絆的樣子，一個趔趄，向門邊沖去，順手就把門扭開了。外面的人一擁而入，第一關(guān)總算過了。隨后是下樓、上車，經(jīng)過小秋的周旋，車隊總算出發(fā)了。到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

接下來是趙鋒的表演時刻。趙鋒是個老主持，滿口俏皮話，一開口就博得全場一片喝彩。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五一勞動節(jié)。五一勞動節(jié)一對新人結(jié)婚，說明什么？說明你們要當勞模。不光工作上要辛勤勞動發(fā)家致富，在新房里也要當勞模，早生貴子，多子多?！?/p>

小秋陪新娘站在偏房里，臉上帶著微笑，心里卻還是有些激動。她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經(jīng)歷這個場面了。每一次她都還會激動。雖然有些場面是真實的，有些場面是人為導(dǎo)演出來的，但是她都喜歡。人生不就是一場戲嗎？只不過有些人演好了，有些人演砸了而已。唯有婚禮這場戲，很少有演砸的時候。來的都是捧場的，所有人都在祝福，所有人都帶著笑，沒有比這更美好的場面了。正在發(fā)呆的時候，她看到李佳楠進來了，提醒新娘和她，準備上場了。于是，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兩人一起牽著新娘拖在地上的長裙子，小秋則陪在旁邊，幾個人一起朝臺上走去?；槎Y進行曲響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新娘身上。那一時刻，小秋又有些出神了。她似乎感覺，穿著婚紗的不是身邊這個女人，而是自己。不知道多少次這樣的時刻，她都有過這種幻想。直到她把新娘交到她父親的手上，她才停下自己的腳步，緩緩?fù)说搅艘慌?。旁邊的李佳楠給她豎起了大拇指。

接下來的任務(wù)就是陪新郎新娘給嘉賓敬酒。有一桌都是年輕人。他們精心準備的節(jié)目開始了。他們要新郎新娘一起咬一個吊著的蘋果?，F(xiàn)在的新郎新娘根本就不害羞，他們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親了一口。隨后游戲升級，有一個游戲叫翻山越嶺。要新娘從幾個男人身上爬過去，爬到新郎身上。新娘很潑辣，一屁股坐在一個男孩腿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吹竭@些節(jié)目都難不倒他們，這時一個小伙子叫道，伴郎和伴娘也來一個節(jié)目。其他人如夢初醒一般看著一直站在一旁的文靜的小秋，感覺這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于是就紛紛起哄。李佳楠見狀趕緊走了過來。他們先讓伴郎和伴娘喝交杯酒。這個難不倒小秋，小秋的酒量李佳楠是清楚的，跟她認識這么久，沒見她醉過。三杯酒下去，小秋的臉上還是帶著微笑。這幫小伙子就覺得不夠刺激，他們要玩一個刺激的。有人提議伴娘坐在伴郎身上做仰臥起坐。伴郎先被按在拼在一起的椅子上，隨后他們來拉小秋。小秋拼命地掙扎著。那幫小伙子不依不饒。突然小秋叫了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旁的李佳楠趕緊沖過去，一把扶起了她。小秋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睛緊閉著。幾個年輕人見闖了禍，趕緊過來問，她怎么啦？李佳楠說，沒什么大事。她有些低血糖，緩一緩就好了。有人拿來一杯糖水，給小秋灌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小秋才慢慢睜開了眼睛。

婚禮總算結(jié)束了。李佳楠說，小秋，你今天嚇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低血糖??？小秋說，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我血糖不低啊。李佳楠說，要不你不要回公司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小秋搖了搖頭，我沒事。

2

下午的總結(jié)會上，李佳楠盛贊了小秋。她沒提小秋暈倒的事，而是極力說了這場婚禮的難度，說小秋如何在其中周旋。許嵐也表揚說，小秋非常敬業(yè)，她真是天生適合做伴娘，再難的婚禮她都能搞定?；仡^看著其他幾位年輕姑娘說，你們一定要向小秋學(xué)習(xí)，一定要跟上來。人家小秋不可能做一輩子伴娘，她遲早要被人娶走的。小秋居然臉紅了。

開完會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小秋拿上包正準備出門，李佳楠拉住小秋說，要不我們幾個喝一杯，放松一下？小秋說，不了，今天小常要來。李佳楠笑道，這個理由很充分。你要加油?。?/p>

常先進來的時候，小秋正在燒苦瓜?？喙险阱伬?，她喜歡把苦瓜先在水里焯一下，去掉一些苦味。帶些苦的香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常先進笑道，哎呀，你又在做苦瓜啊。我發(fā)現(xiàn)你特別喜歡吃苦瓜，為什么??？小秋把苦瓜撈起來，倒在盤子里，再在鍋里倒上油，加上辣椒和姜蒜，翻炒幾下，隨后她把苦瓜倒了進去。小秋說，人的味蕾是由第一次決定的。我第一次吃的苦瓜是我姑媽做的。我姑媽的廚藝非常好，一盤苦瓜我一個人吃了一大半。從此之后，我就愛上了苦瓜。常先進說，難怪你的苦瓜燒得這么好，原來是得了姑媽的真?zhèn)靼?。常先進一邊說著，一邊捋起袖子，幫小秋洗菜。李佳楠有一次也發(fā)現(xiàn)了小秋愛吃苦瓜。李佳楠說，你不要吃得太素了，你看看你的臉，瘦得都快跟苦瓜似的。小秋說，我就是根苦瓜啊。李佳楠跟常先進說起這些事，常先進說，小秋明明是香瓜，怎么會是苦瓜嘛。

常先進是小秋的第六任男朋友了。常先進是李佳楠介紹的?？粗约旱暮门笥芽於肆耍罴验獙嵲谌滩蛔×?。她跟小秋說，我把我認識的最優(yōu)秀的未婚男孩介紹給你了，你可要把握住啊。小秋說，為人怎么樣??？李佳楠說，你放心好了，他是我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孩子，知根知底，根正苗紅。在一家IT公司做程序員，除了眼睛有些近視，沒別的毛病，也沒什么不良嗜好。小秋說，那你跟他說，我不喜歡隨便就動手動腳的。李佳楠把這話告訴了常先進。常先進說沒問題。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還不錯。常先進雖然不愛打扮，但小伙子很精神，看上去也比較老實，小秋還比較滿意。常先進對小秋也贊不絕口，說她是他認識的最漂亮的女孩兒。第一次見面后他問李佳楠，為什么這么漂亮的女孩子現(xiàn)在還單著？李佳楠白了他一眼說，好酒藏在深巷里。人家是好女孩兒，不像有些女孩兒會來事嘛。你可要好好對人家。常先進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隨后交往的時間里，常先進果然信守承諾。他對小秋非常貼心，也非常尊重她。只要是她不愿意的事，他都不會勉強。

所有的菜都上桌了，常先進突然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他把袋子打開，又打開里面的牛皮紙，原來是一只叫花雞。沒想到這個“程序猿”也這么細心。小秋笑了一下。那是有一次他們出去玩的時候，當時有人賣叫花雞，常先進就買了一只。那次小秋吃得特別開心，沒想到常先進就記住了。沒等小秋說什么，常先進一轉(zhuǎn)身，突然變魔術(shù)一樣拿出一捧玫瑰花來。小秋愣住了，你這是突然搞哪一出??？常先進笑道，你不記得啦？今天是我們認識一周年紀念日哦。小秋突然有些感動。這個男孩平時沒有什么甜言蜜語，對自己的興趣愛好，以及生日什么的，居然都記得一清二楚。常先進笑著說，我看你今天心情不錯啊。要不我們來點紅酒？小秋微微一笑，算是默許了。常先進從壁櫥里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玻璃杯來。那瓶紅酒還是上個月常先進買來的。那天準備喝的時候，公司里突然來了電話，有急事，他只好走了。此后居然一直沒有喝酒的機會。

三杯酒下肚后，常先進話漸漸多了起來。平時常先進沒什么話，每次和小秋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聽小秋講婚禮上的那些趣事。小秋有時也問他，工作上有什么好玩的。常先進說，沒什么好玩的，都是一堆符號。小秋說，那你不覺得枯燥啊。常先進說，這些符號是能變魔術(shù)的。不過外行的人看不懂這些魔術(shù)。兩個人交往一年時間，卻從來沒有談過自己以前的感情。李佳楠之前跟常先進打過招呼，要他不要問她以前的事。常先進答應(yīng)了。小秋也從來不問他以前的事。這天晚上，常先進卻主動說起自己初戀的事來。

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喜歡上了系里的一個女孩兒，卻從來不敢表白。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她身邊圍著不少男孩兒，他就更不自信了，感覺她一定名花有主了。畢業(yè)前系里搞的畢業(yè)宴上，常先進多喝了幾杯，酒壯人膽，他拿著酒杯走到這個女孩兒跟前，跟她說，他大學(xué)幾年最后悔的事，就是沒敢跟她表白，結(jié)果她現(xiàn)在屬于別人了。女孩兒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沒有男朋友啊。第二天酒醒之后，常先進模模糊糊地記起女孩兒的話，就去找她，沒想到人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就這樣成了他的女朋友。

