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彪:你,你咋來了?
小翠:家里出了點事。
范德彪:出,出啥事了?
小翠:我爸……
范德彪:你爸也沒了?!
聽到這段,孫程靠著棋社墻角,瞇著眼睛,又是一口。一條線入喉,透心涼。他捏緊手心,這大綠棒子,如東海寒鐵,寒意散進掌紋。棋社臨街,北風卷著碎雪從門底下透進來。門框上掛著棉布簾,臟兮兮的軍綠色,油光锃亮。門外夜色似海,黑沉沉蕩漾,仿佛有看不見的重量。
孫程熟悉這樣的黑與這樣的綠,二十多年前孫少軍多少次推門進來,軍大衣凍住一層黑夜里的寒氣,凍住煙味、酒味和鞭炮味,他踉踉蹌蹌,眼神茫然。孫程定一定神,摸摸手邊的暖氣,半溫不熱,介乎交費和沒交費之間??恐瘹?,還是涼;小時候鉆在褥子下,渾身都是熱的。
棋社里空空蕩蕩,兩邊各有四張桌子,擺著棋盤棋子。孫程對面一桌坐著人,每人手里一沓A4紙,嘻嘻哈哈地朗讀劇本。馬大帥象棋社——沈陽馬學會重要據點之一。晚上八點,小學生的寒假班結束,老板在馬學會微信群里吆喝,總能聚過來幾個,胡謅八扯,打發(fā)寂寞。今晚的小翠,四十多歲,實際年齡相當于小翠的老姨。象棋社隔壁,阿豪四季抻面,阿豪是老板,她是老板娘。孫程總覺得小時候見過她,感覺曾經在儀表廠子弟小學共成長,喜迎新世紀的小翠,心醉的還不是馬大帥,而是孟庭葦,羞答答的玫瑰,誰的眼淚在飛。今晚的范德彪,和小翠差不多同歲,原來在萬家樂電腦維修,糖尿病,虛胖,好議論,從俄烏沖突到世界局勢,名片上印著IT工程師。坐在他們倆對面,背對著孫程的,就是今晚的“馬大帥”,棋社老板,大家都叫他老楊。老楊灰白的頭發(fā),像個指揮家,話不多,笑瞇瞇,挺文雅。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廠長,那片儀表廠如果還在,就在馬路對面樓盤的位置,小區(qū)入口的大轉盤是過去的花壇,保安室大致是過去的保衛(wèi)室。
象棋社墻上,貼著一排照片、獎狀。頭幾張里的老楊風華正茂,茶色墨鏡、塑料涼鞋、牛仔短褲配襯衫,站在儀器儀表廠的門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向前方。中間幾張里的老楊,微微謝頂,笑容謙和,辦公桌墻上的大幅書法,從右往左,“天道酬勤”。后邊幾張里的老楊,出沒在各個象棋比賽現(xiàn)場,或掛著胸卡比賽,或站在一旁觀棋。照片旁邊貼著獎狀,全國象棋業(yè)余棋王賽沈陽市蘇家屯區(qū)預選賽、滎陽楚河漢界杯業(yè)余棋王爭霸賽、林林總總,一字排開。還有幾張老楊拉著象棋大師的合影,從胡榮華到卜風波,再年輕的孫程也不認識。也有老楊和文體明星的合影,背景是劉老根大舞臺一樓的大腳超市。孫程掃了一圈,目光落在對面墻上,還是那幅“天道酬勤”的書法,紙張泛黃發(fā)脆,裱在棕色玻璃框里。玻璃框下面貼著一行字:棋局小世界,世界大棋局。
范德彪:本市有幾場惡仗,就是我主打的。
馬大帥:基本對方是完好無缺,你是遍體鱗傷。
范德彪:你怎么不說對方一身血呢?
馬大帥:那不都你血崩上去的嗎?
念完這一段,幾個人哈哈大笑。老楊和其他兩位擺擺手,轉過身,招呼孫程,兩人里屋說話。里屋和外屋就隔一道門,一張單人床,枕頭邊散亂放著幾本書。床頭電腦桌、電腦椅、一臺聯(lián)想臺式機。老楊坐在電腦椅上,招呼孫程坐在床上。孫程將床上的被褥往里面推推,從羽絨服的外兜里抽出一本雜志,半年前的《中國新聞周刊》,封面報道“《馬大帥》又火了”。孫程問老楊,楊叔,里面采訪的老楊就是你吧?老楊點了一根紅塔山,我這家棋社,就是里面提到的馬學會理事單位之一。孩子你在電話里怎么說的來著,你也是從北京來采訪的?
