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氏草與杰西卡

1

李嘉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走進醫(yī)院大門。無神的眼神望著地上，鋪著白色地磚的地面濕漉漉地泛著一層光亮，比往常更晃眼一些。她把頭發(fā)隨意地用一根橡皮筋扎在腦后，似乎每天都是這身衣服，藍色的外衣、牛仔褲、輕便鞋。昨晚顯然沒有睡好，一夜中不斷地做著夢，夢見兒子成成對她講話，對她笑，她從來沒有在夢里見到兒子哭過，現(xiàn)實生活中兒子也確實很少哭啊鬧的。幼年還不會講話時，為了引起她的注意，餓了他會哭一會兒，她來喂他了，他的哭聲立刻就停止了。上小學后就再也聽不見兒子的哭聲，難得幾次在運動場上摔跤了，身體重重地撞在石頭上，疼得厲害，他也忍著，只是流淚卻不哭出聲來?？墒沁@一次，兒子被車撞了，她渴望聽見他的哭聲，可是他沒有哭出來。也正是這哭不出來，讓她感覺到問題十分嚴重。

走到病房里，她撩開兒子病床前的簾子，看到兒子依然熟睡著，兒子的口鼻還有手臂上都連上了各種管子，他的口微張著，眼睛緊閉，頭上的瘀傷已經逐漸褪去，昨天、前天……她每天來陪伴的日日夜夜都是這樣。她自己就是一個出診護士，下班后每天來到兒子的病床前第一件事是先看兒子的面部表情，然后是檢查一下床側的心血管檢測儀，上面的波紋都正常，她才會稍稍松一口氣。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床頭的小桌上，里面是她來時順便在餐館買的過橋米線，這就是她的晚餐了。每天匆匆忙忙地趕早去上班，上門去為一些住家的孤老病患提供醫(yī)療護理服務。下了班回到家里匆匆地整理一下，就趕來醫(yī)院，每天的晚餐都是去住家附近的餐館里買一個便當。自從兒子進了醫(yī)院，再也沒有睜開眼睛，這使她感到十分絕望。已經一個多月了，她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這是大變化之后暫時的平靜，如同一潭死水，平靜得讓她心慌。她曾經是一個喜歡講話的人，一個月以前講話的對象是兒子，可是自從兒子進了醫(yī)院，她在家里只能自言自語。到了兒子身邊，她也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盡管兒子不搭理，她也要說。只是病房里隔著一道簾子住著另一個病人，同樣是在昏睡中，她也不能大聲地對兒子嚷嚷吵醒了別人。她時常自己對自己喃喃著，有時實在怕太輕了兒子聽不見，就只能趴在兒子的耳邊輕輕地說，可是兒子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黑色的褲子包裹著細細長長的腿，上身穿著一件飄逸的綢質襯衣，腰間還束了一條腰帶，更把她的細腰顯露出來。母親李嘉急忙站起身來過去打招呼。這位女子是兒子就讀的小學老師杰西卡，李嘉在學校的家長會上見過她很多次。兒子二年級時班里來了新老師杰西卡，她剛從附近城市的學校調來。李嘉還記得有一次和老師聊了幾句，老師告訴她很喜歡這個班級的氛圍，學生們愛學習，家長們也很關心孩子的成績，愿意配合老師。她對于自己以前教學的那個學校有些抱怨，說那里的學生很難教，家長也不配合。

杰西卡手里也提著一個塑料袋，她把塑料袋交給李嘉，杰西卡已經記住了她的名字，說，嘉，你每天陪著很辛苦，要注意自己身體，我?guī)Я艘恍┝闶硜?，肚子餓了可以墊墊饑。我們女人容易抑郁，多吃一點甜食可以緩解一下，你自己可一定要挺住啊。

杰西卡的話真的很貼心，李嘉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塑料袋，木訥地點點頭，卻連道謝的話都不會說了。杰西卡又問了一下孩子幾周來的情況。李嘉神情依然是木訥的，搖搖頭說，毫無進展。

不是壞消息，就是好消息。杰西卡說。

李嘉又點點頭，她自己都覺得語言功能出現(xiàn)了障礙，變得不喜歡說話了。

我也是孩子的母親，做母親的總是相信會有奇跡發(fā)生的，我是這樣想的。杰西卡畢竟是老師，很會說鼓勵的話。

李嘉沒話說，老師就只顧自己說，老師顯然知道成成的爸爸不在身邊，就說自己有一個六歲的女兒，知道一個人帶孩子很不容易。杰西卡不僅回憶了一些成成在學校中的往事，還談起了自己的家事。李嘉冰封似的心里有了一些松動，仿佛注進了一股暖流。在美國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李嘉卻感覺到老師想靠近她、幫助她。這一次她覺得杰西卡更像她的一個親人，問長問短，希望知道所有的一切，并且說有空會來陪她。李嘉知道老師是客氣，她要全職工作，哪會有空余的時間??？不過出乎意料的，老師沒過多久真的又來了，還是拎著一只塑料袋，又給她帶來一些甜食。她除了謝謝杰西卡，還說，你女兒呢？誰照顧她??？杰西卡捋了一下額上的頭發(fā)道，她爸爸在家陪著她玩呢。

李嘉這時倒有些羨慕起老師的女兒，她不缺少父愛，不像自己的兒子，已經兩年沒有見到父親了。不過第二次見到老師走進病房，李嘉還是有一些戒心，不知是不是車禍后情緒一下子跌入低谷，對于任何發(fā)生的事都會有不祥的警覺。老師為什么那么好？她真的那么喜歡成成嗎？在美國好像每個人都只是忙著自己的事情，誰會有這個閑心啊？不過她即刻打消了肥皂泡般往外冒的雜念，她不愿意把老師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2

兒子被撞的時候李嘉就在咫尺之間，那天是她的生日，十二歲的兒子給她畫了一張生日卡，上面畫的是家里平日的生活狀況：兒子病了，母親在兒子床邊喂藥；兒子功課上出現(xiàn)難題，母親幫他一起做功課；兒子餓了，母親在灶頭上做飯。在兒子的畫筆下，母親的妝容和神態(tài)都是千篇一律的，扎在腦后的馬尾辮，目光專注向前，臉上沒有笑容?？墒悄菐讉€場景卻被兒子抓住了，就憑這一點，李嘉已經心滿意足。兒子在生日卡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親愛的媽媽，祝您生日快樂！她回家看見兒子放在她床頭的生日卡，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她轉身到廳里，捧起兒子的臉就是一陣親，親得兒子求饒說，都快喘不上氣來了，她才松手。松開手她就想到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買蛋糕給兒子吃了，正好是自己生日，兒子又這么孝順，就趁著自己生日這個由頭給兒子買蛋糕吧。兒子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

母子倆一前一后地出了門，門外是一塊小草坪，外面就是馬路，這條路不寬也不窄，兩邊停了幾輛汽車。已是下午五點多，太陽從街道的西面照過來，有些晃眼。她忽然想起忘了戴墨鏡，急忙進屋去拿，隨口囑咐道，成成，站著別動，等我出來。兒子答應著。她戴上墨鏡出來，兒子還好端端地站著，她覺得兒子特別乖，摸了一下他的臉，圓嘟嘟的，額頭上還鋪了一層柔軟的短發(fā)。她伸手去牽兒子的手，也是肉嘟嘟的?？墒莾鹤拥氖謪s從她的手里溜了出去。她又去牽，兒子扭捏了一下身體說，我都這么大了，給同學看見了要笑話我的。她理解地笑了笑，嘴上卻說，這么大了？你小學還沒畢業(yè)呢！母子倆說著話向街道走去，她的車停在街對面，她示意兒子跨過馬路到對面去。兒子走在前面，她緊跟其后，就在過馬路的時候，她又想起去拉兒子的手，可是她沒有拉著，忽然襲來的一陣風卷走了兒子。這一回兒子什么話也沒有說，只聽見一聲巨響，緊接著是一陣剎車的嘶鳴。她突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轉過身向車子前面望過去，陽光太晃眼，一片金黃色鋪灑在路上，依稀看見兒子在遠處躺著。就在她的不遠處一輛破舊的小卡車停在路中央，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她瘋了似的越過小卡車撲向路中央，兒子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她輕輕捋開兒子額頭上的頭發(fā)，額頭上滲出了鮮血。她跪在路面上湊近兒子的耳邊喊著，成成！成成！兒子一絲反應都沒有，不過慶幸的是她聽見了兒子微弱的呼吸聲。她又去拉兒子的手，兒子的手這一回軟綿綿地躺在她的手里，再也不會掙脫。她拽緊了兒子的手，想到如果剛才出門后一直這樣拽著，兒子就不會被車撞了。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冤，眼淚涌了出來，像決了堤的河水流個不停。她的眼睛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在她身后街道上有幾輛經過的車停了下來，有人打了急救電話，有人圍著肇事者的車頭指指戳戳著癟進去的一塊，有人喊著，撞人了，撞人了！沒有多久，警車和救護車、消防車都來了，整個街區(qū)即刻被封閉。救護車下來的人現(xiàn)場對兒子做了急救，給他戴上了氧氣面罩。她原想乘上救護車和兒子一起去醫(yī)院，警察把她留了下來，要錄雙方的現(xiàn)場口供。

救護車呼嘯著載著兒子走了，她擔心他們會把兒子拉去一個自己去不了的地方，疾走幾步想去追。一個中年白人警察聲音很和善，告訴她，等一會兒會告訴你去哪里找你兒子，剛才看他的狀態(tài)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警察讓她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平穩(wěn)一下情緒，然后請她仔細地回憶一下所有的細節(jié)。她的記憶忽然如同被洗白了一樣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就記得自己和兒子的對話，她絮絮叨叨地把剛才和兒子的對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警察顯然知道那無關案情，可是也不打斷她，只是輕聲地提醒，后來呢？后來呢？

我想拉兒子的手，沒有拉到，忽然刮來了一陣風把他刮走了……這就是她所有的回憶。

3

托尼正在開車，手機響了，他瞄了一眼是公司的電話，便急忙接了起來。是頂頭上司杰克打來的，問他交接班時的一件事。顯然對方對于他的回答不是太滿意，可是又力求控制住不滿的情緒，即便是對方忍著聽托尼解釋時，電話里都能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聲。托尼和杰克已經相處三個月了，關系始終若即若離，杰克是負責掌握員工指標的經理，時不時會拿著測量器在流水線上抽查。如果看見哪個人的速度跟不上，就會像一個在高速公路抓超速駕駛的警察一樣，拿出測速槍瞄準行駛過來的車輛。不同的是警察是抓超速，而杰克抓的是速度過慢。托尼始終記得剛進公司的日子，幾次被杰克重點關照，就是不能完成公司規(guī)定的指標?，F(xiàn)在最初的難關已經過去，可是速度快了難免有瑕疵。這時杰克又來挑他的毛病了。照理講杰克不會給他打這個電話，有事可以第二天上班時找托尼?？墒敲魈扉_始杰克要休假，便不得不在走之前把這些瑣事處理了。