小秋說，多美的愛情啊。怎么又分手了呢？常先進說，畢業(yè)后他在這個城市找到了工作，女孩子的父母卻極力要她回去，因為她是獨生女。兩個人糾纏了兩年，最終還是分手了。小秋說，就這么簡單啊。常先進說，對啊。沒有什么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海誓山盟呢。小秋笑了，你也不像那種會海誓山盟的人啊。常先進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人注定就是過客吧。不過，我要感謝她的父母。小秋愣住了，感謝？常先進說，對啊，否則我哪里有機會遇到你啊……小秋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沒想到這家伙還會這么拐彎抹角。她臉紅了，偷偷抬頭看他。沒想到他正盯著她，他的臉上紅紅的，眼里也紅紅的。她記得他喝酒不上臉的啊。那些紅像一團火，越燒越旺，似乎要把眼前的小秋點燃。小秋趕緊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他卻突然躥了過來，兩步躥到她身邊，兩只手扶著她的肩膀，口齒不清地說，小秋，我是真的……真的……喜歡你，哦不，愛你……我從來……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舌頭都在打戰(zhàn)，嘴唇直打哆嗦，小秋感到他兩只手都在顫抖。她被他的突然舉動嚇著了，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常先進猛地一把把她摟在懷里，小秋拼命地掙扎著，但是他的力氣太大了，她怎么也掙脫不開。隨后他就低下頭，親吻她的額頭，她的臉，然后又來尋她的唇。小秋突然拳打腳踢，一腳踢中了他的小腿，疼得他松開了手。小秋“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往衛(wèi)生間跑，她跑到了馬桶邊，跪了下來，隨后哇哇地吐了起來。她一邊吐一邊喘著粗氣，喘幾口氣又接著嘔吐。常先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趕緊跑過來，拍著她的背，一邊說，小秋，你怎么啦？小秋又大喘了幾口氣，這才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他，伸手把他往外面推，你走，你走??！常先進被她推得直往后退，一直退到門口，小秋把門拉開，一把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她又跑到馬桶邊，繼續(xù)吐著。她吐得很努力，仿佛吃了什么有毒的東西，要一口氣吐出來。吐了幾口水后，她實在沒什么可吐的了，這才無力地癱倒在衛(wèi)生間里。門外，常先進還在不停地敲著門，小秋沒有理他，一直到敲門聲慢慢地消失。過了好一會兒，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掙扎著站起來，走到客廳，拿起手機，一看是常先進打的，她用力地把電話掛掉，然后給他發(fā)了條信息：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常先進回了幾句話，小秋，實在對不起，我錯了，我說話不算數(shù)，我向你道歉，求你原諒我。我太喜歡你了，所以才失去了理智。

小秋把手機扔在桌子上，無力地倒在沙發(fā)上。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小秋沒有理睬。手機頑固地響著。小秋索性拿起手機，關(guān)機。這下安靜了。她躺在沙發(fā)上，緊閉著雙眼，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流了下來。流了一會兒，她又跑到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拿起毛巾，打濕，一遍又一遍地擦臉，直到臉火辣辣地疼起來，她這才放下毛巾。她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那張臉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所有的血剛剛都吐光了。她回到沙發(fā)上，一個人蜷縮在角落里，就像一只暗夜里的貓。過了好半天，屋外響起了敲門聲。她以為是常先進，沒有理睬。門敲得很急，隨后就伴隨著叫喊聲，小秋，你開一下門，是我啊。

是李佳楠的聲音。小秋這才打開門，一下子撲在李佳楠的懷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3

他欺負我。

小秋說。

李佳楠遞了一張紙給她。她擦了擦眼淚，抽了兩下，接著說：

他說話不算話。

李佳楠拍了拍她的肩膀，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懷里。小秋慢慢安靜下來。

小常打電話跟我說了，他也沒把你怎么樣??？等小秋安靜下來了，李佳楠這才說道。

他抱我，還要親我……小秋說。

這難道不是情侶之間正常的親熱嗎？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嗎？

小秋不說話了。

傻丫頭，小常已經(jīng)不錯了。你們都交往一年了。情侶之間的親熱是情不自禁，說明他真喜歡你。何況，性是愛的一部分，愛怎么離得開性呢？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是肉體動物，他們都是先有性后有愛的。和男人談戀愛，得時不時地給點甜頭。就像釣魚，釣魚舍不得魚餌怎么行啊。有些人釣魚，還經(jīng)常被魚白吃了魚餌沒釣到魚呢……

她覺得李佳楠說得有道理。以前她的幾任男朋友就是這樣跟她分手的。見小秋低頭不語，李佳楠感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她趁熱打鐵，你沒看網(wǎng)上說的嗎？這個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女人就兩種，一種是像風(fēng)塵女子的良家婦女，一種是像良家婦女的風(fēng)塵女子。你呢，兩不靠。所以你的好人家總是發(fā)現(xiàn)不了。其實，這個世界上最受歡迎的男人也有兩種，一種是像流氓一樣的君子，一種是像君子一樣的流氓。常先進也是兩不靠，所以他也老吃虧了。難怪人家說，好白菜都被豬拱了。好白菜都太謙虛了，躲在角落里，只有好吃的豬才能啃到。傻丫頭，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小常是個好男人。我在電話里批評了他，他沒有經(jīng)過你同意是他的不對。不過他也沒什么戀愛經(jīng)驗，你要理解他，原諒他。他說要來跟你道歉，到時候你就不要再罵他了。

李佳楠走后，小秋一個人呆坐了半天。城市已經(jīng)沉睡。窗外的路燈有些昏暗。偶爾有路過的汽車，燈光閃過，照在墻上，像在放電影。一陣風(fēng)吹過，樟樹葉嘩嘩直響，像是下雨的聲音。小秋掙扎著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把手伸到窗外，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下雨。她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往浴缸里放水。水聲打在浴缸上，很沉悶，直到嘩嘩的流水聲響起，她才開始脫衣服。她脫得很慢，一件一件地，像是電影里的慢動作。最后，她終于脫下了所有的衣服。她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是一面落地鏡。她不知道為什么房東要裝這樣一面大鏡子。以前她洗澡的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還有些不好意思。現(xiàn)在，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些發(fā)愣。鏡子里的女人簡直完美無缺。鴨蛋臉稍有些豐滿，除了沒有血色，就像是畫出來的。雙肩圓潤光滑，襯著修長的脖子。兩個乳房不算大，但是足夠挺拔，像兩朵玉蘭花，驕傲地挺立著。兩條腿又白又長。她就像在美術(shù)館欣賞人體像一樣，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想起有一次跟李佳楠一起泡溫泉時，李佳楠說過的話，你這身材，會迷死男人的。她突然伸手狠狠地掐自己的臉、脖子，還有大腿。掐得自己齜牙咧嘴的，還不住手，直到掐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才無力地爬到浴缸里，躺了下來。

浴缸里的水有些冷，小秋打了個哆嗦，趕緊往里面加熱水。聽著水聲，小秋想著前五個男朋友的事，越來越覺得李佳楠的話是有道理的。第一任男朋友江潮是中學(xué)同學(xué)。兩個人從初中開始同學(xué)，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江潮從高中開始追小秋，一直追到大學(xué)畢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她終于被他感動，答應(yīng)了他。有一次他想跟小秋親熱，被她一把推開了。后來江潮就沒有再主動跟她親熱。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地交往了一年多，最終還是小秋主動離開了他。分手的時候，江潮哭得很傷心。但是小秋還是狠心地扭頭走了。有一次跟李佳楠談到江潮，小秋還是很傷心，哭得稀里嘩啦的。李佳楠說，你既然這么愛他，為什么要離開他？小秋抽泣著說，我不想害他。說得李佳楠一頭霧水。后面的幾任基本上都是男方離開小秋的。其中第五任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他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兒，把自己當仙女了，碰都碰不得。你以為你是玉做的啊，我看石頭做的差不多。后來他到處跟人說小秋多半是個石女，像小秋這樣的女孩子只能一個人過一輩子。她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沒有資格享受愛情和婚姻的。那個時候，她發(fā)誓，不會再戀愛了。小秋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恢復(fù)過來。后來沒辦法，只好辭職，離開了那座城市，到了現(xiàn)在這座城市，還進了這家婚慶公司。她以為自己在這里只是過渡一下的，沒想到一待就是三年多了。她感覺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工作，想走都走不掉了。每次在婚禮上看到新郎新娘親熱地擁抱親吻，她心里都會涌起一陣熱流。這幾年里，父母不停地催促她，甚至給她安排相親，小秋都拒絕了。直到李佳楠給她介紹了常先進。

