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戈,1964年生,河北唐山人,現(xiàn)居石家莊。1982年開始寫詩,出版詩集《開花的地方》等多部。
夜晚的光束
夜空隱去地平線
燈籠或細(xì)小的手電光引領(lǐng)著露水中的夜行人
他們要去遠(yuǎn)近的村莊報喜或報喪,訪客或討賬
黑暗的莊稼,黑暗的風(fēng)和黑暗的小獸
迷離的光線虛構(gòu)記憶里的時空
光線過處,虛構(gòu)的事物隨即被夜色的拉鏈合攏
那些年我常走夜路,打著手電
去山中果園或洼地菜園接應(yīng)仍未收工的父母
有時伙伴們相約趕場鄰村的電影
我們的臉稚嫩或笨拙,喜悅與悲愴都值得信任
如今,我常常要證明我的臉真是我的臉
就在剛才,臉再一次被要求在光照里認(rèn)證
臉上的滄桑恍惚如面具
我知道這張臉是真的,但也是虛構(gòu)
像跳動的光引領(lǐng)夜行人,走在一片虛構(gòu)上
那時,被光虛構(gòu)的人、事物與世界都能自證
高不見頂?shù)囊箍障?,手電光晃?/p>
夜空下走著被意義虛構(gòu)的上世紀(jì)的人
上世紀(jì)的敘事
還將有人在下一段時間回憶我們
萬物
胎衣埋在出生地的果園
我成為故鄉(xiāng)的一部分
它化為一片野花。野蜜蜂
曾吸吮我額頭上的汗粒
我成為蜜蜂的一部分
蜜汁里有我祝福的甜味
我的牙無端掉在
松軟的草地和古人今人的腳印里
我已成為地球的一部分
早已荒蕪的路徑記得我的喘息
我與你相識又分開,未必再相逢
我走進過你的夢,成為你的一部分
眾人的骨灰將順風(fēng)順?biāo)煸谝黄?/p>
我漫游天下,滿天鴿子漫游我頭上
鳥類帶著我回旋,我成為
它們的一部分。萬物
正在呼吸彼此吸進呼出的空氣
我一生的話語飄散進空無
我是別人呼吸的空氣的一部分
借此我盈滿了從未抵達過的空間
當(dāng)我把自己一點點移交給世界
我便化為了萬物,借助萬物之嘴
贊頌我走之后的寂靜
那些年我們唱過的歌
沉寂多年,我們曾經(jīng)唱過的歌還將被我們唱起
那時我們的嘴可能已經(jīng)閉上,稻草人的歌喉在穿越
那些歌仍會被我們借助永恒的事物歌唱
那時速朽的我們早已不在大地上
但我們秘密釀造的酒漿仍在秘密的酒窖涌動波濤
就像時間深處的一座空房子
還在用我們的密碼保管我們的門與鎖,我們栽下的樹木
一邊護佑我們的靈魂,一邊撒下它們的種子
在我們到過的地方,它們年輪的唱片容納
老歌的芳香
風(fēng)會在不同時刻刮過我們
那塊讓我重新想起還會再次遺忘的白石
仍擱置在遠(yuǎn)處的高山
某年秋天朋友們登高經(jīng)過了它
我們說這只是一塊白色巨大的石頭
我不知道它來自哪里,也不想知道
一條我蹚過也曾撲進去洗浴藏身的河流
仍在群鳥的盤旋下閃爍天光
我從沒打聽過它的源頭,也不打聽我的源頭
我坐著、躺著或站立著行走
人世間總有我一個暫且安身的角落
我聽從內(nèi)心也聽從他人的指令
然后我坐著或躺下,要么就站起來盲目行走
石頭與河流與我,保持著不同的距離
風(fēng)會在不同時刻依次刮過我們
也許那座高山醒來后要涉水抵達彼岸
在連陰的雨天放晴之后
那條河的支流會流到我腳邊
沒事時,我也許會想盡辦法把那塊石頭
從高高的山岡搬到我的住所
(不要問我,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無論我和石頭和河流怎樣或?qū)⒁鯓?/p>
我們都屬于這個自在的世界
屬于這世界自生自滅荒涼的原初
風(fēng)總會在不同時刻刮過我們
不可見的人,不可見的事
“相傳很久以前……”說這話時,我們坐在山上
遙望黃土波濤上的墓碑,山下
落魄的鄉(xiāng)村老秀才一邊看護他的羊群
一邊割下結(jié)出籽實的草木
他們說:“相傳很久以前”“據(jù)說很久之后”
然后死去,死在又一輪相傳里,用我們的嘴說出
我們中間只有少數(shù)才是幸運者