托尼幾個月前找到這份工作，是做一家世界知名的網絡銷售公司的倉儲員工。剛拿到錄用信時他高興得跳了起來！他雖然才二十五歲，已經有過一次婚姻，離婚快兩年了，幼小的女兒一直跟著前妻生活。離開妻女后他一直在餐館里做跑堂，白天還去社區(qū)學院上課，手頭拮據，無奈之下只得搬回父母家里去住了。離婚后每次去看望女兒，總要買一些東西吧，手頭不寬裕，每次都是捉襟見肘。自從有了新工作，他便雄心勃勃地要重新站起來做人，最起碼自己是一個有工作有收入的人了。第一天去上班他的心情像洗三溫暖一樣，忽冷忽熱。大公司的停車場，門口還有保安導航，指揮著進出的車輛。停車場一眼望不到頭，停滿了數不清的車子，就像走進了迪士尼樂園的停車場。托尼從車上下來，遠望著公司的大樓，一個巨型的大倉庫就像一艘巨輪停泊在岸邊，上面顯赫地刻著公司的名字。公司的名字已經成了這個時代的一個標識，如果外星人來地球上轉一圈回去，一定會把地球上的這個標志記住。走進大倉庫托尼又一次被震撼了，好像走進了在電視上見過的波音公司的飛機制造車間。在高大深的空間里，儲存著那么多貨架，自動設備在幾層樓高的貨架處上上下下地取貨，前前后后運貨的都是電動機器人。他越看越興奮啊，在這樣一個可以造飛機的大倉庫里工作，曬不到太陽，淋不到雨，不管春夏秋冬，空調恒溫，自己只需站在流水線上操作機器設備。這就是真正的未來工廠啊，我終于進來了！他在心里長嘆一聲，真想拍幾張照片傳到朋友圈顯擺顯擺，可是手機在進車間前都被要求存入儲物柜里了。導覽的人帶他們經過員工就餐區(qū)域，成排的餐桌前坐滿了員工，大多數都邊吃飯邊看著手機，互相很少交談。公司里吃飯都是免費，吃飯的地方就像無數條長長的流水線，工人們輪班排了隊去窗口拿自己喜歡的食物，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導覽人強調說，在公司里員工只有休息時才有機會看手機，上崗時要把手機放在更衣箱中。最后來到貨物分類流水線，傳送帶永遠都在轉動，一個個穿著綠色工作服的工人在兩側檢測堆積得像小山似的貨物箱。托尼特別注意了幾個掃描紙箱的工人，他們的動作機械簡捷，像是有固定的程式，重復一百遍都不會有多余的動作。導覽語氣中頗顯自豪地說，這些工人動作都是經過精確設計的，每七秒鐘可以掃描一個盒子，從不間斷。就是因為這樣的精確設計所呈現(xiàn)的效率，世界各地的顧客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收到自己下的訂單。本公司引領著現(xiàn)代購物嶄新的商業(yè)模式，具備最新的科技管理，所以能夠始終占據著行業(yè)龍頭的地位！導覽者的話引起大家熱烈的掌聲。

第二天正式上崗訓練，托尼換上綠色的工裝，戴上工作帽，站到了流水線上，他體會到了真正的挑戰(zhàn)，不僅是體力上，還有心理上的挑戰(zhàn)。領班強調說，規(guī)定要求每七秒鐘掃描一個箱子，一分鐘掃描八個箱子，一個小時要超過四百八十個箱子，如果連續(xù)兩個小時不能達標，就要下崗。托尼聽了一下子蒙了，第一輪上去速度就差了一大截。當時負責訓練的人還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安慰他剛來的人都會不適應，掌握技巧就會跟上的。第二輪上去還是達不到，領班鼓勵說，問題是動作的協(xié)調性不夠，要繼續(xù)調整。托尼一直在健身，身體夠強壯。再看看周圍的其他人，能夠達到標準的也剛過半。這時他才醒悟到流水線上設定的標準不是輕易可以達到的?？墒撬昙o輕輕，身上有的是力氣，一定不能被淘汰。他已經對前妻和朋友夸下了?？?，自己被一家名牌大公司錄用了，待遇好，福利好，從此以后可以履行父親的責任，做一個有能力的好父親。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千萬不能又被淘汰了。淘汰了哪還有臉面去見前妻和女兒。

訓練結束以后他終于達標了，過來的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墒敲刻焐习嘁膊⒉豁樌?，總會出現(xiàn)一些差錯受到當班經理的批評。不過在回家途中接到問責的電話還是第一次。于是在電話中他說A，杰克說B，來來回回幾個回合，溝通得不是太順暢。邊開車邊說話，他忽然發(fā)現(xiàn)錯過了往日回家的出口，于是到下一個出口急忙下了高速公路。行駛在陌生的市區(qū)道路上，一邊開車，一邊留意著路牌，還聽著杰克沒完沒了的嘮叨，自己還要搜腸刮肚地想出各種托詞，既為自己開脫，又不冒犯上司，車禍就這樣發(fā)生了。在陌生的街道上，西斜的太陽把熱辣辣的陽光鋪灑在柏油路面上，金燦燦的路面晃著他的眼睛，根本連路牌都看不清楚。突然車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依稀看見有什么東西從車子前面彈出去摔倒在路面上。他急忙丟下手里的電話，猛踩剎車。車子停住了，一個女子從他車后奔向前去，撲倒在地呼喊起來……托尼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他待在車里不敢下去。

警察和救護車很快都來了，一名白人警察輕輕敲了敲他的車窗玻璃示意他下車。他頹喪地下了車。他從眼角瞄見遠處急救人員正在對受害者進行急救，卻不敢去看。轉過臉去，卻突然與警察身后的一對目光遭遇，那兩道犀利的冷光充滿仇恨地射向他，直勾勾的，他躲閃著不去看?？墒羌幢惚荛_，也能感受到目光中凜冽的寒氣，他不能自已地顫抖著。托尼知道盯著他看的一定是剛才呼喊著的女子，女子看見他故意躲避她的目光，憤怒地沖了過來，伸出顫抖的手指向他，她張大了嘴用了很大的力氣喊著什么，可是什么也喊不出來。托尼只聽見，你你你……你是魔鬼！那個女子哭泣著，臉上的肌肉都糾結成一團。幾個路人過來扶住了女子搖晃的身子，讓她在街邊的石階上坐下。托尼再也不敢往那個方向看了，他感覺到她想殺了他。

警察例行公事地查看了他的證件，還問了他一些問題。最后他才從警察的話里知道他撞倒了一個孩子，孩子已經不省人事，被送去醫(yī)院。他用雙手抱著頭，用手指摁著自己的頭皮在心里不斷地說，完了，徹底完了！

剛才和主管杰克通話時他還想法尋找理由為自己辯白，可是面對警察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說話都快成結巴了，字字顫抖著，我的錯！我的錯！還是警察提醒他，除了陳述事實，其他都不要說。他這才勉強平靜下來向警察描述了事情的過程：他從來沒有來過這條路，開車進來時路上沒有人，經過路邊?？康囊惠v廂型旅游車，那輛車車身比較寬，自己的車距離它只有半英尺，就聽到一聲巨響，當時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是完全沒有看見路上有人，估計男孩也沒有看見他的車，突然從廂型車后面走出來被撞上了……

警察把托尼的話記錄在事故報告上，拍攝了駕照和汽車注冊信息，然后又前前后后地給受損的車子拍了照，車右前方癟進去一塊，前車燈碎了。最后警察告訴他，車要被扣下進行車速檢測。

4

兒子出事后，思前想后李嘉還是通知了在上海的前夫，盡管她知道前夫完全幫不上忙。之前他們在上海做生意有了一些積累，趕上了國際貿易的勢頭，就一起移民到洛杉磯注冊了一家公司。起初的日子紅紅火火，可是遇到了2008年的經濟危機，生意一落千丈。出來時已經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帶著一筆錢來到美國生活，以為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會如期實現(xiàn)的?？墒前肽暌荒晗聛頉]有生意可做，又一時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兩人不得不加入移民在社會底層打工的行列。日子一久，兩人的心情都很糟，口角也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每周吵，發(fā)展到每天吵，最后變成了事事吵。為兒子的事吵，為家里的開銷吵，為自己的前途吵。最后老公決定回國去找機會，李嘉個性也倔強，說，你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能辛苦了親戚幫我辦來了，又逃跑了。丈夫回去了，居然再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了，結果丈夫變成了前夫。成成逐漸長大，前夫在國內另外成了家，還有了自己的孩子，對于成成的關心不如以前了。

既然和丈夫已經離了，她就咬著牙發(fā)誓，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養(yǎng)大，生命中不知不覺間多了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那就是她的前夫。自己一定不能輸給他?？墒浅沙沙鍪乱恢芎螅鲇趯Ψ降淖鹬?，她還是給他發(fā)了短信，于是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

成成被車撞了，目前在醫(yī)院搶救，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她發(fā)了短信。

怎么回事？打電話過來說清楚?。?！三個特別大的驚嘆號表達了前夫急切的心情。

于是，她終于翻出已經很久沒有觸碰的那個號碼打了過去。她用被對方稱為死人般的聲音把事情的過程說了一遍。

對方又問，成成醒了嗎？

暫時沒醒。他們的對話有時比短信更簡潔。

沒醒，你還說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騙誰??？

這是醫(yī)生說的，成成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不死也可能變成植物人?。。≌Z氣中的驚嘆號更顯得咄咄逼人。

我會盡力的，我會讓醫(yī)生盡力的，我會讓肇事者承擔責任的。

有什么用？我關心的是成成醒得過來嗎？他還能叫我爸爸嗎？

我會盡力的。

我一直沒有聽見你說對不起，如果不是你堅持待在美國，成成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

她沉默無語，她知道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推理下去，她贏不了這場談話。可是她咬緊了牙關不認錯。她覺得那是命運中的劫難，她沒有錯，可是成成卻躺在病床上了。那天的談話中，前夫沒有問起任何關于醫(yī)藥費的話題，不過通話的第二天還是給她電匯了五萬元人民幣，用他的話說，叫“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她收到錢后還是給前夫發(fā)了短信：錢已收到，謝謝！

她已經清楚知道兒子的生命不是她或者他的錢救得了的。自己的錢只是杯水車薪。她必須緊緊抓住那個肇事者，讓他承擔全部責任。為此她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認輸，她的人生不能再輸了，不管對誰，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她始終不曾向前夫說對不起。如果她一定要說對不起，她只愿意對著兒子說。在病房里的日日夜夜，她已經無數次地對著兒子說對不起，對不起！看到兒子身上的傷，她痛苦得流淚，在心里說，對不起！坐在兒子床邊吃著每天的老一樣——過橋米線，可是兒子卻吃不了，她也會流淚，在心里說，對不起！可是兒子聽不見，他不會答應。想到這些她又流淚了?？墒亲叱隽瞬》浚缤魃峡?，對誰她都不會認錯，生活逼迫著她成為一個不會認錯的人。