想起常先進，小秋又嘆了口氣。常先進和第一任男朋友江潮非常像。典型的理工男，用李佳楠的話說就是“鋼鐵直男”，實誠，不會拐彎抹角，對她的喜歡也是真實的，直來直去的。只是最近這段時間，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有些變化。他突然也會浪漫了，時常給她制造一些小驚喜，盡管這些小驚喜有些老舊了，小秋還是很感動。小秋知道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她明顯地感覺到，他對她有些“想法”了。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男孩子的這種轉(zhuǎn)變多半是想加快進攻速度了，她以為他是想向她求婚，沒想到他卻對她的身體有想法。她有些生氣，也有些惱怒，覺得他和前面的那幾任也沒什么區(qū)別。但是李佳楠的話她也覺得有道理。想來想去，小秋覺得還是自己有問題。她嘆了一口氣，把頭埋進水里，直到實在憋不住了，這才把頭抬起來，嗆得她直咳嗽。

我他媽的確實是個怪物！小秋惡狠狠地對自己說。

4

常先進打電話來，已經(jīng)是三天后的事了。三天后的下午，小秋正坐在桌子邊整理資料，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來一看，是常先進打來的。小秋剛想接電話，又停了下來，讓電話鈴聲多響了一會兒，這才接上電話。

小秋我對不起你。我傷害了你。我是個混蛋。我說話不算話。我不是個男人。我向你道歉。這幾天我每天打自己一百個耳光。我希望能彌補對你的傷害。我求你不要不理我。我是真的喜歡你。喜歡得發(fā)狂。所以我才做出那樣的事。小秋你今天總算接我的電話了。你想怎么懲罰我，你就說句話，你怎么說我都沒有意見……

他一口氣說了半天，說得語無倫次的?？雌饋磉@幾天他一定過得很煎熬。他一直在自責。小秋突然有些心疼他。

沒事了。都是我不好。不怪你。小秋嘆了一口氣，應(yīng)該是你原諒我。

電話那頭安靜了下來。常先進沒料到小秋會這么說。他在努力地揣測著，她這是在諷刺自己，還是真心話。半晌，他才說，你，你真不怪我了？

不怪你了。

太好了！他叫了起來。我下班了來看你，好嗎？我要當面向你道歉。

好吧。

掛了電話，小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走到衛(wèi)生間里，照了一下鏡子。鏡子里的自己穿著黑色西褲，上身是一件白襯衣，看起來一副嚴肅的樣子。她想了想，去隔壁找李佳楠，說自己有點事，要早一點走。李佳楠看到她的眼里紅紅的，知道一定跟剛才的電話有關(guān)，說道，你沒事吧。小秋搖了搖頭，沒事，我挺好的。

外面起了風(fēng)。小秋在路上走的時候，風(fēng)就吹在臉上，這風(fēng)里有木繡球和月季的花香，也有刺槐的味道。石榴和薔薇開得正好，空氣里一定也有它們的香味。這是多好的季節(jié)啊。這應(yīng)該是戀愛的季節(jié)。小秋笑了笑。腳下踩到一塊紫色的石頭，她彎腰撿了起來。這塊石頭像極了一個雞蛋，只是中間有個小坑，否則這是一塊完美的石頭。但是世上哪里有完美的東西呢？她的腳步變得輕快了起來。

回家之后，小秋開始洗澡。她把自己裹在白色的泡沫里。白色的身體在更白的泡沫里若隱若現(xiàn)，小秋一層層地扒開它們，直到自己的身體顯現(xiàn)在眼前。她用浴球一遍遍地擦著自己，就像清洗一個即將上供桌的供品。

五點，小秋開始做菜。她系上了那條綠色的圍裙。那是常先進買的。他看到圍裙破了，專門買了一條。當時小秋有些不高興，小秋說，怎么，想讓我當個做飯婆??？常先進一把搶過圍裙，給自己系上，我是給自己買的。我來做。武昌魚是常先進最喜歡吃的。青豆炒火腿腸也不錯。芹菜干子燒肉是小秋的拿手菜。還有……苦瓜，苦瓜怎么能少呢。小秋把苦瓜拿在手里，想了想，還是放下了。她決定，這頓飯專門為常先進做，都做他喜歡吃的。她一邊拿著鍋鏟在鍋里翻炒著青豆，一邊哼著歌。李佳楠說得對，人生果然可以不一樣的。人需要改變。

六點不到，常先進就來了?？磥斫裉焖彩翘崆傲锪说?。還有什么比愛情更重要的呢？就像李佳楠安慰他的時候說的一樣，只有走過千山萬水的愛才是真愛。他們雖然還沒有經(jīng)過千山萬水，但至少也已經(jīng)蹚過了小溝小河爬過了小丘小峰了。上次也算是一條小河吧，只是那小河里藏著漩渦，自己一不小心掉了進去。

常先進站在廚房門口的時候還有些緊張，直到他看到了小秋的笑容。小秋抿著嘴，朝他淺淺地一笑。這個笑容太溫柔了，對常先進的殺傷力也是巨大的，為了這個笑容，就是被她罵一百遍也是值得的。他心里突然有些感動。他快步走上前，捏著鍋鏟的手柄說，我來吧。小秋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你去休息一下吧，菜快好了。她輕輕地往武昌魚上澆著魚湯，整個屋里都彌漫著魚的香氣。常先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香啊。剛剛炸過的魚外焦里嫩，需要足夠的耐心才能有這個效果。

菜已經(jīng)全部上桌了。小秋打開一瓶干紅，常先進去櫥柜拿了兩個酒杯。那是他們常用的玻璃杯。小秋把酒杯收了起來。她換了兩只大高腳杯。酒斟好了。常先進端著酒杯，剛想說話，小秋說，先進，上次是我不好，我向你賠罪。說著，一低頭把酒喝了下去。常先進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趕緊一口把杯里的酒喝了。兩個人一連喝了三杯。常先進這才終于有機會說話，他說，小秋，喝太急了，先吃點菜吧，我都餓了。小秋這才放下杯子，往常先進碗里夾菜。夾了一大塊魚，又夾了芹菜和干子，一直不停地夾。常先進說，小秋，你也吃點菜，不要光給我夾。小秋放下筷子，說道，先進，你跟我在一起，難為你了……她的眼里有些濕潤，拿起杯子，又把杯里的酒干了。常先進沒想到今天的劇情會是這樣的。他一直以為，會像往常一樣，他要跟她賠禮道歉，直到把她哄高興了。他有些猝不及防，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他看著小秋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酒，菜卻一口沒吃。

小秋的臉終于有顏色了。她的臉原本是白色的，有些蒼白，這會兒像是抹了胭脂，胭脂先是抹在腮上，接著又漫到了整個臉上，連眼里都是紅紅的。像是紅墨水潑在了白色的宣紙上，慢慢地漫延開，顯得特別生動。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常先進變得特別嚴謹，像是回到了他的電腦前編程一樣。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用邏輯來支配自己。他說，小秋，你慢點喝，多吃點菜啊。小秋搖了搖頭，她站了起來，走到了常先進旁邊，突然一把抱住了他，把他的腦袋摟在懷里，輕輕地摩挲著。常先進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但是她的手柔軟又光滑，摸在他臉上，讓他陣陣戰(zhàn)栗。他看到小秋低下頭，眼里有些迷糊。她在尋找他的唇。常先進抬起了頭，迎合著她。四片嘴唇終于貼在了一起。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親吻。常先進終于忍受不住，一把摟住了她。他的舌頭探索著，努力想敲開她的牙齒。他沒費什么力氣就把牙齒敲開了。他終于品到了她的舌頭，帶著些酒味，甚至還有些酸酸的味道。他激動萬分。就在這時，小秋突然從他懷里掙脫了開來，“哇”的一聲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往衛(wèi)生間跑，最后終于跑到了馬桶邊，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常先進顧不得清理自己身上的臟東西，趕緊跑到衛(wèi)生間，去看小秋。小秋已經(jīng)吐得差不多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喘了幾口氣，這才有氣無力地看著常先進，嘴里擠出了幾個字：對不起。常先進上前把小秋扶起來，但是她渾身柔弱無力，像是一下子被人拿走了所有的力氣。常先進只好把小秋抱起來，抱到床邊，幫她脫掉外套。她緊閉著雙眼，渾身都在發(fā)抖，像是一個正在打擺子的病人。常先進說，小秋，你不要緊吧。小秋沒有力氣回答。她像是靈魂已經(jīng)出竅。常先進倒了杯溫水，用湯匙喂給她喝，她微微張開嘴巴，努力把水喝下去。喝了幾口水，常先進說，小秋，以你的酒量，應(yīng)該不算多啊。你是喝太急了吧。小秋沒有吭聲，兩滴淚從眼角滴下來。常先進幫她擦掉眼淚，蓋好被子，說道，小秋，沒事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他坐在床邊，隔著被子輕輕拍著她。慢慢地，她終于睡著了。常先進這才開始收拾屋子。都收拾好了，他看了看小秋，小秋睡得死死的，一動不動。他嘆了一口氣，想了想，還是關(guān)上燈，帶上門，走了。