成為“相傳”與“據(jù)說”的那部分
我們卻是遺漏或忽略的細(xì)節(jié)
我們這些不可一見的人
為不可一見的事物工作一生
就像浪跡在黃土波濤中的一棵草
結(jié)出垂落的籽實
我們的名字,我們的足跡,我們的臉與臉上的淚水
我們不屬于“相傳”和“據(jù)說”
但我們正是那說出“相傳很久以前……”的人
也是說出“據(jù)說很久之后”的人
“那時”
“這時”的全部憂傷并不來自流逝本身
是“那時”在輕盈隱去
人世曾帶給我的美好或美好的記憶來自人
而現(xiàn)在,“那時”正被一一損毀
人猶如一張雨水里的紙片在時空里消逝
這才有了“這時”的絕望,絕望也來自人而非萬物遠(yuǎn)去
它們?nèi)栽谠夭粍?/p>
是青春留在晴天,是年輕的父親走在年輕的路上
我看到,“那時”就待在它自己的家中
像對岸那只不再與我應(yīng)答的鳥
橫跨的水面閃動時辰的光
“那時”只在應(yīng)答“那時”的事物
“那時”也曾滑落我的肩膀像暮色滑落
它們與他們也曾聚集在我周圍,像青春像年輕的父親
現(xiàn)在卻唯獨對我一點點隱去
是我和一群人正像緩慢的自然的回聲一縷縷散去
漫游
漫游在舊田野,邁過一個個壟溝
父親引領(lǐng)我,牽著他的牛也牽著我的手
消失于高起來的青紗帳
那時我眼里的世界只限于村莊和它四周的土地
我會提問,辨別新韭與麥苗,電閃與露閃
現(xiàn)在我獨自漫游過新田野上的一條一條壟溝
在古樹、巨崖、化石與寺廟之間
我躲進陰影,閉上嘴
一旦古老的事物顯現(xiàn),任何話語都過于年輕
我的沉思也只像一陣小風(fēng)
我知道我的輕,知道天的高地的厚
唯有那神秘的愛像隱身的母親把我擁進萬物
看吧,太陽初升,鳥群移動
老土地上遍布禾苗與青蒿,第一群雞雛
呼應(yīng)第一群幼鳥,顫巍巍的小羊、抖動的蝴蝶
與路旁的兒馬撒歡
偉大的工匠揮汗勞作,他們告訴我新事物的來處
愿禾苗、小羊、蝴蝶與我分享同一顆太陽
我們一起長大,漫游在變老的路途
我們中的一部分會成為化石,另一些則化成空氣
注釋:
①露閃:也稱為露水閃,晴朗的夏季或秋季夜晚,水汽凝重濕涼形成露水,經(jīng)月光折射后閃出的光。
一個露水掛枝的清晨
一個露水掛枝的清晨將有什么首先到來
我要記住那最新出現(xiàn)的事物
這樣就能證明
新的一天開啟之時我曾經(jīng)存在過
跟我所記住的事物一同存在這個時空
多年以后,我還會回憶起
曾經(jīng)有過或許已經(jīng)消逝的年輕的世界
在那個露水掛枝的清晨
我記住的第一件事物
而在以往許多個露水掛枝的清晨
我真的再記不起我曾經(jīng)做過什么又記住了什么
現(xiàn)在又到了一個露水掛枝的清晨
我靜靜等待某個事物出現(xiàn)
然后我記住它,記住此時此刻
我正穿著一件帶白色豎條的深藍色襯衣
澄澈柔和的天光照著我和滿園開花的石榴樹
不遠(yuǎn)的壩墻上,攀爬的凌霄花也開著
我是這個露水掛枝的清晨
出現(xiàn)在天光中的第一人,不知我是否己為
隱身在世界的秘密事物所銘記
五月的小酒館
窗外是雨,雨中的夜晚
我們在小酒館談起你,而你作為大家的朋友
一個死去的人,是一個永久的話題
這街角的小酒館緊挨著更小的郵電所
拐角過去是一個煙酒店,它飄出的混合味道
使人想到鄉(xiāng)村十字路口的小賣部
對面,出租了一半給電腦商的書店己熄燈
在郵局、煙酒店與書鋪之間
能夠看到街燈照亮了細(xì)密的雨絲
此時適合憶舊,回憶故人,就像回憶某個晴天
仿佛沿一條煙雨的河面逆流而上
好吧,我們就這樣傾聽老友們彼此的談?wù)?/p>
你的美德在眾人嘴里進出,猶如煙圈
你的聲音重又響起,像酒滑下咽喉,在體內(nèi)轉(zhuǎn)悠
你的苦楚聚在我們的眼窩里
你已抵達的,正是我們不斷遭遇到的虛無
活著最難的根本不是苦難
而是雨絲一樣軟綿綿的虛空
我們不停頓地幫著死去的你重溫往事
有人回憶模糊的細(xì)節(jié),有人描述夢到的你
有人提起那些被人遺忘的事