自從丈夫走了以后，堅持留下來的她就要帶著兒子活下去，聽朋友介紹她報名參加了護士課程，最難的是考執(zhí)照，265道題一路考下去答到后面基本沒什么認識的單詞了。考試結束的時候她的手一直在抖。同班同學中有些三四年才考下來的，如果考不到執(zhí)照就等于學都白上了。她是幸運的，一年后就考了下來，最終拿到了執(zhí)照。學習期間她就不斷地去醫(yī)院病房和急癥室實習，剛畢業(yè)的時候找工作還是挺艱辛的。找了一年左右，終于找到了做家庭護理的工作，成天開車到不同病人家里去給病人打針、包扎傷口之類的。工作中每天接觸不同種類的人：窮的富的，配合的不配合的。公司給錢也是按照看的病人多少，一天能看七八個病人，從此經濟上的困境終于擺脫了。在朋友的眼中她是移民中的成功者，在艱難困苦中轉型，從自己完全陌生的領域里爬起來，成為一個救死扶傷的護士。她身上堅韌的精神來自她從小在上海所受的教育，摸爬滾打在所不辭。

自上次通了電話以后，前夫隔三岔五地會發(fā)來短信，就是五個字：成成醒了嗎？每次她都不會簡單地回答，因為兒子始終沒有醒。她會把醫(yī)生的診斷分成數天作為回復。可是前夫已經很不耐煩了，責備說，不要給我說那么多只有你才懂的專業(yè)用語，告訴我兒子還會不會醒來？

前夫一直要求她通過微信去病房里把兒子的情況拍給他看，迫于無奈，她終于與他加上了微信，在病房里和他做了一次視頻連線。前夫通過她顫抖的手機第一次看見了在病床上熟睡的兒子，難過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在遙遠的另一端喊著，成成，成成，成成！那聲嘶力竭的喊叫，把走廊里路過的護士都驚動了。

結束視頻連線后，李嘉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無助、絕望，可是她仍然告訴自己，不能認輸，除了兒子，對誰都不能說對不起。

晚上回到家，前夫又通過微信打來視頻電話，她拒接。她不愿意再看見他，看見他那一張像冒泡似的充滿了責備的臭臉。

你不愿看見我，我還是要說，成成躺在病床上毫無反應，你就不能說對不起嗎？前夫又給她發(fā)短信。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她把電話撥了回去。電話接通后她沉默著聽他繼續(xù)說，撥通這通電話前她已經做了決定，讓他說吧，說什么都聽著，不搭理?？墒遣淮罾韰s使前夫更加覺得不被尊重，前夫指責她堅持留在美國不僅差點毀了他，還毀了兒子。他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很多陳年舊事，都是剛到美國時不堪的日子，沒完沒了，可是還是聽不見她的回答，聽不見她說對不起。他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又聽見那一次在病房里聽見的咆哮，你還不認錯，你說對不起呀！你為什么不說！

她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結束鍵，終于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她在這寂靜中獨自坐著。過了一會兒窗外傳來了風聲，洛杉磯地區(qū)的季節(jié)性大風——圣塔安娜焚風來了，每年都會來的這種魔鬼風，會吹倒大樹，引發(fā)山火。這一次風聲帶走了死一樣的寂靜，在風聲中突然夾雜進一陣凄厲的哭聲。狗狗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哭聲，它分不清哪是哭聲，哪是風聲。它受了驚嚇，瞪大了的眼睛望向窗外，窗戶在風的威力下晃動著發(fā)出刺耳的嘎嘎聲。它又望向主人，只見李嘉抱著成成的外套蜷縮在沙發(fā)上痛不欲生地仰天長嘯，日積月累在心中的委屈已經滿得盛不下了。

5

一夜的狂風折斷了街邊幾棵參天大樹，滿地的殘枝落葉。昨晚的痛哭使她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釋放，這天是她的休息日，她開始行動。她去了警察局，從警察報告中了解到肇事者是一個拉丁裔的年輕人，在那家出了名的貨運公司里工作。警察報告的記錄顯示，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犯罪前科，當天沒有測出酒精過量的情況。出事時他手持手機正在通話，車速顯然超過了那條路的限速規(guī)定。

警察說，肇事者的資料已經準備好，如果律師需要隨時可以去取。然后給了她一份復印件，上面寫了肇事駕駛人的地址。不過警察特別叮囑，不要自己去和肇事者接觸，如果要接觸可以通過律師。駕車人手持手機通話和超速行駛都是違規(guī)的，看看律師能做什么。

離開警局后，李嘉看了一下駕駛人的地址，發(fā)現(xiàn)離自己的家并不遠。她打開手機地圖琢磨了很久，想象著肇事者從高速公路上下來回家去，走的不應該是她門前的這條路，一定是出錯了路口，繞了遠路才會經過她的家門前。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劫難嗎？肇事者偶然的一次經過，鑄成了李嘉和兒子一場無可挽回的噩夢。

李嘉還記得警察說過，駕駛人沒有喝酒，沒有任何前科，不會得到太重的懲罰，建議你去咨詢一下律師，看看是否有可能得到一些經濟賠償，那對你還有一些幫助。李嘉聽得懂警察的潛臺詞，顯然這樣的案例見得多了，警方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幫助她的了，想法去賠一些錢吧。

離開警局，李嘉又去了醫(yī)院。兒子戴上了呼吸器并插上各種管子，靠輸液維持生命，吃飯也免了。李嘉隔著呼吸器看他，叫他，摸他，他都沒有回應。從醫(yī)院回到家，狗狗就撲上來，撲著她的腿，她往屋里走，它還抱著不放。狗狗其實找的是兒子。因為狗狗知道平時母子倆回家，一定是兒子先進門?？墒浅隽耸乱院?，每天進進出出都是李嘉一個人。狗狗很敏感，知道兒子出事了。那幾天看見李嘉要出門去，狗狗搭著門不讓關門，李嘉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勸進去。有一天她又要去醫(yī)院，狗狗機靈地跑出了門，跟在車后面跑。她看見了狗狗的身影，急忙停下車讓它上車。到了醫(yī)院里，狗狗不能進去，她就把它拴在門側的柱子上。兒子的病房正好靠著街邊，竟然看見狗狗在窗子外面探頭探腦，可是兒子不會再站起來和它打招呼。平日在家里，兒子總喜歡沒頭沒腦地摸狗狗的腦袋，搞得它的毛發(fā)亂作一團，那時狗狗就拼命地甩頭，隨后兒子又會拿起梳子細心地給狗狗梳頭、捋毛。那時狗狗會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覺得特別享受。兒子進了醫(yī)院，李嘉每天都是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就是發(fā)呆，沒有好好陪過狗狗，狗狗就趴在沙發(fā)上兒子的一件外衣上陪著她一起發(fā)呆。

又過了幾天李嘉從報紙上找了一家華人律師樓，就在華人聚集的圣蓋博市。那個城市沿街都是平房，經過幾個購物廣場才能見到有幾層樓的建筑。主要的市區(qū)干道上車流擁堵，路面上立著成排的橘色錐形路障，工人們正在對陳舊的道路修修補補。走進想象中的“律師樓”，卻發(fā)現(xiàn)就是兩間前后貫通的辦公室。室內的溫度有點熱，接待她的中年男性律師穿著西服打著領帶。

姓韓的律師瀏覽了一下李嘉帶去的警察報告，粗粗問了一下她兒子車禍的情況，然后說道，這個案子很難啦，肇事者最多就被罰做一些社區(qū)勞動，暫時吊銷駕駛執(zhí)照。沒什么油水啦。

她一生當中這是第一次和律師打交道，連離婚也沒有找過律師，對于律師的用語很陌生，聽不太懂他話中的隱語。李嘉問，“沒什么油水”是什么意思？

律師看著她想了一想道，就是說你很難從對方身上拿到任何賠償。你懂的吧？我們受理官司的目的，一是幫助你獲得賠償，同時我們自己也有所收獲。如果這兩條中缺了任何一條，我們的合作就缺少理由了。

李嘉愣了一會兒又問，你怎么知道他賠不出錢?。?/p>

我看了看他的住址，那個區(qū)域你可能不太熟悉，你有空可以去看一看，比較貧窮，真的沒有油水。況且是一個年輕人，在那家大公司做的是流水線上的工作，很辛苦，錢掙得也少。

又是錢！律師這個職業(yè)不是為了伸張正義，只是為了掙錢嗎？李嘉氣憤地質問。

面對李嘉的質問，律師面露窘迫，卻不屑于回答。

我沒走錯門吧？這里是律師樓吧？我不是進了當鋪吧？

律師面露不悅之色，擺動著兩只大手示意李嘉平靜，平靜。李嘉的目光盯著對方的兩只手，手背上肉鼓鼓的，既白又膩，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這雙手不會幫她主持正義。她站起來告辭。律師只是欠了欠身子，卻沒有站起來送她。她臨出門前聽到律師在身后喊了一句，如果你去那個區(qū)域，一定不要晚上去，不安全。

6

這天是成成的生日，老師杰西卡帶了一束花和幾種香料來到病房。她把花放在病床旁的小桌上，把幾種香料包起來交給李嘉。她說在網上看到有關的文章，有些昏睡的病人對香味會有反應，給成成聞一些他以前喜歡的香味，或許可以喚醒他的意識。

李嘉接過杰西卡手里的香料，轉而一想就問，成成還喜歡吃炒韭菜、鹵豬蹄、紅燒牛肉，現(xiàn)在他不能吃了，那么我煮了讓他聞有用嗎？

有用，有用，都試試吧。杰西卡點頭說。

李嘉雖然一直做著上門護理的工作，可是從來沒有接觸過像兒子這樣的病例，她成了一個如饑似渴的學生，搜尋著一切可能有助兒子蘇醒的方法。有時候看到病房里兒子的些微變化，她就會發(fā)短信與杰西卡分享，杰西卡是一個有心人，時常會給李嘉提供一些新知識。

那一陣成成的生命體征很穩(wěn)定，護士說要常給他翻翻身，避免臥床太久生褥瘡。長期臥床的病人如果出現(xiàn)壓瘡、潰爛等，往往很難愈合，發(fā)炎感染還會導致死亡。杰西卡特地上網了解了一些護理的知識，她來的時候就幫著李嘉給成成翻身。李嘉用面盆打來了水，要給兒子擦擦身，揭開被單解開兒子的衣服，兒子身上的外傷已經基本愈和，皮膚下烏青色還沒有退去。李嘉擦著擦著又開始流眼淚，喃喃道，還好沒有撞到頭，撞在肩胛側面，肩胛骨碎了，手臂斷了，頭只是落地時摔傷了……醫(yī)生說他年輕，身體還算強壯，不然可能當場就沒命了……