小秋感覺自己像是在海上。她靜靜地躺在一個皮筏上。海上有些輕微的浪，皮筏輕輕地搖動著，就像小時候的搖籃。她感覺自己在大海深處。周圍漆黑一片。沒有人聲。甚至也沒有浪打皮筏的聲音。她隨波逐流，一直往海的深處漂。不知道漂了多久，遠處似乎有一個島，太陽也從島的另一邊升起了。她看到了高大的棕櫚樹，長長的沙灘，還有一排排紫紅色的房子，很多海鷗正在房子的藍色屋頂上飛翔。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聲音像是從一棵巨大的橡皮樹后傳來的。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像是被人點了穴道一樣，動彈不得。掙扎了很久，她終于感覺手指上有些知覺了，接下來是胳膊、腿，她終于掙脫開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眼睛也睜開了。

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見。黑色的夜一團團地，把屋子都包裹住了。只有窗外的一兩縷燈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映在墻上。先進！小秋叫了一聲，沒人應(yīng)。她打開燈，看了看屋里。屋里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殘余的酒精的氣味。常先進已經(jīng)走了。小秋坐了起來，雙腳收成一團，盤著腿，眼淚從臉上流下來。她想哭出聲來，但是聲音像是被嗓子困住了一般，出不來。只有淚水沖破了圍困，不停地往下流。

5

媽媽打電話來時，小秋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當時她正低著頭，扒拉著面前的幾個文件，準備整理好放到文件袋里。那是幾個客戶的資料。許嵐要她研究一下，選擇一個婚禮。一下午她都在翻閱這幾個資料。翻來翻去，怎么也看不進去。以前只要她一看到這些資料，腦子里馬上就會出現(xiàn)客戶的形象，隨后就是婚禮上的場景。但這個下午，她的腦子就像壞了的放映機，銀幕上怎么也出不了影像。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時間，她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媽媽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來的。

媽媽有段時間沒打電話來了。她們這對母女的關(guān)系有些奇怪。小秋是家里的獨生女，一般而言，母女倆應(yīng)該是那種母女加姐妹的關(guān)系才對。她們應(yīng)該像閨蜜，無話不說，相互依賴。但她們不是。上大學(xué)的時候，小秋時常聽到同寢室的同學(xué)給媽媽打電話，她們無話不說，從生活小事到戀愛心理，甚至彼此還會八卦對方。小秋總是聽得一臉驚訝。沒想到母女關(guān)系還可以這樣。從小到大，媽媽對她都沒什么熱情，仿佛生下她只是為了完成任務(wù)。但是隨后，任務(wù)就成了負擔。媽媽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工作，天天忙出差，忙加班。很小的時候，還有外婆幫著帶，可是小秋四歲的時候，外婆突然生病去世了，她就成了媽媽的負擔。幸好還有爸爸。

小秋的爸爸是國企的工會干部。人比較老實，不會搞關(guān)系，因為常常在企業(yè)報上寫新聞報道，人還有些小清高。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只是個小干事。他好像也不在乎。以前媽媽總是嘮叨，怪爸爸不求上進，后來也懶得說他了，說他沒用，還不如自己去努力。直到小秋上大學(xué)的時候，爸爸才評上正科級。那天他還專門喝了酒，幾杯下肚后他就跟小秋說，他這個正科是憑本事得到的。每天回到家里，爸爸都會樂呵呵地陪小秋玩。有時工會組織娛樂活動，他也會帶上小秋。小秋喜歡跟著爸爸。爸爸去張羅事情了，她總是安安靜靜坐在一邊，像一個小淑女。兩個人走在路上，有時爸爸在左邊，她在右邊，爸爸的影子就會把她遮起來。有時爸爸在前頭，她緊緊地跟在后面，就像爸爸的小尾巴。小的時候，小秋想著媽媽是怎么看上爸爸的。媽媽又漂亮又能干，爸爸卻那么平庸。長大以后，小秋卻想著爸爸是怎么看上媽媽的。媽媽不愛干家務(wù)，脾氣又不好。

和媽媽的關(guān)系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發(fā)生了變化。高考一結(jié)束，媽媽突然關(guān)心起她來了。有一天晚上，媽媽破天荒地跟她深入地聊了一次天。她放下手頭上的所有事情，泡了兩杯茶，自己一杯，小秋一杯，一看就是拉開了架勢要長談。那次媽媽跟她談了很多?？赡苁且驗槠綍r談得少的緣故吧。那一次的談話讓小秋一直記憶深刻。媽媽先從上大學(xué)讀什么專業(yè)談起，談一個女人如何對待自己的事業(yè)，最后把話題轉(zhuǎn)到感情問題上。媽媽說，女人一定不能依賴男人。男人對女人的愛都是出自肉體的欲望。男人對女人有欲望的時候，對女人總是百依百順，做什么都愿意。但是這種東西是不可靠的。欲望總有一天會消失的。當男人對你的欲望減退的那一天，也就是愛減少的那一天。媽媽建議小秋剛上大學(xué)的時候，不要談戀愛。要到大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才能考慮這個問題。太早了你還不懂愛情，會吃虧的。

那天晚上，小秋聽得懵懵懂懂的，不是太明白。但是媽媽的談話是很嚴肅的，嚴肅得讓小秋不得不認真對待。所以媽媽的話，她基本上還是認同的。大學(xué)幾年，她基本上是按照媽媽的話去做的。那次談話之后，小秋以為從此之后媽媽會對她多關(guān)心一些，她們會像兩個大人一樣交流。但是小秋失望了。媽媽的電話是多了一些，但更多的還是問缺不缺錢，最后總要落實到主題上：問有沒有男生追她，有沒有談戀愛。這明明是在刺探情報。好在小秋早就習(xí)慣了這種關(guān)系。沒有了期待，自然也不會有多少失望。

媽媽對小秋的真正關(guān)心，是在三年前。當時媽媽生了一場病，住了一段時間院。因為這場病，她的身體一下子變差了。工作上也沒有了以前的干勁，基本上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了。這個時候，她才如夢初醒般地，開始關(guān)注起小秋的個人問題來。后來小秋想，如果媽媽不生那場病多好啊，自己還能多過幾年安生的日子。開始的時候，媽媽還只是跟小秋分享體會。比如說，女人找對象都是沖著過一輩子來的。那么怎么來判斷一個男人能不能和你過一輩子？關(guān)鍵不在于他給你送了多少禮物，也不是看他跟你說了多少情話，而是當你生氣的時候，他是什么態(tài)度。如果你一生氣，他就逃避，發(fā)脾氣，甚至把所有的問題都推到你的身上，而你無論怎么傷心難過，他都視而不見，那這種男人一定不能要。這種男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如果有一天有難了，他會第一時間丟下你，還會到處說你的不是。跟這樣的男人結(jié)婚了，受苦的不單是你，還有孩子。到時候他會把你弄得里外不是人。再比如，找男人一定要找有責任心的。沒有責任心的男人什么都不想擔當，這種男人只會坐享其成，不會為你為家庭去奮斗。這樣的話題小秋倒是愿意聽。但是這只是前奏。

后來她就開始試探性地問她的感情情況。再到后來，她干脆直截了當，直接插手了。托人給小秋介紹對象，逼著小秋去相親。有一次把小秋逼急了，小秋破天荒地懟了她。小秋說，當時不是你要我對男人保持警惕嗎？不是你跟我說，男人對女人只有欲望沒有愛的嗎？那還要男人做什么？但是媽媽總是有道理的。媽媽說，此一時彼一時。男人不可信，但并不是說不需要。你總要結(jié)婚生子的。否則你老了的時候怎么辦？人總要老的，就像你媽媽我，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不會老，現(xiàn)在還不是老了……

和媽媽的戰(zhàn)爭是持久戰(zhàn)。小秋從戰(zhàn)略防御到戰(zhàn)略相持，經(jīng)歷了一年多。隨后就是漫長的戰(zhàn)略相持階段，這個階段的結(jié)束卻似乎遙遙無期。每當小秋覺得媽媽沒有力量了，無話可說了，她總能找到新的方式發(fā)起一波攻勢。所以小秋只能長期保持防御態(tài)勢，隨時想好應(yīng)對她的方法。

這天電話剛剛響起的時候，小秋一看到來電顯示，腦子就開始飛快地轉(zhuǎn)著。她讓電話多響了幾秒鐘。在這幾秒鐘里，她拿起手提包，快速地出門，進了電梯。這才接起電話。電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小秋說，我現(xiàn)在在電梯里，聽不清。就掛了電話。剛一出電梯，電話又響了起來。小秋無奈地接起電話。

剛下班吧？

媽媽的聲音很溫柔。這讓小秋有些不太適應(yīng)。但是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她，越是這個時候，越是需要警惕。

你有什么事嗎？小秋有些冷冷地回應(yīng)。

也沒什么事，就是跟你聊聊天。她的語氣很隨和，聽起來像是聊天的樣子，你還記得你周叔嗎？

小秋顫抖了一下，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她想回答她，卻怕自己哭出聲來。媽媽似乎沒有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還在那里嘮嘮叨叨地說。

