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全球化變革中考察徐則臣等年輕作家的世界經驗和世界意識,進而對徐則臣《耶路撒冷》《王城如?!贰侗鄙稀返刃≌f中的世界書寫進行探究,可見徐則臣小說面向世界進行了空間開掘,并以物的世界性修辭和跨文化形象,顯示出與“世界”進行對話的某種可能。徐則臣以“世界”作為思想裝置,從個體出發(fā),將不同的世界因素引入當代社會,不僅開拓了域外書寫的題材新領域,更以其全球視域下的本土思考,使得“世界”以不同方式介入當代文學,呈現出一種新的世界文學視角。
關鍵詞:徐則臣;小說;世界意識;世界書寫
從20世紀80年代中國作家開始參與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起,中國作家自此頻繁參與世界性文學文化活動,向世界展示著變遷中的當代中國。值得注意的是,70后作家徐則臣不僅頻繁出海參與諸多活動,而且在與世界文學共振的文本形式探索外,《耶路撒冷》直接切入了全球雜糅的本土空間,以“到世界去”的方式審問一代人的精神問題;《王城如?!贰侗鄙稀返乳L篇小說,則用他者化的鏡像書寫回應著中國與世界的多元關聯;近期“域外故事”系列小說,更是將中國古典傳奇嵌入歐洲、北美、拉美等不同的異域空間,形成一種別有深度的往還世界的文化思考。而這,既來自作家世界化的審美主體經驗,更與其立足本土的全球視域有關。在當代作家世界體驗、世界意識關聯考察基礎上,可以發(fā)現,徐則臣小說面向世界的審美表意,在空間開拓、物象寄意、人物塑造等方面的世界取向,尋求的正是與世界文學對話的可能,是讓文學成為世界的必要探索,也是全球化一代世界意識的審美落實。
一、全球化變革與徐則臣小說
一個顯見的共識是,現代中國、中國現代文學的形成,就是中國走向世界(主動或被動)、世界進入中國的過程。20世紀80年代初,“走向世界”叢書陸續(xù)出版,還原了19世紀末康有為、梁啟超等從老舊的封建帝國“到世界去”的不同情況。伴隨改革開放,借由圖書影視音樂等不同媒介,一大批作家與域外世界發(fā)生了多元聯系,如“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等,世界電影的大量譯制傳播(僅1978—1992年,國內公開播映的來自60多個國家譯制片500余部)。不同類型的海外文化產品,打開了中國社會,特別是中國作家的文化視野,更新了中國作家的世界認知。
尤其是,不少作家頻繁走向世界,身體性地經受異質文化的洗禮。如1979—1988年,僅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就先后邀請丁玲、陳白塵等30位左右作家訪問美國,不同代際作家從身心體驗到理念認知,感受著西方世界的不同沖擊。20世紀90年代起,留學與海外打拼成了值得關注的跨國主題文藝。周勵《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等形成了“新移民文學”,《北京人在紐約》等20多部電視劇,集中呈現了海外中國人生活工作情況。80年代以來的中外文學文化交流,潛在影響了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文學面貌。從莫言的諾貝爾文學獎,到劉慈欣的雨果獎等,中國文學不斷贏得世界關注與認可,這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實在體現,背后則是作家跨國、跨文化經驗逐漸更新并內化的過程。
海內外文學交流日益增多,當代作家的世界感受與跨文化經驗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小說技術也隨之與世界共振,先鋒性的元敘事、多元結構、人稱轉換等敘事技術,已是70后、80后等年輕作家的常識乃至共識。加上國內高校創(chuàng)意寫作逐漸興起(受海外高校影響,也可說是文學技術的世界化),作家主體的世界體驗、受眾的世界認知、全球共通的文學技術等,日漸多元而習見。年青一代作家的審美理念、生活經驗等,已與前輩作家拉開距離,其世界體驗與世界意識已悄悄實現代際轉換。
