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上,父親肩扛鋤頭走在前邊,母親拎著一筐新摘的香椿,我和弟弟沾泥的手拤著兩把野蒜,一齊朝家中老屋走去。
又一個清明,回云山村掃完墓,天上飄著點毛毛雨,大青山藏在霧靄中。弟弟喊著要打傘,父親扭頭道:“雨淋墳頭錢,春苗出齊全。大雨不得停,好雨要多淋喲?!闭f完,他微笑著望了望遠處,又將目光收回,落到母親身上。
攏屋后,父母進灶房做飯,我接過弟弟手里的野蒜。他就坐在石門檻上耍,兩腿優(yōu)哉游哉擺動著。待我從灶房出來,他突然興沖沖地對我說:“姐姐,勒個(方言,那個)桃子是不是你畫的,教哈(方言,下)我嘛!”
見我一臉疑惑,他趴下身子,伸手指著門檻內壁說:“你看,勒個門檻上有個桃子!”
內壁背光,門檻才到我小腿高,我站著只看見一片黑。弟弟拉我蹲下,眼前果真出現了桃子的輪廓:一個倒立的愛心。
我驚奇小弟的觀察力,打開手機電筒細看起來。這是一個信筆涂鴉的紅桃,底下還帶有兩片綠葉子。整體畫得比較粗糙,線條有些凌亂,在年深歲久的土灰色石壁上顯得更為稚嫩。
弟弟問我桃子是誰畫的,我十分確定地告訴他:是你二姐畫哩。他反倒很驚奇地說:“是靜靜姐姐呀!媽媽給我說,靜姐姐是她最乖的女兒,原來靜姐姐也喜歡畫畫呀?!?/p>
我知道小弟的話是童言無忌,自己也長大了許多,不再為這樣的話傷心。但再次看到那火紅的桃子,我還是心頭一顫,不敢多看。逝去的時光便去了,未曾想過竟留下了刺眼的證物。于是,我跨出門檻朝屋后走去,走到原來桃樹生長的地方。
以前,老屋后有方小池塘,池塘邊有棵桃樹,我們都親切地叫它桃花池?,F在,我站在沒有水也沒有桃樹的池塘邊,看到里面堆滿了土灰礫石,簇簇野草從石縫里往外冒。
這方小池塘,曾經是爺爺專門挖來供耕地的黃牛喝水打滾兒的。六歲那年,爺爺把牛賣了,池子的水就變得靜悠悠的,越發(fā)清亮。水邊的桃樹長得結實,我和小兩歲的妹妹喜歡去樹下玩。
我的小名叫玲玲,妹妹的小名叫靜靜。母親說,我出生那天哭了一整晚,鈴鐺一樣吵得她沒睡好覺。但妹妹出來的時候,靜悄悄哩,不哭不鬧,比我好養(yǎng)活。
我愛瘋玩她愛畫畫,我吃麻辣她喜清淡,我愛扯謊她太老實。我倆基本耍不到一塊兒去。她比我聽話,大人們都更喜歡她。唯獨相同的是,我們都喜歡吃桃子,一到熱天就好趴在池塘邊巴望著桃子長出來。
當樹上的果子從綠油油的青變成毛茸茸的粉,沉甸甸地壓在枝頭,也壓在我和妹妹垂涎已久的心頭。但桃子基本都懸在我們碰不到的池中央,推谷子的刮板也夠不著,我倆就搗鼓著怎么把桃子弄下來。
往事一幕半景,交疊錯雜,和眼前的雜草一樣亂,我理不清。桃花池水若還在,現在頂多只能打濕我的大腿。但當年小小的我們,卻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深的地方。十多年過去后,當我再度站在這里,它已經是云山村最淺最淺的所在了,淺到沒有人記起它曾經裝滿了水,結滿了桃兒。
無感,似乎是所有人的感受。哪怕因為小弟的一句話我來到這里,也不是為了緬懷什么,而是因為骨子里的強勢和占有欲再一次被刺痛了。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改變得很徹底了,到頭來發(fā)現,很多事根本沒那么輕易放棄。
“你主動點嘛。”在外求學的歲月里,這是身邊人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但小時候每次挨罵,家人都會說:“你莫占強很了?!?/p>
那時候,為了摘到樹上的桃子,我會主動脫了鞋爬上樹杈,讓妹妹回壩子邊去拿竹竿來。哪怕坑坑洼洼的樹皮硌得屁股疼,水面的飛蟲和樹上的蚊子盯得我胳膊腿上滿是鼓包,我都不怕,但最后妹妹卻叫來了爺爺。爺爺一邊抱著她,一邊兇神惡煞地呵斥我:你個死龜女兒,爬楞個高拽個闊轉落到水頭去淹死你,馬上給老子滾下來!我不信邪地回嘴:這點水算啥子喲,還不夠給我洗腳呢。妹妹卻眨巴眨巴著那雙無辜的大眼睛,跟我說爺爺是來幫我們摘桃子哩,還提醒我好生下樹注意安全。她那種天真無邪的笑意,我是永遠學不來的。
