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隧道
這復(fù)雜的地理,請給我一次直線的抵達。
與從容的散步不同,我可能要實現(xiàn)真正的曲徑通幽。
曲,表達有誤。
幽,是必需的。
隧道,屬于技術(shù)。暗度陳倉的技術(shù)。
上面,或許是洪水猛獸,或許是泰山壓頂。
直線的穿越,僅僅是體內(nèi)的呼喚嗎?
時代的地理也對我提出同樣的要求。
從甲地到乙地,從現(xiàn)在到未來,從苦難到幸福,從蹉跎到希望。
隧道,能夠戰(zhàn)勝這復(fù)雜的地理。
是的,我聽到深壑那邊的山峰上傳來了她的歌聲。
我確實想為愛唱和。
我想說明的是,正是愛,讓我的抵達需要一次直線。
迅雷不及掩耳?隧道,是地面上的道阻且長。
暗暗地,鼓足干勁地穿越。
這地下之旅。
這斬釘截鐵的抵達。
2021年7月31日凌晨
燭語
既已點燃,就讓它燃燒到底。
無人能熄滅它,因為我的靈魂不能暗淡。
燭芯被蠟簇擁,像我身處俗世,一直在分辨究竟會是什么樣的力量,屬于禁錮之物。
蠟燭亮了。
何人點燃?
燭芯仿佛我靈魂的主心骨,每當生活中需要光,我就自燃。
火焰的根部,液體的蠟一邊供養(yǎng)著燭光,一邊將富余的情感溢出。
那只是燭痕,不能是淚。
燭光照亮了我的房間。每個角落都不黑。
當我偶爾呼吸急促,火苗搖曳。
雖是一燭之火,也要穩(wěn)定地燃燒下去。直到蠟燭慢慢變矮。
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燈枯油盡。而是我的靈魂終于燃燒到底。
它和著光,即使在最后的時刻,也拒絕同塵。
2022年11月20日凌晨
俯仰之間
千萬塊石頭一匍匐,有一只鷹就在山頂俯瞰著我了。
“如果我有一雙翅膀,我也會和你一起在山頂,看著山下。”
這樣的沖動很快平靜,我只是一個山腳的游客,很久很久不登高了。
無意登高的人,只隨意走走。
三兩只羊在路邊吃草,一群雞在莊稼地里撲騰,安寧的人間,每一個細節(jié)都心跳那樣生動。
可以仰望,但,不在仰望中丟失自己。
山頂?shù)某闪?,是因為千萬塊石頭的匍匐。
與匍匐不同,我站立。
山頂?shù)哪侵机椄淖兞俗藨B(tài),它展開雙翅,在山頂?shù)纳戏奖P旋。
我望著它,想起童年放風(fēng)箏時的情景。
難道我早就習(xí)慣了仰望?
望天空的空曠,望天空中不時變幻的風(fēng)云,望月望繁星,望正午熾熱的高高在上的太陽。
“咩咩”的羊叫聲讓我停止恍惚。
在山腳和莊稼地中間,一條小路蜿蜒著向前。
老鷹如果還在俯瞰,它看到一個人正在行走。
這個漫不經(jīng)心地在行走的人,或許也是認真地在趕路的人,他應(yīng)該是我。
2021年8月31日凌晨
反向思維:關(guān)于河床
高處下來的水,運動如刀。
我所見過的河流,最初只是柔軟者一邊聚集著奔跑,一邊在土地的胸脯上劃下傷口。
從不喊痛的土地,身體進一步下切。河水下面漫長的存在,成為每一條河流深刻的河床。
水,終于按照規(guī)則流動不息。
把傷口轉(zhuǎn)變成血脈,土地的意志讓我認識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生命哲學(xué)。
自由的水并非總是喜歡河床的制度,它一膨脹,大地上就會因澇而澤。高粱和玉米仿佛水中的蘆葦,八哥鳥被魚鷹趕走,手握鐮刀的農(nóng)人,撐篙而行。
曠野上如果吹來一陣風(fēng),水波起伏,曾經(jīng)的河岸露出腦袋,如同落水的人。
是啊,最柔軟的人們偶爾也會進行最恣肆的抒情。
凹陷、沉默的部分,河床的承諾使得河流保持著常識里的穩(wěn)定。
也就是說,水將回到水。
血脈是人體的綱要,血管如床如岸。
我之所以不主張河床也要反向思維,是因為平緩的或起伏的土地,暗流不妨盡量地少。