隨著國際貿易加速、高等教育普及,以及文學翻譯行業(yè)發(fā)展,70后、80后作家世界文學認知的廣度與深度均有延拓,這在徐則臣等相關文集中可明顯感受到。但要注意的是,年青一代作家的跨國感受與文學書寫并不具有同一性。如張悅然(留學新加坡)、笛安(留學法國)等海外經歷豐富、精通外語的年輕作家,卻以家族敘事和青春故事而為文學界所稱道。而徐則臣則對一代人的世界位移與精神轉向進行了深刻化寫。從《耶路撒冷》《王城如?!贰侗鄙稀啡块L篇小說,到新近“域外故事”系列小說,無不烙刻著其試圖與世界文學對話的雄心,他要把這一代人的全球化體驗與世界認知展示出來,要在與世界對話中表達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學擔當。徐則臣是想超越不同的中心論,要在國家民族平等的視域下,以中國式書寫一種多元共生的世界新文學,讓中國成為世界文學中的應有一維。
這種與世界文學對話的雄心,與徐則臣主體經驗和文學認知的雙重世界化密切相關。就主體經驗而言,徐則臣是參與國際活動最多的70后作家之一。公開出版著作及相關新聞顯示,近年徐則臣參與了美國克瑞頓大學駐校作家、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以及論壇、書展等數十種海外活動。徐則臣的海外游歷與全球化發(fā)展同步,也契合中國經濟強大后輸出文化的內在需求。對于徐則臣而言,這些跨文化具身經驗使其建構新的世界認知與主體意識,于是,其散文中時時閃現出世界視野中的特有認知。尤其是,長篇小說《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北上》等,就中國人與世界、北京與世界城市、中國之變等關系,進行了宏闊而深入的審美表意,顯示出世界體驗對于其文學創(chuàng)造的重要意義。與前輩作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以徐則臣為代表的年輕作家,他們的世界觀、文學意識、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契合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現實及其全球化狀況,顯示出對世界文學的審美呼應和思想對接。
二、文學的世界認知與重塑
作為當下文學的核心文體,小說是中國與世界對話的重要載體。20世紀80年代起,當代小說逐漸融入面向世界的審美變革。莫言、王安憶、余華、格非、蘇童等當代前輩作家,借助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西方資源,進行了小說文體的內外革新,實現了與世界對話的可能。與前輩作家有所不同,70后、80后本身就是全球化的親歷者與受益者。20世紀90年代起,世界貿易推動技術和物品在全球流動,這也成為當下中國常態(tài)。這些刺激并影響著年輕作家,他們由此形成了較之前輩作家更有世界共通性的小說觀念和審美意識,對中國與全球、中國小說與世界文學的坐標確認,少了些自卑或自大,呈現出一種超越性的互動視角。
以《中國當代作家海外演講》所收作品為例,可大致感受不同代際作家面向世界發(fā)言時的觀念差異。該書收錄莫言、鐵凝、余華、畢飛宇及徐則臣等海外演講多種。演講中,莫言坦誠自己“借鑒和學習了西方乃至日本文學中的技巧”,并認為,“好的文學作品必然地描寫了、揭示了人類情感的共同奧秘,揭示了超越種族和國界的普世價值”,莫言由此確認了中國文學與世界的新關系。但更多的前輩作家,所談皆為鄉(xiāng)土田園的意義、古典文學的悠遠、民族文化意義等,盡管這些面向海外的文學文化觀念具有強烈的主體價值,也有個人化的民族認知,但世界意識相對匱乏,對中國文學與世界的關系也難以作出有效界定。
