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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平調(diào)

    2025-03-01 00:00:00王若禹
    參花(上) 2025年3期
    關(guān)鍵詞:吳平師娘戲班子

    戲臺子上邊,角色與角色之間會生出些靜悄悄的情愫嗎?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但我不會。戲是戲,人是人。現(xiàn)在不是從前了。從前,人在戲班子里頭討生活;現(xiàn)在,我在戲臺子邊上工作,也還是討生活。我的師父和師娘都是演員。對,他們是戲里認(rèn)識的。那場戲,《秦香蓮》,他們演的仇人。

    喬鳳書是我?guī)熌锏牡谝粋€師父,也就是我的……我不知道,我繞不清楚這些,但師娘會說給我聽。喬鳳書原名叫作喬四,是個坤生。那年我?guī)熌镂鍤q,喬鳳書四十一歲。喬鳳書四十三歲就去世了,從前那個叫“百芳園”的戲臺子也就是從那時起改叫作“京韻流芳”。我?guī)熌锔熬╉嵙鞣肌遍L大,看著“京韻流芳”從只有幾十個演員的戲班子,變作盛得下幾百個座位的大舞臺。后來它落寞了,五百多個座位總是空掉四百個,臺下的一百號人東倒西歪。沒人愿意留下,也沒人把它收走。就這么空著。有一天又滿了,因為更多的人在生活,更多的人需要討生活。它不曾消亡,便平平淡淡地存在著。

    我就是在它不溫不火的時候被招進(jìn)去,做的臨時演員。那時,團(tuán)里請一位老師給我們排戲,我管他叫師父。師父工老生。我的行當(dāng)也是老生,我是個女老生,也就是坤生,跟喬鳳書一樣。可是我上得臺,卻唱不得戲,我是個跑龍?zhí)椎?。所以,我和坤生沒什么關(guān)系,和喬鳳書更沒什么關(guān)系。這個團(tuán)里沒人知道喬鳳書,也沒人見過喬鳳書,除了師娘。

    師娘是大青衣。大青衣的第一個師父卻是位坤生,這是師娘告訴我時,我產(chǎn)生的疑問。

    “師娘,您打一開始就……您的行當(dāng)就是青衣嗎?”

    “是啊。”師娘說。

    師娘的氣質(zhì)確實像正旦,不像坤生。我看多了師娘的水袖和圓場,自然無法接受那樣一個人扮我日常的這副行頭。說真的,師娘實在是美。

    師娘今年五十八歲,已開始輕微發(fā)福但是身段輕盈。每隔三個月,她雷打不動地去理發(fā)店燙一次發(fā),一次一個下午。師娘說,對自己最大的一筆投資就放這兒了。師娘平日披肩發(fā),一頭黑發(fā)服服帖帖,扮上妝時就全部盤到頭頂去,用勒得極疼的黑紗固定,一出戲演完又重新梳回披肩發(fā)。師娘手快。

    “師娘,”我說,“喬鳳書老師她打一開始是教您青衣呢,還是教給您坤生的戲?”

    “我不知道她是坤生,是他們給她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才知道?!?/p>

    于是我問下去,師娘便告訴了我這整個故事。師娘喜歡說故事,用她本來的聲音,不是京白不是韻白,帶點家鄉(xiāng)口音。師娘四十一歲那年,就是在我被招進(jìn)團(tuán)里去的那年才剛剛懷孕。后面師娘就極愛說故事,說給我們這一群管她叫師娘的年輕龍?zhí)讉兟?。她的女孩,終是沒生下來。師父說,師娘原本脾氣極壞。

    那天是師娘七歲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四號,也是師娘這輩子記憶深刻的一天。那天過得極慢。太陽掛在天邊的一角,斜斜地傾灑著無窮無盡的橙色,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西沉。

    “我五歲就知道了這洋節(jié),”師娘告訴我,“是我?guī)煾刚f的。旁人都不曉得這洋節(jié)。我?guī)煾妇褪者^我這么一個徒弟,一點點大,寵得跟親生閨女似的。”

    團(tuán)里不過洋節(jié),也沒人知道洋節(jié)。那天又不單休,晨功是鐵定要出的。到了排練廳,師娘意識到喬鳳書今天不在,她沒去多想。喬鳳書是個極愛生活的人。師娘記起連著兩年的這天入夜……也許是這天吧,反正有兩回,喬鳳書悄悄地潛入師娘住的地方,再用冰涼的手悄悄觸碰她的額頭,她立刻就驚醒了。

    “四姨……”師娘說。

    “四姨請你吃個蘋果。”

    “為啥?”