河水在河床上敞開地流淌。
水中有魚,有行船。
兩岸之外,一望無際的稻谷與豐富的人語,它們才是生活真正的河床。
2022年4月8日下午
需要宏觀
再多一塊石頭,就能填滿這個縫隙。
我重復(fù)了兩遍,左右腳踩在縫隙的兩側(cè)。第三塊石頭放進去時,空隙反而更大。
左右各有力量,方向向外??p隙如塹,我的雙腿下移,一字撐那樣地試探腱的柔韌性。
我要有所行動,否則就是第四塊石頭。
我把身體的重心放在右腳,位置回歸到縫隙的左側(cè)。
保持一個站位,不能雙邊都兩全其美了。
許多時候,縫隙只是一種幻覺。
我腳下的土地堅實,車轍可見時,它是路。
糧食的出發(fā)處被稱為莊稼地,隆起的是山和高原,水流動的沿途,土地凹陷為河床。
宏觀的土地,它是遼闊的美學(xué)。
2022年7月9日凌晨
擱置
一本書翻到三分之二處,故事開頭里面的人,大多白了雙鬢。
我用一片楓葉標志出我所讀到的地方。
那一年我二十歲。
楓葉采自姑蘇的天平山。
因為閱讀的未完成,故事里最老的人也只是白了鬢發(fā)。還有一個青年,寫好了情書,或許再讀幾頁,那個姑娘就會在遠方讀出他的心跳。
四十年之后,在書柜不起眼的角落,我重新看到了這本書。
我把楓葉拿起,紅色的部分變成了深橘色。
只輕輕地轉(zhuǎn)動,楓葉就是透明的蟬翅。經(jīng)絡(luò)那樣地省略了歲月。
故事里的人都是幸存者。
生命都在一片紅楓中休息。
寫信的人和讀信的人,他們的喜悲屬于未知。頓號的形狀就是一片五角楓。
四十年后的我,仿佛也是一本書翻閱到了三分之二處。
一部故事是否需要一片楓葉?中場休息或者中途擱置,沒有結(jié)果也就不去在意結(jié)果。
我因此在每一個凌晨,都要把自己擱置一次。
臨窗獨坐與去室外仰頭望天,然后讓一杯烈酒將自己從生活的迫切性中擱置開去。
未完成所具有的可能性,永生那樣地富有力量。
是的,有時一想到自己還沒被讀完,我干脆就著濃重的夜色,開懷暢飲。
2024年1月16日凌晨
理想的步驟
深紫色的李子,金黃的甜蜜隱在其中。
我一口咬開它的時候,就決定要一如既往地?zé)釔凵?,像我還沒有變老,像我涉世還沒太深。
在秋天,不談態(tài)度。
秋天本身就是態(tài)度,這還不夠嗎?
前一個深夜,好兄弟說他咬緊牙關(guān)時咬出了血的咸。
我沒有想好如何回答。
現(xiàn)在我想讓他咬著一切就像咬著李子,再往后,初冬柿子也會成熟,咬定青山不妨同時咬住一只柿子。
時間繼續(xù),待冰天雪地時,我會這樣回答他:
牙關(guān)咬緊是對的,牙床不能上下磕碰。
咬緊了,人有溫度就不會結(jié)冰。
再然后,就會說到理想的步驟:尖尖的草芽,破土而出。
那將是小草的世界,如果幾朵野花開放其間,理想,正在過節(jié)。
2021年9月8日凌晨
皂角樹下
仰頭的時候,它還是弱弱的一樹嫩葉。春末的風(fēng)吹拂,天的廣闊和天際間的風(fēng)云依然清晰可見。
樹內(nèi)的力量會慢慢鼓脹。
從我的位置看上去,太陽的角度更陡一些時,皂角樹的葉子就會茂密起來。
春雨沒有洗凈的塵土和空氣中的絮狀物,我在樹葉間會看到無數(shù)長長的皂莢,它們傳統(tǒng)的功效在于浣衣、潔面和沐手。
去污除垢,人間需要一個解決方案。
皂角樹的軀干挺直,它只是一棵樹。
它的象征意義可以省略,在它的下面看不同季節(jié)的天空,要保持清醒的是我。
天空,龐大而永恒。
天空下的豐富和復(fù)雜,皂角洗不去。
長滿皂角的這棵大樹,挺直腰板后,也就是一棵樹。
葉片更加茂密時,風(fēng)中婆娑,它的話語雖不絕于耳,也僅是一樹之見。
2022年4月20日下午
進行曲
這個季節(jié),冷暖氣流在北方對峙。
天空布好了周密的雷陣。
群鳥箭一樣地射向上方,一聲雷炸響。
人間的樹葉落了一地,鳥群重新飛回。
它們活躍地站在枝頭。
它們是雷陣的目標,還是雷陣的引爆者?