孫程心里想著事,沒言語。他翻開雜志,正翻到這期封面報道的小標題,“時光能不能倒流”。標題下面是記者采訪一位中文系教授。該教授長期從事東北當代文化現(xiàn)象研究,將《馬大帥》視為中國最好的電視劇,沒有之一。孫程往下看,還是這個教授的話:現(xiàn)實中的失意,想象中的得意,構成巨大反差,失意者情緒推動范德彪形象二十年后崛起。孫程合上雜志,對老楊說,楊叔,我不是記者,我是拍電影的,我要拍《馬大帥》這個電影。
老楊驚訝,語氣敬佩,說,小伙子,看不出來啊,這么年輕就是導演。孫程說也不年輕了,也不是什么導演,他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老師,正指導著研究生拍一部畢業(yè)電影。我們沒什么錢,只能請業(yè)余演員。幾個月前我們看了這期報道,知道楊叔你們都是《馬大帥》愛好者,天天擱這排練。我尋思能不能就請你們出演?
老楊深吸兩口,剛想說話,外面?zhèn)鱽硪魂嚭逍Γ兜卤牒托〈湓谕妻螋[。
范德彪:小翠啊,小翠。
小翠:哎,老舅你干啥來了?
范德彪:知道他爺兒倆來了不?
小翠:誰呀?
范德彪:小茄子苞唄,誰呀。
小翠:他咋來了呢?
范德彪:都你爸惹的禍唄。
隔著玻璃,孫程看到小翠快依到范德彪懷里了。老楊把煙掐滅,拍拍褲子,說,是不是嫌吵。孫程搖搖頭說,沒事,他們一會兒就走了。老楊說,是,一般不超過十點。阿豪去年車禍走了,大冬天早上去彩塔農貿市場進貨,摩托車沒摟住。孫程點頭,理解,都不容易。老楊說,真接你這個戲,得再找個小翠。孫程說,這個小翠,老了點,也胖。老楊說,演桂英還行,頭發(fā)捯飭捯飭。孫程說,這是后話,楊叔我們主要是請你,想請你演馬大帥。
老楊有點激動,站起來想給孫程泡茶,可沒找到茶杯,從電腦桌抽屜里找出兩瓶冰紅茶。老楊說,小伙子,導演,你看中我哪點?孫程盯著老楊的眼睛,說,楊叔我看中你經歷豐富。老楊有點得意,你叔我老了,年輕二十年也是成功人士。孫程說,看報道了,你后來承包了儀表廠,楊叔我得叫你楊廠長。老楊說,后來也不行,WTO(世界貿易組織),瑞典儀器儀表進來了,一山更比一山高。孫程把手伸到兜里,瞥一眼外屋,小翠和范德彪還摟在一塊膩歪。孫程把手抽出來,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孫程說,楊叔要不你介紹一下,報道上寫得不全,咱們熟悉熟悉。
正說著,外屋朗誦上了,姐夫,我用一宿的時間,想完了我一生的事,昨天晚上你說得對,我活了四十年,夢游半輩子。家庭、事業(yè)、親情、愛情都被我的夢游一一斷送了,結束夢游最好的辦法就是躺下重睡。
老楊齜牙一樂,不知道說他們還是說自己,跟彪哥一樣,一直在做夢。孫程咳嗽一聲,感覺是咳給外屋聽。楊叔你還是說說自己吧,我們《馬大帥》的本子還在改,積累素材。老楊說,我這些事和馬大帥不像,馬大帥是開原馬家堡子進城農民,我這輩子都生活在沈陽。孫程說,不像有不像的好,我們不是重拍,我們是改編。老楊又吸上一根紅塔山,凝望半空,眼神迷離。老楊說,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孫程捏捏兜,看一眼外屋,說,時間還早,楊叔你從頭說起。