年輕作家對世界坐標下的中外文學關系有著更深認知。首先是他們對西方名家名作的豐富涉獵和細致解讀。徐則臣散文集《把大師掛在嘴上》,即對諸多世界名家名作進行了精細闡釋。他們對中國與世界的文學關系才有了清晰認知與準確定位,從而建構出面向世界的個體文學之可能。徐則臣便認為,要“在世界文學的坐標中寫作”,因為“世界文學正是一個巨大的坐標系,每一個國家、民族和個體的創(chuàng)作都分屬一個具體而微的點”。徐則臣等70后作家顯然不再過于強化自我的族群意識、文化身份等,而是正視當下現實,從宏闊的世界視野出發(fā),在個性彰顯基礎上強調文學的世界共通性。
前輩作家以鄉(xiāng)土傳奇走向世界,年青一代作家通向世界的新路何在。徐則臣以《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北上》等做了示范,這些故事包含著本土與世界的幽微關聯。如《耶路撒冷》,強調“到世界去”,有著主動探索世界的激情。徐則臣認為,到世界去不是單向行為,而“是雙向的結果。我們出去,是到世界去;別人進來,也是到世界去”。除具身經驗的雙向互動,徐則臣注意閱讀寫作的世界互動。徐則臣認為,閱讀寫作中,應“時而關注同時代世界作家如何處理現實經驗,時而在文本中讓不同的人群碰撞對話,時而以中國立場進行世界想象,時而又讓外來者說出我們沒有意識到的真相”。這些都顯示出別樣的世界意識。
之所以強調“到世界去”,來自徐則臣對當下文學及其世界傳播狀況的深切認知。徐則臣曾在倫敦最大書店尋訪中國作家作品,卻“一本都沒找到” 。中外文學貿易的巨大逆差,讓其對中國文學有著清晰認知,這一認知還體現在寫作題材的警醒。徐則臣曾被海外記者問及,出身農村為什么不寫鄉(xiāng)土文學,寫城市為什么又不寫資本家、白領、公務員,可見對中國文學的刻板印象。明確這些,徐則臣深知個體及中國文學的可能,就是要以小說來解決自身的“生活與精神疑難”,而非簡單迎合海外世界。所以其回顧了自身與外國文學的關系后,認為中國文學“缺少一個寫‘外面的事’的傳統(tǒng)” 。徐則臣認為,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學既求同,也要求異,“所謂的求異不是刻意跟別人區(qū)別開來,而是說我們應該正視自己‘是其所是’的那個質的規(guī)定性”。從《耶路撒冷》開始,徐則臣走出了簡單的本土敘事,開始將具身經驗與理念認知交織而來的世界意識化入文學創(chuàng)造,在空間開拓、物象呈現、人物塑造等方面不斷關聯世界,世界視野、全球問題等更為闊大深遠,卻又極具本土性,顯示出中國文學面向世界的新可能。
三、往還世界的空間開掘
中國現代文學的“世界性”,首先緣起于空間視角下的內和外、在與不在等問題。跨國背景、跨國書寫,都是以空間方式構成文學的國族與思想認知。改革開放至今,表征著現代化、世界性的空間生產正取代傳統(tǒng)生活。當代作家也對中國與世界的空間往還進行了表意書寫,如高曉聲《陳奐生出國》就將一個農民放置于美國空間,營造出別有意味的審美張力。21世紀起,具有世界共通性的空間書寫愈益成為常態(tài),諸多作家文本中的機場、高鐵等空間書寫,都暗含著公共性、消費性的生活轉向,昭示著敘事的當下性,與莫言、賈平凹等鄉(xiāng)土空間建構形成反差。但總體而言,當代小說的域外空間書寫是不足的,大多是敘事的背景性點綴,這與全球發(fā)展、中國的世界認知是不相匹配的,少有作家系統(tǒng)深入地對世界視域中的在地空間進行開掘,對域外空間與審美想象的關系處理相對偏少。