就像在異地的小酒館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臉
不同的人回憶出不同的片段
片段與片段連綴,像雨在連綿
我們甚至假設(shè)你沒有死,可這又能怎樣
我想我們死后也會有人這樣談?wù)?/p>
生者談到死者已不再哀傷
我們多活這么多年,多出來的時間有什么用
此刻,在被雨和五月包圍的小酒館
像從前一樣,你與我們在一起
從前的雨,一直下到現(xiàn)在都沒有停息
你死后,世上的馬蹄照常抬起
比你活更久的那只鳥,從前在你頭頂上飛
現(xiàn)在,它偶爾會在你的墳頭鳴叫
你喜歡過的女人又在四月戀愛
你恨過的那個人,此刻,就坐在我們中間
他眼含淚水,回憶你的另一面
夜深了,你該知道,我們會像從前一樣散去
外邊是雨中的街燈
我們各自走進黑暗的雨里
像生者與亡者一起走進混沌
這是五月,花朵開始凋謝
有一座雨里的小酒館挨著更小的郵電所
拐角過去是一個糖酒店,它飄出的味道
仿佛使人回到鄉(xiāng)下的童年,一切都在從前
在燕山燕子崖
肉體砌出的地平線
到了這里便隆起為山岡支撐的天際線
山居一夜后,站上燕子崖俯視
古幽州的息壤仍流著商代孤竹國的溪流
順著向下的斜坡飛掠過周代與戰(zhàn)國
以及前后兩個燕國的燕子們
直到三國時代的魏國才落在我身下的懸崖筑巢
然后是遼、金,然后是元和清朝
它們的叫聲多了幾分外來口音
但燕子們依然沒有飛出我的視野和漢語
看到谷底我昨夜睡過的小客棧
簇?fù)碇鴵u動的樹木
林中空地,擁擠的芒草、白茅也在搖動
秋天驅(qū)趕晨風(fēng)在樹木與草叢之間疾行
我想會不會有別的什么也攪動其中
比如一兩只唐朝的燕子,三五只民國的燕子
我渴望更多奇跡發(fā)生
累世的空氣里,陽光消逝在起伏的植物上
我感受著最后一場秋風(fēng)起自腳下
瞬間從我身上過境
風(fēng)再一次確認(rèn)我的存在我的短暫
明天我會離去,這無人的秘境將加深雪意
我們總是更愛那些逝去的事物
我們總是更愛那些己逝或?qū)⑹诺氖挛?/p>
那些事物中也有我們的一部分
我們就活在逝去的過程中
我們原地不動也仍在流浪,我們的心沒有著落
靜心聽,能聽到肉體一刻不停老去的聲音
沒有哪個事物能挽留住我們
我們所說的故鄉(xiāng)只是盛放逝去之物的地方
一朵盛開的花轉(zhuǎn)眼枯萎,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小旋渦
一只蝴蝶正化成蟲,蝴蝶是空中短暫的火焰
日月與晝夜都像水晶球滾動
我們就是這樣,總是更愛那些滾滾而去的事物
因為遠(yuǎn)去它們愈加美麗
我們在對永恒的渴望中尋找那條返鄉(xiāng)之路
是那些清晨的蛙鳴聲抬著我們走,我們是流水
快看,我們以及我們所見之物也許是急流
癸卯清明返鄉(xiāng),
在國泰酒店與明玉徹夜長談
總是我問,他答
我說出尚能想起的浮云一般的名字,他復(fù)活名下的肉體
一些名字像帽子,帽子底下是一個活人
另一些只??彰?/p>
一些人失蹤多年,音信全無如同一團霧
從提到的人再勾連起他們的父母兄弟、出嫁的姐妹
異姓家族的興衰史消亡史
我早已淡忘的臉,以及那些五官后邊的軼事
總是我問他答,打撈出更多名字,浮現(xiàn)出更多臉
死人活人,祖宗兒孫,往事以及正發(fā)生的事
小山河中他們種植的土地,土地上的莊稼畜群,房屋廟宇
短短一夜,村莊百年,斗轉(zhuǎn)星移
山岡
出生后,我最早認(rèn)識的那些人
都己死去
現(xiàn)在,我還能記得他們的模樣
更早的人,我沒見過
可我從族譜里
看到過他們的名諱
他們都更早地離去
埋在了荒涼的山岡上
現(xiàn)在,我也開始衰老
肉體松垮,牙齒晃動,關(guān)節(jié)失靈
那些貧瘠的山岡
隨著一茬茬人的掩埋
正在潦草的大地
一寸寸長高
不知道,要埋下多少骨殖
那向上的山岡和山丘上的小村莊
才能高過那些
向宇宙求救的信號塔
而更遠(yuǎn)地離開大地的苦難