老楊說,你知道不,我原來不是儀表廠干部,我是工業(yè)局的秘書,遼師大中文系正經畢業(yè)生,也曾酷愛文學,欣賞藝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國企改革,上面派我來當廠長。我和馬大帥同齡,當年不到四十歲,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當年那廠長不好當,干好了是鍍金,干不好是送命。小伙子你知道刨錛不?孫程說,知道,泥瓦匠的錘子,一頭方,一頭尖。老楊說,沒錯,巴掌大一點玩意兒,冬天藏在棉襖袖子里,不露半點痕跡。仇家起了歹意,尾隨你上樓,抽冷子猛擊后腦,基本當場斃命,活過來也是植物人。孫程說,小時候我媽給我講過,也有去搶出租車司機的,上車就坐在后座,指示司機往郊外開,挑個黑燈瞎火的地方,一根繩子套上去。老楊瞅著孫程,小伙子你知道挺多,忘記問了,你也是東北人?孫程很平靜,有條不紊地介紹說,在沈陽待過幾年,爸媽是駐地記者,文化人,后來回北京讀的中學。老楊哦了一聲,說,你這口音確實一半北京一半沈陽。孫程笑笑岔開話題,兩只手比畫著繩子,仿佛倒霉司機就在眼前。他說,楊叔還是繩子好,沒動靜,刨錛太血腥,還容易刨空。老楊解釋說,后來司機靠背都裝上圍欄,歹徒無從下手。說到這,老楊也覺得扯遠了,摟回來繼續(xù)說,我在一九九八年宣布減員增效,下崗分流,第二天辦公桌上就擺了一把刨錛。我要買斷他們的工齡,有人就要買斷我這條命。
孫程接了一句,買斷工齡這個事,回頭看是錯的,當年就有文件禁止。老楊把冰紅茶的瓶蓋劃拉過來,把煙頭掐滅。他說,這就像下棋,落棋不悔,過河卒子沒有回頭路。孫程說,這不是下棋,這是人生,一撇一捺,多少人的人生。老楊說,你們文化人心腸軟,你看到我辦公室掛的那幅字了嗎?“天道酬勤”,天道酬的從來不是勤,是狠。孫程往后一靠,了解,現(xiàn)在也是這樣,狼文化,黑暗森林,社會達爾文。老楊有點激動,揮舞著手,仿佛在震懾一群看不見的工人。老楊說,當年那把刨錛,我送去了保衛(wèi)處,全廠職工,挨個過關。我當時不能被嚇住,東風吹,戰(zhàn)鼓擂,往昔世道上,到底誰怕誰。
孫程不說話,扭開冰紅茶,喝了一大口。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把刨錛,仿佛剛剛從土里挖出來,鐵灰色的錛頭、土黃色的木柄,紋理清晰,光滑溫暖。老楊繼續(xù)手舞足蹈地說,后來保衛(wèi)處找出來一批嫌犯,十幾個,齊刷刷第一批下崗職工名單。孫程忍不住問,一把刨錛,抓了十幾個?老楊說,都對我這個廠長有意見,平日里叨叨咕咕。在當時的形勢下,快刀斬亂麻,以儆效尤。孫程有點激動,坐直了,一揮手,把電腦桌上的冰紅茶咣當一聲刮到地上,飲料流了一地。孫程顧不上,說,他們的家庭怎么辦,他們的妻兒老小怎么辦?老楊啞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緊,沒有說話。這時候,外屋范德彪吆喝一聲,楊叔我們走了。老楊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只聽得咣當一聲,門關了。孫程往外屋瞅了一眼,棋社里沒什么人了。這時候老楊拿起手機,微信語音,說,德彪你們是不是擼串去了?給我買包煙捎回來。老楊又問孫程喝什么。孫程說,不喝了吧。老楊對著德彪繼續(xù)說,再帶幾瓶冰紅茶。
兩人一時無語,氣氛有些尷尬。孫程隨身帶著包濕巾,他蹲下來把地面上的暗紅色液體擦干凈。老楊沒說話,打開桌上電腦,登錄視頻網站,隨手點開一集《馬大帥》。視頻里的范德彪白襯衫,紅領帶、一身肝紅色的西裝,又像豬肝攮了一刀,隱隱失血,泛出淡粉色。視頻里的范德彪戴著白手套指指點點:我曾經年少輕狂,打打殺殺,堪稱遼北地區(qū)的著名狠人。如果你懸崖勒馬,我保證你回頭是岸;如果你執(zhí)迷不悟,我必將讓你苦海無邊。何去何從,給個說法。看了多少遍,老楊還是齜牙一樂。他敲一下靜音鍵,轉頭問孫程餓不餓,用不用讓德彪帶點烤雞架和饅頭片回來。