徐則臣則進行了具有世界性表征的空間處理,小說文本衍生出繁復的世界意涵?!兑啡隼洹泛诵乃诰褪鞘澜缧灾赶虻奶摶每臻g耶路撒冷,以及焦點空間斜教堂等;《王城如?!芬员尘笆降男碌吕?、紐約、倫敦等海外空間與北京對照互動,彰顯著在地空間與全球生態(tài)問題;《北上》中,小波羅、馬福德的意大利城市維羅納、威尼斯,以隱在的異域空間和運河城市相交織,投射出世界視野下的中西交會取向;近期《瑪雅人面具》《瓦爾帕萊索》《蒙面》等域外系列小說,更將故事植入異域空間,以傳奇方式接通了世界。從長篇到短篇,徐則臣建構了不同的世界性空間,與早期本土化的古典空間書寫形成反差,是其具身性海外經驗與世界認知的落地。這些世界性空間與人物行動、故事情節(jié)內外呼應,既是對本土空間與生活的反思,也借此與世界進行不同對話,文本由此超越了純本土敘事,有著超越國族邊界的世界文學意涵。
徐則臣注意背景、物理、精神與虛幻等空間的世界性建構,試圖以駁雜的世界關聯空間架構人物活動,以此拓展文本的世界意蘊。如《耶路撒冷》,創(chuàng)見性的精神空間耶路撒冷營造出世界共通的思想張力。耶路撒冷是全球焦點,國外名家時有涉及。如英國瑪格麗特·德拉布爾(Margaret Drabble)代表作《金色的耶路撒冷》(Jerusalem the Golden)即以之為主要空間展開敘事。以色列阿摩司·奧茲(Amos Oz)更是將耶路撒冷作為故事核心空間,進而指涉某種特定心理。以耶路撒冷為題,徐則臣用中國方式對西方焦點空間展開了全球想象與本土再造,借此強化了與世界文化的審美對話。小說中,耶路撒冷并非主人公具身空間,而是初平陽“有著高度象征意味的精神寓所”,空間由此作為隱形的主人公參與敘事,凝聚起一代人與世界互動的精神意識。作為故事背景空間,耶路撒冷與幾位主人公的具身空間花街、北京相映照,并以世界空間的精神指向穿越了花街與北京。精神性的耶路撒冷與世俗性的北京互為人生兩極,花街則是兩極中介,當早年小伙伴們重聚花街,北京這個初平陽、秦福小與楊杰等具身形的世俗空間就在精神意義上被解構,也可以說是徐則臣對以往《啊,北京》等本土“京漂”敘事的告別,隱含著對當下北京的空間審問。
這種空間審問在更具全球視域的《王城如?!分斜徊粩鄰娀W鳛樾≌f人物穿越與叩問的具身空間,北京具有敘事能指性。無論是曾在紐約生活二十多年的余松坡,還是余松坡所導戲劇《城市啟示錄》中旅居倫敦的教授,抑或是布魯塞爾大學回來的記者,北京都是他們身心可感的實在空間,與他們曾經旅居的海外空間構成文化對照或經驗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與霧霾、蟻族、擁堵等北京的時代性相交織,也與羅冬雨、羅龍河、韓山等共時性的城市體驗相映照,北京由此被放置于紐約、倫敦、新德里等全球空間中來審視,北京的現代性、世界性得以凸顯。《王城如?!分械谋本┎辉偈抢仙岽己窭吓f的胡同空間,也與王朔、石一楓等北京空間區(qū)別開來,呈現出全球混雜的新異特質?!锻醭侨绾!分?,諸多異域空間作為背景,推動著中外城市不斷達成審美勾連,全球坐標中的北京審問得以完成。
除了精神聚核和背景式域外空間,徐則臣還注意從歷史和現實兩個方向上進行世界性空間開掘。《北上》以亙古綿延的運河串聯古今中外不同城市,借由時空交叉挪移,達成世界視域中的本土空間審視。小說在運河城市書寫外,還營造了船舶、客棧、碼頭、教堂、博物館等傳統(tǒng)與現代交織的小空間,為人物活動、情節(jié)轉換提供細節(jié)性背景。特別是,小波羅、馬福德的意大利城市作為背景空間不時出現,映照著以運河為表征的百年中國舊邦新命,實現了空間視角的世界對話?!坝蛲夤适隆毕盗行≌f直接將敘事空間放置于歐美亞等域外,讓中國人遭遇異域文化、語言隔閡、家族歷史等不同傳奇。如《瓦爾帕萊索》中的智利,吉卜賽女人、智利姑娘與“我”不斷糾纏,離奇不斷發(fā)生?!豆潘固爻潜ぁ穭t對美國老舊古堡展開想象,語言隔閡更加深了古堡鬧鬼一事的國族差異。這些小說,域外空間與傳奇交織,傳奇勾連起世界視野中的本土文化,國族空間與之構成強烈的文化碰撞,中國(文學與文化)接通了世界,異域空間作為敘事道具甚至就是敘事本體,深度回應了中國如何走向世界、中國文學文化如何被世界認知的老問題。