父親的一小片白楊
母親走后,父親在屬于他的東河灘上
緊挨鄉(xiāng)親們的樹木,也栽下了一片白楊
進城后,這事他從未提起,或許他已經(jīng)遺忘
昨天,他離開人世將近二十年
有人電話里說,沙地上的白楊林統(tǒng)一被外鄉(xiāng)人收購
河灘上的白楊林,我熟悉它們
每年清明我必穿過那林帶,過橋,進村
再爬向西山坡上的果園墓地
但我從不知曉林子的一小片是我父親所栽
在我一無所知的這些年,那片白楊不管我是否知曉
它們都自在,一直被父親缺席的另一種時光照料
當(dāng)我清楚它們以我父親之名悄悄生長時
卻又即將被陌生人砍伐,不復(fù)存在
這是夏季明亮的北方,還鄉(xiāng)河邊
父親走了多年,他的一小片白楊仍暫時晃動在天空下
現(xiàn)在我愿意穿過白楊林,再一次回到老村莊
它們替我父親隱秘活在世上二十年
我曾一無所知地反復(fù)穿過它們
就像我一無所知的光來過人間,光再次
攜著我一無所知的人穿過林中空地茂盛的草叢
就像我活在我一清二楚的此地
也虛構(gòu)地活在我一無所知的別處成為另一種缺失
還鄉(xiāng)河從不枯竭,還鄉(xiāng)還鄉(xiāng),在不遠(yuǎn)處流淌
當(dāng)我嘗試讓世界停下來
當(dāng)我嘗試讓世界停下來,它就停在了某一瞬間
時辰停在鐘點,太陽停在山巔,大海停在藍色中
騎手停在馬背上,馬成為透明之馬
望過去,騎手在御風(fēng)凌空
雨變成冷卻的光線,我穿過雨就像經(jīng)過昨天
鳥群停在飛行路線上,鳥翅被空中管制
導(dǎo)師陷在演講的某個詞里,空氣為他的手勢塑形
占卜師停在扔出骰子那一刻
骰子停在它們的奧義里
老火車載滿幽靈停進廢鐵軌的銹跡
我被拋進季風(fēng)的罩子
父親們安睡進他們悼詞的豆莢
伐木工的鋸子停在樹干的橫截面,年輪不再旋轉(zhuǎn)
山峰的波浪正在凝固,困住大海的輪子
人造彗星使地球急剎車,白晝是夢的殖民地
一顆巨大的松脂滴下,世界變成琥珀
“宇宙是一個巨大的記憶”,1889年,我目睹
柏格森把這句話寫進他的一本書
現(xiàn)在他還伏在巴黎的一張舊書桌上續(xù)寫
一切都已結(jié)束,一切又剛剛開始
一塊親親的石頭
一塊親親的石頭,從十個月到十八歲
我常在上邊坐著躺著
那么多石頭只有它才留下我的體溫與指紋
我尚未出世時
父親母親就坐在它上邊歇息
我確信我的祖父祖母也是
石頭上,一捆拔下的麥子曾放進六月
一笸籮新豆晾曬在九月
幾只早年的野鴿子旁若無人地溜達
它們認(rèn)識幼小的我
一只貍貓曾臥著夏天陪我打盹
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離世后
別人也一定坐在上邊回想過他們
不認(rèn)識我的鳥雀反復(fù)光臨它
風(fēng)帶著雨和雪、星辰帶著光與電來過
一塊親親的石頭仍在我家老宅門前
它的旁邊有過一棵大槐樹
我常爬上去雙腳倒掛在粗枝
現(xiàn)在老宅的門緊閉
門旁一人高的地方有青磚砌出的神龕
神龕一直空著,等待從前那些本地的神
石頭也一直空著,像等待我
我曾活在寡言的鄉(xiāng)下人中間
我曾活在寡言的鄉(xiāng)下人中間
仿佛他們來自巖畫與壁畫
信奉一種無言的宗教
他們的日常詞匯貧乏得像那時的糧食
清晰如小農(nóng)時代人們的足跡
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
只關(guān)涉天氣、水、莊稼、孩子和牲畜
祖輩沉淀下的教誨潛行在一代代人的血脈里
那時群山古老
礦物深埋地下,有時也被大雨沖洗出來
泉水走在地下,又隨處噴涌而出
山坡上是原生的樹木,山坡下是原生的人
天地亦無言
太陽和月亮安靜地循環(huán)
干凈的大星默默映照著匿名的大地
負(fù)重者秋收晚歸
早起的馬車夫趕車去天邊的海灘拉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