杰西卡是第一次看見成成受傷的身體，顯然很受刺激，聽到李嘉的喃喃低語，她已經熱淚盈眶。她在一邊拉著被單擋著風，生怕成成著涼了。李嘉給兒子擦完身，為了讓他的背部透透氣，就要給成成翻身。給病人翻身拍背是很吃力的活兒，平時自己一人要把六十多斤重的兒子翻過身來，李嘉會先在床邊放一個枕頭，讓兒子靠在上面，然后一只手扶著他翻過身來，做完這個動作往往渾身大汗淋漓。幾個月下來，她手臂上已經微微隆起了肌肉。那個傍晚，她們倆花了好長時間做完了這件工作。

杰西卡順口問起了關于車禍的處理進展，警察、律師等各方面的說法。李嘉很無奈地嘆著氣道，警察說根據他的經驗，對那個肇事者也不會有太重的懲罰，最多就是吊銷執(zhí)照幾個月或半年、社區(qū)勞動等。因為他沒有前科，撞人就算失誤。

杰西卡不動聲色地聽著。李嘉又把和律師的談話說了一遍。說起來她有一腔委屈，他們就是為了錢……

她的話沒講完，杰西卡就說，律師就像一群禿鷹，站在禿樹上窺視著地面，哪里有血腥就往哪里撲，和他們打交道要特別慎重。

李嘉心里略微一震，沒有想到老師談論起律師這么尖刻?？墒抢罴斡钟X得老師并沒有任何要影響她的跡象，有些話說過了就再也不提起，像流過的水，水過無痕。李嘉心里的警覺也被輕輕地抹去了。

李嘉又說起主治醫(yī)生昨天找她談話，告訴她有可能兒子永遠醒不過來。醫(yī)生甚至還勸她，給自己設定一個時間，如果兒子的情況一直沒有改善，要有放棄的思想準備。因為到目前為止，兒子的生命都是靠著醫(yī)學儀器在維持。

李嘉說著難過地低頭啜泣起來，過了很久才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說，我告訴醫(yī)生曾經有過先例，沉睡了很久的病人幾年后醒來了。

杰西卡急忙遞過紙巾，也分享了自己在網上讀到的一篇文章：一個在南非被判定為植物人的十二歲小男孩，十二年之后醒過來了。這個叫馬丁的年輕人醒過來后告訴大家，其實他常常聽得到旁邊的人說話，可是完全無法表達。馬丁說他無法思考任何事情，自己只是存在于那個十分陰暗的角落，覺得自己被圈限在無用的身體中，手腳不受控制，發(fā)不出聲音，沒有辦法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成了看不見的人。

李嘉像一個被童話感動了的孩子，眼睛里閃亮起來，看到了希望。

如果奇跡沒有出現(xiàn)，你也要好好地生活，你還年輕！杰西卡十分注意自己每一句話的用詞，避免引起李嘉的不悅。

我不會放棄，我不能再放棄了，不然我對不起兒子……我還年輕嗎？怎么抬起頭來都看不見前面的路了……李嘉忽然又抽泣著把臉埋在臂彎里。

杰西卡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她消瘦的背脊，她真的想去緊緊地擁抱這顆受傷的心靈。

杰西卡還時常和李嘉聊天。隨著彼此的熟悉，話題也越來越多，從養(yǎng)育孩子、求職到各自的移民經歷、愛情生活。杰西卡說起自己是越南難民，20世紀70年代跟著父母搭上難民船逃出越南，當時她只有五歲，對于當時的記憶已經模模糊糊了。只記得眼前總是晃動著迷蒙的蒼穹，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海。經歷了數十天的漂泊船到了香港，他們全都被關進了難民營，一段很長的日子后才來到美國。對于難民營中的情況她完全沒有記憶，只是看到幾張父母摟著她在擠滿了雙層床的大倉庫門口拍的照片。到了美國父親一直要她和弟弟認真讀書，只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她在大學畢業(yè)后考取了教師執(zhí)照，一直在小學教書。

說著杰西卡要看李嘉以前的照片，李嘉從手機里找出一張時裝款的，畫眉描唇，拉直的短發(fā)，一副商界女強人的樣子。

杰西卡嘖嘖稱贊，噢，你見過大世面，很有女商人的范兒??！

李嘉答道，那時自己開了家公司做貿易，只是表面看上去風光罷了。

杰西卡又說，你移民美國沒有多少年，轉行之后又有一份專業(yè)的工作，我真的很佩服你。難關會過去的，你一定能夠堅強地站起來。

李嘉苦笑了一下，怎么過去??？我的兒子還能夠醒來嗎？還能夠站起來嗎？還能夠對著我說話，對著我笑嗎？

李嘉說起兒子情緒就會沉落下去，繞在那個話題里別人要拉都拉不出來，杰西卡就會有意把話題引到渡海逃出越南的難民船經歷上。她說他們一大家子親戚十幾個人租了一條船一起出海，在海上遇到了海盜，東西被搶，船被撞翻，最后靠的是臨近的船救起了大部分的人。有些親戚再也找不到了，其中就有她的發(fā)小兒，一個和她同齡的小男孩。杰西卡一邊說著一邊流淚。她說因為看過不少親友在海上失去生命，所以她十分珍惜今天的生活。生活中處處有陷阱，好端端地活著也會遭遇生活的欺騙和傷害，但是存活下來的人應該加倍珍惜。

你是說生活本身就不公平，人都有可能遭遇無法預料的命運襲擊？李嘉問。

杰西卡目光灼灼地看著李嘉說，即便我們什么都沒有做錯，還是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李嘉覺得杰西卡剛才的那句話釋放了她很長時間的心理壓力，她并沒有尋求自我解脫，可是一直以來像緊箍咒一樣羈絆著她的負罪感壓得她快透不過氣來了。她太渴望這種理解了。

看到李嘉情緒平靜了，杰西卡就說，我的生活并不像外人看見的一帆風順，工作上壓力很大。她說自己剛開始教書時，學校所在學區(qū)的學生大都來自貧困家庭，上課不是很專心，作為教師，在課業(yè)外花的心思比較多。上課時會找不到學生，有些學生經常缺課，就要去聯(lián)系家長，給家長打電話。如果家長配合，那還好，有些家長只替學生辯解，那樣就很麻煩，很難做。其實每一天都會被新的挫折感壓迫著，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生活就是這樣的。

李嘉說，自己以前也是一個很有自信心的人，對于生活中的挫折并不懼怕，有勇氣迎著上。前夫回國之后，自己成了單親媽媽，即便那樣她也沒有畏懼?？墒莾鹤映鍪铝耍约阂磺卸紱]有了。

李嘉已經很多年沒有機會敞開心扉說自己心事了，那一陣杰西卡時常來看她，孤寂的她有了一個可以面對面說話的人，心里郁積的苦悶、和醫(yī)生護士打交道時有的疑難，都有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彼此互相商量，泄漏得差不多的生活的勇氣又逐漸恢復了。從心里她十分感激杰西卡。而杰西卡想做的就是慢慢化解掉李嘉心里郁積的戾氣，她擔憂淤積在李嘉心里的恨會燒傷了她自己，更會燒傷了她身邊的人。

7

出車禍后，托尼打電話給前妻黎氏草說自己撞了人，語氣中難掩驚恐的情緒，不停地說，我的錯，我的錯！黎氏草幾次都打斷他的話并警告說，警察看到的是車禍現(xiàn)場，不需要你急著認錯。黎氏草讓他先平靜一下，然后再給他打電話，說著就把電話掛了。又過了十五分鐘她又打電話過來，聽到托尼情緒平復了一些，才讓他把事情的經過仔仔細細地講了一遍。聽完托尼的描述，黎氏草反復叮囑托尼要盡量少說話，千萬不要承認是自己的錯。

認錯了可以減輕罪責吧？托尼問。

誰告訴你的？法庭上不是那么回事。

那……我應該怎么做呢？

不要隨便承認都是自己的錯，承認得越少，最后對你的責罰越輕。

黎氏草說著說著就會失去耐性，態(tài)度變得很差。從激情相愛到冷漠分手，她的態(tài)度也是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粗暴，甚至有時候根本不愿意和他說話。她覺得有些道理對他總是說不明白，說了一次又一次，他看上去懂了，可是最后還是自己隨性地去做，她已經失去信心了?？墒沁@一回不一樣，她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告訴他有些事應該這樣做，有些事不應該那樣做。畢竟他是她女兒的父親。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已經離婚了，不然自己也會被牽連。

托尼和黎氏草結婚后一起生活了六七年，可是在黎氏草眼里托尼還是一個不成熟的愣頭青。去年兩人終于過不下去離婚了。托尼一直問，為什么？黎氏草也說不出為什么。她還記得離婚前的那個萬圣節(jié)，那個晚上的所有歡樂都是包裹在黑色的鬼氣中，看見托尼和女兒玩在一起很高興，黎氏草的心情卻莫名其妙地低落。女兒高興是孩子的童真，托尼呢？他是一個成年人，黎氏草最無法直視一個成年人還和年幼的女兒整天玩得瘋瘋癲癲的。他的快樂，搞得黎氏草很不舒服，好像被蚊子咬了幾口，奇癢難熬，要去打那只吸了她血的蚊子，可是又抓不住它，看著它從眼前飛過，一巴掌拍上去，手掌都拍得熱辣辣的疼，可是還是沒打著，蚊子又飛走了。對托尼，她也是這樣，已經是沒辦法了。

原想托尼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重新開始，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東敲一榔頭，西敲一棒子，幾個月?lián)Q一份工作，總是沒有穩(wěn)定性，這樣的生活黎氏草也受不了。幾個月前托尼興奮地告訴黎氏草，他剛剛得到了一份新工作，還是國際名牌的大公司，只要通過了兩周的培訓，就可以上班。醫(yī)保和帶薪年假都有，多好啊。托尼原來很陽光，可是離婚后自尊心受到不小的打擊，有些頹喪，很久沒有看見他那樣意氣風發(fā)了。

有了工作后托尼給女兒買了一個小熊貓。黎氏草就責怪他，錢還沒有開始掙呢，已經開始花信用卡上的錢。托尼還嘴說，花還沒有賺到的錢，促進經濟循環(huán)。以前和黎氏草在一起時，都是聽她說，離開后也不知道怎么過日子，只得又回到父母家里去了。那次難得聽到他回嘴，黎氏草卻在心里替他高興，他好像又找到了生活的感覺?？墒撬暮檬驴偸怯蓄^無尾，來得快，去得更快。上班才一個多月，突然就打電話來說開車撞人了，還開口閉口地說，是我不好！都停不下來，一點沒有保護自己的意識。這樣的大男孩，怎么總是不能成長？女兒已經六歲了，一天天地成長，可是這個當了爸爸的人卻成長不了，這是黎氏草最不能忍受的。這時黎氏草更加覺得自己提出離婚是對的，不離婚他無法成長，所有的東西都依賴她。黎氏草自己帶著女兒已經很累，還帶著他更累，并且這種累是沒有道理，沒有必要的。

