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馬克思“人化自然”思想中的存在論視閾

摘要：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將“人化自然”思想置于存在論思想的理論轉折點處，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知識論路向存在論的顛覆，開啟了存在論的生存論路向。馬克思為“類本質”概念賦予感性來源，使人之為人的存在論根據(jù)不在于理性；馬克思把人理解為“有生命的對象性存在物”，賦予了人以現(xiàn)實性、感性、對象性的特征，超越了傳統(tǒng)哲學將人理解為“無人身的理性”；馬克思將人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活動理解為“對象性活動”，為禁錮在理性形而上學牢籠中的人提供了人與自然原初關聯(lián)的哲學全新地平線；馬克思開啟的生存論視閾為自然科學擺脫唯心主義方向提供了存在論的土壤。

關鍵詞：人化自然；活動；對象性；感性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03.056

拋開一切哲學思想以及馬克思對“人化自然”概念的全部論述，僅僅以日常的視角理解“人化自然”概念，會自然而然地其理解為：人將直接存在的自然界改造成自身所需要的形態(tài)。由此可見，對“人化自然”概念最日?；?、通俗化的理解中已經(jīng)包含了知識論路向的形而上學維度。何以見得？上述對“人化自然”概念的理解中，蘊含主體的人與客體的自然的二元對立、以認識為前提的改造自然的活動和對人與自然的抽象化理解。人與自然原本是“一”，而后“一”生出了人與自然這兩方面，“人化自然”產(chǎn)生于天人未分之際。并非人與自然原本是“二”“人化自然”將相互外在獨立的人與自然統(tǒng)一起來?；诖?，本文擬立足于《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文本，揭示馬克思“人化自然”思想中的存在論視域。

1"“類本質”的自由維度

任何一種生物的類特性都預先決定了生物個體的活動方式的自然必然性，類有凌駕、決定和支配個體的地位。但馬克思在定義人的類本質時將“類”和“自由”這兩個矛盾的概念放在了同一個句子中，認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1]。被類所規(guī)定的生物如何能夠自由？如果此種生物是自由的，為何又要談及具有規(guī)定性、限制性的類本質？馬克思對人的類本質的定義蘊含限制與超越、規(guī)定與自由的張力。若要探究人的類本質的自由維度何以可能，便不能將類本質視為先在的、超歷史的、將無數(shù)不同的人聯(lián)結起來的抽象普遍性，應將馬克思的類本質概念置于人自由自覺地改造自然界的生命活動中，在人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活動中考察類本質的自由維度。

其一，自由在于人與自身的生命活動有間隔。動物不能將“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qū)別開來”[2]，動物的生產(chǎn)活動是被其所屬物種的類特性所支配的本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3]。在知識論路向的存在論中，意識的對象是完成時態(tài)的存在物，并且與理性認識主體處于二元對立的關系結構中。但人的生命活動處于尚未完成的敞開狀態(tài)，并且人與自身的生命活動互不分離，生命活動無法作為理性認知主體之外的客觀對象而存在。因此，唯有超出知識論的視域，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的“意識”與“人的生命活動”的關系。進入生存論視域，生命活動作為人的意識和意志的對象意指人對自身的生命活動有理性認識前的領會和自覺。在此種領會和自覺中，人打破了自身與其他自然存在物的直接同一性，個體的人從類規(guī)定的必然性活動中解放出來，形成了人與自身的生命活動之間的間隔。由于人與自身的生命活動有間隔，所以人在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活動時不僅僅“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造”[4]，類本質的自由維度扎根于人創(chuàng)造符合美的尺度的“人化自然”的生命活動之中。其二，自由在于以人類為對象的活動。人并非在歷史的起點處已經(jīng)是完成時態(tài)的類存在物，人的類本質是由人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活動建構出來的。在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生產(chǎn)活動中，人不僅有滿足肉體生存的自然需要，還有人對自身成為類存在物的渴望，即社會需要。由于個體的人無限地珍惜和肯定自身作為類存在物而存在，將“類”視為自身的本質需要，進而以“類”為對象開展改造自然界的活動。在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活動中，個體參與和決定類的生成、發(fā)展和改變，類本質的自由維度也得以展現(xiàn)。

2"“有生命的對象性存在物”對“無人身的理性”的發(fā)展

馬克思指出，“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5]。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生命概念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生物性范疇，而是蘊含馬克思的生命宇宙觀的生存論概念。不同于黑格爾將人理解為理性的自我意識，將“人化自然”理解為自我意識外化設定的物性，馬克思將“人化自然”視為對象性存在物的生命活動的結果。