孫程語氣稍有些無奈,說,不用,又問德彪什么時候回來。老楊說,一會兒就回來,他們就去隔壁擼串。老楊說,這條街一條龍服務,依次是棋社、抻面、擼串、賓館,賓館樓下還有情趣用品商店,夜魔夜趣還是夜魅,無人超市,小翠開的。孫程笑笑,說,看不出小翠還有這么大生意,我在北京租的那個小區(qū)樓下也有,也都是無人售貨機。孫程可能覺得剛才有點激動,想緩和一下氣氛。他坐回到床頭,隨手抓起枕頭邊一本書,封面樸素,亞光白,繪著一個米黃色的熱氣球。孫程說,《飛行家》,雙雪濤的,楊叔你也看他們的小說?老楊說,幾個大學生棋友落在這的,我翻了翻,寫東北的。孫程說,我讀過,“新東北作家群”,小說挺火的。孫程翻開書,隨手翻到一篇,《北方化為烏有》。孫程問老楊,這篇看過吧?老楊點點頭說,看過,兩個人嘮叨,跟咱倆似的。孫程說,嘮的也是東北的事,講當年工廠和工人怎么完了,一個女的看一個男的寫的小說,這男的他爸挺正直,下崗改制的時候被腐敗廠長弄死了。嘮到最后,這男的寫的小說,是當年的真人真事。說完孫程放下書,抬頭看著老楊。
老楊說,小說就是看著一樂,敘述的東西不知真假,有時候也是真真假假。老楊又說,我剛才嘮到哪了?孫程說,你讓德彪帶燒烤回來。老楊說,不是你讓我介紹自己,你不是要請我演馬大帥嗎?我介紹到哪了?孫程說,刨錛,介紹到你去抓刨錛。老楊說,對,從刨錛開始,我就一批批整下崗職工名單,作風是有點簡單粗暴,沒咋考慮人家的妻兒老小。孫程嘲諷地一笑,說,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老楊說,你看過這個小品,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春晚小品,你今年多大?孫程說,我一九八八年生的,今年三十六。老楊說,哦,那時候你上小學了。我們儀表廠隔壁就是小學,一到放學時間,小孩遍地跑,跳皮筋的,彈溜溜的,冬天就在我們院子里打雪仗。孫程說,后來呢,下崗之后,減員增效,儀表廠好了嗎?老楊訥訥地搖搖頭,儀表廠沒了,承包了。他低下頭,又抽出一根紅塔山,似不愿多談。
孫程目光炯炯地盯著老楊,說,怎么承包的?管理層收購吧。廠長拿廠子抵押出一筆錢,然后拿這筆錢收購。老楊說,這些不能多談,現(xiàn)在談還早,比你說的這種管理層收購要復雜。孫程說,太陽底下無新事,沒啥復雜的,就是那么回事。老楊說,你看得見的是一家工廠,看不見的是一張網。就跟下棋一樣,小卒子一動,后面跟著車、馬、炮。唉,不說了不說了,不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真不說了。
孫程沉默不語。老楊說,德彪買瓶水這么費勁,然后猛吸一口煙,神色有些不安。孫程咳嗽一聲,剛要說話,老楊說,我的情況你基本了解,時間有限,咱們嘮嘮馬大帥吧。孫程說,嘮馬大帥?那好,咱們咋嘮?老楊樂了,笑得有點虛,說,你是導演,我是群眾演員,你說咋嘮就咋嘮唄。孫程說,對,我是導演。老楊說,你是不是還沒有劇本?孫程呃了一聲,還沒。老楊說,聽說了,你們電影圈習慣幾個人包個房間悶在里面,成宿成宿地侃劇本。孫程說,有這種惡習,咱們電影業(yè)還不健全。老楊說,那咱們侃吧,反正也得等德彪回來。孫程想一想,有點勉強,說,我這個馬大帥吧,準備表現(xiàn)新一代東北進城務工人員……
老楊把煙頭熄滅,半躺在電腦椅上,一揮手,感覺像個指導教學的老院長。老楊說,這不好,咱們不要新一代,還是老一代。不要進城打工,換個角色,就是工廠里的工人。生下來就是工廠里的工人,他爸為儀表廠挖的第一抔土。孫程說,這聽著耳熟啊,《漫長的季節(jié)》。老楊說,新故事咱們不會講,咱們得再回首。孫程說,怎么個回首?坐在椅子上的,和趴在地上的,看的事物不一樣。椅子上看的是臉,地上的就看見一雙雙腳了。老楊說,讓地上的站起來看。咱們假設,假設馬大帥也是一九六○年生人,一九九八年,他多大,三十八,跟我一樣。孫程說,這里的馬大帥現(xiàn)在是咱們儀表廠的馬大帥了?老楊說,對,咱們儀表廠的馬大帥。他在廠子里干點啥呢?纏線圈,不行,天天擱車間里,空間太小。咱們讓他跑銷售。孫程說,這個好,你看雙雪濤他們的小說里,主人公動不動就是干銷售的。老楊說,跑銷售的有戲,接觸人多。孫程說,跑銷售這個活,和馬大帥的性格不搭。老楊想想說,也是,感覺這應該是范德彪干的。老楊挺直腰板,看著孫程說,要不,安排范德彪跑銷售,安排馬大帥當車間主任吧。