    “因為好吃。過節(jié)嘛!”

    喬鳳書不說是什么節(jié),她什么節(jié)都過,為此師娘一年四季里沒少吃水果點心。在那個年代,師娘的臉圓得像蘋果。師娘學(xué)的青衣,是一早就定下的行當(dāng)。五歲的年紀(jì)小嗓子就出眾,還有一點,就是師娘生得漂亮。雖說這兩年她的瓜子臉圓乎起來,但還是漂亮。

    “小丫,他們說,你得去醫(yī)院一趟。”那天,一個大些的孩子跑到排練廳里喊師娘。

    “為啥?”

    “喬鳳書出事了?!?/p>

    “喬鳳書是誰?是四姨嗎?”

    “就是你師父?!?/p>

    天很冷,但是陽光極好。陽光灑在那輛搭了棚子的三輪車上,窗戶格子在墻面映出了一塊一塊的光斑。師娘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的那束陽光,從天而降。

    到了醫(yī)院,師娘問,“怎么沒見著四姨人呢?”

    “喬鳳書死了?!币粋€細(xì)眉細(xì)眼的男人說道。那人叫吳平,是唱老生的,他真人沒有扮上相好看。他跟喬鳳書平日挺聊得來,喬鳳書跟每個人平日都挺聊得來。

    “其實那時候,我不信師父已經(jīng)死了,我總是不能把喬鳳書和四姨聯(lián)系到一塊兒去。”師娘說。

    喬鳳書不算好看。

    “四姨不好看,不扮上還好些。現(xiàn)在想想,四姨嘴大,高顴骨,確實不顯女相?!睅熌镎f。

    師娘當(dāng)年還很小,很小的師娘弄不清喬鳳書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墒?,她喜歡跟在喬鳳書身邊,每一個時刻都跟在她身邊。喬鳳書走路帶風(fēng),風(fēng)里都是皂角的香氣。師娘曾以為那是花香。

    “四姨,你真好看?!睅熌镎f。

    “我哪里好看?”

    “你身上有花香?!?/p>

    “哪有?噢,那是皂角味,好聞不?小丫你記住,你比我好看,很多倍。”喬鳳書說。

    師娘五歲那年,一個叫“百芳園”的戲班子從縣城到鄉(xiāng)下演出。戲班子放飯,師娘聞著味就去了,一去就是一輩子,再沒回頭。師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從前的家在哪兒,也不記得親生父親的名字,甚至她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小丫都記不清。師娘長大成人才給自己取了個真正的名字——喬英,跟了她頭一個師父喬鳳書的姓。雖然團(tuán)里的舊人還是管她叫小丫。

    “叫什么名字?”喬鳳書問師娘。

    “叫小丫。你叫什么名字?”

    “叫喬四。你叫我四姨,我教你唱戲?!?/p>

    喬鳳書的臉上涂滿油彩,陽光把它們曬得斑駁。那天,師娘聽了她的《穆桂英》。喬鳳書的嗓音洪亮,在老舊的擴(kuò)音器當(dāng)中一聲一聲地迸發(fā),像滾滾而來的春雷。不那么好聽,但極震撼。師娘記住了喬鳳書高高的顴骨和涂成絳紅色的嘴唇。后面她卸了妝,她也一眼就認(rèn)出她來。

    “四姨?!睅熌镎f。

    “哎,小丫!”喬鳳書的聲音親切得很,不像旁人,又輕飄又死氣。

    喬鳳書有時是個嚴(yán)師。

    當(dāng)年只有五歲的師娘是團(tuán)里最小的孩子。團(tuán)里本就沒幾個孩子,需要孩子的戲不多。其他幾個孩子都是半大小子,十歲以上的年紀(jì),練得功,演得戲,干得活兒。團(tuán)里養(yǎng)他們不算充數(shù)。

    師娘剛進(jìn)團(tuán)里那會兒卻實在像個“養(yǎng)來充數(shù)的”,個兒頭看著只有別人的一半。除了演《秦香蓮》里被牽著到處跑的小孩,沒一出戲能演??墒?,也沒人敢怪喬鳳書執(zhí)意把她收下,團(tuán)里一半的錢都是喬鳳書掙的。喬鳳書從省劇團(tuán)出去的時候,沒人想過她會跑去“百芳園”討生活。“百芳園”當(dāng)年雖說由縣里撥款,實則是個野生戲班子。戲班子里統(tǒng)共不到三十人,演老生的也拉胡琴,帶徒弟,跑龍?zhí)椎囊惨焯旖o師父們打雜。師娘不需要干這些活兒,她只跟著喬鳳書練功、學(xué)戲。