8

兒子躺在醫(yī)院里，除了下班后陪在兒子身邊，李嘉心中郁積的恨還沒有找到渠道發(fā)泄。兒子能不能活下來，醒過來？她只能聽醫(yī)生的，自己毫無回天之力。但是她必須為兒子做些什么，兒子不吃不喝，在病房里她能做的就是給兒子清潔身體，清理大小便。除此之外她覺得還應該為兒子做些事，不能讓他平白無故地被傷害了。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那個肇事者?。≌l害了成成，誰就要為此付出代價！現(xiàn)在警察幫不上忙，律師又覺得無利可圖，她卻不能毫無作為，就這樣咽下這口氣。這天下班后她開車去了肇事者的家看看。雖然洛杉磯南部距離她家并不遠，也就十幾分鐘車程，可是她卻從來沒去過。以前常聽人說，那里幫派和販毒的活動十分猖獗，街道上不時會看見天空的電線上掛著兩只運動鞋，那些區(qū)域常常是毒販交易的地點。為了避開那些傳說中令人恐怖的夜晚，她選擇了午后前往。

洛杉磯的太陽總是那么燦爛，人們老說“加州陽光”是有道理的，這座大鄉(xiāng)村似的城市一年中總有三百多天陽光普照。當她駕車駛進那個社區(qū)的街道，陽光已經西斜。當天正是倒垃圾的日子，狹窄的街道上排滿了一個個被倒空了的塑料垃圾箱。垃圾箱占了街道的空間，原本就狹窄的道路更窄了。她開得很慢，腳一直放在剎車的位置隨時待命，就怕垃圾箱后面突然沖出來一個幼兒，或是狗啊貓的，她就怕自己也闖下那個年輕人闖的禍。沿街住家的門窗上都裝了鐵條，望去像一排排緊閉的監(jiān)房。幾乎每一處院門前都裝了鐵柵欄，柵欄的上方還裝上了指向天空的箭頭，阻止任何企圖攀爬者。

李嘉住的街區(qū)位于洛杉磯北部，靠近韓國區(qū)，她特地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那個肇事者的住址，位于洛杉磯市南部的黑人和拉丁裔街區(qū)。美國的族裔總是這樣有形無形地自己抱團取暖。很久以前這些社區(qū)都是以白人居民為主，可是其他族裔的移民搬入后，人口逐漸增加，白人就悄悄地搬離了，有的喜歡搬到離城市更遙遠的郊區(qū)去。而在洛杉磯市區(qū)，天長日久就形成了中國城、日本城和韓國城等不同的區(qū)域。盡管也就是隔著幾條街，可是街坊鄰里都是熟悉的亞裔。離開了韓國城往南幾條街，華人居民已經越來越少，拉丁裔、非洲裔逐漸多起來。

她跟著導航儀的指引來到了那個肇事者家的屋子前，一座灰色的平房，占地不大，正門和窗子上都裝著鐵門和柵欄。她繞到房子側面，望見院子不大，地上散落著一些幼兒的玩具，皮球、小搖籃，還有一把陳舊的汽車兒童座椅。她看看前后都沒有人，就壯著膽下了車。她把車門鎖上后，離開了幾步還不放心，又回去用力拉了一下車門。房子正在街角的位置，她發(fā)現(xiàn)房子后面有一條小巷可以穿過去，走進了小巷，才看見這座房子有一個后門，后門虛掩著，似乎聽到里面有動靜。

她站在后院的鐵絲網前向里面張望著，因為任何人不能隨便進入私人領地，不然就屬于侵入。她遠遠地看見那扇后門打開了，走出來一位頭發(fā)花白的男士，步履蹣跚地走到院子里來。先生看見她朝院子里張望就遠遠地對她招呼了一聲。她估計這位男士應該是肇事者的父輩，膚色黝黑，神態(tài)平和友善。她急忙問這里附近有沒有藥店，自己轉了幾個圈迷路了。老先生聽不懂她的話，卻走過來打開鐵絲網上的小鐵門，招了招手讓她進去，然后轉身自己先進屋去了。她遠遠地跟在老人的身后往屋子走，老人臉上的笑容和語氣讓她感覺到他想幫她。她站在屋子外面，穿過開著的門可以看見屋子里面，簡單的餐桌和椅子、陳舊的沙發(fā)，還有地上散落的孩子的玩具。她估計屋子里住著一個大家庭。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的女子走出來，用英語問她需要什么幫助。她就問附近有沒有藥店，女子即刻告訴她去最近的藥店怎么走。

李嘉就要轉身離開，還是好奇地問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老先生是你父親？女子覺得她的問題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回答說，不，他是我公公。李嘉急忙說，代我對他說聲謝謝！

李嘉回到車里坐了好一會兒才使情緒平復下來。直覺告訴她這是老人的住家，兒子們和第三代還住在一起，這種情況在美國不太多，如果經濟情況允許，年輕的一代都會另立門戶?？匆娏诉@家人的窘況，她深深地在心里嘆息，怎么美國的窮人這么多？遍地都是。她原本就是一個想法，心里有恨，恨那個肇事者給成成造成那么大的傷害，為了結心頭的恨，她找了警察，又找律師，有人告訴她這樣的處境打刑事官司勝了也沒什么好處，可以試試民事官司，最起碼讓對方賠一點錢吧，她以前沒有想過錢的事，現(xiàn)在走投無路才走到了這一步。可是站在這棟屋子前，她最后的一絲希望也變得那么渺茫。這個年輕人沒有錢，不僅他沒有錢，他的家里也沒有錢。她心里開始絕望。

過了幾天不知道怎么的，開著車走著走著又來到了那幢屋子門前。她把車停下來，坐在車里發(fā)呆，心里想著兒子的事，越想心里越悶，眼前不停地看見兒子奔跑晃動的影子。突然之間，她感覺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車子側面，抬頭看見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正看著她，她即刻認出就是這個年輕人撞倒了成成。事發(fā)當天她慌亂得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顧守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兒子，對于身邊這個人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現(xiàn)在是時候了，她突然打開車門跳下車，指著年輕人說，就是你，是你撞了我兒子。

求求你了，不要再來了吧……與李嘉突然遭遇，托尼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在他的印象中亞裔女性特別難纏，她們說的話千萬不能按字面去理解，總有另一層深意。他和前妻的婚姻已經敗下陣來，這次又碰到一個亞裔女性，他心里的鼓打個不停。

我兒子昏迷不醒躺在醫(yī)院里，我叫他喊他，他都不理我，你叫我怎么辦？

大姐，你說，我能為你做些什么事，只要我能夠做到的我都愿意。

我的兒子躺在病床上動不了啦，你讓他起來啊，讓他還像以前一樣走路說話呀。

李嘉的要求托尼根本做不到，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繼續(xù)對話。

李嘉這時看見年輕人的身后，上次見過的老人走出屋子，站在門口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懂。年輕人走過去和老人說了幾句話，又回過來說，我爸說了，或者你到我家里來看看，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李嘉看見老人在遠處對她招著手，她卻突然沉默了。

老人見她不理就走進屋里，過了一會兒提著一只塑料袋出來，走到車前讓兒子對她說。年輕人推開了老人的手，不過還是說道，我爸說，這是我家樹上長的檸檬，您拿回去可以泡茶吧。不過我告訴我爸別傻了，你不會要他的檸檬。大姐，我什么都沒有，住的房子是我爸爸的，我原來還有一份薪水，被停職后也沒了，現(xiàn)在窮得連女兒的撫養(yǎng)費也付不起了。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我只能說對不起，對不起！托尼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你回家根本不應該從我家門前過，你為什么偏要開車路過我家??？我招惹你了嗎？我兒子招惹你了嗎？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兒子……要去給我買……生日蛋糕……李嘉越說越傷心。

大姐，我心里也苦，我沒有想從你家門前過啊，我錯過了高速公路的出口，所以去了那條路。

你現(xiàn)在和我說這些有什么用？我要你賠我兒子，你給我拎一袋檸檬來，你說我是接受還是不接受？不過我想想，讓你賠我兒子，你還真是賠不起啊。你沒有錢，現(xiàn)在還沒有工作，你怎么賠??？

大姐你說的對，你一定讓我賠，我還真是賠不起。我全職上班一個月還能掙兩千五百美元?？上КF(xiàn)在工作都沒了。大姐，你看得出我就是一個窮人，窮人不為難窮人，我身上有的是力氣，我可以用力氣給你干活兒。錢還真是沒有。都怪我沒有好好讀書，沒有出息……

李嘉看看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轉身上了車。她的車已經啟動了，那個年輕人還在不停地說，對著她的車鞠躬作揖。真是窮人對窮人，來了一趟什么結果也沒有。她只得又回到醫(yī)院的病房里陪著兒子。

9

那天和李嘉面對面的遭遇深深刺激了托尼，從他出生到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那么仇恨的目光，尤其是一個女性用那樣的目光對著他，讓他從骨髓里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托尼生在加州，就和大部分的美國人一樣生活經歷簡簡單單。他今年25歲，上學求職就是他所有的經歷。他并不了解祖輩們的來龍去脈，從出生那一天起就自然地在這片土地上生長。不過有一次爸爸喝了幾杯酒，和他們聊起前輩的故事。19世紀美墨戰(zhàn)爭后，美國吞并了墨西哥北部的大片空曠土地，也就是今天的新墨西哥州和得克薩斯州。托尼的祖爺爺輩常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自然就成了美國人。到了他爸爸這代，在葡萄酒業(yè)興盛的時候，來到加州的葡萄園農場種葡萄，后來城市興盛起來時，爸爸又攜妻帶小進入城市，安下家來。用托尼母親的話說，他是在葡萄園里生的。從小就在廣袤的田野里四處奔跑，無憂無慮，生活艱苦，可是吃的永遠是最甜的葡萄。他成年后，全家遷到了洛杉磯，父親也經歷了建筑業(yè)衰敗的年頭，并且隨著年歲的增長，有些重活兒就干不動了，收入也銳減。母親為了增加收入，看看孩子都大了就出去打工，去了市區(qū)的一家中餐館在廚房里幫廚。母親做菜的手藝好，進了餐館還學了一手中餐的做法，做包子、包水餃都特別拿手。托尼在城市里長大，隨著家境的衰退，他逐漸適應了城市貧民區(qū)的生活?？墒撬奶煨岳镫y以忘卻的永遠是葡萄園里的快樂。他的個性豪爽奔放，可是面對李嘉，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心虛理虧，不知道怎樣去彌補給對方家庭造成的傷害。

托尼曾經跟著父母在城鄉(xiāng)之間搬家，有一段時間就讀的學校里亞裔學生比較多，也讓他近距離地熟悉了一下亞裔圈里的文化。他是一個陽光男孩，與誰都能和平相處，所以他跟好幾個亞裔學生很熟悉，也接觸了幾位家長。其中至少有幾個同學，他們有非常嚴格的父母，甚至有時因為取得不好的成績會受到家長的訓斥。那時他很慶幸自己的父母不會那樣要求他。當然后來大部分的亞裔同學都進了好大學，他的成績只能進社區(qū)學院，不過爸媽已經很高興了，因為他是家里第一個進入社區(qū)大學學習的。如果說那幾位同學給他留下了亞裔的第一印象，他的前妻黎氏草卻留給他最深刻的美好記憶的同時也攜帶著心理創(chuàng)傷。托尼的前妻黎氏草也是一名亞裔。