你應(yīng)該還記得他吧？方臉，左下巴上長了顆大黑痣，想起來了吧。我也很多年沒見他了。以前跟你爸爸是同事，還經(jīng)常見到他。自打他調(diào)到南京之后，就再也沒見到他了。沒想到，今天上午我在你爸爸的公司門口碰到了他。你周叔老多啦，頭發(fā)都白了一大半了。年輕的時候多帥啊，比你爸爸神氣多啦，看起來也比你爸爸年輕，現(xiàn)在看上去比你爸爸還老。知道周叔跟誰在一起嗎？周環(huán)，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們經(jīng)常一起玩的。比你小半歲。小眼睛，頭發(fā)有些黃，總愛扎著兩個小辮子，還記得吧？小時候你周叔總是擔心她，說她沒你漂亮，以后嫁不出去。沒想到女大十八變，現(xiàn)在變漂亮了。我都認不出她來了。她喊徐姨的時候，我才想起是她。還有啊，她還抱著個孩子。一個小男孩，漂漂亮亮的，一問，都三歲多了……

后面的話，小秋一句都沒聽進去了。她一手按著手機，一手按著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哭出聲來。她知道媽媽轉(zhuǎn)彎抹角半天，就是為了告訴她，當年沒她漂亮的小伙伴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而她，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但是她沒有力氣回應(yīng)她。小秋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個花壇邊，坐了下來，把手機放到一邊，大口地喘著氣。電話那頭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最后怎么掛掉的，小秋都不知道了。她在樹底下坐了一會兒，感覺有了點力氣，這才動身回家。

回到家里，天快黑了。小秋打開燈，家里冷冷清清的。她一下子倒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她這才拿出手機，想給李佳楠打個電話，想了想，人家現(xiàn)在正在家陪孩子呢。翻了半天手機通訊錄，感覺沒什么人可以說話。最后她打開微信，又在微信上搜索了半天，還是找不到要說話的人。想了一會兒，她還是選了常先進，輸了一行字：你現(xiàn)在能過來嗎？正準備發(fā)出去，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這行字刪掉了。世界這么大，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把手機扔在沙發(fā)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在沙發(fā)上躺了多久，她覺得肚子有些餓了，這才起身，去冰箱里找東西。她發(fā)現(xiàn)冰箱里只有兩根苦瓜。她拿起一根苦瓜，在水里洗了洗，切開，掏掉苦瓜瓤，切成片。正準備打火的時候，她突然拿起一塊，直接放進了嘴里。生冷的苦瓜在嘴里，讓她頭腦清醒了一些。她嚼了幾下。沒想到?jīng)]有焯水的苦瓜這么苦。她皺了一下眉頭，還是咽了下去。她一連嚼了幾片苦瓜，突然感到心里涌起陣陣快感?？喙现瓘难揽p里滲進去，滲到牙根，滲到舌頭上，再流到喉嚨里，然后順著喉嚨流下去，一直流到心底。她感覺苦瓜是天底下最好的寶貝。沒有什么比苦瓜更懂得自己適合自己的了。她把剩下的半根苦瓜放進冰箱，倒了一杯涼水，喝了幾口，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不知道坐了多久。時間似乎停滯了。腦子里其實一直在想問題。但是實在想不動，每個問題剛想個開頭就結(jié)束了。于是換一個問題。還是想不動，剛開頭就結(jié)束了。周而復(fù)始。她索性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但是那些問題像討債鬼一樣不放過她，不停地找上來，逼問她。把她弄得疲憊不堪。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所有的聲音都鎖在嗓子里，出不來。她想大叫幾聲，聲音還是出不來。有幾次聲音差點兒都要沖出嗓子眼，沖進夜幕，可最終出來的，只是沙啞的呻吟聲。

她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窗外已經(jīng)沒有了人聲，只有偶爾路過的汽車碾著黑夜，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幾只不知名的蟲子不知疲倦地叫著。路燈似乎也困了，燈光照得不堅決，影影綽綽的，連旁邊的楓樹底下的長條椅都照不清楚。小秋套上一件薄披肩，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6

海倫司。

小秋沒想到自己會到這個地方來。以前她在幾個地方看到過這三個字，還以為是學(xué)鋼琴的地方。后來有一天晚上下班晚了點，經(jīng)過這個地方的時候，她聽到了里面的音樂聲。不是鋼琴的聲音。很明顯里面正在演奏的是爵士樂。架子鼓的聲音不算很大，卻很重，每一聲都像敲在胸口上。幾個年輕的男孩女孩正在往里面走。小秋扭頭看了一眼，順著玻璃窗她才看到里面坐著男男女女，他們的手里拿著酒杯，正在喝酒聊天。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酒吧。她想起有一回李佳楠要帶她去酒吧體驗一下，說那里都是寂寞的男女。很多人來這里，喝的是酒，咽下的卻是寂寞。旁邊的趙鋒就笑道，你就別禍害小秋了，人家可是純潔的女孩兒?？吹叫∏镆荒樏Ｈ唬w鋒接著說道，誰不知道那個地方都是搞一夜情的。說得小秋不敢去了。

午夜的海倫司里沒有了爵士樂，里面響起的居然是肖邦的鋼琴曲《離別》。小秋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去迎接鼓聲的撞擊的，誰知聽到的卻是這么優(yōu)美的樂曲。音樂聲憂傷、悲戚，把小秋一直吸了進去。她看了看里面，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也有中年人，喝酒，聊天，聲音都很小。她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個服務(wù)生走了過來，問她要點什么。她說，紅酒。很快酒就上來了。小秋抿了一口，覺得味道還不錯。有些苦，還有些酸，但是回味不錯。她又喝了一小口，然后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耳邊的音樂。幾杯酒下肚后，音樂已經(jīng)換成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小秋第一次聽這個曲子，卻覺得像是聽了很多回。她感覺這個曲子就是為自己寫的。她閉上了眼睛，眼角滲出淚來。她也懶得去擦它。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準確地說，那是一個中年男人。四十左右的樣子，戴著一副眼鏡，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是個經(jīng)常熬夜的人。中年男人看到她睜開了眼，笑了一下，笑容里竟然有些溫暖。這個笑容讓小秋放松了下來。中年男人轉(zhuǎn)身回到吧臺，給小秋端來一杯酒。那是一杯雞尾酒，杯子里綠茵茵的。小秋接過酒杯，嘗了一口，有些甜，再仔細品的時候，甜里還藏著苦。小秋看了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小秋又喝了一大口，這一口里居然沒有苦味了。中年男人拿起手中的酒杯，和小秋碰了一下，說道，遇到事了吧？小秋沒有吱聲，她的眼睛看向了窗外。窗外是一棵苦楝樹。這種樹在城市里很少見。尤其是在街頭。不知道為什么這里會有一棵。小時候去鄉(xiāng)下的爺爺家時，小秋見過這種樹，開著淡紫色的花，結(jié)著黃色的果子。此刻苦楝樹孤零零地立在黃色的燈光下，看上去有些落寞。中年男人說，人生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也總是會過去的。就像這杯酒，一口喝下去，就什么都沒有了。中年男人的嗓音很好聽，傳說中的低音炮，是那種低沉的帶磁性的嗓音。小秋想了一下說，你也遇到什么事了嗎？男人淡淡地一笑，小秋看得出來，這個笑容是刻意裝出來的，笑得有些勉強。男人說，沒什么，事業(yè)失敗，女人走了，孩子也被帶走了……他低頭喝了一口酒，你應(yīng)該是感情問題吧？同是天涯淪落人，喝酒吧。

那天晚上，小秋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小秋后來也無法分辨酒的味道了。中年男人攙著她走出酒館的時候，小秋其實還是清楚的。但她還是跟著中年男人走了。她甚至清楚地知道，中年男人把她帶進了哪一家酒店，又把她放在了一張大床上。但是她裝著睡著了。那張床很柔軟，被子上還有薰衣草的香味。她偷偷吸了兩口，覺得舒服多了，大腦也清醒了許多。她瞇著眼睛，看到中年男人站在床邊審視著自己，就像欣賞一件工藝品。他不慌不忙，甚至甩動了幾下胳膊，做了兩個擴展運動，還扭了幾下腰，像是游泳之前的準備活動。在中年男人低下頭親她的臉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扭過臉去。隨后她聽到了脫衣服的聲音。在中年男人脫她的衣服的時候，她竟然配合著他。但中年男人似乎并不急，俯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手和嘴巴，一點一點地探索著。小秋想起了鏡子里自己的身體，她想著他探索自己身體的樣子，想著他下一步該探索哪里了。第一次沒有要嘔吐的感覺。她居然有些激動，也有些期待。她腦子里又響起了肖邦的《離別》。那是一大片樺樹林，風(fēng)從林子吹過，樹葉左右搖擺著。她就站在林子邊上，夕陽穿過一棵高大的樺樹。在中年男人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陽光剛剛穿過樹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上頓時溫暖起來。她顫抖了一下，身體收縮起來，隨后又舒展開，迎接著陣陣沖撞。她喃喃地說道，我是一個壞女人，來吧，你來吧！