聲音從遠近高低處傳來。
有的低緩沉悶,有的震耳欲聾。閃電以高蹈的姿態(tài)在高音區(qū)穿插,然后,急雨驟落。
雨水擊響地面,任何一種進行曲大概包括前奏、展開和高潮。
我在天空看到彩虹的時候,一切戛然而止,一切重新服從于人間的平靜。
2021年7月5日下午
空氣淺思
空氣是有限高的。
突破了這個高度,里面的氧就會喪失殆盡。
未被激活前,空氣是籠統(tǒng)的。
甚至概念那樣抽象。
活出經(jīng)驗的人會知道,空氣是具體的。
空氣寬松,空氣緊張,這是空氣在意識形態(tài)里的具體;
空氣中存在味覺的常識,芳香的或者糜爛的,心曠神怡的是它,令人窒息的,也是它。
人一出生,就要學(xué)會使用空氣。
被使用的與未被用過的空氣,經(jīng)常混合、傳播。
所以,空氣分為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在使用方法上就有了放心與謹慎的區(qū)別。
空氣的外延有時比人的目光更加遼闊,它也會變成一只氣球或輪胎里面的內(nèi)涵。
它的形狀如同花朵上的蜻蜓、蝴蝶的翅振,也可能就是黑夜中晃動的樹影。
空氣的形而上屬于自由,形而下便是眾生的呼吸。
至于空氣與空氣的關(guān)系,在對峙之外,更多的是抱成一團。
優(yōu)劣之間,互相兼容,然后凈化。
如果空氣也有意識,它是否能夠借助風(fēng),吹出它理想那般流動?
2022年12月14日凌晨
與沉默說
我喜歡上了孤獨。
許多話語已經(jīng)被穿過樹林的風(fēng)說過,還有一些想說的,鳥群飛載著它們,去了別處。
冰裂的尖銳,在空氣中回蕩。
春天在即。
我喜歡上了大孤獨。
閉上雙目,想著田野里的麥苗正在告別匍匐,它們在拔節(jié)。再高一點,就可以在土地上和豌豆花、油菜花比鄰相愛。
我的心里,頓時充滿了季節(jié)的暖意。但我還是想沉默。
春雷之前的空氣,也是沉默的。
隨著日照時間的變長,物語漸漸豐富。
我是物語的聆聽者。
聽懂了,我還是沉默。
在雨季到來之前,在閃電晃眼的前一天,當我看到糧倉被陽光鍍亮,我將有話要說?
我想去看大海。
雨,補充了海水。海浪拍岸,我卻依然沉默。
因為我不管說出怎樣的話語,都是波濤的聲音。
—旦我不再沉默,就會大海一樣地滔滔不絕?
2024年3月11日凌晨
蠟燭的懸念
我還是想讓那支蠟燭,被點燃在多年前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
巨雷掐斷了電源,大大小小的閃電在我的窗外躡手躡腳。
一支蠟燭制造出微弱的光。
液體的蠟營養(yǎng)著火苗,閃電也黯然失色?
厚厚的《紅與黑》讀到三分之二處,蠟燭的光已經(jīng)矮到了根部。
故事的結(jié)局被熄滅的蠟燭打斷。
就缺一點點光,我就能看到司湯達畫下的最后一個句號。
后來的時光里,每當有人和我說起這部小說,我就回答:結(jié)果是一支蠟燭用盡了它的蠟。
蠟封的結(jié)尾豐富了情節(jié)的可能性。
黑暗中坐著的是我,書桌上有一本沒有讀完的書。
窗外的閃電繼續(xù)搖曳。
故事的結(jié)局可能是一支蠟燭流盡了淚,也可能就是一直沒有停息的閃電。
2022年10月23日凌晨
一場雪之后
再也不會是原來的老空氣了,一場雪之后。
新長出的植物便是簡單的味道,屬于每一株自己的個性。不是草藥被煮的味道,不是草、花朵燃燒的味道。
人們將親近自然,天空之下的他們不再是被救治者的身份。一場雪之后。
一場雪還沒開始下。
足音猶在紛至沓來,冬天應(yīng)該有的安靜,人們?nèi)栽谄诖?。粉塵飄浮在半空,陽光照得見它們。
一場雪之后,許多事物會隨雪花落下。
被洗凈的空間,真正的寬廣將無須設(shè)防。
肯定有人臨窗看雪,歲末,盤點一整年的情緒,那些揪心的、忐忑的,被雪花帶走。
但愿不是童話中的那種。
“一場雪不是謊言的一場雪,而是因為預(yù)言。而預(yù)言每每應(yīng)驗。”
“當然,空氣也一改從前。”
是先知在自言自語?
