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覆蓋著蒼山,青苔滋生于廢墟之上。月圓之夜,田埂上的草垛靜默如疲憊的旅人。篾匠阿普走在離開古道溪的小徑上,張目四顧,心頭涌上一陣茫然。清涼的夜風(fēng)穿過他的身體,他的孤獨便如火焰,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凜然迸發(fā),畢剝作響。
古道溪多了一個人,但我們無從察覺。篾匠阿普來得悄無聲息,努力將自己融入夜色,甚至連一只狗都沒有驚動。第二天早上,寡居的阿輦推開虛掩的柴門,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陡然發(fā)現(xiàn)前面曦光中隱約顯現(xiàn)出的古怪。篾匠阿普蜷縮在水井旁的大青石上,頭枕雙臂,呼吸沉穩(wěn),正睡得安然乖順,極像一頭回家休憩的野獸。阿輦驚叫出聲,心臟狂跳。她捂著胸口,跌坐在門檻上定了半天神,才哆哆嗦嗦地走上前來一探究竟。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臥在她家門口的是一個人,這才鎮(zhèn)定下來。篾匠阿普頭發(fā)雜亂而長,面孔粗糙黝黑,胡子拉碴,衣衫襤褸,套著一雙破草鞋,裂開的腳指甲上沾滿灰漬和污泥。他一直浸泡在朦朧的霧氣中,眉毛上結(jié)滿露珠。整個軀體濡濕而緊繃,發(fā)白的嘴唇浮現(xiàn)出青紫來。即便他的周邊沒有要飯的托缽和防身的打狗杖,阿輦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定他是一個乞討者。對著地上癱作一團爛泥的篾匠阿普,阿輦知道,這是一個永遠(yuǎn)走在路上、沒有家的人。阿輦的心頭軟了又軟,慢慢泛出一層柔情出來。
日子好起來后,寨子里好多年沒遇到過逃荒乞食的異鄉(xiāng)人了。阿輦在坪院里躡手躡腳,頻繁走動,站在屋檐下梳頭換鞋,到井里取水洗臉。搬動柴禾時她小心翼翼,盡量不發(fā)出過大的聲響,以免吵醒那個沉睡者。舀米時她多加了一個人的量,還洗了半截平常日子從不輕易吃的臘肉,從雞窩里撿出來兩顆熱乎乎的雞蛋。阿輦住在古道溪最高的地方,深居簡出,與鳥獸為鄰,十多年來從不輕易下山。她似乎早已預(yù)見,總有一天,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會跋山涉水,不遠(yuǎn)萬里而來。
食物的味道刺激著篾匠阿普碩大空晃的胃囊,將他從昏沉的夢境中拉回來。等他睜開眼時,阿輦已將壘成小山的飯缽遞到他面前。他不得不費力坐起來,接過飯缽,把頭埋下去,饕餮其中,直到碗里再沒有任何殘留的飯粒。這是一場虛幻的盛宴,許多年過去,篾匠阿普在每一個深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苦苦求索,但想不起來關(guān)于這頓嗟來之食的任何細(xì)節(jié)。
其實,篾匠阿普深目隆鼻,長手長腳,瘦而高,古道溪人若有意區(qū)分,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識別出這個異鄉(xiāng)人。他長時間靜坐,上半身幾乎跟矮小的阿輦一樣高。站起來時,阿輦才發(fā)現(xiàn),他兩只腳長短不一,走起路來朝右傾斜,幅度不小,顛簸不已。篾匠阿普幾乎不笑,一雙眼睛生得溫順,但看人時柔和,不看人時卻發(fā)冷發(fā)硬,讓人生畏。似乎為了避開世人,他才不惜穿越整個寨子,像回巢的倦鳥,朝山的深處滑行,一直到阿輦的木房子前才停下滿是傷痕的雙腳。他來了,從何處而來,無人知曉。但他沒有離開的打算,從接下那碗飯開始,就下定決心要做一個真正的古道溪人。