周末，托尼還是像以前一樣去前妻家里看女兒。進門后看見洗手間門虛掩著，從門縫里看見前妻飄逸的長發(fā)。感恩節(jié)快到了，前妻家里已經有了新的布置?？蛷d沙發(fā)后邊換上了一幅新畫，畫上是三個戴著斗笠的女子的背影，飄逸的長裙，兩紅一綠，其中一個肩挑著扁擔，還有一個手里拿著一個簸箕。三個女子靚麗婀娜的背影給客廳帶來了不少生氣。他還知道前妻喜歡盆景。茶幾上的花卉盆景也換了一盆紫色的蘭花。

女兒一天天地長大了，個子也高了許多，快到他胸口了。他給女兒買了一個毛絨的熊貓，問她喜歡不喜歡。女兒把熊貓拿在手里看了看說，我已經有熊貓了，我要小娃娃。他急忙蹲下身來安慰女兒，答應圣誕節(jié)時給她買。這時前妻走出洗手間，他和前妻打了個招呼，就帶著女兒到附近的公園去玩了。

自從離婚后托尼暫時回到父母家里，父母和兄嫂一家人住在一起，本就不寬裕，他就在廳里搭了一張小床。出了車禍后，他暫時停止了工作，經濟上一時沒有了來源。他就想給前妻打電話，告訴她女兒的撫養(yǎng)費這幾個月可能要晚一些給了，只要一回到公司上班就會補上。可是這么尷尬的話題他一時很難啟齒，想找個機會見到前妻時再說。自從離婚搬出去以后，每次去舊居看女兒，前妻從來不和他面對面。他和女兒在客廳里玩，前妻會在自己的臥室中閉門不出。

從公園回到家，看見前妻黎氏草的臥室的門虛掩著，就過去敲敲門。前妻坐在梳妝臺前背對著他，可是透過鏡子的反射他可以看見前妻的側面。前妻目光盯著面前的手提電腦屏幕，問了一聲，什么事？

托尼怯生生地說，我最近暫時沒有去上班，主管讓我把麻煩都解決了再回去。在小組里我還是屬于強壯的，也可以完成指標，所以經理愿意再給一次機會……

嗯……黎氏草聽著不置可否，她覺得他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得到她的批準。

托尼支吾了一下才把肚子里憋了好久的那句話擠出來，因為去年一直在學校讀書，工作的時間不多，有了現(xiàn)在這份工作才幾個月，銀行賬號里的存款也就幾千元，我既然住在爸媽的家里，也要給他們一些，最近家里下水道漏水了，爸爸花了不少錢去修理……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黎氏草已經不耐煩了，出聲打斷他道，今天你是來陪女兒的，就別跟我說家里的事了。有事找我談就回去以后再打電話來。

托尼被突然打斷，不免有些尷尬。黎氏草走過來把門輕輕地關上了，托尼只得和女兒告別后離開了。他想突破原先和黎氏草的口頭之約的嘗試失敗了。他們說好了的，在女兒面前不談任何大人的事。他覺得黎氏草做的是對的。

他記得自從離婚后黎氏草就不太愿意和他見面，要找她談什么事只能通過打電話。在她下班后可以打電話給她，通話時間不得超過十分鐘。雖然時間不能超過規(guī)定，不過每一次她都能給他最直接的建議，或許能夠解決一些他的問題。黎氏草不讓他到家里去談他的事，去她家就是看女兒，就是陪女兒玩。有一次他一邊陪著女兒玩，一邊想和她說幾句自己的事，她就不高興了，一甩手就出門了。后來還在電話中把他訓了一頓。那意思是說，女兒已經逐漸大了，對于大人的有些事也開始懂了，他在女兒面前說自己的破事是什么意思？這樣是不負責任的，對女兒心靈成長沒有好處。那次黎氏草是真生氣了。

離開家后托尼給黎氏草發(fā)了一個短信，希望和她約一下，談一談他自己的事。還說和女兒玩得很開心，下個月圣誕節(jié)就要到了，女兒提出要去溜冰，他答應到時帶女兒去。他也特地提早了一個多月就把自己的計劃告訴黎氏草，希望她同意。

過了幾天他終于和黎氏草通上了電話，上來她就說，讓他近期不要再帶女兒外出，如果要見，就去她家里見女兒。他一聽心就涼了，黎氏草直接否決了他提出的圣誕計劃。他想力爭，就問，為什么要這樣？

黎氏草語氣平靜地說，你暫時也不能駕車，出事后難免情緒不穩(wěn)，帶著一個未成年孩子外出更會增加風險。

我會注意的，不走遠，溜冰場就在市中心，離你家也不遠。你放心，我叫出租車來回……

你不是沒錢嗎？能省就省一些吧。

一說到錢，他就癟了，打電話的目的就是談錢的事，說到錢他還有什么可以爭辯的呢？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說，那也沒關系，就去你家見吧。

可是這次黎氏草沒有答應他，而是說，圣誕節(jié)我會帶女兒外出度假。

黎氏草的堅持搞得托尼垂頭喪氣。他幾乎悶了，不知再說什么好。倒是黎氏草又問了他近來事情處理的進展。他就說，就等著法庭的決定了，估計要參加一些社區(qū)勞動，半年之內不能開車，期滿后再去駕駛學校讀書才能拿回駕駛執(zhí)照。

黎氏草就說，不僅這些，可能對方還會提出財務上的賠償，據她了解，那個孩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醒過來，如果孩子一直躺在醫(yī)院里，那筆醫(yī)藥費就是巨額天價，對方會向你索賠。

我哪來的錢?。课疫€要付女兒的撫養(yǎng)費呢！

不要說女兒的撫養(yǎng)費了，那才五百塊錢，根本就不算什么，醫(yī)院出來的賬單可是天文數字，讓你數零都數不清楚。

那我這輩子完了，怎么辦啊！

你看你，又蔫了。其他的事我不愿幫你，這件事我要幫幫你，你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名下如果有財產趁早轉移到家人的名下。

我哪兒還有財產??？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只是提醒你一下。

自從離婚后黎氏草第一次說要管他的事，托尼心里既高興，又難過。

又過了幾天，黎氏草來電話說已經向熟人打聽了，雖然托尼有超速的問題，但是所負的刑責有限，加上沒有個人資產，對方要訴請賠償也很難。所幸自己和托尼已經離婚了，如果還是婚姻狀況中，受害者的家屬可能會追溯她的家庭資產。黎氏草說這番話也是為了和他做一個切割，同時也給他一些安慰?？墒锹犃死枋喜莸脑?，托尼的心更寒了，聽話聽音，在黎氏草眼里自己就是一個累贅。離婚后托尼就是想找一份正經的工作，堂堂正正地做人，可是一場車禍，又毀了他原先的計劃。他悶悶地掛了電話。

10

托尼最初見到黎氏草，還是少年時。他看見黎氏草穿著民族服裝，婀娜風姿，從此被她深深地迷住了。那件衣服的上半段酷似中國的旗袍，長及腳踝，側腰收緊，把黎氏草身體的曲線凸顯出來。衣服從腰部開衩，下半段分前后兩片裙擺，里面配一條白色或是花色的長達腰際的闊腳長褲，走路時前后兩片裙擺隨風而動。少年時期青春期荷爾蒙急劇分泌，在體內彌漫，睡夢中他時時被黎氏草婀娜的身姿困擾。

為了能夠邂逅自己心儀的女子，曾經有一段日子，他經常出沒在黎氏草上下班經過的道路，渴望看見她的身影。有幾次黎氏草開著車經過，遠遠地看見車里的她長發(fā)飄飄，托尼內心都會感覺到癡迷和滿足。終于有一天，似乎是上蒼給了他機會，他不僅見到了黎氏草來到自己居住的社區(qū)，還挎著包走在街道上。他看見她從一戶住宅中走出來向停在路邊的車走去，就在這時，從她身后沖過來兩個黑人少年要搶她的手提包。也許是早有思想準備，知道這個社區(qū)不安全，包離開了她的肩，可是黎氏草的手還是緊緊抓著挎包的背帶，搶匪和黎氏草展開了拉扯。黎氏草呼喊起來，聲音雖然柔弱，卻足夠響亮，在大白天里兩個也許是初次作案的少年慌了手腳，其中一個竟然用拳頭擊打黎氏草的頭部。正巧路過的托尼沖了過去，畢竟他個頭高大，拳頭也更有力量。他用自己魁梧的身體擋住了揮向黎氏草的拳頭。那兩個搶匪看看無法擊敗他，轉身逃走了。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托尼和黎氏草有了聯(lián)系，時?；ネǘ绦拧Ｓ袔状卫枋喜萦忠竭@個社區(qū)來辦事，都會預先告訴他，他就會盡可能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像她的一個保鏢。

幾年以后，當他們第一次在汽車的后座上相擁而臥時，他讓黎氏草壓在自己身上，猶如蓋上了一床真絲被，那么光滑溫柔，他的手不停地摸著她光滑的后背、柔軟的腰臀、纖纖的細腿，她身體的每一處都那么光滑細膩，和他以前交往過的所有拉丁裔女孩都不一樣。他似入仙境，如癡如醉，仿佛青春的美好剎那間從天而降籠罩了他。從此以后他像吃藥上癮了，再也離不開美麗的黎氏草。他原以為自己和她年齡相仿，當激情來臨時所有的疑問都是不需要答案的，他沒有去問，她也沒有意愿要告訴他，直到有一天，他迫不及待地和黎氏草談婚論嫁，她拿出自己的駕照告訴托尼，自己比他整整大了十歲。黎氏草告訴托尼，自己已經有過一次婚姻，還有了一個兒子。這些對于托尼都不是問題，他就是要每天和黎氏草廝守在一起，每一個晚上都擁抱著那如綢緞般光滑的身體。最后他如愿以償。在夫妻生活上托尼極大地滿足了黎氏草的需求，也釋放了自己，他每一次都可以在性幻想和真實的肉體親近中獲得滿足，他年輕的身體就像一座活火山，不斷涌動著熾熱的巖漿，尋找著噴射的契機。黎氏草正處于盛年，雖已經過了花團錦簇的時節(jié)，也曾瓜熟蒂落，卻依然欲望蓬勃，她渴望著他的侵入，在床笫之間，她放下生活中端著的尊嚴，讓自己徹底松弛，她的渴望，從托尼年輕的身體里得到了滿足。