下了樹,我穿上那雙引以為傲、獨一無二的水晶涼鞋,卻看到妹妹的腳上也有了一雙迷你版。當時的我很氣憤,鞋子是母親給我一年級期末考了雙百分的獎勵,她連學堂都沒進過,居然輕而易舉地也得到了獎勵。其實后來我問過母親那雙鞋怎么回事,她只說,看我穿著好看,沒多想就給妹妹買了,她以為我不會在意,便沒跟我多說。
大人哪里知道小孩的心思呢。那天,我盯著眼前比我矮一個頭的妹妹,趁爺爺不注意,狠狠地踩了一下她鞋邊的那朵花,把花芯都踩黑了。但她并沒有生氣,兩頰提拉起來,仍然笑盈盈的。事實是,她越是懂事地微笑,不爭不搶,我就越是生氣。當時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嫉妒,只想要霸占獨一份的好,總覺得她是我完整世界里的入侵者。
爺爺罵罵咧咧地給我們摘了很多桃子,當然,全都是在罵我做事冒失。到家后,他挑了個最大的桃子一切兩半,讓我們自己拿。我老想著要大的,辨認半天也看不出哪塊更大,就隨便拿了一塊,坐到堂屋的凳子上開始啃。妹妹穿著那雙晃眼的涼鞋從跟前走過,拿著剩下的桃子爬到了門檻上。
她從小就喜歡爬門檻,那塊比她腿還高的石頭被她磨得光滑冰涼。妹妹和小弟一樣,是岔著雙腿坐的,一條腿在門內,一條腿在門外,背靠著畫滿彩色星星的木門。我只記得,當時她門內的那條腿在黑暗里來回晃動,鞋上的花也復活了,飄來飄去閃著光,直刺我的眼。再一看,她手上那半個桃子還滴著清水,感覺比我的大得多。我甚至疑猜是爺爺給她換了更大的。憤怒達到極點,我起身走上前去,二話沒說就把她手上的桃子奪掉,還說著“我不準你吃”,接著就放進自己嘴里大啃了一口。妹妹著急了——她終于急了——立馬抓住我的手準備搶回桃子??粗裏o助的樣子,我有些興奮。后來的拉扯過程中,她的另一條腿來不及翻動,被我一拽就從門檻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她的一顆門牙磕到門檻缺了大半,嘴皮被石邊劃爛了,向外翻展著流了很多血,清口水混著鮮血不斷從牙床里滲出。用于擦拭的白色棉絮一次次被血水浸染成紅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多血,第一次聽到妹妹歇斯底里的哭聲。沒有人知道,六歲的我心里其實有一股報復后的快感。
如今我不那么喜歡吃桃了,覺得扎手、麻煩,還硌牙,但小時候就是覺得好吃,看著她哭,嘴里的桃子更好吃。本以為她會好幾天不理我,但妹妹仍沒有記仇,只是安靜地跟在我身后。我去小伙伴家玩,她都跟著,我們笑,她也一起笑。跟在我身后的時候,她始終像顆沉默的種子,默默地笑,默默地走路,默默地吃飯,哪怕玩捉迷藏、踢毽子、過家家,她也是默默的,讓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她的靜默。
面對眼前的荒蕪,我突然意識到,大家很久沒有稱其為桃花池了,都只說那是后檐溝。一條下雨天會積水發(fā)臭的水溝罷了,誰還記得里面游弋的小魚呢。
六歲的夏天,我和妹妹路過桃花池,發(fā)現池塘里長出了幾條小魚。野生的魚兒像手指頭大小,在陽光照耀下活靈活現地游動著,池底晃著魚兒和云朵的影子。我們便趴在桃樹邊的石頭上,呆呆地看著這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水面上倒映著兩個女孩腦袋的輪廓,那是兩顆留著一樣的短發(fā)和狗啃劉海的腦袋。兩人的發(fā)絲在風里飄揚到一起,不過我的更長,她的短些,頭發(fā)比我們先一步牽了手。在凝望中我發(fā)現,靠近石頭的池壁邊有兩個洞,洞里不停地有魚兒游進又游出。我給妹妹說,這些魚就是從這兩個洞里長出來哩!她抬起亮亮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臉上沾了灰,傻乎乎地問我,真哩呀?姐姐,你啷個曉得呀。我迫不及待地想向她證明姐姐的不可置疑,便站起來挪到離桃花池更近的籬笆邊,雙腿跪地,一手抓住近水的石頭,另一只手往水中的洞口伸。