第一日,篾匠阿普端坐在地,像一尊厄運纏身、歷經(jīng)世事的瘦佛。他的身邊撲滿各種小獸,白色的鴿子,褐色的蜻蜓,綠色的跳尕子,甚至還有一頭黑色的山羊,正神情肅穆地眺望著山下的方向。篾匠阿普在阿輦屋檐下堆積的柴禾中找出稻草、苞谷稈、粽葉、長藤、繩索以及各種細(xì)長柔順的草。他翻遍了這座小而簡陋的木房子,沒有找到一根現(xiàn)成的細(xì)竹。他沒作聲,討生的絕活要到最后時刻才能揭曉。畢竟他有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粗糙、修長,骨節(jié)分明,掌面上布滿硬邦邦的老繭。這雙手會變戲法,上下翻飛,左右騰挪,靈巧活潑。篾匠阿普利用道具制造幻境,從他手中跑出來的蟲獸,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
篾匠阿普在那塊石頭上坐了三天,他全神貫注又隨心所欲,心里想什么,手上便能編織出什么。好心的阿輦不明白他的意圖,也不追問,只一日日為他煮飯做湯。房屋頂上的炊煙粗了又粗,由淡遠(yuǎn)變得濃黑。這種變化哪里瞞得過山下無所事事的孩子。起先受到吸引的是我的堂兄,幾乎是錯覺,他認(rèn)為阿輦的屋前影影綽綽,跟從前的冷寂不太一樣。他實在好奇,便不顧大人的警告,一步步朝山上爬去。當(dāng)他小心翼翼靠近阿輦的房子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陌生人手中那個青色皮膚、鼓著大眼睛、挺著大肚皮的小獸。堂兄肯定這就是他日常所熟知的青蛙,他蹦得老高,發(fā)出巨大的驚嘆聲,并朝山下打了一聲響徹云霄的呼哨。這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別的孩子一擁而上,很快將這個陌生人圍得水泄不通。阿輦的房子前熱鬧起來。
篾匠阿普并不說話,只是不停地編織那些蟲獸,把寨上的孩子哄得心花怒放。大家愿意將他的事情添油加醋,渲染得神乎其神,并傳遞到山下。到了第三天,山下的大人也相繼上山,加入了圍觀的隊伍。他們借口看望阿輦,眼睛卻死死盯著這個異鄉(xiāng)人。對這個憑空多出來的人充滿疑惑、戒備。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著。在他們眼里,篾匠阿普像造物的女媧,一棵細(xì)長柔韌的草被他捏在手里,勾勒比畫,幾經(jīng)彎曲折疊,不消片刻,一只蟲獸便初具模樣。他是百獸之王,輕輕動一動手指,各種生靈便出現(xiàn)在身邊,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共同構(gòu)成一幅奇異的畫面,一個神奇的王國。人們竭力掩飾驚慌和擔(dān)憂,以為阿輦的家里來了一個會妖法的人,暗暗揣度他的居心和企圖。黃昏時,孩子們在大人的默許甚至是慫恿之下,不問自取,將篾匠阿普用手織出來的蟲獸哄搶一空。我們捧著大號的螞蟻、蜻蜓、螳螂、青蛙、飛蝗,牽著小號的雞鴨狗馬,滿臉喜色地下山而去。篾匠阿普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終于,有個做不出有趣玩具給兒子的人心懷嫉妒和酸意,卻佯裝不忍的口氣,嘆息說這些東西好看是好看,但是又不能用又不能當(dāng)飯吃。那人搖頭走后,其余的大人一聽十分有道理,自己在這兒呆呆看了半天,白白誤了農(nóng)時,頗有些憤憤不平,人們便三三兩兩地散了。