聽到“車間主任”這四個字,孫程的表情有些僵住。老楊繼續(xù)說,馬大帥的性格,還是干車間主任合適。孫程忍不住說,車間主任是什么性格?老楊說,和馬大帥一樣,老實、善良,有些板正。孫程表情復雜,沒有接話。老楊繼續(xù)說,范德彪的性格咋咋呼呼,沒什么大能耐,在外面裝大尾巴狼,這種干銷售合適。孫程說,一個車間主任,一個銷售科科長?老楊說,我看挺好。
孫程想了想,問,核心矛盾呢?老楊說,下崗,東北文藝不能不講下崗。孫程說,他們倆這地位挺尷尬,算廠子里的中層干部,不上不下。老楊說,一樣得下崗,我們儀表廠當年的車間主任就下崗了,第一批下崗。孫程說,你記得他?老楊說,記得,是個好人,認真負責,本本分分,心里想著工友,和馬大帥挺像。孫程說,你知道他后來干啥去了?老楊說,記不住了,修車、掌鞋、家電維修,干這些的多。孫程嘴角抽動,剛想說些什么,老楊插話說,咱們這劇本,不能完全按照現(xiàn)實改。孫程說,那怎么改?老楊說,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咱們要往理想主義的方向改。孫程指指《飛行家》的封面,譏笑道,讓他們倆也坐熱氣球飛走?老楊說,那是小資產階級的逃避,咱們得來個雄渾有力的,工人階級有力量。孫程諷刺一句,馬大帥帶頭堵門唄,抵制腐敗廠領導侵吞集體資產。老楊臉一紅,說,這就過于有力量了。咱們得這么改,讓他們倆代表不服輸的工人們,去異地重建自己的工廠。
孫程一愣,去異地?去哪?老楊說,沈陽周邊唄,我想了個地方,大伙房水庫。孫程說,去撫順?老楊說,離沈陽不遠,繞城上沈吉高速,六七十公里。孫程說,是不遠,都沒有北京大興到昌平遠。老楊說,大伙房那邊原來有個計劃,想和我們合作辦個分廠,沒整起來。這樣,咱們讓馬大帥牽頭,范德彪跟進,帶一幫工人去大伙房,重新建一個儀表廠。孫程說,有意思。大伙房我春游的時候去過,薩爾滸戰(zhàn)役古戰(zhàn)場,以少勝多,勇猛頑強。老楊說,這個電影的中心就是車間主任馬大帥與銷售科科長范德彪的翻身仗。范德彪還是一身能耐,要和葉利欽談合作,準備讓華爾街入點股,沒怎么地先給自己印了一堆名片,一天天的,啥也不是。孫程問,馬大帥呢?老楊說,馬大帥還是到處流浪,他和大伙湊了一筆錢,找包工頭蓋廠房,找認識人買二手機器,還找人給他們做飯打掃衛(wèi)生,總之,馬大帥什么都干,在這期間各種笑話、各種心酸。
孫程問,情節(jié)有了,還得有個波折。老楊說,有波折,范德彪受大伙委托,找過去的關系戶聯(lián)系銷售,結果被人騙了。孫程說,這個騙子還叫老錢?老楊說,還叫老錢。老錢這把扮演一個港商……孫程插話說,又是港商。老楊說,不然呢?孫程說,也是。老楊繼續(xù)說,老錢各種忽悠,就這么把錢騙走了。范德彪灰頭土臉,回去跟馬大帥一說,馬大帥受刺激,瘋了。孫程說,這是不是有點串了?我記得是劉老根被騙錢瘋了,拿把剪子剪空氣,說自己身上長金絲。老楊說,沒串,咱們也沒安排馬大帥剪金絲,馬大帥就是不會說話了,一天天呆呵呵,守著大伙房水庫,一坐一天。孫程說,這倒是不難演,怎么轉折呢?老楊說,怎么轉折,怎么轉折……他反復念叨幾句,對著孫程說,咱們安排馬大帥的媳婦帶著孩子去看他,咋樣?