其一，有生命的對象性存在物不以理性認識為前提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饑餓是我的身體對某一對象的公認的需要”[6]，吃的需要表明人對自身之外的對象有著強烈的需要，離開食物為人類提供的營養(yǎng)，人就不能存活。在“吃”的需要的推動下，人將自然界中直接存在的自然存在物烹調(diào)成人的食物。人沒有茹毛飲血，而是用餐具、器皿盛放食物，并且將食物做成不同的菜系，不同的菜系承載著不同地域的文化。人的食物就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人化自然”，不同的時代、民族、地域會產(chǎn)生不同的飲食特征。由此可見，人并非憑借自身的理性認識能力創(chuàng)造出屬人的食物的，而是在與他人的感性交往中創(chuàng)造出屬人的食物，創(chuàng)造出“人化自然”的。因此，“人化自然”的生成不以人對自然的認識活動為前提，以人的生命力量對自然的需要和渴求為前提。其二，有生命的對象性存在物創(chuàng)造外在于人的“人化自然”。在黑格爾的思想中，人改造自然界的活動是絕對主體的活動。絕對主體將自身對自然存在物的需要變成對象得以存在的持久形式，隨即人在“人化自然”中直觀自身，揚棄對象性，回歸意識主體內(nèi)部。由此，絕對主體創(chuàng)造的“人化自然”的存在根據(jù)不在人之外，自我意識規(guī)定了“人化自然”的存在。不同于黑格爾將“人化自然”理解為自我意識設定和想象的“一種虛無性”，馬克思認為“人化自然”是人的對象性本質力量外化的結果。對象性的本質力量將人與自然界之間的對象性關系設定為“人化自然”的存在方式，“人化自然”有著獨立于人的存在，仍屬于對象性存在物，而非被人控制和支配的物性。其三，有生命的對象性存在物的本質在“人化自然”中。人作為對象性存在物，其本質不是現(xiàn)象背后的理念、存在背后的本質、純粹思維的理性，而是人的生命表現(xiàn)。不同于理性主體的本質在自我意識之內(nèi)，作為對象性存在物的人通過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將自身的對象性本質力量釋放在外在于人的自然界中，將生命表現(xiàn)綻放在廣闊的世界場域之中。

3"“對象性活動”對“主體的活動”的超越

“人化自然”并非上帝給予給人的，也并非天然存在的?！叭嘶匀弧庇行纬傻臍v史，是人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是，應該如何理解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人？傳統(tǒng)哲學將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的人理解為主體，將“人化自然”的創(chuàng)造活動理解為主體的創(chuàng)造活動。馬克思沿襲了傳統(tǒng)哲學對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的褒揚，但馬克思與傳統(tǒng)哲學有所不同。在馬克思看來，人無須作為主體而存在才能擁有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規(guī)定性，人只有不作為主體而存在，才能真正具有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規(guī)定性。因此，馬克思將“人化自然”理解為對象性存在物在“對象性活動”中所創(chuàng)造的對象。

其一，對象性活動將“關系”創(chuàng)造為“對象”。創(chuàng)造并不是無中生有，創(chuàng)造的前提是創(chuàng)造者被對象所設定，因此只有對象性存在物才能真正地創(chuàng)造。由于人覺察到自身對對象的需求，人達到了對自身與自然界之間的對象性關系的自覺，這種自覺作為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求人把對象性關系設定為對象，創(chuàng)造出“人化自然”。在“主體的主體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中，自我意識是非對象性存在物，他可以“從自己的‘純粹的活動’轉而創(chuàng)造對象”，也可以不轉而創(chuàng)造對象，均不影響自我意識的存在。它的創(chuàng)造活動是脫離對象性存在和對象性關系的創(chuàng)造，因此它創(chuàng)造的對象是無中生有的純粹觀念。其二，對象性活動是受動性和能動性的統(tǒng)一。對象性意味著受動性和被規(guī)定性，主體性意味著能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對象性的本質力量如何能夠擁有主體性呢？在知識論路向存在論中，德國古典哲學抽象地發(fā)展了主體性原則，經(jīng)驗論和舊唯物主義徹底發(fā)揮了對象性原則，因此受動性與能動性的結合表現(xiàn)為一方對另一方的壓制。在馬克思的生存論視域中，受動性為能動性提供了前提條件。對象性存在物“所以創(chuàng)造或設定對象，只是因為它是被對象設定的”，對象性存在物的受動性是激發(fā)主體性的現(xiàn)實原因。對象性存在物并非上帝般的完滿存在，它有著對自身之外的他物的強烈的現(xiàn)實需要，所以它才能動地改造自然界。其三，對象性活動是自為和為他的統(tǒng)一。人作為“自為地存在著的存在物”，為了自身的存在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但人并非作為主體而存在才能“自為”，與之相反，人唯有不作為主體而存在，才能真正地“自為”。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中，人作為純粹主體，“人化自然”是純粹主體的自我意識創(chuàng)立或設定起來的對象。唯有揚棄對象，返回意識主體內(nèi)部，才能保證主體成為純粹主體。因此純粹主體的創(chuàng)造活動是完全“自為”，毫不“為他”的抽象的活動。馬克思的“對象性本質力量”并不是局限于主體內(nèi)部的力量，而是處于人與自然界的中間地帶的超越主體與客體二元對峙的力量，“人化自然”的創(chuàng)造活動是“越出這樣的主體之主體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是“自為”的活動同時也是“為他”的活動。