一場雪之后,我也將相信。
任何一句話,都說著春天。
2022年12月31日凌晨
黃銅
黃銅般渾厚的時光,澆鑄了多少生活的內(nèi)容?
—個人的苦難,也是黃銅必需的原料?
—個人的幸福,是黃銅表面的光澤?
時光的外包裝是堅硬的,用食指叩擊它,里面的往事會發(fā)出怎樣的聲音?
自己的往事,你能夠完全聽懂?
含糊其詞的部分,或許就是歷史的盲聲。
聲音中悠揚的,就當作生活中的超然物外。你不能聽出噪聲,你不能什么也沒聽到,仿佛過去的一切心甘情愿地鴉雀無聲。
黃銅般渾厚的時光,請原諒所有的怠慢。
隨波逐流被省略,我只是最初的自己。你所認識的黃銅材質(zhì),它也包括我。
你是誰?
我之外的客觀,屬于永遠嚴肅的注視。
未來的時光將繼續(xù)黃銅般的渾厚,新的發(fā)生是新爐中的銅水,只需重新冷卻,黃銅就有了關(guān)于未來的新的記憶。
也是對今天的總結(jié),也是對明天的期待。
2023年5月4日凌晨
紋理
—個嶄新的樹樁吸引了我。
直徑很大,紋理呈圓形,彈性十足的圓形。
最中間的紋,是個實心。幼時的樹首先要長高。
一圈一圈的紋理在實心圓的外圍展開,它們間距不大。變粗的過程看來不易,一年一圈,十圈之后,樹的腰身己非等閑。
第十一圈那年,肯定風(fēng)調(diào)雨順。
它拉開了同上一個圈的距離,痕跡豐滿。那個年份,顯然營養(yǎng)豐富。
隨后的三個圈似乎猶豫而模糊。樹身依然在變大,雀兒在樹梢歡呼,鳴蟬們整個夏天都鼓勵著這棵樹。
我看到樹樁的時候,第十五圈紋理隱隱約約。
樹的生命被一把鋸子總結(jié)。
拿鋸子的人也已經(jīng)攜著木材離去。
樹樁上的紋理滲出樹汁,陽光一照,亮晶晶、亮晶晶的。
2022年9月30日下午
鐘乳石
液體的石頭被時間里的空氣抓牢。
滴水穿石似乎不再是真理,上面的水億萬年地滴下,神明的手一毫米一毫米地伸下來,它要握住下面不斷升高的事物。
當鐘乳石柱終于雙手相搭,我對著溶洞中的柱石久久注視。
誰在上誰在下這樣的小心思,不過是人間的惡作劇。
水滴落下時,以固化的方式保留萬分之一的自己。還有萬分之一被向上的力量挽留。
擎天之柱,緣于上下同心。
—只黑蝙蝠撞到了石柱的中部。
它的父輩可能告訴過它這個中間部位是可以鉆營的縫隙?
都說黑蝙蝠善于盲飛,柱石之美卻戰(zhàn)勝了它的經(jīng)驗。
我雙手抱柱。
這濕漉漉的時光之膚,洞外的一切已經(jīng)蒼老,唯造化永遠年輕。
2022年10月3日凌晨
時光
當時光對應(yīng)到我的時候,在這塊土地上我已認真活了六十年。
如果是一棵樹,體內(nèi)的紋理一圈圈地積累著歲月。瘋長的枝蔓肯定被刀剪修理過,一些頑固的樹瘤證明著生命里的刻骨銘心。
但是,樹確實長高了。
樹冠間假如有雀巢,那也是鳥兒把我的滄桑建設(shè)成它們溫暖的家。
或許就是簡單的一棵高粱?