早上醒來的時候，中年男人已經(jīng)走了。她看到床頭柜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三個字：謝謝你！淚水從眼眶里涌出來。她低著頭，默默地哭了一會兒。她哭得很小聲，更多的是抽泣，像是悼念一個已經(jīng)失去很久的親人。

這一天是捱過去的?？煜掳嗟臅r候，小秋突然接到常先進的電話。她愣了一下，有些心虛，也有些期待。常先進問她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小秋說有。常先進說，我想跟你聊一聊，可以嗎？小秋說可以。

兩個人進了小秋家旁邊的一家西餐廳，小秋沒有點牛排，她只要了一份意大利通心粉，一小盤薯條。她吃得很慢。常先進也沒有說話。他切著牛排，時不時看一眼小秋。他看她的眼神很專注，像是在探詢著什么。小秋則低著頭，嘴里機械地嚼著，像是在完成任務(wù)。吃完后，兩個人默默地往家里走著。

進屋后，小秋給常先進泡了一杯茶。她努力做出一副賢淑的樣子，讓自己盡量溫柔一些。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下后，小秋問道，你想聊什么？

常先進說，我想聽你說句實話，你喜歡我嗎？

小秋點了點頭。

常先進說，那你想……以后跟我在一起嗎？

小秋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

常先進說，那我們結(jié)婚吧？

小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一旁躲，不，不要。

常先進說，那到底為什么?。?/p>

小秋嘆了一口氣說，我不配。

常先進摸了摸腦袋，過了半天，像是下決心一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你是不是，這里有什么問題？

小秋說，你怎么這么說？

常先進像是豁出去了，他盯著小秋的眼睛說，最近我查了很多資料，還在網(wǎng)上咨詢了一位心理醫(yī)生，都說像你這種情況，心理上可能有問題……

他還沒說完，就看到小秋的眼里閃著淚花。她的腦子里又出現(xiàn)了那個下巴上長著黑痣的周叔叔。她想起了八歲時的那個下午。那本是個晴朗的春天，天氣不冷不熱。父親帶著她去周叔叔家玩，臨時有事出去了，就把她丟在周叔叔家，說過一會兒來接她。沒想到那個平時和藹的周叔叔開始脫她的衣服。她嚇傻了。后來她看到了他白花花的身體和變了形的臉。她沒敢跟媽媽說。她不知道媽媽會跟她說什么。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慢慢長大了，也慢慢懂得了，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干凈的人了。她想努力把自己洗干凈，可是洗了這么多年，似乎還是沒有洗干凈。

常先進看到小秋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小心翼翼地說，小秋，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

小秋搖了搖頭。她想把這些東西從腦子里搖出去。她閉上眼睛，眼前卻又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昨天晚上的那個中年男人。她回想著跟他在一起的那些細節(jié)，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嘔吐。我可以了。她突然睜開眼，有些沖動地一把抓住常先進的胳膊說，先進，我可以了。我沒事了。說著，她一把把常先進推倒在沙發(fā)上，然后趴在他身上，像小雞啄米一樣啄著他的臉。常先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的動作驚嚇了她，哪怕是一個小動作。慢慢地，他開始伸出雙臂，抱著她。小秋親了一會兒，伸手來脫他的衣服。但是她顯然缺少經(jīng)驗，手忙腳亂了半天，也沒有把他的夾克扯下來。常先進輕輕地把她放到一邊，自己脫下了夾克。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小秋，不敢有下一步舉動。他看到小秋自己脫下了外套，又脫下了自己的上衣，脫得只剩下一件胸衣。他第一次看到小秋這個樣子，心跳得厲害。小秋朝他嫵媚地笑著，你傻了啊，快來啊。他這才趕緊脫下自己的上衣，然后一把抱住小秋，開始親吻她的臉。小秋緊緊閉著眼睛，腦子里想著中年男人的樣子。但是常先進太笨拙了。他不像在親吻，倒像抱著一根巨大的玉米在啃。他啃得有些興奮，最后來找她的唇。唇還沒找到，就伸手去解她的胸衣。他找了半天，居然沒有找到解開胸衣的扣子。最后嘴唇?jīng)]找到，胸衣也沒解開。他急得氣喘吁吁，只好放下小秋，到背后來找她胸衣的扣子。摸索了半天，他終于找到了扣子，他小心地把扣子解開，拿下胸衣，正想看看她乳房的樣子，小秋突然一把把他推開，一骨碌從沙發(fā)上爬起來。還沒等起身，她就忍不住吐了起來，吐得沙發(fā)上到處都是。常先進趕緊起身扶她，她一把推開他，自己踉踉蹌蹌地跑到衛(wèi)生間，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常先進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小秋吐夠了，這才無力地說道，把我的衣服遞給我。常先進趕緊抓起她的衣服，遞了過去。小秋“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衛(wèi)生間的門。

好半天，小秋才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常先進進去拿拖把，小秋一把搶過拖把，說道，你走吧。

常先進說，我陪陪你吧。

小秋吃力地喊道，你走啊。

常先進這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帶上了門。小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里喃喃自語著，我只能做一個壞女人……我只能做一個壞女人……

7

媽媽毫無征兆地來了。小秋接到她的電話時，她已經(jīng)出了高鐵站。這很符合她的風(fēng)格。小秋發(fā)現(xiàn)，她老多了，頭上竟然已經(jīng)有不少白發(fā)了。一進屋，她就每個屋子到處看，看得很仔細，似乎想在屋子里找出什么蛛絲馬跡來。一邊看一邊點著頭，屋子收拾得不錯，這一點像我。愛干凈。小秋懶得跟著她跑，一個人到廚房里去燒水。水燒好了，小秋給她泡了一杯茶，她這才在沙發(fā)上坐下。她盯著小秋的眼睛，說道，你現(xiàn)在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啊？

小秋說，婚慶公司啊，不是說過了嗎？

媽媽的目光一向很銳利，頭上那么多的白發(fā)也沒有減少這種銳利。她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小秋，繼續(xù)審問道，婚慶公司，具體做什么??？

小秋說，你以前不是從來不管我的事嗎？怎么突然又管起我來了？

媽媽說，以前我是忙。最近我退下來了，有時間了，不關(guān)心你關(guān)心誰??？

小秋這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跑自己這里來了?？磥磉@次不應(yīng)付好她，是不會罷休的。小秋說，忙婚慶的事啊。有時也做伴娘。

伴娘？媽媽像是抓住了什么，說道，你不會打算一輩子都給別人做伴娘吧？你自己呢？

小秋說，我不知道。我喜歡這個工作。

媽媽說，你之前不是說談了個朋友嗎？

小秋說，分了。

媽媽說，又分了？你不是說這個小伙子不錯嗎？你這是想干什么??？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幾年，你就不要再挑來挑去了。非要把自己挑成老姑娘了，不值錢了就好了？

小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半天才一字一句地說，你趕到我這里來，就是專門來找我吵架的嗎？

媽媽愣住了。她第一次聽到女兒這么跟她說話。但是她反應(yīng)很快。她沒有理小秋，而是站了起來，起身進廚房里，打開冰箱看了看。她搖了搖頭，起身就往門外走。小秋也沒攔著她。她知道攔不住她。等她的腳步聲消失了，小秋這才起來收拾房間。她很快就把隔壁的房間收拾好了，鋪上被子。她知道媽媽喜歡軟床，又加了一床被絮墊在下面。然后淘好米，把飯煮上。忙完這些，屋外就響起了敲門聲。她打開門一看，媽媽手里拎著幾袋子菜。看著她氣喘吁吁的樣子，小秋突然有些心疼。她趕緊接過菜來。兩個人坐在餐桌邊默默地擇著菜。她看著她頭上的白發(fā)，想著小時候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多希望像別的孩子一樣，在她的懷里撒著嬌啊，哪怕是，她陪自己看看圖畫書也好啊?？伤偸敲γβ德档兀氐郊依镆沧谧雷舆?，扒拉著她那些資料。她有時走過去，還沒跟她說話，就遭到她的呵斥。那個時候，她覺得她全身都是堅硬的。

小秋說，爸爸呢？他身體好嗎？

她點了點頭，他總是那個樣子。還是個科長，天天忙得很，好像自己當了省長似的。

小秋笑了起來。她想著爸爸指揮別人干活的樣子，總覺得那個樣子很滑稽。

擇好菜，小秋去拿圍裙，被媽媽一把搶過來，我來吧。從小到大，你就很少吃我做的菜。

小秋突然有些感動。她站在媽媽旁邊，看著媽媽拿著刀，在片苦瓜。她發(fā)現(xiàn)媽媽的刀功居然那么好。她做事的時候總是那么專注，切的苦瓜又薄又整齊，擺在盤子里，像綠色的波浪。她撿起一塊苦瓜，放到嘴里，嚼了起來。媽媽扭頭嗔道，這孩子，苦瓜生的怎么吃啊?？嗨懒?。