孫程不說話。老楊繼續(xù)說,馬大帥和范德彪不是姐夫和小舅子嘛,范德彪一看事兒大了,回沈陽請他姐。孫程說,馬大帥媳婦去世了。老楊說,咱們可以合理改編,他媳婦還在,就叫玉芬。咱們砍掉玉芬和牛二這條線,現(xiàn)在玉芬是馬大帥原配媳婦。孫程說,玉芬是干啥的?老楊說,搓澡的,玉芬也下崗了,在澡堂子給人搓澡。孫程咬緊嘴唇,沒有說話。老楊說,玉芬?guī)е鴥鹤尤ゴ蠡锓靠瘩R大帥。孫程插話道,馬大帥這里還有個兒子?老楊說,得有,重要轉折點。這兒子學習可好了,學校里的大隊長,三道杠,全國作文比賽拿過獎。小伙子,寒門出貴子啊。孫程不語,老楊繼續(xù)說,看到媳婦和兒子來了,馬大帥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就明白事了。孫程說,你覺得馬大帥很愛他媳婦和孩子?老楊說,那指定的,中國人的愛,說不出口。孫程說,錢呢,怎么找回來?老楊說,沒什么更好的辦法,人民公安出場,老錢在火車站落網唄。孫程說,下一步怎么編呢?馬大帥和范德彪的廠子成了?老楊說,我不建議往后講了,就結束到老錢落網那一天,馬大帥和范德彪他們拿回了錢,重新踏上去大伙房的征途。孫程說,沒有結局?老楊說,沒有結局。頓了頓,他又說,別看我是廠長,我希望他們贏。
夜極靜。兩個人說了這么久,都有些激動,有些倦怠。老楊又抽了一根煙,煙霧繚繞間,陷入往事的回憶中。他想起剛來廠子的時候,有一年銷售科科長去本溪提儀表盤,車間主任跟著驗貨。他小女兒沒去過本溪水洞,吵吵著想去。還是廠子里那輛老式的翻斗卡車,駕駛樓里就兩個座。銷售科科長開車,車間主任抱著小女兒坐在副駕上,像抱著自己的孩子。車間主任對孩子說,路上要是有警察,孩子你就蹲下來啊,駕駛樓高,警察看不著。畫面一轉,仿佛當年儀表廠的車間主任和銷售科科長,真的拉起那些下崗的工友,穿著軍大衣,把行李摟在懷里,漫天飄雪中坐著卡車,消失在黑洞般的夜色中。
孫程嗓音喑啞,徐徐說,這是烏托邦啊。老楊說,藝術嘛,不就是烏托邦嘛。老楊想了想,又說,到了我這個歲數,我跟他們更近。孫程說,你們還是不一樣,他們后來窮得過不下去了,你不窮。老楊苦笑一聲說,你是不是拿我當資本家了?我這個棋社,取暖費都得蹭樓上的。孫程說,楊叔,我問個關鍵的問題,錢呢?老楊說,你尋思我在下崗的時候摟了不少是吧?這里面太復雜,你不懂,我也不能講。就這么跟你說,剩到我手里仨瓜倆棗的,我媳婦都替天行道了。她陪孩子去歐洲留學,從此就找不到這娘兒倆了。前些年,有人說見過她,說是在波爾多倒騰葡萄酒,她爸媽以前是通化葡萄酒廠的。我不恨她,我想孩子,我姑娘擱現(xiàn)在,跟你差不多大。
孫程無語,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老楊,這么晚了,德彪是不是不回來了?老楊可能剛才說得動情了,嘴角有點哆嗦。他掏心掏肺地對孫程說了一句,孩子,往前看,別回頭。這句話沒頭沒腦,孫程說,我知道,都不容易,各有各的煩惱,各有各的罪。老楊說,人活這輩子,都遭罪。孫程說,可是楊叔,你的委屈我在聽,馬大帥他們的委屈,只有大伙房水庫里的渾河水在聽。老楊說,我欠他們的,也快還了。今天晚上跟你嘮嘮挺好,就跟我演了一場馬大帥似的。孫程說,沒準你真能演。老楊說,演不了,孩子,我演不了。老楊把右手伸進毛衣里,隔著襯衣摸著自己的右腹。老楊說,孩子,你聽說過膽囊癌嗎?膽里的石頭,天天磨來磨去,磨出了癌細胞。孫程一驚,說,什么時候的事?老楊說,就是今年的事,今年春天我這一片一陣陣疼,犯惡心,吃不下飯。去一查,大夫都嚇一跳,腫塊比膽結石都大。孫程說,你不考慮手術嗎?膽囊不是什么重要的器官,切了是不是就沒事了?老楊苦笑,聽說過癌癥之王嗎?說的就是膽囊。手術沒用,膽連著肝,肝膽相照,癌細胞跟著血都流到肝里了。