四、物的世界修辭與審美
物是環(huán)境營造、人物行動、情節(jié)轉折的重要紐結,在什么意義上書寫物,不同物與世界的關聯何在?往往顯示出作家獨特的思想意識。對小說而言,不同類型的物,在關聯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行動、象征寄意外,還與世界文化密切相關。徐則臣注意物的世界修辭與審美意味,常設定出具有明確象征意味的物,以物指涉人與事的世界性面向。如《王城如?!分校侵荒苈牰祟愓Z言的猴子,便顯示出跨越國界的象征意味。而其諸多長篇小說中的手工物、觀念物,則在世界流動中指涉不同人與事,這些具有國族文化意涵的手工物、觀念物便穿越時間、空間,以秩序重構方式達到以物觀人、觀世和世界性表意的修辭效果。
代表匠作精神、傳統(tǒng)取向的手工物和藝術觀念物,往往與民族文化、命運審思等主題相關。徐則臣特別注意手工物背后的民族文化意味,《北上》中,作為中國文化的物載體,茶葉是小波羅這個意大利人的最愛。小說強調小波羅“無比熱愛中國文化和風物”,時常在甲板上喝碧螺春茶。茶葉確證著小波羅的味覺認同,以最敏感的身體經驗適應了異域中國,異域與本土建立了有效的聯系。小波羅喜愛具有中國文化特征的風物,如購買《己亥雜詩》雕版等,是其介入并熱愛東方國家的證明。雕版也與小波羅弟弟馬福德密切相關,馬福德與年畫世家女子秦如玉相愛,還和秦如玉一起保管祖?zhèn)鞯哪戤嫷癜妗_@些極具民族文化特質的手工物是外國人(小波羅與馬福德)結緣并深入中國的最好明證,且前后映照,確定著小波羅家族類似馬可·波羅一般的世界主義情懷,與其跨國考察運河行動內在呼應,也彰顯了馬福德留在中國的精神淵源。
不同的手工物穿越歷史,在不同代際的人身上交互出現,且有機融匯、彼此映照。《北上》中,徐則臣讓看似簡單的手工物激喚出復合的世界性面向,強化了歷史與時代修辭意味。邵家祖?zhèn)鞯囊獯罄_盤、考古發(fā)掘出的信件、瓷器、手杖,以及邵家對船的依戀,無不構成中西古今的歷史穿越,在時間與代際轉換中,不同手工物確證著歷史實在性、世界關聯性,也讓人的命運和時代深度勾連。甚至可以說,意大利運河與京杭運河是更為宏大的手工物,這兩條原本距離遙迢的大河,因為小波羅、馬福德的跨文化行動,而與諸多手工物一起見證著20世紀世界文化交融共通的中國命運,由此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徐則臣還特意設定面具、十字架、書法、攝影等藝術觀念物,以此強化著世界視域下的民族主體性?!锻醭侨绾!放c《瑪雅人面具》中,都有面具出場。作為藝術觀念物的中西面具映照著民族國家背后的不同個體,徐則臣將之匯集于不同小說,喻示著世界文化互動的可能,更有著人要面對中西面孔、從他者中認清自我的修辭意味。《耶路撒冷》中,秦環(huán)請人制作十字架,給耶穌穿上了解放鞋。最具觀念性的十字架拼貼著中西異質觀念,解放鞋與基督教構成反差中的同一,物的宗教觀念修辭意味深長,世界與本土由此建構了深切聯系。小說還強調初醫(yī)生愛寫毛筆字,強化著物背后的中國觀念,即無法磨滅的本土文化認同,從而與流淌千年的運河及十字架等物交相呼應,確證著全球視野下的中國主體身份?!兑啡隼洹愤€對郎靜山集錦攝影著墨甚多。作為藝術觀念物,郎靜山將傳統(tǒng)水墨畫與攝影機械進行有機搭接,顯示了中西交融的實在性與可能性,也呼應了“到世界去”的小說主題,更是徐則臣全球視野下文化主體架構的內在表達。不同藝術觀念物追問著世界與物、歷史與物的關系,背后投映的正是徐則臣小說寬闊的時代面向與世界視野。