阿輦的房子復(fù)歸于寧靜。那些好看新奇的玩具讓孩子們沉醉其中,耍玩多日仍不嫌棄和厭倦。但人們對異鄉(xiāng)人的戒備之心很難在短短幾日內(nèi)消除殆盡,他們也很難心甘情愿對陌生的事物持有豁達(dá)的態(tài)度。直到有一日,阿輦破天荒地下山了,她負(fù)著一個新鮮好看的背簍。背簍樣式新穎、輕巧結(jié)實,上面的花紋錦繡絕倫、錯落其間。深居簡出的阿輦穿著色彩艷麗的土家服飾,背簍里裝滿火紅的蓼草。走在田間小路上,鳥飛獸行,野蔓橫生。她姿容平常,但這一刻,卻宛如香草美人在中國古典山水中重生。她從《山海經(jīng)》里走出來,復(fù)又走在《詩經(jīng)》里,走在《楚辭》中。
人們呆若木雞,為阿輦的風(fēng)度震懾,不禁自慚形穢。那是一個雨停的午后,身披白袍的鶴群在田埂上只腳憩息,偶爾伸長脖頸朝向水中覓食,纖細(xì)輕盈,體態(tài)優(yōu)雅。突然被阿輦驚動,便亮翅飛翔,翩躚而舞。引人遐思的倩影一經(jīng)顧影自憐,猶如納西索斯美少年而難以自棄。古道溪如幻境之城,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田里,遙遠(yuǎn)而又真實,有飛鳥和云朵難以企及的高度。田里有新生鮮嫩的水草,有收割后排列齊整的稻茬,還有大風(fēng)吹來的枯枝敗葉以及新竹被伐后散出的清新好聞的味道。
一根竹子長在山里,一群竹子長在春風(fēng)里。因為缺少一個優(yōu)秀的篾匠,古道溪人從不舍得動那些竹子。綠竹長在深山里,豐腴圓潤,風(fēng)平浪靜而歲月靜好,日復(fù)一日地長著,安安穩(wěn)穩(wěn)地長著,長成一片浩瀚的森林而無人問津。它們從脆嫩的筍到柔弱的毛竹,攻土脫殼,涅槃新生。風(fēng)吹蛙鳴,雨打芭蕉,竹子日夜拔節(jié)不休,長成一棵真正的竹子只需幾日春風(fēng)暖陽。它們是風(fēng)景,亦是情義。幽篁里,藏著山里人難以言明的心事和哀傷。但篾匠阿普的手藝打動了阿輦,也打動了更多古道溪人,人們終于磨刀霍霍。雪亮的利刃遞上去,破空聲迎面擊來,一棵披滿霜灰的老竹應(yīng)聲裂開,吐出碎渣。大腿粗的幾年生老竹也挨不住山人的大力氣,頂多揮舞手臂七八下,它便如大廈傾倒,在山林深處轟然作響,驚飛無數(shù)噙著清露安眠的鳥獸。它掙扎著倒下,總是被同胞苦苦挽留。不是被高高架起,就是被緊緊掖住。需要古道溪人花費更大的氣力將它擺正軀體,調(diào)整位置,看準(zhǔn)空隙放倒在地,艱難卻迅速地拖曳回家。它們,是試劍石,篾匠阿普的手藝銳利,燦爛奪目,一經(jīng)現(xiàn)世,就會發(fā)出寶劍般的耀眼光芒來。
篾匠阿普不肯說出來歷,也不說自己是一個手藝人。但阿輦的背簍在古道溪引起轟動。誰都知道,這是那個可惡的異鄉(xiāng)人的杰作。他們不愿承認(rèn),但以他們有限的閱歷,古道溪所有的篾匠加起來,也做不出來這樣精致的好物件。
那簡直不像凡人造出來的東西。我家幺嬸看出了門道,她終于忍不住了,她是第一個主動打探篾匠阿普消息的古道溪人。她的背簍掉了底,斷了背帶。另外的也不堪用,她走起路來,背簍里的稻谷米糠總是從縫隙中溜掉。有時候漏掉一小半出去,遭到丈夫的責(zé)罵和嘲笑。她為此煩惱不堪,因她沒有記性,背糧食時老是想不起來在底端墊上布片或者塑料袋。丈夫只顧罵她,要是讓他伐竹維修一下,他卻不愿意。他是十足的閑漢,整日無所事事,一生好吃懶做。
不知道幺嬸用了什么手段,蠱惑了那個異鄉(xiāng)人跟她下山回了家,替她編織那些永遠(yuǎn)也編織不完的籮籮筐筐。幺嬸背著嶄新的背簍,手臂上挽著竹籃,肩上還挑著一副籮筐,得意揚揚地走在田間地里,眉眼中掩藏不住的張狂賣弄之色,一下將篾匠阿普遮遮掩掩的絕技袒露在古道溪人面前。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引起多方猜測的異鄉(xiāng)人是一個篾匠,他是憑手藝吃飯的。