    每日六點鐘,師娘被喚起來出晨功,就是撕腿翻跟頭吊嗓子,其他人則是五點鐘。后來師娘也改成五點鐘了,只因那個唱老生的吳平說過一句,就小丫搞特殊。師娘只有五歲,可她懶得搞特殊。除非,喬鳳書就站在身邊。

    其實喬鳳書很會打人,師娘也沒少挨打。喬鳳書只有一根竹條子,也是單為師娘一人準(zhǔn)備的。那東西抽到師娘的小腿肚子上,呼呼生風(fēng)。喬鳳書只打,不罵,甚至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笑樣子,人看著心驚,師娘卻不怕。喬鳳書一直也控制不好力,一打一道觸目的青紅。

    “打完了嗎,四姨?”師娘問。

    “打完了。小丫,明兒能不能把詞都記住?”

    “不能。”

    “那么后天呢?”

    “大概行。”

    “記不住我可要打你!”

    “好吧。”師娘說。

    喬鳳書呵呵直笑,留了指甲卻粗糙又骨節(jié)分明的手掐到師娘的臉上。師娘喊,疼。

    “別喊,我明兒帶你上城里逛逛,”喬鳳書對師娘說,“順便買兩套衣裳。”

    “可明兒又不放假。”

    “我沒有演出,我要出去,你跟著我。我說行就行?!?/p>

    喬鳳書買給師娘的所有衣服到現(xiàn)在還是嶄新的。師娘把它們鎖著,沒事就翻出來望一望。師娘從來都沒穿過喬鳳書買的衣服,小時候她不舍得穿這些好衣服,還有她不想再聽到那個吳平說她“搞特殊”。后來喬鳳書去世,師娘一面努力地討生活,一面把喬鳳書送給她的東西往各處藏。然而等她又大了些,日子也好過許多的時候,已穿不上任何一件。師娘為此感到難過,好在她記得喬鳳書與她在一起的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還有那些永遠(yuǎn)少不了的水果點心,早就全部消化在她的胃里,很踏實。師娘本想再過些日子,就能把四姨留給自己的衣服穿在自己的女孩身上。師娘和我?guī)煾附Y(jié)婚后一直沒有生孩子。師娘四十一歲那年頭一回懷孕,卻在第六個月上意外流產(chǎn),那是個女孩。而后師娘再不愿帶一個孩子來這個世上,就像喬鳳書。

    喬鳳書和師娘都沒有自己的孩子。師娘有師父。師父不愛說話。師娘說,從前他們頂能吵架,從天亮吵到天黑,還趕上戲里頭演仇人。演完回去,便無話了。

    喬鳳書去世后,師娘的日子開始變得極不好過。首先是因為窮,戲班子窮。前兩年,戲班子的光景變好是因為喬鳳書來了,后來光景變差是因為喬鳳書走了。喬鳳書沒個正經(jīng)徒弟,只留下一個時年七歲的小丫,咋用都不合適。

    “端茶送水的人多的是,至于燒飯這種正經(jīng)活兒,老的比小的好用。她能干什么?上臺嗎?白添了一張嘴?!?/p>

    “喬鳳書對她倒是好……就是啥都沒教,光是個花瓶。”

    師娘躲起來聽著,不說話。

    師娘開始挨餓。她沒什么怕的,她從小挨餓。沒有喬鳳書在身邊的日子,師娘倒是再沒挨過打。從前她只洗自己的衣服,現(xiàn)在她要洗很多人的衣服。有天她洗衣服,一盆水潑在地上,把下半截的褲子全都打濕了。她感到奇怪的是,腿一點也不疼。師娘把褲腿卷起來,看見裸露出的皮膚雪白,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有疼過。

    夜深人靜的時候,師娘才記起自己最后一次挨竹條子,是喬鳳書去世前的兩個禮拜。那會兒師娘笑得沒心沒肺的,直笑到把淚珠掛在睫毛上。喬鳳書立刻就停了手:“你怎么了小丫?給我看看。”

    “我沒怎么。有什么好看的?”師娘說。

    “那一句,就那一句,明兒還錯不錯?”