重復(fù)地生長,重復(fù)地被收割。
重復(fù)的幾粒種子,幾乎一模一樣的頭顱。
每年的秋天,我是曠野中的一束紅。
直到有人邀我,在樹下共飲一壺高粱酒。
直到我酒至酣處,那些是是非非,那些愛恨情仇,只一聲長嘯,然后便是一位老者和他眼中的蒼茫。
2022年10月18日凌晨
執(zhí)著
一仰頭,我的雙眼就裝滿了星星。
冬天的夜色下,北風(fēng)呼嘯。
在夜的盡頭,陽光照耀著的生活,我會好好地去看你。
夜色中,我沒有惶恐不安。
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缺席的閃電,將在夢中被雷聲追逐。
萬物必將蘇醒。
在夜的盡頭,一葉草睜開惺忪的眼。一朵花,晨曦催亮了露珠。
我也將容光煥發(fā)地在田野上勞作。
仿佛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夜晚,不曾存在。
這熱氣騰騰的人間,我要好好地愛你。
敬重你,參與你,廝守你。
直到另一片夜色來臨,直到我的雙眼再次裝滿星星。
2023年2月2日下午
檔案里的鐵匠
鐵錘和鐵砧之間,一塊燒紅的鐵等待著被敲擊。
“咚咚咚”,再“咚咚咚”,火星濺到鐵匠的帆布護兜上,好像紅鐵滾燙而多余的語言,每一個鐵匠鋪的地上,都布滿了形狀各異的鐵屑。
鐵錘繼續(xù)。
紅鐵終于無話可說。
想知道鐵匠的意志?
先看他的手掌,厚繭密布。天啊,他臂膀的肌肉如老樹軀干上滄桑的瘤。這魅力四射的強大之美,勞動者將為紅鐵塑型。
紅鐵變鐮,田野上必有麥子和稻谷,它們從自身的成長中走出,走進糧倉。
紅鐵成犁,種子將撒在犁溝。土地上的事物一茬又一茬,它們生生不息。
紅鐵為斧,世間冥頑不化的存在應(yīng)該被砍伐。
鐵匠用錘子敲呀敲呀,紅鐵變成錘子下面另一把錘子。一些鎖鏈就要被砸碎。
多年以后,鐵匠的意義只能在檔案中尋找。
多年以后的今夜,我打開塵封的記憶,飲盡一壺烈酒。
雙目如火,紅鐵依然在我的體內(nèi)?
我是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者?
當我突然緬懷已經(jīng)逝去數(shù)年的鐵匠,每一滴淚水都是一?;鹦?。
2021年7月7日凌晨
搖籃曲
當你感到內(nèi)心正在衰老,腳步漸漸蹣跚。
聽一支曲子,萬物回到最初。
風(fēng)雨如晦還沒有發(fā)生。
雨過天晴,初生兒眼里的天空,清洗后那樣澄明。
時間是一首不變的歌。
搖籃里的生命,是一
從純潔的蓮花中誕生的孩子,
從泥沼中剛剛爬上岸的孩子。
他從云層中隨雷聲而降臨,第一次睜眼就俘獲了天空中的閃電。
這首歌唱響之前,空間或許被虛無撐破。
—個孩子挺身而出。
歌聲讓他的夢甜美,世界被一首歌唱醒。
曾經(jīng)以為,不同的場景只是變換了的時間。
唯《搖籃曲》沒變。
搖籃里出來的人,離開后出了遠門。
曲調(diào)悠揚舒緩。像頭頂?shù)牟菝北伙L(fēng)吹落山谷,總有那么一些時候,搖籃被遺忘。
沒事的,寶貝。搖籃會等來新人,他先是聆聽,然后將和時間一起,唱起這首不變的歌。
2022年12月20日凌晨
冰湖
要以春天的遠見去觀察這湖冰。
灰塵和枯葉在冰上滑動,幾只黑色的鳥改飛翔為步行。
厚冰載物。
冷空氣和湖水之間,用冰達成生硬的和解。
我要以時間的繼續(xù)向前,去走近這湖冰。
走著走著,灰塵和枯葉就被時間的深坑掩埋。
冰將變軟。
黑鳥只能在水面上飛。
春風(fēng)拂面之時,此刻的冰湖,水浪拍岸。
2023年1月20日上午
隕星
一顆脫軌的星,疾奔而下。
加速度的摩擦力,令看到的人感受到了墜落時的灼熱。
星體變成燃燒后的氣泡,在宇宙的空曠里,一顆星曇花一現(xiàn)。
人們熟悉的星空,只是少了一點亮。
在不知名的黑暗的別處,僅存的、滾燙的星骸找到了它的歸宿。
洪荒了億萬年的草莽,以身體接受這飛來之火。
它的肉身,忘記了被撞擊的疼痛。
因為被忽視太久,它的情緒瞬間爆發(fā)。
當最繁榮的部分化為灰燼,脫軌的星,在何處安放?