篾匠阿普就這樣在古道溪扎下根來,并不需要額外的施舍和憐憫。他像一個真正的古道溪人,面冷,神情倨傲,從不遷就卑下,哪怕稍微低一下他那高昂的頭顱。在路上碰見人時,篾匠阿普從不主動打招呼,只等著對方喊,才高抬著鼻尖,輕微哼一聲算作回應(yīng),給人一種紆尊降貴的姿態(tài)。然而,古道溪人對他的技藝愛不釋手,并不想在細(xì)枝末節(jié)上與他太過計較。
篾匠阿普隨身攜帶著布袋,里面的寶物層出不窮,掏之不盡用之不竭。我們見過他曾從里面掏出任何他想要的工具,竹尺、篾刀、篾齒、刮片、鋸子、滾刨、圓鑿,還有更多我們叫不出名字的家什。一根竹子在他手里,任他手起刀落,搓圓捏扁。那些工具在他手里,就有了鬼神之力,幻化無窮。刀刃運轉(zhuǎn),手腕快速朝下滑動,咔嚓聲漸次響起,砍、劈、鋸、切、剖、拉、撬、編、織、削、磨,清白分明,便有了大小均勻的篾片,細(xì)如毛發(fā)的篾絲。而后浸染、陰干,纏繞、回旋、往返拉扯,編織出不同的形狀和圖案,就有了背簍、簸箕、籮筐、蝦耙、扁擔(dān)、竹籃、米篩、曬墊、涼席,就有了讓人們眼花繚亂、不勝枚舉的竹器。
這比用枯草編織一些小蟲獸要繁復(fù)、高明得多,古道溪人心里有數(shù)。他們并不是沒有篾匠,但古道溪的篾匠是凡人,是普通的篾匠,只會做一些粗笨樸實的農(nóng)具,跟篾匠阿普出神入化的技藝比起來,不值得一提。好在大家有自知之明,在阿輦馱著裝載花草的背簍下山之后,明智的匠人已偷偷藏起了工具和拙劣的手藝。
通往阿輦房子前的小山路,又一次變得熙熙攘攘。幺嬸家新鮮多樣的農(nóng)具一經(jīng)面世,人們便爭先恐后地將篾匠阿普往自己家里請。沒有篾匠阿普不會做的竹器,通常上家還沒結(jié)束,下家早早就排隊約定了日期。農(nóng)人家里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從老到幼,從男到女,吃穿用度,方方面面俱有欠缺,俱有所需。有些人家置辦的東西實在太多,篾匠阿普半年時間都有做不完的活計。一家接一家,他干活時,吃住都在主人家,整個古道溪朝他伸出了殷切期盼的目光。這讓篾匠阿普既沒有時間跟阿輦道別,也失去了跟阿輦相處的機會。
差不多兩年過去,我家才把篾匠阿普請到家里來。這時候,他抽煙嗜酒,話逐漸多起來。父親還從其他人家打聽到篾匠阿普愛看書,便將藏在箱底的傳奇演繹、民間故事、武俠小說隨意揀了幾本放在他的枕邊。父親還早早備好了高粱酒,每餐都同篾匠阿普喝幾杯,再陪他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酒話。篾匠阿普似乎被阿輦的那碗飯撐破了肚子,他很少吃飯,光喝酒。喝得滿頭薄汗,緋色上臉。他留長的胡須上總有銀亮的酒珠子隨著下巴的晃動而閃爍,但篾匠阿普渾然不覺。通常是一口酒,要配八九筷子的菜和一大籮筐的話才能下喉。篾匠阿普說酒話的名聲漸漸蓋過他登峰造極的技藝。酒碗剛一端起,他就變成話癆。但無論是微醺還是酩酊大醉,他對自己的來歷和過往卻守口如瓶,絕口不提。他談?wù)摰膬?nèi)容全是書里的故事。也許是看得太多,或者記憶力欠佳,他腦袋里的人物和故事混沌不明,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他在講述時,那些傳奇人物按照他的私人喜好不由分說地朝外竄,張冠李戴,錯誤百出。父親深知篾匠阿普的脾氣,只一味點頭附和,從不加以質(zhì)疑、反駁。
可是李世民的事跡非要扣在薛仁貴的頭上,這讓我們?nèi)虩o可忍。早先從他肩上摘下草編跳尕子的欣喜和敬慕之情已蕩然無存。而他認(rèn)為自己才是權(quán)威,絕無旁人置喙的余地。