然而,那洞口遠比肉眼看到的要深,我使勁向下掏,身子也往下壓。突然之間,我重心再難平穩(wěn),一個撲楞反身摔進水里。落水后我才發(fā)現,桃花池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淺,再加上是腦袋先扎入水中,我根本無法感知到岸在何方,只覺得水底有千萬個黑洞在將我吸進去,面目猙獰的水怪在咬我的腳。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水嗆死的時候,忽地被一只手拽了起來。原來,是妹妹跑回家叫來了爺爺,我才撿回一條命。
從水里出來后,爺爺奶奶嚴厲地訓斥了我,不允許我倆再去池邊玩水,還在桃花池上用柴禾與樹干鋪了一層,水底的魚兒也不知去向。我知道被水吞沒的滋味不好受,不再喜歡去桃花池,但在爺爺奶奶的斥罵中,我也沒有因此而對妹妹心懷感激。之后,每次路過桃花池,我的心都拴著一根麻繩,總是擰緊的。
熱天過后,我就自顧自地和小伙伴去上學了。妹妹因為在冬天出生,還沒能讀上學前班。我不斷地在外面結交新朋友,她永遠都在老屋里、在田坎上,浸泡在我的舊教材和畫本里。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遠遠地就發(fā)現她正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筆在門上畫著。她穿著一身天藍色的長裙,裙子長得都快要拖到地面。但她用手拉著裙擺,生怕沾到一點灰。那是我不要的舊裙子,因為長胖了穿不下,但她穿著很合身,甚至更好看。不過,妹妹依舊留著小男孩般及耳的短發(fā),我的頭發(fā)已經蓄長了。看著她的背影,我突然有點期待她上學后留長發(fā)的樣子,想象著她的未來。
我走近門檻,看見她拇指的指甲蓋里都是鉛筆的灰。妹妹的手小而多肉,鉛筆在她手上就像是一棵渾圓的樹站在軟糯的土里。木門上,她畫的是我們一家人的簡筆畫。畫面里的太陽公公有笑臉,綠色草地上盛開著各種形狀的鮮花,火柴樣的爺爺奶奶在地里干活,父母牽著我和她在草地上放風箏。除此之外,天邊蝴蝶狀的風箏旁還有一棵樹,樹上結著愛心形的桃子,樹下的波浪線里有幾條小魚和數不清的星星。
看到畫,我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我對她說:你也太傻了吧,竟然將桃花池和魚兒畫在了天上,讓星星落到了水中。
在畫面的空白處,她歪歪扭扭地寫上了幾個大字,分別是“天”“地”“人”?!疤臁弊钟性贫湟粯拥男∥舶停暗亍弊值呢Q彎鉤是圓圓的,如同被水草包圍的桃花池,而“人”字的一撇落筆很高,像倒立著的桃樹枝椏,在“天”“地”之下向上生長。我詫異地問她識不識得那幾個字。妹妹轉過頭來,歪著她的小腦袋朝我笑了笑,說她不認得,只是抄了我本子上第一頁的作業(yè)。
我長吁了一口氣,驕傲地進了屋,心里暗自慶幸,還好她不認識,不然爺爺奶奶又得夸她了。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得到她沒有的東西,是最滿足的一種獎勵。妹妹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舉著彩筆,我卻偷偷把我的書畫本子都藏了起來,不想讓她學。她依舊在墻上門上桌子腿上瞎寫瞎畫,凈是些四不像,我也懶得去搭理,覺得她是閑得慌。
