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過家里沒有您的一天,也沒有想過您會老。我出生的時候,您才剛滿五十歲,比爸爸媽媽現(xiàn)在還要年輕,一頭茂密的黑發(fā)、一個洪亮的嗓門,那時候我以為您一直都會是五十歲。
從診斷出胰臟癌末期的痛苦難挨,到您在所有家人陪伴下咽下最后一口氣,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對您或?qū)ξ覀儊碚f,都被迫在這么短促的時間里自學(xué)生死。
在病房陪您時,仔細端詳著您消瘦而有些許變形的面容,突然覺得您跟阿祖的輪廓好神似。小時候一到周末,總要陪著您到安養(yǎng)院探望阿祖,路途中必停在一家自助餐店,選購一只鹵雞腿帶過去給阿祖享用。您和阿祖父女之間的牽絆,仿佛壓縮了輩分,復(fù)制貼到您和我們幾個孫輩的身上。我們雖然是祖孫,但更像是母子、母女。
您是我們的祖母。我們倒也不是隔代教養(yǎng),只是祖父早逝,父母又忙著工作,您只能把自己武裝起來,充當(dāng)起整個家里的大樹。我是家里的第一個孫女,從一出生我就跟您一起睡,直到弟弟妹妹相繼出生,您的“枕邊人”就由他們接棒下去。
老實說,小時候我有點怕您,您最常跟我說的一句話是:“我絕對不做那種寵溺孫子的老人?!彼?,家里電視柜抽屜打開,永遠能看到一捆氣球塑膠軟棍。您說這種軟棍打了會痛,卻不會造成傷口。
您堅持不做寵孫的老人。您不只教會我坐公交車,也教會我要勇敢地坐在牙醫(yī)的診療椅上;您還是我的書法老師,硬筆和毛筆皆是。小學(xué)時期每天都有生字簿作業(yè),您會坐在旁邊盯著我寫,只要有一筆寫得不好,您二話不說便拿起橡皮擦把整個字擦掉,要求重寫。就這樣,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被淚水浸濕生字簿的放學(xué)時光,直到一位高中老師跟我說,我的硬筆字將是我一生的財富。
還沒有周末雙休之前,星期六中午放學(xué)回到家,我總是一邊吃著您用統(tǒng)一營養(yǎng)面條做的什錦面,一邊看著電視里播放的《天天開心》《中國民間故事》。當(dāng)時您常常要我跑腿去買面條、雞蛋和豆芽菜這些簡單的材料,雖然我多少有點心不甘情不愿,但現(xiàn)在想想,您也是我的美食教母。您的味道,就是美食的味道。
您每次外出都是我解脫而成績下滑的時候,卻也是大豐收的時候。我和弟弟的一些比較精致的玩具,都是您從外面大包小包扛回來的,有軌道小火車,也有金色的機械時鐘。
您希望我們過得好,在大處支撐起一個家,又在細處充當(dāng)起生活智慧王。作業(yè)簿封面破了,您用棉線一針一線縫補起來;等到我們也能坐飛機了,您會細心地給每個行李箱的拉鏈扣上一個密碼鎖。
每當(dāng)我要出門,您總站在門口看著我進電梯才把門關(guān)上;當(dāng)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您跟我說電鍋里保溫著補氣的西洋參茶。在您最后一次入院的那晚,我陪著坐救護車到醫(yī)院,等到您點滴打完略微恢復(fù)元氣后,還整夜叮囑我要多添衣服……
您不在了,沒留下一句話就離開了。但我總覺得您從未離開,只不過開啟了一段長途旅行,過段時間就會回來,繼續(xù)看著我們、陪著我們……我們是您一生最大的無畏,而您也是我們不會忘記扶持彼此的牽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