黎氏草來自一個移民大家族，她非常喜歡孩子，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一直說還希望有一個混血的女兒。和托尼頻繁地激情云雨之后，沒過多久她懷孕了，檢查出來是個女兒，她高興得蹦了起來，抱著托尼又是親又是吻，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謝謝你?？墒峭心嵩谝贿吥弥炘袌蟾娌]真正意識到其中的意義，只是看見黎氏草那么高興，他也就高興了，托尼很在乎她。有孩子時他們還是情侶的身份，還沒有領結婚證，為了孩子他們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如果不是因為孩子不久就要出生，他們也許會一直以情侶的身份交往下去。孩子出生后，黎氏草只在家待了兩星期就回去上班了。托尼接受了黎氏草的建議，進入社區(qū)學院學習。真正開始過日子了，熱戀時的天平開始失去平衡。

在生活中黎氏草始終處于精神的主導地位，在她的眼里，托尼越來越多的小毛病被近距離地放大。朝夕相處時托尼在黎氏草眼里只是一個不稱職的學生。他沒有養(yǎng)成整潔的生活習慣，而這些在略有潔癖的黎氏草眼里越來越不能忍受。等到女兒可以走路時，這些不協(xié)調越來越突出了。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托尼每一次聽到都有些心驚膽戰(zhàn)。隨著女兒的出生，過了這些年，黎氏草坦言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性事越來越看淡了。最初時干柴烈火般的做愛過程逐漸被例行公事般的履行職責代替，他依然年輕，可是再難以喚起黎氏草洶涌的波濤，她直言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一個人的生活。

他們的婚姻開始于懷上女兒，他們的爭執(zhí)也是為了女兒引發(fā)的。女兒三歲那年，黎氏草秉持了亞裔家庭的傳統(tǒng)開始對女兒進行學齡前教育。她買來了各種幼教音像書教女兒認字。女兒已經嘗試著開始朗讀，跟著音像書上的小動物說故事。黎氏草覺得女兒很聰明，更加疼愛女兒。

托尼成長于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從小家里孩子多，父母一直在農場里工作，根本無暇顧及孩子。大姐姐拿著玩具讓他自己玩，在邊上看著他和弟妹，保證他們的安全。他是在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中自己玩大的，自由的生活養(yǎng)成了陽光快樂的性格。他對于女兒的關愛完全復制了姐姐對他的照顧，買來玩具陪著女兒一起玩就是他對女兒的關心方式。

有一天，黎氏草在臥室中忙著自己手頭的工作，關照托尼在客廳里教女兒跟著音像書講一個小故事。女兒平日都是跟著媽媽學，媽媽會用各種聲調模仿著小故事中的各種動物講話，女兒聽了很有興趣，喜歡跟著模仿。可是換了托尼完全沒有效果，托尼教了兩遍，女兒就開始走神。托尼見女兒不專心，就拿出幾塊巧克力給女兒，以此吸引女兒的注意力。沒想到女兒吃了巧克力還要，因為平日媽媽不許她多吃。在里屋忙著自己事的黎氏草故意打開門想聽女兒讀書的聲音，卻聽見父女倆嘻哈著玩作一團，走出來又看見女兒手里嘴里都是巧克力，這下就發(fā)脾氣了。她一手從女兒手里奪過巧克力，就對托尼開罵，氣急之下罵得有點兇，女兒被嚇得躲在一邊哭。黎氏草罵他自己都不長進，對女兒還不上心。如果像他這樣只會陪著女兒玩，女兒長大后哪里還有競爭力。人活在世上不是只有吃飯穿衣，更重要的是知識積累和創(chuàng)造力的培養(yǎng)。黎氏草罵夠了后抱起女兒哄著，還對女兒說，不要學爸爸光會玩，要學會講故事。

日積月累的爭吵銷蝕了生活的樂趣，終于有一天孩子去了外婆家，黎氏草請托尼去吃龍蝦，托尼特地換上了湖人籃球隊的球員服，頭上抹了發(fā)膠，精神帥氣地和她一起去了餐館。點菜時黎氏草幾次詢問托尼想吃什么，頗為體貼。等到吃完龍蝦后，她終于開口說，一直吵吵鬧鬧沒意思，離婚吧。聽到她平靜地說出那句話，托尼的心里剎那間電閃雷鳴！他胃里剛剛吞下的那些美味突然摻進了苦澀。就餐時他想喝點酒，被黎氏草勸阻了，這時他才明白黎氏草就是為了防止他失去理智。為了平靜托尼的情緒，黎氏草說了一句話稍稍寬了他的心，女兒需要你這個爸爸的，你可以每周來看她，她再大一點了，你也可以帶她出去玩。托尼問，你是不是又有新男友了？黎氏草搖了搖頭自我解嘲道，我都已經有過兩次婚姻了，還會著急嗎？

剛剛被離婚要求打暈了的托尼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黎氏草從對面瞟了他一眼，然后低頭看著面前的水杯，她早有準備，這場談話會很艱難。終于托尼的喉嚨里發(fā)出了聲音，那種聲音如同翻江倒海般的沉悶，托尼問，你愿意和我結婚，就是為了要這個女兒吧？

黎氏草沉默著。這樣的問題會有答案嗎？

11

明天是休息日，李嘉不用去上班。從醫(yī)院回來以后，她洗完澡坐在沙發(fā)上，抬眼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真的有些百無聊賴。這樣孤寂的夜晚已經半年多了，兒子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在廳里玩，她就開著電視在一邊陪著他。有時候自己心里有事覺得煩，就躲進自己的屋里去。半年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只有狗狗陪伴的寂寞夜晚?？墒悄且惶?，她突然覺得有些難熬，就給杰西卡打電話。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她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因為杰西卡了解她的處境，喜歡成成，所以說起話來覺得有默契，哪句話輕，哪句話重，彼此都有感覺。也許是巧合，這天杰西卡說兒子去了住讀的學校，女兒周末去了同學家過夜，要不兩人一起去外面喝酒。

臨出門前杰西卡還特別叮囑李嘉，待自己好一點，化個淡妝吧。李嘉重新拿起眉筆去描自己那兩道眉毛，眉筆已經很久沒有用了，干澀地彎曲著，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捋直了，讓水慢慢滲透進去變得柔軟了。李嘉描著眉毛，以前也是難得參加一些派對，或者是公司里的圣誕活動才會化個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覺得特別陌生。

是杰西卡開車來接李嘉的，她對海邊一帶的酒吧比較熟悉，畢竟她比李嘉年輕，以前和她前夫都是愛玩的人，時常去酒吧。那天她帶著李嘉去了圣塔莫妮卡海灘邊的一家酒吧，走進酒吧就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一群單身男士都聚在一塊電視屏幕前面看湖人隊主場的比賽，不時歡呼高叫。她帶著李嘉去到另一邊較為安靜的角落。窗外就是海灘，可以遠遠地看見海上稀少的光亮。

狗狗好嗎？杰西卡在病房里見過李嘉的小狗，對狗狗的印象還不錯。

李嘉說，以前怕煩，狗狗要伺候，現(xiàn)在兒子去了醫(yī)院，自己又覺得太閑，狗狗倒成了一個伴兒了。

人總是要一個伴侶，不能永遠是自己一個人。女人需要肌膚之親，哪怕一只狗、一只貓，躺在你懷里讓你撫摸，你也會感受到溫馨。

我以前不害怕孤獨，因為有兒子在身邊，孤獨跑得遠遠的?，F(xiàn)在就怕在家里無所事事。李嘉顯然是沒有來過酒吧，左顧右盼的特別好奇就問，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酒吧的？

高中時吧，同學們經常約了一起來，那時自己沒有什么錢，就喝一杯，后來工作了再來，每次來都喝三四杯。喜歡的不是杯中物，而是這里的氛圍，好像人到了這里心就打開了，講的都是平日里在其他地方不會講的話。

杰西卡說著臉上就漾起兩片紅暈，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李嘉又給她酒杯里倒上一點酒，看得出她很享受這樣的氛圍。李嘉說，我以前在中國就比較靜，居住的城市里有迪斯科舞廳，我從來沒有去過，我喜歡坐在商場里喝咖啡，雖然也會聽到別人低低的說話聲，但還是覺得很安靜。帶著年幼的兒子到美國后，一切都是忙，連喘氣都好像是奢侈的浪費，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兒子的游樂場，然后就是菜市場。

還會喜歡男人嗎？杰西卡問。

不知道，帶給我痛苦的都是男人。不管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現(xiàn)在兒子受傷了，我更加痛苦，我一直在心里說，成成啊，為了媽媽你趕快醒過來??！

不要這么說，我和男人在一起還是得到過一些快樂，那也是其他的快樂不能替代的。

你那么漂亮、性感，一定欲望特別強烈。

你呢？你不會是冷感吧？

以前不是，現(xiàn)在是了。已經冰凍三尺。

多喝些酒，把自己化解出來，冰凍的感覺自己也不好受啊。拒人于千里之外，別人覺得討厭，自己也痛苦。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對待我們，都要笑臉相迎，那樣才能獲得同伴的助力。一個人本身的力量就非常單薄，沒有外力的幫助真的十分辛苦，我不想那樣。

我感覺自己已經封閉起來，再也打不開那個殼了，原來唯有兒子可以走進我的殼里，之后似乎沒有了。李嘉喝了一口酒。

杰西卡又給她斟上，不僅要打開它，還要打碎它。我不要一個硬殼，我要一身亮麗的服裝。

你的服裝不僅亮麗，還很合身，把你的好身材都顯露了出來。

你的身材也不錯啊，不要整天穿著牛仔褲，穿得飄逸一些，你也會很嫵媚的。

李嘉忽然好奇地說，你這么能干，你的先生真幸福?。?/p>

沒有想到杰西卡卻苦笑著說起自己失敗的婚姻。她說前夫是自己鄰班的一個學生。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當時才二十三歲。那個學生比她足足小了十歲，真的沒有想到過了幾年后那個學生高中快畢業(yè)時來找她，給她送花，給她寫情書，說一直愛著她。說到這些往事，杰西卡臉上不由自主地蕩漾起忽隱忽現(xiàn)的笑容，來得那么快，消失得也很快。她說那個小伙子又高又大，英俊瀟灑，正準備去社區(qū)學院學習。兩人就這樣戀愛了，后來就有了孩子，匆匆結婚了。那段日子兩人相處得真的很開心，完全是青春荷爾蒙的作用。可是等到女兒出生以后，真正的生活開始了，原來的聽歌、健身、上餐館吃亞洲美食被給孩子喂飯、洗澡、換尿布代替了，那時才發(fā)覺他笨手笨腳的什么都學不會，還不愿意學。生活再也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她就主動提出離婚了。

李嘉驚嘆道，你真大膽，怎么就和一個不成熟的學生結合了？杰西卡說，自己那時看著也很年輕，和他站在一起特別般配，完全看不出年齡差別。別人都是這樣看的，然后別人的意見就影響了她自己的判斷。那時還有些沾沾自喜，認為大家都覺得她年輕漂亮，她也很得意。她坦承自己也有自私的想法，就想有一個混血的女兒。那個學生畢竟年輕，身強力壯。懷了女兒后即便和他分手，自己和家里人都會很好地照顧這個女兒。說著她掏出錢包，拿出女兒的照片問李嘉，我女兒漂亮嗎？