后來我才懂得,她的那份閑,其實是怎樣一種寂寞。
那年冬天,在外打工的父親母親照例回家過年。許是太久未見,我見著他們的第一眼怯怯地不敢靠近,只是低著頭踢腳下的碎石子。但妹妹就不一樣了,她一下子沖到爸媽面前,聲音像奶糖一樣黏在他們身上。父親迅速將她抱起來,她開心得甚至親吻了父親的臉頰。
父親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一邊感嘆幺女黏人,一邊捏了捏妹妹的鼻子,之后才注意到我。他讓我?guī)蛬寢屘嵋幌聳|西,說完又空出另一只手來牽我。
父親的手掌很大,拇指上的繭厚厚的,硌得我的手心癢癢的。回憶起來,我自相矛盾的性格其實從那時候就有了。雖然我多么希望被父親抱在懷里的人是我,但牽著父親的手,我又覺得不習慣,想掙脫。都說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看來,只有妹妹才算是保暖貼身的那一件。
除夕夜,一大家子圍坐起來架著爐子吃火鍋,我和妹妹隨便吃了兩口就忙著把玩爸媽買的各式各樣的煙花。父親和爺爺輪流給我倆點火,我們站在壩子邊的石板上,舉起沖天炮對著面前的水田比賽,比誰的煙花沖得更遠,看火藥綻放在水面映照出無數炸裂的星光。妹妹若比我遠一些,她就會笑著歡呼,我又哼哼不服氣地將煙花舉得更高。大人們哇哇啦啦地看了會兒姐妹倆的比拼,就熱乎著打起了夜麻將。
凌晨十二點,父親準時點燃了桶裝的煙花,我和妹妹屏住呼吸,等待著火焰從紙筒里沖入云霄的時刻。一陣簌簌的引線燃燒聲后,煙火表演正式開始。妹妹不知何時拉住了我的手,在焰火下蹦著跳著,發(fā)出一聲聲快活的驚嘆。她的手心溫熱,如同在灶火里燜烤紅薯,待到火焰熄滅后,余下的炭火冒著星點,四周的冷空氣都被烤熟了,變得暖烘烘的。那是我印象中妹妹的身體最暖和的時刻?;蛟S有更暖和的時候,只是我沒有貼近過。
到了年初三,姑姑一家回來看望爺爺奶奶。爺爺一大早就把桃花池上的干柴抱進了灶房,說是把火燒旺好燉肉。十來歲的洪明表哥最喜歡逗我們,特地把家里的四五個小孩子召集到一起,舉起一個金閃閃的紅包,和我們玩猜手指游戲,誰猜對的次數多誰就能得到紅包。那會兒,云山村里沒有商店,我們不在乎紅包里的錢,只在乎那上邊閃耀的金粉。
連猜了好幾輪,強烈好勝心的驅使下,我?guī)缀趺看味际堑谝粋€猜中的。表哥挑逗著舉起紅包問誰想要時,我跳起來大聲高呼,恨不得跳到房頂上。而那時候,只有妹妹沒吭聲。表哥注意到了安靜的她,問她怎么不說自己也想要,她說,自己游戲輸了不能要。但我看到她分明抿了抿嘴唇,抬眼看了看那個紅包,就是想要,還裝作不要。
然而,表哥把紅包送給了妹妹,還教育我們要學會謙讓。我自然是氣不過,但是又不敢挑戰(zhàn)表哥的威嚴,狠狠地瞪了一眼妹妹,忿忿地跑開了。
想要的東西我為什么總是得不到呢?我時常思考這個問題。經歷了一些人事后才明白,欲望像一棵洋蔥,顯露得太旺盛是會把人熏走的。這樣看來,小小的妹妹竟然有點大智若愚的度量。
我懷著一肚子氣來到灶房,看奶奶和姑姑在灌香腸。肉泥里的辣椒和八角在空中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我很快就看得入了迷。不一會兒,妹妹也循著香氣進來了,嘟囔著要去找爸爸媽媽。
爸媽在屋后杜姨婆家打麻將,奶奶讓我?guī)妹萌フ宜麄儭5露道锏哪悄ń鹕谖业挠喙庵袚]之不去,又想到她被父親抱起來臉貼臉的場景,我斷然拒絕了。
一陣風吹過,桃花池邊的石頭有些冰涼,我晃了晃神,看到腳踝上爬著兩只螞蟻。前邊那只螞蟻爬得快,后面那只慢。前面的既然不愿意等,后面的又追不上,何必一直追著呢。我想著,隨之跺了跺腳,兩只螞蟻都摔了下去。
那天,我拒絕妹妹之后,她第一次對我有了逆反的舉動,自己去找爸媽了。以前我曾想,生性乖順,真的好么?后來我總想,乖順的人逆反一次,代價如此深重么?