    “是哪一句?”師娘歪著個頭。

    “玉——石——橋——斜倚把欄桿——靠,那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面瞧,啊——水面瞧……”

    “你唱多了,”師娘說,“我只錯了后邊一句。而且,長的我不愛錯,我只錯那散板。散板這兒插一句那兒插一句,哪個記得?。窟@是四平調(diào),我五歲你就教會我了。嗯……你頭一回為這個打我。”

    “那么以后,我天天教你散板?!眴跳P書笑道。

    “我才不要天天挨打?!睅熌镎f,“我要學(xué)大段的戲!”

    那天夜里,師娘病了,可能是炎癥引起的高燒,不知道燒到多少度,可是喬鳳書知道。因為她鬼使神差地就在那天夜里最后一次走進(jìn)師娘住著的宿舍。于是她看到師娘沒有蓋到的小腿上,青一道紅一道淺淺的痕。師娘天天捂著不讓看,所以從沒擦過藥,用手一碰就往外滲水。喬鳳書愣愣地看了好久,她說:“小丫,我再不打你一下,從今天算起。你給我記著。”

    “好吧。”師娘瞇縫著眼睛道。

    “你為什么不跟我說,為啥不喊疼呢?你喊一下我就知道了。我真是天殺的,手重!”

    “喊什么喊?我又不疼?!?/p>

    如今團(tuán)里沒人待見師娘,但是只罵,不打。師娘被餓得瘦了,一副一打就折的樣子??伤玻煲灿?,就這么一天一天,她活得越來越有韌性,像喬鳳書手上的竹條。

    喬鳳書不是個正經(jīng)師父。原因是,她不會教戲,不會像其他師父那樣教。這是可以解釋的,她只有師娘一個,沒第二個練手的。師娘長到十四歲,那時團(tuán)里的光景已經(jīng)好起來,招了些與師娘一般大的學(xué)旦角的學(xué)生。師娘也遇到了她的第二個師父,而后她才開始正經(jīng)學(xué)戲。

    “我不覺得第二個師父教得好,四姨教得才好,”師娘笑道,“后來我結(jié)婚了,看到你師父開始帶學(xué)生,我也開始帶學(xué)生,才發(fā)現(xiàn),把四姨對付我的那一套放你們身上,一個也帶不出來。你們真是笨!”

    別的師父帶徒弟是從基本功開始,不用說壓腿撕腿,小翻側(cè)手翻是一天少不了;至于唱,那是由淺入深,由短及長。三個月啃下一段,用兩年時間學(xué)會人生中的第一折也算不得慢,慢工出細(xì)活嘛。

    喬鳳書卻沒這個時間概念,她逮住師娘,大段的唱猛灌。“小丫,我會的全都教給你,我會的你全都要會。上臺就做個大青衣。記住,只做個大青衣。趁早,要趁早。”喬鳳書說。師娘聽不懂。

    所以師娘的第一段戲,是跟了喬鳳書第二日就開始唱的,是梅蘭芳《貴妃醉酒》里的四平調(diào)。師娘那會兒不識字,喬鳳書唱一句她唱一句,喬鳳書擺一個動作她學(xué)一個動作。喬鳳書的要求極高,只要她看出來或是聽出來一丁點偏差,就請出她的竹條子。師娘學(xué)得快,喬鳳書就一刻不停地往下順。沒幾個月,什么四平調(diào)、南梆子,二六、原板、慢板……喬鳳書把戲拆得粉碎,她說,小丫,這是《貴妃醉酒》里的四平調(diào);小丫,這是《霸王別姬》里的南梆子……戲,被打散了教,光教長的。

    “好聽不,小丫?”每日喬鳳書對著師娘唱完一整段時,都會問。

    “我不知道。你沒扮上。還有,為什么不教我西皮流水?流水才好聽,我天天聽他們唱都聽會了?!?/p>

    “你都會了我還教什么?小丫,先啃硬骨頭,啃完了好上臺。”

    師娘仍舊沒聽懂。

    師娘的記性極好,不會教了后頭忘了前頭,師娘有自己獨特的忘性。戲被打散了學(xué),每一句都不忘,串在一塊兒就忘得干凈。好在,過不了多久師娘又自然而然地把整段戲拼成了?!翱上野装み^多少回打!”師娘笑著說。

    師娘的日子是從十四歲那年開始順的。

    帶著兩年練成的身段和滿腹的戲文,師娘終于開始學(xué)戲。雖說她到十八歲才登臺,比喬鳳書當(dāng)年晚了八年??墒?,師娘一登臺就是主角,她演上了大青衣?!熬╉嵙鞣肌毙枰粋€能挑起大梁的青衣,那人只能是師娘。師娘出落得溫婉大氣,唱腔身段無論放哪兒,都是明眼人看得出的醒目。喬鳳書教師娘兩年戲,由難到易教得凌亂,也不知她們倔強地啃過多少塊硬骨頭。可是從四平調(diào)到流水再到散板,師娘一刻也不敢忘。日子久了,它們長在了師娘心上。

    “如果四姨活著,我十四歲,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學(xué)了很多很多的全本戲吧。而且,她早就想推著我上臺了。”

    “你是像她的徒弟。”一出戲落幕后,唱老生的吳平說。

    “像誰?”