我就喜歡吃生苦瓜。小秋的聲音里居然有些撒嬌。

菜擺上桌子的時候，小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香啊。

媽媽笑道，喜歡嗎？

小秋點了點頭。

媽媽說，那媽媽以后天天給你做飯吃，好嗎？

什么？小秋警惕地說道，你不會開玩笑的吧。您還是回去照顧爸爸吧。我可不敢把你們拆散了。

媽媽給她夾了一塊回鍋肉，笑道，老夫老妻的了，還什么散不散的啊？

小秋嚼了幾口回鍋肉，突然問道，媽，你覺得婚姻真的好嗎？

媽媽看了她一眼，像是要看穿什么似的，談不上好不好吧？這不是所有人都有的東西嗎？你總不能沒有吧。

那你愛爸爸嗎？小秋追問道。

年輕的時候愛吧。你爸爸年輕的時候很有才的。喜歡他的女生還不少呢。媽媽的臉上居然有了一抹紅暈。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親人吧。你和你爸爸，都是我的親人啊。

小秋低著頭，默默地扒了幾口飯。新的問題又出來了。

你覺得，婚姻給了你什么呢？

你這孩子，今天怎么這么多問題啊。媽媽不滿地抬起頭來，看著她，有了你啊，還不夠嗎？

兩個人不作聲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兩人算是相安無事。媽媽不再過問她的事。每天就是買菜做飯，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小秋上班以后也不知道她平時都在做些什么。只知道她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有時候問她，她就說，第一次來這個城市，她想到處逛逛。小秋知道她閑不住。她趕緊給她介紹這個城市的景點，哪些地方好玩，哪些地方應(yīng)該是她喜歡的。小秋希望媽媽一直這樣忙下去，忙得沒有心思過問她的感情問題。媽媽似乎中了她的圈套，就像是個貪玩的孩子，回來得越來越晚。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回家做飯，她打電話給小秋說，在外面吃飯，要晚一點回來。小秋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周五下午，小秋早早地就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她打算晚上帶媽媽去看場電影。她查了天氣，明天天氣不錯，她計劃帶媽媽去郊外的濕地公園逛逛?；丶业臅r候，菜已經(jīng)上桌了，媽媽坐在桌子邊笑瞇瞇地看著她，看起來心情不錯。菜不錯。紅燒魚塊、麻婆豆腐、青菜肉丸湯、板栗燒雞。小秋說，哇，這么多好吃的。伸手抓起一個板栗就往嘴里放。媽媽嗔道，快去洗手，跟個小孩子似的。

吃了一會兒，小秋準備說出自己明天的計劃，媽媽先開口了。

小秋，明天有什么計劃嗎？

小秋說，哎呀，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這段時間我太忙了，一直沒空陪你。明天正好有空，天氣又不錯。我打算帶你去郊區(qū)的濕地公園逛逛，你看怎么樣？

媽媽搖了搖頭，濕地公園以后再逛。明天那么特殊，還是應(yīng)該安排點特殊的節(jié)目。

小秋說，明天有什么特殊的啊。

媽媽說，這孩子，你是裝糊涂??？明天是你的生日啊。

小秋愣了一下，生日沒什么啊。我很少過生日的啊。

媽媽嘆了口氣說，從小到大，我和你爸爸很少給你過生日。記得最后一次給你過生日，還是六歲的時候吧。明天一定要好好給你過個生日。

小秋不作聲了。她低著頭，努力回憶著六歲那年的生日，居然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小秋說，那好吧，看來你已經(jīng)有安排了。

媽媽說，明天你跟我走就是了。

車子快到的時候，小秋才發(fā)現(xiàn)，媽媽居然帶她到了巴黎之春。巴黎之春是那種典型的小眾的地方。這里是那些文化人的聚集地。因為環(huán)境好，周圍比較安靜，文化人愛在這里聊天，搞閱讀或者文化沙龍。巴黎之春的老板據(jù)說早年是個畫家，后來封筆不畫了，就在這個地方開了個茶館和咖啡館混搭的茶樓。巴黎之春的定位很明確，就是給那些文化人或者追求文化的人聊天的地方。為此老板在設(shè)計上煞費苦心，中間的大廳里四周都是書架，擺滿了國內(nèi)外經(jīng)典名著，墻上則是各個時期的經(jīng)典畫作。這個巴黎之春小秋以前來過一次，是參加一個詩人的婚禮。當時車子?xùn)|拐西拐的，走了很遠，快走出這個城市了，才來到這個地方。媽媽居然也知道這個巴黎之春，看來這段時間她一點也沒閑著，她已經(jīng)把這座城市里里外外摸透了。

媽媽帶她進了一個叫“文藝復(fù)興”的包房。小秋還在想著那次婚禮的事，腦子里懵懵懂懂的。她記得那次婚禮非常文藝?；槎Y的主持是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他先說了一段小秋不怎么聽得懂的話。隨后大家輪番上臺朗誦詩歌。旁邊有人拉小提琴，有人吹簫。一個女孩兒坐在古琴邊，一身長裙白衣飄飄，全程為朗誦者伴奏。聽李佳楠說，他們朗誦的都是各個時期的詩人寫的情詩，也有些是他們自己寫的詩。后來小秋才發(fā)現(xiàn)，那個白衣女子居然就是新娘，而長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則是新郎。這是小秋參加過的最特別的婚禮。后來她經(jīng)常跟李佳楠提起這次婚禮，說文化人就是不一樣，婚禮也這么清新脫俗。李佳楠笑道，以后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也來巴黎之春，也搞一個這樣的婚禮好了。沒想到今天媽媽居然帶自己來這里過生日了。

不一會兒，一個服務(wù)員端了兩杯咖啡進來了。媽媽看了小秋一眼，笑道，先喝杯咖啡提提神，好戲還在后頭啊。小秋還是一頭霧水，只好聽她擺布。兩個人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生??？

我也不知道。對上眼就行吧。

起碼得有一些基本的標準吧。比如我跟你說過的，男人要有責任心。

再好的東西也是會變的啊。

小秋想起有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在問一個問題：“同屋不同房，同房不同床，同床不同被，同被背靠背，長期不溝通，溝通就吵架。現(xiàn)在這樣的夫妻多嗎？”小秋看到很多人跟帖表示同意，說自己就是這種情況。還有人把這個稱作“靈魂之問”。如果婚姻都像這個樣子，那還要婚姻做什么呢？

聊天變得有些興味索然。小秋拿起手機，無聊地翻看著。這時媽媽的手機響了一下，有信息來了。小秋看到她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神秘。不一會兒，小秋看到有人進來了。居然是李佳楠！緊接著是趙鋒、許嵐……同事們居然都來了。小秋愣住了。媽媽笑道，發(fā)什么呆啊，趕緊出去招呼一下啊。小秋這才站起來，走了出去。她瞥見媽媽居然跟李佳楠點了一下頭，點得有些隱蔽，只是一剎那間，但小秋還是看見了。她心想，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沒等她回過神來，經(jīng)理許嵐已經(jīng)在跟她打招呼了。小秋說，你們怎么來了?。窟€搞這么大的場面，跟婚禮似的。沒等許嵐回答，一旁的李佳楠笑道，你就當作是你的婚禮吧。小秋打了她一下，都是你搞的鬼吧。李佳楠說，我哪有這個能耐啊。

說話間，大家都落座了。李佳楠和媽媽坐在小秋兩邊。大廳里響起了音樂聲。兩個服務(wù)員推著一個小推車出來了，小推車上放著一個大蛋糕。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跟著音樂唱起了生日歌。自己的生日居然被搞得這么隆重。沒想到公司這么人性化。李佳楠拉了一把小秋說，愣著干什么？快點上去啊。小秋這才跟著李佳楠站了起來，朝臺上走去。服務(wù)員已經(jīng)把生日蠟燭插好了。小秋彎下腰，正準備吹蠟燭的時候，李佳楠一把拉住了她，等一下，另一位主人公還沒到呢？小秋頓了一下，另一位？還有人跟我同一天生日？正想著的時候，門口進來一個人。一身西裝，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明顯是抹了定型發(fā)膠。小秋隔著很遠都能看到他眼里放出的光。常先進！

沒等小秋回過神來，常先進已經(jīng)走上了舞臺，走到了小秋身邊。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鉆戒。常先進突然面向小秋，單膝跪地，說道，小秋，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兒，嫁給我，好嗎？全場立即響起了掌聲。李佳楠帶頭喊道，小秋，快答應(yīng)！所有人都跟著喊了起來，小秋，快答應(yīng)！小秋看了看臺下的媽媽，她正一臉得意地看著自己。一剎那間，小秋明白了過來。她回頭看了看常先進，說道，先進，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我配不上你！說著，她快步跳下臺，轉(zhuǎn)身朝外面跑去。

8

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來得很慢。雖然很慢，但終究還是來了。秋風(fēng)起來的時候，所有的樹葉都掙扎著，飄動著，就像穿著碎葉裙的少女在跳舞。像楓樹這樣的落葉樹頑強地想把裙子留在身上，但秋風(fēng)卻不允許。秋風(fēng)要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衣裳，所以先把樹葉變黃。幸好這個城市的秋天陽光多，雨水少。每當太陽穿過樓前殘存的楓樹葉，照到小秋的窗前時，時光總是停止的。