自然物與技術物也是徐則臣進行社會與歷史修辭的重要載體。《王城如?!分校A裔教授一家將能聽懂人類語言的袖珍猴從印度帶到北京,猴子立即感受到北京蟻族的生活狀況,語言隔閡就此消失,跨文化、跨國別的動物對全球城市進行了有效辨別與定位,動物的隱喻性、象征性勝過城市學教授的任何研究。徐則臣還注意技術物穿越歷史的不變性與可變性。技術物的機械功能是相對穩(wěn)定的,但在地人民的接受卻存在巨大變化?!侗鄙稀分?,小波羅和孫宴臨都使用相機,百年來,攝影成像的機械功能基本未曾有變,而清末百姓和當下群眾對其接受卻存在極大反差,清末百姓對相機“攝魂”的恐懼與邵家樂于被孫宴臨所拍形成對比,呈現的恰是中國巨革,也反向見證著機械技術物的穩(wěn)定性和超越性??傮w而言,徐則臣小說中,不同類型的物與世界人、歷史事相互交集,既是徐則臣小說人物行動、故事發(fā)展的所指,也是世界性表意的修辭能指。這些不同類型的物,穿越諸多空間,呼應著中國與世界文化的關聯面向,是徐則臣世界性思考的有效載體。
五、跨文化形象的主體穿越
“五四”以來,中國人的世界流動成為小說書寫的新角度,留學生文學、移民文學便是明證。郁達夫《沉淪》、老舍《二馬》塑造出中國人在世界的特別狀況,民族國家、現代個體由此浮現。高曉聲《陳奐生出國》也營造異域空間中的鄉(xiāng)土錯位,卻少有跨國互動中文化主體的沖擊性反應與反思。隨著全球化進程加速,出現了不少中外人員流動的文學形象,其中形成系列化的,還是徐則臣塑造的諸多跨國人物。這些形象不再是獵奇性、概念化的跨文化形象,而是在空間穿越中,對世界予以重新觀照和理解。小波羅、馬福德、初平陽、余松坡等,都是借由離鄉(xiāng)去國或還鄉(xiāng),以文化穿越的批判視角表達著生命悵惘,呼喚著自由正義。從這些跨文化形象上,我們看到,在全球化視野中,內外經驗的跨域互動強化了本土文化的主體建構,為世界文學建構、世界性認知提供了具有主體性的審美新元素。
現當代小說也有一些外國人形象,但多為背景性人物,少有主角性塑造。小波羅與馬福德是《北上》中具有主角性的海外形象,他們通過考察運河與隨軍來華,與中國構成休戚相關的世界性聯系。小波羅沿運河一路見證著老中國巨變前的躁動,一切人與物都成為其打探與經驗對象。而在中國人看來,這個外國人則有兩面性,一是異國相貌,成為普通民眾視野中的景觀,二是被拳民視為“洋妖”,成為義和團的妖孽。小波羅以全球在地化方式,不斷刺激著老中國民眾。小波羅既是傲慢貪婪而又好奇的洋人,也是世界深入中國的標志。別有意味的是,一路相處中,船上人和小波羅均發(fā)生了變化。船夫、保鏢為小波羅拜神祈禱,小波羅也學會了謙虛。徐則臣要借小波羅說明,無論文化隔閡多深,只要用心交流相處,總會達成理解,世界主義的文化互動重要且必要。
馬福德則以第一人稱講述著與秦如玉的愛情,并在中國落地生根,繁衍出馬思藝等后人。馬福德與秦如玉的愛情起于最直接的青春與身體,國族與文化差異讓位于具體鮮活的個體日常。而后身歷戰(zhàn)爭、重新領悟人性光輝的馬福德,面對時局,后悔在華的心思也被具體實感的秦如玉所磨滅。煙火日常的實感生活,不僅改變了馬福德的中國認知,更改變了他的異國外貌,以至意大利使館也難以確認其身份。盡管馬福德已完全在地化,但異國基因遺傳到馬思藝身上,成為馬思藝一生無法確認的身份難題。作為具體個人的馬福德消弭了國族身份,喻示著徐則臣對國族、文化背后具體生活及個體性的確認,也是對實感性文化交流的肯定。馬思藝的遭遇則讓我們反思如何對待外顯的異質基因,其背后映照著我們面向世界發(fā)展的可能。
徐則臣還塑造了教會人員等異國人士,他們與在地人民構成了雙方雖然在一起而難屬于彼此的尷尬狀況。如《北上》中,諸多傳教、行醫(yī)人員,都處于每有大事便受牽連的悖反處境?!兑啡隼洹分校苯烫弥魅藠W地利人沙教士,行醫(yī)受到在地民眾認可,其傳播的基督教懺悔意識也影響著國人生活。沙教士(曾救過秦環(huán))是秦環(huán)信教的重要動因,而幾位花街伙伴展開的與景天賜有關的懺悔行動,又離不開秦環(huán)堅守的斜教堂。由此可見,耶路撒冷既是審美能指也是所指,這些域外來華人物形象深化了“到世界去”的精神主題。