那天上午,她和爸媽都遲遲沒有回來,奶奶就催我去看看。我極不情愿地將手擦干,換上棉鞋,啃著一截剛煮好的香腸出了門。正月的空氣依然冰冷,太陽沒有出來,土地上結著一層厚厚的霜,齒釘棉鞋踩在上面都滑滑的。
從屋門口到杜姨婆家必須路過桃花池。池邊的凹凼里都是水凝的冰霜,桃樹只剩個光禿禿的腦袋,樹枝裸露著,樹邊百草枯黃。
那天,我挪著步子從池邊走過,看到遮蓋水面的圓木已被搬走一大半,剩下稀松的縫隙間填滿了紅。那是一抹蓋著薄冰的紅,像桃花池的一張紅面紗,遮住了池水的喧囂,只留下寂靜與深邃。
那會兒,我對死亡還沒有概念,一直在想冬天的水面怎么會是紅色的,甚至以為是秋天落到水中的桃紅花瓣。我又仔細地瞧了瞧,發(fā)現是一件大紅色的衣服漂浮在池面,下邊一雙藍色的棉拖鞋倒轉著。
是妹妹的衣服。我的第一反應是,衣服在水里,那她人呢?
我又蹲在池邊,定睛一看,看到了一只白色的手背和五根展開的手指,旁邊還有一個散著金粉的紅包。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人落水后會漂到水面上,還天真地以為妹妹在故意和我玩捉迷藏,我還想趁她不注意,把水里的紅包撿起來。
沒有回應,她始終沉默著。我看不到她朝下的臉,只見著黑色的頭發(fā)籠罩在一圈若隱若現的脖子上,池水從彎鉤樣的耳朵里漫進又滑出。
那一秒,我才知道,妹妹落水了,不是在和我玩捉迷藏。我愣在了原地。
這時候,同村的李二叔剛好路過,他見狀,大喊了幾聲父親的名字。李二叔的聲音大得幾乎要掀翻屋頂、震碎云山,我被他的喊叫嚇到了。父親聞聲而來,從屋后的斜坡跑下,一個踉蹌滾到了桃花池邊。他伸出大手一把將妹妹從池子里抓起來,深呼一口氣,跪在地上用力按壓她的胸腹。
我這才看到黑色頭發(fā)纏繞下妹妹那張蒼白的臉。她的嘴唇發(fā)紫,嘴巴是張開的,仿佛要大喊什么。她的眼球被水泡得鼓鼓的,眼皮半閉著,像魚的肚皮露出一小半白色,長長的睫毛粘在眼瞼上。妹妹全身濕漉,棉服里都是厚厚的積水。父親按壓的時候,有池水不停從妹妹的嘴巴、耳朵、鼻子里冒出,但她始終沒有再睜開眼睛。
父親把妹妹抱進屋里,我還想去把水里的紅包拾起來,但那里很快就又被大人用圓木堵死了。接著,云山村的人都來到了家里幫忙。新年是一趟辭舊迎新的列車,大家本應是喜氣洋洋的乘客,一下子全都變得垂頭喪氣了。
母親知道事情原委后,對我罵了一句:死龜女兒,你啷個楞個占強。我記得她看向我的時候,眼睛射出冷冽的光芒,讓人無法直視。母親在狹窄的臥房巷道里躺著,翻來覆去哭了兩天,衣裳褲子都磨破了,還裹著地上發(fā)臭的雞屎和米糠。別人都去拉她,我不過去,怕看到她冰冷的眼睛。母親的哭聲一開始很大,后來就只是瞪著眼低聲啜泣,任由淚水從破水龍頭般的眼眶里流出。父親則一邊招待客人,一邊往自己臉上扇巴掌,然后整宿地坐在光滑的門檻上,守著屋檐下那具小棺材。父親和妹妹一樣喜歡兩腿岔開坐,頭倚靠著門,只是不時地將自己的后腦勺用力砸向門板,在冬夜里發(fā)出轟隆的響聲。奶奶每次聽到這個聲音,都會捂住我的耳朵抱緊我。奶奶也在被窩里全身顫抖著哭,只是沒有哭出聲來。
那具棺材是我見過的最小的棺材。村里的老木匠將柏樹制成的厚木板砍成五塊,三長兩短,再長對長、短對短地用榔頭釘子固定住。青黃的棺木上,松柏縱切面的年輪留下淡淡的紋路,松散又凌亂,用手一摸會沾上粉末般的木屑,是棵新木。