小秋在這樣的日子總是會想起常先進，想起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情景。陽光下他的眼里卻很黯淡，臉色也是灰的。她想他可能是自己喜歡的最后一個男孩了。想著想著就有些心痛。一半是為常先進，一半是為自己。但是當她想到，常先進遲早還會碰上一個真正懂他喜歡他的女孩兒，他們會在一起，做真正的情侶，他們親密無間，會生一到兩個孩子，她心里的痛就會減輕了很多。小秋還會想其他的幾任男朋友。她一個人站在窗前，掰著手指頭回憶，努力想著和他們交往的日子，有幾個竟然怎么也想不起來。愛情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只有那些傷害才能讓人記憶深刻。小秋想，傷害應(yīng)該都是相互的吧。就像兩個刺猬，當一方亮出尖刺的時候，另一方也會不自覺地亮出刺來。還是看著別人走進幸福的殿堂吧。至少，自己在婚禮的現(xiàn)場，看不到那些背后的傷痛和雞零狗碎。想到這里，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做伴娘了。許嵐大概是怕自己觸景生情吧。她真是個善良的領(lǐng)導(dǎo)。但是她不太了解自己。她不知道，婚禮才是她的藥，至少能暫時醫(yī)治她，減輕她的痛。于是她幾次去找許嵐，說不要老是讓自己做后勤，她要去婚禮現(xiàn)場，去做伴娘。說了幾次之后，許嵐終于答應(yīng)了，下次吧，下次就讓你上。小秋以為還是外交辭令，沒想到很快，這一天就來了。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她正在家休息，順手翻開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這本書還是常先進給她買的，說寫得特別好。但是她一直沒有心情看?，F(xiàn)在，她終于有心情看了。剛剛翻了幾頁，電話就響起來了。電話是許嵐打過來的。許嵐的聲音有些急促，她要小秋趕緊去東風(fēng)大酒店。對方自己的伴娘臨時出了狀況，來不了了，要小秋趕緊去救場。小秋說，沒問題，我簡單收拾一下，馬上過去。

小秋迅速去洗了個臉，然后坐到梳妝臺前。她先是梳了一下頭發(fā)，有兩天沒洗頭，發(fā)現(xiàn)頭發(fā)有些臟?，F(xiàn)在來不及洗了，她索性把頭發(fā)盤起來，可是又發(fā)現(xiàn)像新娘的發(fā)型。猶豫了一下，只能這樣了。接下來往臉上噴了粉底液，抹勻，再鋪上粉底，定妝噴霧。臉色看上去好多了，她這才畫了一下眉毛，又刷了一下睫毛。她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還是很生動的。有一次常先進說小秋淡妝濃抹總相宜，可小秋還是更喜歡淡妝。來不及戴上隱形眼鏡了。她趕緊去衣柜前挑衣服。這個城市的秋天實在太短了，小秋秋天的衣服比較少，沒什么可挑的。她突然一眼瞥見最里面的一件粉色外套，看起來正式一點。那還是第一任男朋友江潮給自己買的，自從和江潮分手后，就一直沒穿過。別的男朋友送的東西都早已清理出去了，只有這件外套還一直放在衣柜里，舍不得扔。小秋嘆了一口氣，想想也沒什么更好的選擇了，趕緊把衣服套在身上，出門。

趕到酒店的時候，婚禮剛要開始。李佳楠正焦急地站在門外張望?？吹叫∏飦砹耍s緊一把把小秋拉進大廳旁邊的房間里。她指了指穿著婚紗的女孩子說，這就是新娘。又對新娘說，這是我們公司的王牌伴娘小秋。放心好了，她一定會搞得妥妥當當?shù)摹Ｐ履锒⒅∏锟戳撕脦酌?，她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看起來有些遲疑，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小秋這才認真看了看新娘。新娘看上去很小，像個高中生，一張娃娃臉，一臉幸福的模樣，看來她對這段婚姻很滿意。李佳楠又趕緊跟新娘和小秋交代了一下接下來的程序。那邊的婚禮進行曲就響了起來。

小秋陪著新娘走了出去。門口，新娘的父親正在等候。小秋把新娘交給新娘的父親，保持幾步的距離，跟著新娘往前走。新郎從另一邊過來了。他要走過一條鮮花編織的長廊，到前面的花門邊去接新娘。在那里，新娘的父親將把新娘交給新郎。兩個男人將在那里完成交接儀式。小秋緊緊地盯著新娘，以防止出現(xiàn)諸如裙子卡住了之類的意外情況。快到門邊的時候，小秋抬頭看了一眼新郎，新郎恰好也正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同時都愣住了。一旁的伴郎趕緊提醒新郎，把新娘接過來，新郎這才上前，從新娘父親的手中接過新娘，然后拉著新娘往臺上走。小秋看到，他的腳步很慢，甚至有些蹣跚。他有幾次都想回過頭來看她，但還是忍住了。小秋緊咬著嘴唇，低著頭，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她想把所有的這些都從眼前抹掉，但是沒有用，她還是從司儀口里聽到了那兩個字：江潮。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心想天意弄人啊。自己居然穿著前男友送的衣服把他送進別人的懷抱。

后面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小秋想起幾年前的那個上午。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他們在公園里散步。一對情侶正在公園里拍婚紗照。江潮指著新娘指指點點，說這件婚紗真漂亮，穿在這個女孩兒身上可惜了，要是穿在小秋身上，那才好看。女孩的臉太瘦了，沒有小秋的飽滿，女孩的腰沒小秋的細，女孩的皮膚也沒小秋的白。小秋嗔道，你怎么能這樣說人家。江潮說，我是在夸自己的女朋友。我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還不許我驕傲啊。又說，我以后也要讓你穿這樣的婚紗，讓你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那天的話似乎還在耳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新郎。

小秋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扭頭一看，原來是李佳楠。李佳楠說，你怎么又發(fā)呆了啊。你沒事吧？小秋搖了搖頭，我沒事。我沒事。

婚禮的儀式比較簡短。很快就要開始敬酒了。小秋陪在新娘旁邊，給所有的親朋好友敬酒。她看到江潮不時地在看她。她裝著沒看見。新娘對小秋說，我不能喝酒，等會兒你幫我擋著點啊。小秋說，沒問題。第一張桌子都是長輩，大家都沒有難為新郎新娘，只是祝福了幾句，走了個過場。到了第三桌就開始熱鬧了。第三桌像是新娘的同事。大家都說我們這么漂亮的姑娘嫁給你了，你可要好好對她啊。說著就要江潮喝酒。江潮看了一眼小秋，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接下來又要新娘喝酒。新娘說，你們知道我不能喝酒的。一個女孩子說，平時可以不喝，今天不喝我們可不答應(yīng)。說著自己先干了。小秋一邊搶過新娘手里的酒杯，一邊說我替她喝了。也一口干了。這一桌的年輕人看到伴娘這么豪爽，立即來了興趣。大家干脆直接把矛頭對準了小秋。幾個小伙子還要跟小秋單獨喝一個。小秋來者不拒，來一個喝一口。一桌子上的人都驚呆了。

伴娘的表現(xiàn)很快傳到其他幾桌，大家都搶著跟她喝酒，甚至新郎和新娘都被冷落了。小秋一杯接一杯地喝。江潮在旁邊給她遞眼色，她也不理。到下一桌的路上，江潮湊到小秋耳邊說，你不要再喝了，你喝得有點多了……小秋頭也不回，直接奔下一桌去了。有一個小伙子跟小秋干了一杯，還是不依不饒，說第一次看到這么能喝酒的姑娘，我們來劃個拳吧。聞訊而來的李佳楠趕緊攔住他，說伴娘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不能再喝了。小秋一把推開她，來吧，劃什么拳啊，我們直接喝啊，再喝三杯怎么樣……話音未落，又一杯酒下了肚。李佳楠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失態(tài)了，趕緊一把抱住她，把她往旁邊拉。小秋跌跌撞撞地甩開李佳楠，往大廳外走去。出門口的時候，她碰到一個服務(wù)生，沖著服務(wù)生問道，你猜猜今天誰是新娘？是她還是我？服務(wù)生一臉錯愕地看著她。她哈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往外跑。她跑得很快，很快就跑到了街上。街邊上，一個中年人正在趕路，小秋一把拉住了他，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吧。我也可以做新娘的！

【責任編輯】大"風(fēng)

丁伯慧，先后做過海員、秘書、雜志主編。在《十月》《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江南》等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部。出版有長篇小說《第三只手》《跑馬鎮(zhèn)情人》《過淶灘》等六部，出版小說集《夜半的七種舞蹈》《上帝的左手》。另有專著《創(chuàng)意寫作》（合著）《創(chuàng)意寫作思維訓(xùn)練》。獲中國法制文學(xué)大獎賽長篇小說獎、重慶文學(xué)獎等獎項。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大學(xué)工作多年，現(xiàn)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