許多年以后,曾經(jīng)的燃燒已經(jīng)冷卻。
關(guān)于隕星的記憶,凹陷成盆地。
沒有落下的星辰,燦爛如天空的眼神。
它們發(fā)現(xiàn)盆地,猶如人的心窩。
很久很久以前啊,它們的一個同伴,如今在很深的地方跳動。
2023年1月25日午夜
一種宣言
相比腳步,我的心更快。
是生活讓我沉重嗎?生活中的每一個日子羽毛一樣地飛。羽毛如果加上理想,它一定勝過地球的自轉(zhuǎn)。
心的速度超過腳步,因為什么?什么樣的內(nèi)容如鉛?灌滿了輕盈,輕盈蹣跚。
相比羽毛的飛翔,目光的速度是否已經(jīng)落后?一座山阻擋了視線?一個人的速度只能打敗靈魂的飛揚,世俗之身也只是世俗的重。
軌道的勻速,如果遇見愛的沖動,心跳能超過脫韁的野馬?
事實上,無論是怎樣的生活,有什么能夠妨礙我天馬行空?
不著一字,寫盡天下的書。
不發(fā)一言,人間的語言從此蒼白。
生活,可以不停頓地仿佛知己。即使知己背叛了你,不妨讓她順延為下一次的愛情。
我對生活說盡了愛。
即使沮喪,也是不愛之愛。
特殊的情況下,我的宣言出于無奈。
無奈的情況下,我的宣言白駒過隙。
2023年2月4日
代后記
格物、及物、化物及其他
——我的散文詩觀
散文詩的根部屬性是詩,散文詩的寫作者如何走出身份的焦慮完全在于文本是否真正抵達詩。
走出對事物影像的過度描摹和輕易的抒情,以思想和本質(zhì)的發(fā)現(xiàn)進行詩意的呈現(xiàn)。鑒于散文詩在敘述上的優(yōu)勢,寫作者更要清醒自己在場的意義,讓作品能夠超越平均的立意,文字中料峭的部分便是你的寫作價值。
我從未認為一種文體能被人為地邊緣化,如同玉米絕不會被高粱覆蓋,它們都是土地上美好的莊稼。分行或者不分行,只要是認真寫詩,就把深刻的豐收寫進糧倉。
我們應(yīng)該記住:散文詩是一種復(fù)雜的書寫,是更加復(fù)雜和隱秘的詩。散文詩中的“散文”,應(yīng)該是一切因為詩,或者,一切最終是為了詩。故散文詩中的“散文”,更應(yīng)是呈現(xiàn)對象的具有轉(zhuǎn)喻意味的鋪陳,它與傳統(tǒng)的散文是裂開的,是詩性、思想性的媒介手段,是事物本質(zhì)的平行言說。
至于我個人的寫作實踐,近年來,我一直堅持對目標事物的本質(zhì)進行詩意的呈現(xiàn),充分發(fā)揮散文詩對未來時空的一種預(yù)言性的優(yōu)勢。從方法論上來說,注意“格物、及物與化物”。所謂格物,是指我們?nèi)绾螐乃佑|到的事物中獲得自己所需要的,同時也對他者有意義的啟示;及物,要求我們的寫作必須在場,必須食人間煙火,必須能夠讓我們的寫作去喚醒更多沉睡的經(jīng)驗;化物,要始終清醒寫作主體本身的情感和知性的轉(zhuǎn)換貫通,不拘泥于典和任何已有的出處。
說到散文詩走出多年來的唯美、抒情和密集修辭的誤區(qū),我一直堅持認為思想性是散文詩唯一的重量,也是這一文體所特有的優(yōu)勢。如果概括一個寫作者重視思想性所需要的條件,這個條件便是:針砭、悲憫、熱愛與希望。達到這個條件,實屬不易。它要求寫作者壓低并且節(jié)制無時不在的日常情緒,要銘記天地永遠悠悠,人類永遠生存。用自己的作品,喚起蒙塵的理想和人性的溫度。
以上是我的散文詩觀,更是我一生要遵守的紀律。
修訂于2024年4月16日凌晨老風(fēng)居
(選自《凝視》,周慶榮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
本欄責(zé)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