孫程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感覺屁股底下的床板被抽空了,就這么懸浮在空中。他有一種虛空感,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極為隱秘的興奮。孫程察覺到自己內心的興奮,隨即又對終究不需要自己承擔的解脫感,感到羞恥與慚愧。他想起今年夏天孫少軍走時的樣子,父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大夏天的,卻一直說冷。父親說,哪哪都在下雪,好冷啊,東北風刮到骨頭里了。這么冷,你快去接你媽吧,她擱澡堂子出來更冷。孫程對父親說,我媽不冷,她這輩子都不會冷了。父親說,你媽擱哪呢?我要去找你媽。父親就這么一點點渙散下去,像滾落在車間水泥地上的線圈。他小學放學后,去車間里玩過那種銅絲,媽媽戴著勞保手套一圈圈纏起來,他感受著黃銅絲不斷滑過去,東北的黃金歲月就這么從手心滑過去了。
孫程覺得自己的黃金歲月也這么滑過去了。就像設置好人生的鬧鐘,過了三十五歲的他,到點下崗,他都懷疑這家互聯(lián)網大廠HR(人事)的電腦里設置了員工生日提醒。他陪著父親走完了最后一程,父親走后,租的這間小房子竟有些空。如果有老婆孩子的話,也會熱鬧的吧,但誰會嫁給現(xiàn)在的他呢?他每日看著窗外發(fā)呆,老破小的小區(qū),有一種暮氣沉沉的寂靜,除了一樓的情趣用品店。他去樓下取外賣的時候,偶爾也站在外面,對著櫥窗后面的繩子與手銬發(fā)呆。繩子的質地看起來真好,能扼住命運的咽喉,“命運”在哪?他提著外賣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打開手機,對著單田芳的評書吃飯。他喜歡評書,小時候放學后去爸媽車間,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聽評書。周圍的阿姨逗他,說,你給我們講一段吧。他有模有樣地站在車間中央,對著機床與父母,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路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p>
老楊站起來,直了直身子。他這一起身,震動電腦,屏幕也隨即亮起,正演到《馬大帥》電視劇的結尾,范德彪和老錢在小飯店里吃面。老錢一臉滄桑,對著范德彪說,德彪啊,要不你干脆把我整死得了,我真的是活膩了。德彪,你是個好人啊,我現(xiàn)在是真后悔。我咋連你這樣的好人都給騙了。老楊笑笑,說,老錢啊老錢。他從鼠標旁邊的一本棋譜里翻出一張銀行卡,對孫程說,我這里還有點小錢,老婆孩子是用不上了。本來想給德彪和小翠隨份子,不過小翠別看抻面館不行,情趣用品賣得挺歡。導演,我今晚跟著你導了一場好戲,將來正式上映那天,編劇最后一位,署我個名。我這輩子,不敢想名垂青史,也不能遺臭萬年。
說完這些,老楊居高臨下,將卡遞給孫程,表情悵然,帶著自嘲,我們這輩子,嘲笑德彪,理解德彪,成為德彪。握不住的大奔,留不住的玉芬,打不完的惡仗,放不下的自尊,燉不熟的豆角,回不去的青春。合轍押韻,通透感傷,老楊的眼角似乎隱隱泛出淚光。
不知道為什么,孫程覺得心里特別亂。他跟著站起來,不知道是去接還是去推老楊的銀行卡,慌慌張張間,羽絨服外兜里掉出一捆黑色的棉繩和一對暗紅色的桃心手銬。孫程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解釋。倒是老楊低頭看一眼,咧嘴笑了,“我知道這是啥,玩得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