    “喬鳳書?!?/p>

    七歲到整十四歲,師娘仍舊是團(tuán)里“搞特殊”的一個人。戲班子里沒師父就等于沒娘,自然是最“特殊”的。不過,那時起師娘發(fā)現(xiàn),唱老生的吳平?jīng)]有從前那么討厭了。他再不會把喬鳳書用來喝茶和漱口的搪瓷杯藏起來,然后攛掇著師娘到處找。因為擱在窗臺上的搪瓷杯已被團(tuán)里的鼓師撿回去用,沒人知道那曾經(jīng)是喬鳳書的。有時吳平還會問,小丫,過去的戲還記得多少?師娘說,一句都不記得。吳平會接下去:知道你沒忘,喬鳳書用心教的,哪能這么快就忘了呢?師娘不等聽完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吳平可憐我,”師娘說,“我看得出來。我不要人可憐,不過也沒事。團(tuán)里不景氣,可憐也是有限的。不過是人人都叫我洗衣服,他不叫我洗衣服罷了。”

    師娘模糊地記得很多東西,同樣記得吳平是個不算壞的人。師娘看到,吳平總是把她剛剛洗過的衣服拖出來,又洗一次,好好的衣服都洗爛了。師娘并不提醒他,因為多個人聊天挺好。

    “喬鳳書,”師娘問,“她是個怎樣的人?”

    “漂亮的人吧?!?/p>

    “不,她不漂亮?!?/p>

    “小丫,你到底想問什么?”

    “講講你們的故事吧?!睅熌镎f。

    吳平小喬鳳書兩歲,他們是同輩人。喬鳳書在省里出名,吳平在戲班子里卻頂多唱二路。按道理他們沒什么交集??墒菃跳P書從省劇團(tuán)出來,跑到“百芳園”,又重新拾起她的老行當(dāng),青衣。吳平喜歡她,雖然他知道喬鳳書看不上自己。反正,他又不會娶她,喜歡就喜歡著吧,吳平尋思。

    師娘二十歲那年,認(rèn)識了我的師父。我?guī)煾府?dāng)年三十三歲,結(jié)過一次婚,他剛從外地某個劇團(tuán)調(diào)過來。

    師娘身邊不缺追求者,老的小的都有??蓭熌锸莻€鐵石心腸,只要男人靠近,她就滿身的刺。她像喬鳳書。喬鳳書是看著就滿身刺,雖然平時樂樂呵呵地跟人談天說地,卻沒人敢真的接近她。師娘正好相反,師娘周身的氣質(zhì)很柔和,卻能精準(zhǔn)地把戲文之外的一切談話掐掉。

    “我知道,四姨不愿再找戲里人。”師娘說,“戲里的人天天在一塊兒,情情愛愛的不真實??墒?,我又怎么去認(rèn)識那不是戲里的人呢?所以,我想,干脆一個人過,我學(xué)我?guī)煾?。?/p>

    然后她就遇見了我?guī)煾?。師娘和師父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小四十年。師父對誰都一團(tuán)和氣,所以我實在看不出他對師娘的那份客氣是因為愛情。

    “師娘,您和師父,當(dāng)年是怎么認(rèn)識的?”那時我十八歲,口無遮攔。

    “戲里認(rèn)識的?!?/p>

    “噢,是愛情戲嗎?”

    “不,是仇人戲。我演秦香蓮,他演那個沒良心的駙馬。”

    師娘笑起來,我也笑起來。

    師娘肯跟師父正經(jīng)聊天,可能是因為,師父眼里只有戲,沒有生活。他專心向她討教,也尊重她的表達(dá)。那段時間,師父和師娘一會兒演仇人一會兒演夫妻,角色換得比變臉都快。戲里戲外,師父只跟師娘一個人討教,師娘也只有師父一個說話的人。

    “喬英,你有過喜歡的人嗎?”師父問。師父正襟危坐,目光卻看向了別處。

    “有啊,我?guī)煾浮!?/p>

    “你師父?”

