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剛落過一場雨。難得路過高中門口,正是放學時分,十里街上熙熙攘攘都是穿著校服的學生。我走得散漫,四處望著,試圖從熱鬧熙攘的人群中找到一點我們當年的影子。當何霽的臉真正出現(xiàn)在不遠處時,像是時光斷開罅口,顯得突兀又滑稽。他一手扛著外套,一手攥著瓶冰可樂,很自然地對我說了句,嗨。
身后車流喧嘩,小店燈光一家連一家。風潮濕斑駁,他的眼神被繽紛的霓虹湮沒。我胡亂藏好失措的表情。他笑了,不驚蓋過波瀾。
他說,我們走走?
于是便走。像任何一次同行一樣,我們走得很慢。經(jīng)過一家又一家的小店,章魚小丸子、冰粉、烤魷魚、蝦圓圓……有的換了,大部分沒變。麻辣燙店的玻璃氤氳出我們的影子,我穿行在記憶里,恍惚間我們好像已經(jīng)相依好多年。
腳下一踩就翻的磚板濺出污水,城市最猙獰的原貌就在地表。
我們談近況,談共同的朋友,談今天的月亮。唯獨心照不宣的是我和他的曾經(jīng)。有多少次我?guī)缀趺摽诙觯嚎吹侥羌遗H夥鄣炅藛幔鞘俏覀円黄鸪赃^幾十次的地方。
我們都不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了。十七歲的勇氣和執(zhí)著,早已消弭在數(shù)不盡的盛夏光年里。
何霽與我,曾經(jīng)在放學后踏遍十里街每一家小店。春天是軟糯香甜的烘糕,夏天是涼絲絲的冰粉,秋天是拌著麻辣汁水的關(guān)東煮,冬天則是熱乎乎的烤玉米。我們手牽手慢悠悠地晃,講些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東西。
下路是拐進小巷。月亮跟著我們的步伐,遺落滿地清寂光亮。平房的樓上點起燈光,溫暖澄黃,令人惆悵而向往。偶然的狗吠,沙沙的電扇響,風流淌在樹葉間的簌簌聲,這些平凡的事物變成了回憶,在時光深處愈加動人了。
某個夜晚我向他講起我的夢想。我說,我想當一名律師。他笑,說好啊,我相信你。他彎起挺括眉眼,赤誠滾燙的愛意融進笑里,明晃晃,一覽無余。
他的眼里就是最澄澈的星空。
他擰開瓶汽水,跟我手里的旺仔牛奶碰杯,居然也燃起些壯志未酬、大任在肩的滋味。我也笑了。頭頂路燈昏黃,我們站在朦朧光影里,身影交匯,挺拔,彼此依戀。
那時我想過未來,想過很多很多年。想過我們在以后無數(shù)日升月落的時日里,會談起在這條街巷遺留的點滴。
可事實呢?
我當然沒有成為律師。我走出了小巷,和人群簇擁著走進繁華煙火里,星辰渺茫不見。我選了不感興趣但好就業(yè)的專業(yè)。畢業(yè)工作,忙忙碌碌,按部就班。
是時間搶走了我嗎?好像不是。
是我自己剪去羽翼,把自己鎖進庸常里。
何霽問我工作順利嗎,我笑著說好。所有這些我沒有合適的立場和理由開口,只能任由其梗在喉間。
我們的故事沒有逃過俗套的結(jié)尾。我想起最后一次爭吵,冷戰(zhàn)。具體的理由早已忘得一干二凈。我轉(zhuǎn)頭故作瀟灑地離開,獨自走在空曠街巷,想著下一次的和好又是什么時候呢。
而這一次真的都沒有回頭。文科班與理科班本就隔著樓層,沒有主動的相遇,在偌大的校園里,好像真的很少再見。在賭氣與糾結(jié)中,高三降臨了。紛飛的試卷扼殺浪漫過往,堆積的課本壓塌所有幻想。我們只有拼命奔跑。穿過無盡的暗夜,窺見黎明似乎永遠在前方。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終于駛向終點。
我與何霽在巷尾分別。
星月交輝,蟬聲延綿,他的背影融進夜色里,被燈光勾勒出溫和的輪廓,與埋藏在我記憶深處的很多很多個他重合。
那是十七歲,意氣風發(fā)的他。
是我第一次看見三分線外的順手一投,汗珠滑過棱角分明的下頜,熠熠有光,連陽光都偏愛的他。
或者是短暫的同班,挪移桌子到我旁邊,笑著說,你好啊,新同桌的他。當時他沒有看出我的假裝鎮(zhèn)定。筆墨在書本上洇出逐漸擴大的黑點,是我頓不住的心跳。
又或者是我們后來很多次地同行,以及月光下與我觥籌交錯,談著遠方的溫柔的他。
是每次我們分別后都會注視著我走到巷子深處直到看不見的他。
我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他。我跟他隔著一條無形的長河,我再也追不上他。
他不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