那時候,上學(xué)讀了幾年書,受大人影響,看遍了那些章回小說和傳奇演義。急于在篾匠阿普面前彰顯學(xué)問,便當(dāng)場找出那本書,同他對質(zhì)起來。篾匠阿普在古道溪暢通無阻,在酒桌上更是任性妄為,萬萬想不到小小一個孩童給他難堪。他有點下不來臺,先是愣怔一下,顯得不知所措,木訥地狡辯幾句。慢慢地語無倫次,惱羞成怒,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一張臉上堆積著烈火,像在熊熊燃燒。他伸手啪的一聲將酒碗拍在桌子上,碗碟受到震動,湯水便潑出來一些。篾匠阿普全然不顧,怒視著我,神色怪異,再也沒說一句話。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篾匠阿普發(fā)火,也是他唯一一次動怒。他從不失態(tài),因此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控制情緒,扭轉(zhuǎn)局面。弟弟在旁邊嚇得大哭起來,父母趕緊打圓場,但篾匠阿普始終沒能恢復(fù)常態(tài),一直訕訕地笑著。只喝了一點酒,始終不肯把筷子再伸向菜盤。
那注定是個不眠之夜。第二日,篾匠阿普早早起床,在堂屋里干活。刀子按在楠竹口面上,順著紋路,雙手使力朝下沉,楠竹便從中迎刃而開,剖成了兩半。我變得異常乖順,在父親的示意下,在篾匠阿普身后殷勤地幫著忙。他剖開一截,我便默契地托著竹筒朝前遞上一截。我們倆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篾匠阿普根本不想搭理我,這完全是他一個人的舞臺。伴隨著清脆的破空聲,他手上動作不停,沉醉其中,似乎忘記了身后的我。一棵漂亮的楠竹從兩片變成四片、八片、十六片、三十二片,直到在篾匠阿普的手中化成柔韌纖細(xì)的篾絲。他雙手十指各夾一股竹絲,左右交叉,飛龍走鳳,不到半天工夫,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背簍從他手心花朵般綻放?;t柳綠,青梔翠篁,說不出地別致好看。當(dāng)他托著它遞給我的時候,仿佛神靈正在給我這個凡人恩賜寶物。這或許是示威,或許是歉意,他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剛來古道溪的異鄉(xiāng)人,讓我腿腳發(fā)軟,不敢直視。
幺嬸蓄謀已久,授意不善讀書的堂兄去當(dāng)學(xué)徒,拜在篾匠阿普門下。擇了吉日,備齊了米酒、臘肉、豆腐粑粑去給篾匠阿普行拜師禮。我尾隨著眾人前去湊熱鬧,得以從內(nèi)部窺見了阿輦秘而不宣的棲息之所。一間木屋從中隔成兩半,阿輦住里面,篾匠阿普住外面。不知緣由,兩個人從不結(jié)伴出現(xiàn),也似乎沒有在一起生活。篾匠阿普的半間房沒有鋪木板,尚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地上零星散放一些雜物,臟而且亂。屋頂瓦片殘缺,不時被大風(fēng)掀開掉落,發(fā)出“哐當(dāng)”的聲響。晴天出太陽,雨天漏雨,水滴之處有了不小的坑洞。屋子寒酸至極,篾匠阿普懷揣絕技,卻沒為自己添置半件家什。他從沒在這里生火做過飯,屋里連鍋碗瓢盆的影子都不見。但在東南角的位置,他墊了四堆碎磚頭,上面放置著一塊小木板,有折疊起來的被褥,這應(yīng)是他睡覺的地方。讓人驚嘆的是,這半間房因有風(fēng)雨陽光沐浴澆灌,對生命便分外慷慨,一株半人高的野蒿雄姿勃發(fā),昂然而立,傲視著我們這群心懷不軌的偷窺者。鳥雀在窗沿邊留下白色的糞跡,糯米藤順著有縫隙的板壁努力攀爬。