下葬之前,母親終于從地上爬起來。她跑到桃花池邊,把那株桃樹僅剩的幾根枯枝撇下來,在妹妹的棺材前狠狠拍打了兩下,嘴里念著“死龜女兒,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又把桃枝扔進了棺材。
至此,棺蓋合上。妹妹被特意葬在了田野對面一個隱蔽的山谷土堆里,任誰都不能一眼看見。沒過幾天,爺爺把桃樹砍了,又一個人默默地抄起扁擔,來回挑了三四天泥巴,將桃花池填平了,還把門板上的畫刷上了油漆。我和爺爺一起刷油漆,盡管有點不習慣,但心里想的是,挺好的,她的痕跡終于要全部沒得了。后來老家修了路,人們可以從水泥路直接通往大公路,不再從桃花池邊走過。
而現在,想起年幼的自己,我仍覺羞愧。火紅火紅的桃子,在日起月落春風秋雨之后,還緊緊抓著舊日的門檻,抓著我想要忘卻的記憶。桃花池邊的風輕輕地吹過,似乎生了一只手,正撫摸我沁涼的臉,撫摸我的傲慢,撫摸我的自私。
我耐不住這份寒涼,站起身準備回屋。我的腳踩在池子的泥土里,差點被什么東西絆倒了。用鞋撇開雜草,我看到一個發(fā)霉潮濕的圓木切面,側邊新長出一個堅硬的枝干,綠色的葉子懸掛著,像桃樹葉。它們輕輕舒展,探出小小的身軀,仿佛帶著一種對世界的好奇與期待,葉片上的露水閃爍著晶瑩的光澤。
我蹲下身子,發(fā)現被我甩開的兩只螞蟻鉆進了圓木的洞里。它們一個觸須長些,一個骨節(jié)圓些,但始終共處于一個樹洞里,經受同樣的風霜,路過同樣的石子,形成一段共同的小小歲月。
回到屋里,母親正帶著小弟在門檻上玩。她問我:“玲玲,你去后檐溝干啥子?”
“哪里?”我有點沒反應過來地問。
母親嗓音突變,有點哽咽地說:“桃花池?!?/p>
“哦,沒啥子?!蔽覐娧b鎮(zhèn)定。我沒有告訴她,下次路過后檐溝,會立著一棵新的桃樹??梢源_定的是,后來母親再也沒用那種眼神瞪過我,我也沒把她那個無意識的眼神放在心上,只是自己收斂了團轉的刺頭,將尖利一方扎向了自己。
進屋后,我爬上二樓陽臺,望向田野盡頭被草木掩映的那方小墳地。早晨,父親帶我們去那里燒了些紙錢,除了弟弟稚氣的叫嚷,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說話。斜風包裹細雨,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一位亭亭的姑娘立在田埂上,拿著畫筆笑著向我招手。她穿著一襲皎潔的長裙,柔順的長發(fā)扎成兩束烏黑發(fā)亮的辮子,頭上戴著粉色花環(huán),雙眸盛滿閃亮的春水,纖細的睫毛在風中輕扇。
但她始終不說話。這個女孩有點太靜,靜得有點像山。一邊是風聲、雨燕、綠色秧田和起伏的云霧,另一邊,僅僅是她。她與云山并肩。她就靜靜地守在那里,讓我一直以來飄著的心忽然找到了定點落錨。十來年未見了,她不但長大了,而且長高了那么多,頭發(fā)變長了,更漂亮了。我不敢認她,她,還認得我么?
我知道自己又在幻想,回過神來,云山依然寂靜地矗立。白霧繚繞,雨水飄飛,在我眼前閃閃逝去的,是水光還是時光?山色在霧里還是在夢里?四十五度角的山脊斜斜垂落,好似放了一道時光之梯下來,迎我上去。此后,我將一級一級地攀爬,走出云山,走到更高更開闊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數,只有最深最深的桃花池,永遠為我準備著。它為我準備了多少果實,云山就為我準備了多少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