    “喬鳳書!她已經(jīng)去世了,你不會認(rèn)得她。那時候我才七歲。后面,就沒了?!?/p>

    “哦,哦。”

    “但是,現(xiàn)在我喜歡你。”師娘說。

    師娘結(jié)婚時才二十一歲。我今年三十多了還沒談過對象。師娘對我說,不要找戲里的人。天天在一塊兒,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墒?,我身邊也只有唱戲的,老生小生青衣花旦,或者琴師鼓師,更多是跑龍?zhí)椎?。這是我全部的世界。

    可能,唱戲的還是只能找唱戲的吧,誰讓他們天天在一塊兒呢!

    十幾年前,師娘失掉她的女孩之后,她再不跟師父吵架,除非在戲里。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生出了哪些微妙的變化。

    “師娘,”我問她,“當(dāng)年,您是不是特別喜歡師父?”

    “我說不上來,”師娘說,“但是,我喜歡他喊我喬英?!?/p>

    喬鳳書從小學(xué)的青衣。她十歲登臺,十六歲那年靠改坤生出的名。乾旦和坤生擔(dān)得起一個時代的濃墨重彩,是過去的時代,喬鳳書的青年時代。

    喬鳳書家兄弟姊妹八個,她排老四,沒有名字。她進(jìn)戲班子之后叫喬四,十歲登臺之后仍叫喬四,工坤生唱出點名氣之后,還是叫喬四。直到后來,喬四被省劇團(tuán)借去,與唱旦角的乾旦王云生臺上演一對佳人的時候,她才有了名字——喬鳳書。這名字不是她自己取的,是團(tuán)里給的,為的是好登報。報上說,王云生與喬鳳書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一時間盡人皆知。過段日子,報上又說,他們就要結(jié)為夫妻,一時傳為佳話。八年之后,報上登出了他們“感情破裂,婚姻隨之破裂”的消息,一時間又掀起滿城風(fēng)雨。

    喬鳳書沒有結(jié)過婚,她與王云生也不是一對璧人。報上這么說,只是因為愿意這么說罷了。她解釋過,沒用,她連名字都不是自己給的。

    “我不會再唱坤生,我要唱回青衣?!眴跳P書說。這便是她“離婚”的導(dǎo)火線。她要離開坤生這個讓她大火的行當(dāng),只因她要離開一段虛假的又盡人皆知的“愛情”。愛情?坤生和乾旦才能是一對。青衣,就沒用了。喬鳳書終于離開省劇團(tuán),有關(guān)她的舊聞卻在團(tuán)里鬧了一陣又一陣。

    喬鳳書去世后,她的新聞?wù)剂藞笊先齻€版面,所以她擁有了一次追悼會。追悼會雖然開在縣里,但是排場很大,放著喬鳳書《烏盆記》的唱段,《烏盆記》是老生戲。

    “為什么不放四平調(diào)?”師娘問一旁站著的吳平。

    “因為,她以前是坤生?。 ?/p>

    “四平調(diào)是她頭一回教我的戲,為什么不放四平調(diào)?”師娘說。

    “太亂了,太亂了……她是個女人,如果把兩個行當(dāng)都弄到追悼會上鬼扯,哪個還知道喬鳳書是誰?!”

    可惜,沒有人知道了,除了師娘。師娘所了解的有關(guān)喬鳳書的最后一點便是,她從前是位坤生。那年,師娘七歲。師娘沒有聽見吳平的解釋。她聽了一會兒音箱里正在放的坤生的戲,說,師父唱得好聽。

    師娘說過吳平:“你一直都不知道喬鳳書是誰?!碑?dāng)時她氣極了。喬鳳書是她叫“四姨”的那個人,是她的第一個師父,真正的師父。喬鳳書堅韌得像竹,竹怎么會自我折斷呢!可是關(guān)于喬鳳書生前,師娘所知道的只有這些。七歲往后,師娘慢慢地想,慢慢地聽,才在成年之后把從前的故事補全。

    喬鳳書不叫喬四,也不叫喬鳳書。她的行當(dāng)是坤生,也是青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臺上那個人,是她。她希望小丫成為一個大青衣,不被愛情左右,不被流言左右,不被人左右。還有,小丫叫作喬英。

    喬英做到了嗎?我不知道。

    (責(zé)任編輯 楊蕊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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