這完全不像一個古道溪人的居所,簡直比野外的無名墓穴還要糟糕。一個活生生的人怎能在這種地方睡上一夜而不被驚醒呢。篾匠阿普就這樣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孤獨地坐在他的床板上,拘謹(jǐn)、局促,接受著山腳下的人登堂入室,瘋狂打量。相比于我們,他更像一個闖入者,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那日在我家時的神色。我對那日的事情心有余悸,害怕他突然暴怒起來,便連忙跟幺嬸使臉色,揪著堂兄的衣角就想往外走。我低著頭縮起身子,不敢再看篾匠阿普,也暗暗希冀篾匠阿普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想象中的暴風(fēng)雨沒有來臨,篾匠阿普隱忍、含蓄,對幺嬸的自作主張始終沒有發(fā)作。后來我想,我不敢凝視篾匠阿普那雙平靜的眼睛,并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篾匠阿普的樣子讓我難過。
幺嬸對我的暗示渾然不覺,她認(rèn)為堂兄跟篾匠阿普之間的師徒緣分是上天注定的,便以一種昭然若揭的親密關(guān)系自居,對篾匠阿普的居住環(huán)境義憤填膺起來。她素來心直口快,沖著阿輦的那間房喋喋不休。言下之意,阿輦這個名副其實的收留者很失職,沒有盡到一個婦人的責(zé)任。篾匠阿普這樣的人來到世間,尤其是來到古道溪,就應(yīng)該被人小心呵護和悉心照顧。但阿輦的房門緊閉,任憑幺嬸唾沫飛濺,叫囂挑釁。這一天,她始終沒有出現(xiàn)。也許,她早早出門,這時并不在房間里。
幺嬸的私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不讓堂兄叫師父,而是叫寄爺。意思是讓堂兄認(rèn)一個干爹,給孤苦伶仃的篾匠阿普當(dāng)干兒子。這樣,篾匠阿普的技藝絕不會旁落他人,早晚都會對他的干兒子傾囊相授。幺嬸打著如意算盤,我這個吊兒郎當(dāng)、胸?zé)o點墨的堂兄只要有一技傍身,將來也就吃穿不愁了。這完全是幺嬸的一廂情愿,篾匠阿普沒有預(yù)料到自己會多出一個徒弟和干兒子。因此這個認(rèn)親拜師過程就顯得十分冷清和難堪,多虧幺嬸獨立支撐著場面。她先是從背簍里取出臘肉、糍粑、干豆腐,再往地上鋪上一捆稻草,牽著堂兄的手,讓他跪在稻草上,再按著他的頭,朝篾匠阿普叩了三個頭。而篾匠阿普呢,木木地坐在那里,把臉扭向一方,直直地看著前面,一張臉又冷又硬。幺嬸毫不介意,眉眼間的喜色蕩漾開來,可以化開一池春水。堂兄立起身來,手里捏著一把稻草遞上前去,笑嘻嘻地說,干爹師父,你幫我變一個猴子出來可好?最終,篾匠阿普還是被幺嬸的熱情和堂兄的天真俘獲了,經(jīng)歷一番潦草粗暴的儀式之后,身不由己地做了堂兄的師父和干爹。
自那以后,篾匠阿普仍然寄居在農(nóng)人家里做活,阿輦依舊很少下山,古道溪人看見她的次數(shù)一年不超過兩次。只有堂兄不諳世事,時常因篾匠阿普帶來的光環(huán)自傲和自得,畢竟他有一個干爹師父,而我們都沒有。堂兄每每招搖過市,手里總是拿著稀奇古怪的玩具,惹得我們眼紅嫉妒。我們只關(guān)心他手上的好玩之物,并不關(guān)心他從篾匠阿普那里學(xué)會什么賴以生存的技藝。
風(fēng)聲隱隱,林泉淙淙。一場大火自山中生發(fā),毫無征兆地燃燒起來。黑鴉嘶鳴兩聲迅速飛離巢穴,白兔箭矢一樣射向遠(yuǎn)方。在這個干燥酷熱的午后,無法預(yù)知的災(zāi)患還是給了鳥獸們喘息逃生的時機。無辜受害的,是沒有長腳的房子,大火摧毀了它的立足之地。它在這里被建造,也在這里被毀滅并終其一生。凄厲的呼嘯聲破空而去,那是一只碩大無朋的火鳳凰,舉頸朝天,凌空微步蹈舞,用寬博豐滿的羽翼緊緊包裹著房子,吞噬了它的孤獨和痛苦。任憑房子在絕望中顫抖呻吟、扭曲掙扎,進(jìn)而支離破碎?;鸸庠诜宽斏祥W爍跳躍,迸發(fā)出最后的能量,噼啪一聲,火鳳凰又幻化出巨大的艷麗花朵,像一個人的最后狂歡,但是沒有蠕動幾下就委頓倒下,摔成一堆濃墨的塵土。