4"由知識論范式至生存論范式

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然科學以探尋自然界的客觀真理為旨趣創(chuàng)造“人化自然”，同時建立了諸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關于存在者的知識體系。自然科學為人類帶來有用性的同時，其創(chuàng)造的“人化自然”也充滿了空洞與抽象的特質，月亮從寄托人“千里共嬋娟”的思鄉(xiāng)情感對象變?yōu)椤暗厍蛐l(wèi)星”的科學研究對象，“人化自然”的美學和倫理的維度被消解在自然科學的抽象范疇和邏輯演繹中。人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關于存在者的知識，但無論人類創(chuàng)造出何種關于存在者的知識體系，均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前提：人類先以某種方式領會存在，而后才以知識體系規(guī)定諸存在者。資本主義社會的科學主義自然觀以知識論路向的存在論為根基，因此，若要探究自然科學為何“使非人化充分發(fā)展”，需在知識論路向的存在論中尋找其根源。

知識論路向的存在論致力于建立關于存在的知識體系，追求指引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真理。人因為“思”而“在”，人憑借認識所獲得的真理存活于這個世界，自然界是區(qū)別于“思”的“物質實在”。思之主體若能切中在認識過程之外的超越性的對象，即獲得了真理，以知識的形式而呈現(xiàn)的真理是“思”的結果?！八肌笔侨说拇嬖?，自然界的存在是“物質實在”，由于作為思之主體的人無法超越意識的內(nèi)在性，因此人的存在與自然界的存在無法統(tǒng)一。導致在知識論路向存在論中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意識與對象的二元對立不可調(diào)和。因此，存在論必須放棄建構關于存在的知識體系的迷夢。馬克思在《手稿》中通過澄明人的存在揭示出了人與自然的原初關聯(lián)，使存在論由知識論范式轉向生存論范式。

是什么遮蔽了人的存在？正是“我思”遮蔽了人的存在。人與自然處于原初關聯(lián)之中，“原初”意指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無須以任何認識形式為前提。馬克思指出，“被抽象地理解的、自為的、被確定為與人分隔開來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區(qū)別于傳統(tǒng)哲學中本質先于存在的致思路徑，馬克思用對象性活動打通了本質與存在之間的隔閡，使人與自然界的存在先于本質。在“人化自然”的創(chuàng)造活動中，自然界的本質并不是獨立于人的物性，人的本質也不是獨立于自然界的人性，人與自然是尚未分化的一元形態(tài)，是統(tǒng)一體中的兩個方面?！梆囸I是我的身體對某一對象的公認的需要，這個對象存在于我的身體之外，是使我的身體得以充實并使本質得以表現(xiàn)所不可缺少的?！币环矫妫绻プ匀唤缢峁┑氖澄?，人將無法存在，人的存在便是自身與自然界的對象性關系；另一方面，食物之所以稱其為食物在于人對它的需要，食物的存在也是自然界與人的對象性關系。由此可見，“我思”不是“我在”的前提，相反，“在”對象性關系中的“我”才能“思”?；趯θ伺c自然原初關聯(lián)的揭示，馬克思為自然科學“拋棄唯心主義方向”提供了生存論的理論土壤，為充滿倫理、美學維度的“人化自然”的產(chǎn)生提供了可能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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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209210.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212.

[4]王德峰.論馬克思的感性意識概念[J].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5（05）：38.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211.

[6]吳曉明.試論馬克思哲學的存在論基礎[J].學術月刊，2001，（09）：9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