與在華外國人形象相對應的是歸國人物形象,這些從本土出走、游歷海外經年的跨文化形象,以其文化穿越形成了多重他者印記,顯示出本土世界性指向,也具有中國坐標再定位的意義,《王城如?!分械挠嗨善?、祁好、歸國教授即是例證。紐約經驗是余松坡戲劇創(chuàng)作的思想來源,余松坡的跨文化背景,反映出全球青年人的共同問題,也是概念先行的故事去審思城市人居的核心所在。不過,即便去國二十年,余松坡住別墅、吃西餐,但并未放下對堂兄的懺悔,見證著文化記憶之深切。歸國教授的兒子、洋媳婦之于北京及中國,都是過客,但歸國教授尋找舊情人則是懷鄉(xiāng)病的一種,北京空間映照和見證著懷鄉(xiāng)病的可笑,或者徐則臣是要訴說,現代社會,懷鄉(xiāng)是不可能的。
懷鄉(xiāng)之不可能,在《耶路撒冷》中即已呈現。初平陽要去耶路撒冷留學,祖宅其實并非要賣,因為經濟上其他人都可以幫到。但故事樞紐點就是初平陽必須賣房,所以楊杰、秦福小等才紛紛出場。初平陽賣房,就是要將故鄉(xiāng)放下而到耶路撒冷去,信念的未來、思想的新生期待由異域世界重新開啟。故鄉(xiāng)已死,念在世界,初平陽也就代表著一代人與故鄉(xiāng)的關系。這樣來看,從余松坡到初平陽,就形成思想鏈條上關聯緊密的兩個人,即無論他們是否有海外經歷,世界主義者的寬廣胸懷會讓其在異域、異文化中建構新生活。所以,花街、北京、紐約、耶路撒冷這些遍布全球的城鎮(zhèn)、城市,其個性與生機并非來自簡單的族群文化,而是來自這些居民與不同文化、種族、宗教、語言、身份所互動的具體方式,是文化穿越之后的主體再造。正因此,到世界去才有意義,才能擴展生命的寬度與厚度,豐富個體生活的價值。
到近期“域外故事”系列小說,那個不斷奔波異國的“我”就別有文化反芻意味,也以此回應著本土文化如何面向世界的思考?!豆潘固爻潜ぁ贰冬斞湃嗣婢摺返刃≌f中,徐則臣以帶有傳奇性的世界想象來處理跨文化問題。來自中國的“我”不斷在異國他鄉(xiāng)遭遇古堡鬧鬼、影像消失、語言魅惑、曖昧情緣等離奇事件,第一人稱見證的異域故事,確證的并非可信與懷疑,而是“我”與生俱來的中國人身份,于是文化本土面向的中國人便凸顯出來,中國意識、傳統(tǒng)傳奇便在世界文化的宏闊視野中得以深化。
從這些跨文化人物形象中,可以看到徐則臣面向世界建構中國文學的雄心,這種雄心來自其相對豐富的海外經驗和立足本土文化的世界意識,也與21世紀全球化視野中的中國崛起密切相關。徐則臣把這些跨文化經驗、世界性思考做了有效而極富想象力的擴展,塑造了小波羅、馬福德、余松坡、初平陽等眾多極具世界闡釋性的跨文化形象,這些形象攜帶著穿越不同文化時空的個體經驗,超越了單一民族的心理與文化束縛,以去中心化的思想及行動,加入到世界文學舞臺中,從而在道德正義、普世關懷、審美追求等不同方面呼應著世界文學,由此實現了本土文化面向世界的主體穿越和重構。
結語
概而觀之,以徐則臣為代表的年輕作家,其世界經驗、理念認知等,與莫言、賈平凹等前輩作家明顯區(qū)別開來。在全球化加速發(fā)展的21世紀,徐則臣等與世界的關系尤為緊密而深入,全球化、具身性的世界體驗和認知更為深切而豐富,這些因素推動著他們世界意識的不斷更新,使其將“世界”作為一種思想裝置,進行不斷的審美創(chuàng)造,實現了“世界”文學的在地化,也通過“到世界去”的書寫,讓中國文學成為獨有“世界”。徐則臣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有《耶路撒冷》《王城如?!贰侗鄙稀返葘徝佬问降氖澜绻舱?,也有域外敘事的跨域演繹,更有在空間視域、物象書寫、形象塑造上勾連世界的思想突破。徐則臣以審美共通的小說文體與“世界”進行有效對話,又毫不喪失文化主體性,呈現出一種新的世界文學視角。徐則臣“到世界去”的持續(xù)書寫,不僅開拓了域外書寫的題材空間,更以其全球視域中的本土觀照,使得“世界”以不同方式介入當代中國和當代文學,中國文學由此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從而具有了與“世界”多元對話的豐富可能。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