阿輦的家距山下的村寨實在是太遠(yuǎn)了,且那山中小路又是那樣崎嶇難行。哪怕古道溪人扛著碗盆桶瓢一路狂奔,也至少需要半個小時。實際上,我們正在學(xué)堂里讀書。在秋收農(nóng)忙季節(jié),沒有心明眼快的孩子傳遞信息,埋首在田間地頭的大人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場大火是什么時候燒起來的。等到阿輦的房子化成火光映紅整個山頭又化成滾滾濃煙浸黑半片天空時,他們才覺察到這場災(zāi)禍的來臨。就這樣,阿輦的房子在無人旁觀的山中轟然坍塌,化為遍地瓦礫和一堆灰燼。好在阿輦勤勞且愛整潔,房子周圍幾無樹木接壤和雜草叢生,讓人們有足夠的時間奔赴補救,進(jìn)而阻止一場蔓延到山林的滔天之火。
堂兄的傷心是看得見的傷心,他在幺嬸的默許甚至是鼓動下,在地上打著滾慟哭,一聲聲喊著,干爹師父啊師父干爹啊。惹得古道溪人掩面扭頭,紛紛落下淚來。幺嬸反復(fù)提議,聲稱篾匠阿普并不是一無所有,至少他還有一個干兒子。她要把篾匠阿普接下山來,供養(yǎng)在自己家里。他不必憂慮,至少完全不用擔(dān)心生計和歸身之地。當(dāng)他老了,堂兄自然會侍奉他,給他養(yǎng)老送終。
好心的古道溪人議論紛紛,為失去家園的人出謀劃策,尋找新的出路。只有那兩個幸存者木然地坐在那塊黑乎乎的青石板上,兩手相握,滿目哀戚?;鸹即輾Я俗韪粼谒麄冎g的那面板壁,共同的苦難逼迫他們相擁而坐,不用說話,卻悲喜相通,勝過世間任何的言語安慰。我記得那時篾匠阿普的眼神,溫柔又明亮。他熱烈地注視著他摯愛的人,仿佛有力量化解她一生中的愁苦和凄冷。
許多年后,篾匠阿普令人目眩的技藝并未給堂兄帶來任何榮光。大街上琳瑯滿目的塑料制品實用而價格低廉,讓古老守舊的古道溪人猝不及防。仿佛面對一個新世界,他們大夢初醒,紛紛棄用那些樸實落后的手工藝品,轉(zhuǎn)而青睞工業(yè)科技和現(xiàn)代化帶來的實惠和便利。堂兄并不精湛的技藝毫無用武之地,他無法用其安身立命,對篾匠阿普的懷念便如時光之水,逝去不復(fù)。外出謀生多載,堂兄已是鬢染霜華,住洋房,穿西裝,出行有小轎車。意氣風(fēng)發(fā)的堂兄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活在困頓中的窮家憨厚小子,也早已忘記當(dāng)初許下的諾言。只有幺嬸的嘆息聲讓堂兄面現(xiàn)迷惑,他要思索良久才能想起他那個不告而別的干爹師父。幼時的拜師學(xué)藝,猶如兒戲。堂兄伸開肥胖細(xì)嫩的雙手,端詳一番,不由得五官含笑。曾經(jīng)的技藝早已蕩然無存,跟他的玩具還有干爹師父一樣,已變得全然陌生。往事毋庸再提,那雙脈絡(luò)清晰、掌面平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上難以復(fù)蘇一個古老匠人的前世今生。
廢墟之上,瓦礫縫隙中青草復(fù)生,有人接阿輦下山,讓她去過新生活。但她顯然已失去了重建往昔的勇氣,在秋日午后,她沒有了房子,也不必再建了。她把自己掛在水井前一棵在火患中死去的枇杷樹上,像一截褐色的枯竹。到這時,篾匠阿普才明白,他縱有通天的技藝,也無法在阿輦這根枯萎的竹子上編織出人生的希望之花來。
蒼穹之下,篾匠阿普長袖薄衫,踽踽而行。阿輦走后,他是山中唯一的幸存者,但屬于他的時代已經(jīng)暗淡下去。夜霧籠罩著他,他的身影便由朦朧而變得稀薄,慢慢退去了蹤影,仿佛從不曾來過古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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