李嘉認真看著照片點頭道，很漂亮的一個混血兒！那么你的下一次怎么打算呢？還會那么隨性嗎？

杰西卡很果決地搖了搖頭說，自己已經不年輕了，不會再被青春荷爾蒙駕馭一切。以后再考慮，首先想到的是女兒，然后是生活，我現(xiàn)在喜歡成熟的。

回到家酒醒之后李嘉心里掠過一絲疑問，杰西卡為什么那么關心兒子？那個撞傷兒子的年輕人，也有一個女兒，也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也在社區(qū)學院就讀過，難道是巧合？李嘉覺得杰西卡的言語中好像有某種暗示。是什么暗示呢？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12

成成體征穩(wěn)定后，轉去了社區(qū)療養(yǎng)中心。這天李嘉和杰西卡在病房里聊起醫(yī)療保險的事。李嘉顯得頗為憂慮，她說起對方的汽車保險公司只是支付很小的一部分，積累下來的債務以后不知怎么辦。

杰西卡急忙安慰她道，我已經打聽了，對方肇事者是低收入戶，這種情況政府方面會出面承擔，醫(yī)院不會為病人拔管停止治療，而是會把賬單轉給政府相關部門。法律規(guī)定，如果沒有人支付得了，只能由政府承擔。

李嘉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政府可以承擔。她又反復問了多次，像在學一門新的知識。杰西卡說，美國這個社會太復雜了，不是自己碰到事，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接觸到。我是專門為你去打聽的。

李嘉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們正在聊天時，杰西卡的電話鈴響了。她即刻站起來，說是接聽一下女兒的電話。杰西卡走到病房外的走道上接起了電話。病房的門開著，李嘉隱約地聽見杰西卡的說話聲，感覺她接的是女兒的電話，好像遇到了什么事必須立刻決定。

杰西卡的語氣中顯然有些生氣，他要帶你去哪兒？我告訴過他了，只能在家里……為什么？你問他為什么，我不放心……他帶你出去能夠保護好你嗎？他連路上走路的孩子都看不見……

如果李嘉真的能夠控制自己的耳朵，她的耳朵一定會騰地支棱起來。她從杰西卡的話中聽出了話外之音，那個杰西卡所說的連路上走路的孩子都看不見的人是誰？他又把路人怎么樣了？李嘉在心里問了自己一連串問題，都是沒有答案，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疑惑。

杰西卡還在接電話，這時的對象好像換了人，可能就是女兒的父親吧。她的口吻變得有些嚴厲，不是說好了嗎？就在家里玩……不能出去，我說過了不能出去……要等到我認為你是一個正常的人了，我才能相信你可以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女兒……我的話還不明白嗎？你不開車，可是你不能避免和你一樣心事很重的人開著車傷害女兒，你整天心事沉重的樣子，別人開車撞向你，你能不能躲過去？你能不能避免出現(xiàn)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我告訴你任何意外都是幾秒之間就發(fā)生的事。

杰西卡接完電話轉過身來，卻看見李嘉站在她身后兩米遠的地方，帶著審視的目光望著她。杰西卡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估計李嘉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為了不讓女兒出門，她一心急竟然忘了這是在醫(yī)院。

杰西卡知道脆弱時的女性實際上是最敏感的，李嘉一定感覺到了真相，一定知道她是在和誰說話，那個他，杰西卡是一直想在李嘉面前回避的。杰西卡終于鼓起勇氣要得到李嘉的原諒。她邁開腳步走到李嘉面前，遲疑了一下終于掙扎著說道，是他的錯……

李嘉一下子明白了，那個他，就是杰西卡說起過的長不大的前夫、她女兒的父親，也是那個他，開著疾馳的車撞倒了成成。

他犯的錯，我阻止不了。我盡自己的力，為你做一些事好吧？我救不了孩子，我又有什么辦法可以減輕你受的折磨……杰西卡的話越來越無力，混亂，沒有邏輯。

李嘉望著杰西卡，眼睛里有太多的疑問，喃喃著，他就是你說的那個長不大的前夫嗎？杰西卡點了點頭，走過去拉住李嘉的手，緊緊握著。李嘉從她的眼睛里看見了歉意，深深的歉意！李嘉還能說什么？這就是她所遭遇的生活??！

13

杰西卡一直記得和托尼分手時，那種從托尼喉嚨里發(fā)出的翻江倒海的轟鳴，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被托尼的問題困擾著。托尼問她，愿意和他結婚是否就是為了要一個女兒？夜深人靜時，杰西卡看著熟睡中的女兒，她的面部線條中包含了拉丁裔和越南裔的元素，很柔和，卻也增加了一些明快的東西，她的眉眼是精細的，臉部的組合更立體了。杰西卡在心里默默承認，她從一開始就是愛女兒勝過愛托尼，即便是幾年前，她剛剛和托尼交往，女兒已經頻繁地出入于她的夢境中。她有了兒子，還需要一個女兒，她渴望有一個混血的女兒，而將她擁入懷中的托尼，英俊高大，年輕有活力，她常想如果能夠和他生一個女兒，一定會很漂亮?，F(xiàn)在自己如愿以償，可是遺憾的是托尼并不適合自己，不得不離婚了。

托尼認識杰西卡時還是一個小學的高年級學生，在學校的校園里他時?？匆姼舯诮淌颐利惖睦蠋煛＝芪骺◤囊婚_始就留給他十分清純的印象，說話細聲細氣，聲調抑揚頓挫，悅耳動聽。杰西卡身材不高，像一個纖細的活動著的“S”形。托尼的青春萌動似乎從那一刻起找到了寄托的對象，不僅是喜歡，簡直就是迷上了。那時候他還只有十三歲，卻已經高高大大，青春荷爾蒙像春天的花蕊一樣四處噴發(fā)著。他一直想找機會靠近杰西卡和她面對面說話，只有說話時，才可以無拘無束地把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可以近距離地看著她的臉，看著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眼睛下面線條精致的嘴唇，白玉似的整齊的牙齒。可是他還害羞，尤其在女性面前還不善于講話，常常詞不達意。缺乏勇氣的托尼，有時經過看見杰西卡與其他同學說話，他就會靜靜地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看著她，有時他站在側面，盯著她花瓣似的耳朵，耳朵上掛著一個水晶耳環(huán)。有時看見杰西卡在校園里走過，他似乎找到了撒野的機會，目光無拘無束地會在她胸部和臀部上亂晃。他特別著迷于她纖細的腰身，細腰向上延伸到了微微隆起的胸部，就像一朵動人的花一樣舒展開來，自然開放。盡管如此在小學里他從來沒有和杰西卡講過話。

后來托尼上中學了，學校就在小學的對面。放學了他有時會不回家，站在小學的門口遠遠地望著對面的停車場。托尼知道杰西卡的車就停在學校門前的停車場里，是一輛天藍色的甲殼蟲。每一次遠遠看見車子移動，仿佛是藍天上的一朵云在浮動，他會一直追尋著那片天藍色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后來就發(fā)生了那次街頭相遇，從此以后杰西卡對他有了印象。后來杰西卡又來過他家所住的社區(qū)幾次，有一天杰西卡對他說，有空來玩??！就因為她簡單的一句客套話，就像在他心里點燃了沖天的花炮，噼里啪啦漫天都炸響了好看的禮花，他興奮得都有些結巴了。

又過了幾年托尼高中畢業(yè)了，他與杰西卡已經很熟悉，就邀請她參加自己的畢業(yè)典禮，她居然答應了。也就是那一天，畢業(yè)典禮結束后送她到停車場，托尼和她擁抱告別時鼓足了勇氣說，我愛你！杰西卡看著托尼笑著說，你以為自己長大了？你還是個孩子呢。托尼用力地抱緊了她說，我曾經是一個孩子，現(xiàn)在是一個成熟的青年了，我有能力愛你！杰西卡沒有推開托尼，待他松開手后，她望著高過她一頭的托尼，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保持聯(lián)系吧！就是因為她這一句話托尼興奮得一個晚上都睡不著了！他想，杰西卡沒有拒絕他，就說明有希望。噢，杰西卡說她原來的名字叫黎氏草。杰西卡拿出手機給他看了一片綠色的稻田，鮮嫩的綠色就像要滴下來。她告訴托尼，這就是草，家鄉(xiāng)田里的草。托尼好喜歡那片綠色，跟著也就喜歡上了那個名字。

對于托尼，杰西卡心里確實有一些內疚，她選擇托尼作為丈夫，似乎是自己的一次任性出軌。當時她已經單身很多年，前一次婚姻留給她一個兒子?？墒莾刃睦锼€渴望一個女兒，并且是一個混血的女兒。她說不清這種渴望是何時播種在心里的，可是卻越來越強烈。當她見到托尼時，她從沒有想到婚姻。托尼是不是適腳的鞋，她沒有和他走過長路，并不知曉?？墒墙K于得到了女兒，她已經心滿意足。當車禍發(fā)生時，看到沮喪的托尼，她不愿再責備他，而是要幫助他渡過這一個劫難。

尾聲

生活里沒有如果，生活也不能倒回去重來?？墒钱斀芪骺ê屠罴蜗鄬χ驹诓》坷?，她們還是擺脫不了“如果”的糾纏。只有從她們控制不了的“如果”中，才能找到她們繼續(xù)生存下去，繼續(xù)維系彼此關系的理由。

這天下午杰西卡又去病房里看望成成，坐下沒多久就收到了托尼的短信：法庭撤銷了對我的民事訴訟。據說是孩子母親自己撤訴了。這一定和你的幫助有關，謝謝你！

杰西卡回道：做人就會有責任，要學會做一個對社會負責的人。

知道了，我會努力的。老師。這是離婚后托尼第一次這樣稱呼杰西卡。她覺得托尼成長了，開始走出人生的陰影。

讀完短信杰西卡抬起頭來望著李嘉，她的眼眶像干枯的泉眼逐漸濕潤起來，終于蓄滿了泉水，流了出來。杰西卡抑制著啜泣說道，如果沒有離婚，他不會住到父母家里去，就不會開車經過你家門前，就不會發(fā)生車禍……

李嘉搖了搖頭讓杰西卡不要自責。她說，與你沒有關系，不是你的錯。

杰西卡又說，我也很愧疚。可是我也回天乏力，我只能祈禱……我真的很愿意為你，還有我女兒的父親做一些事，畢竟他為我?guī)砹伺畠?，如果沒有女兒，我的生活會很殘缺。

李嘉意識到那條短信一定是托尼發(fā)來的，告訴杰西卡法庭撤訴的事。她知道即便已經離婚了，自己那樣做對于杰西卡也有不同尋常的意義。而自己最終考慮撤訴，其中就有對杰西卡的謝意?？墒撬齾s隨口道，美國窮人真多啊，即使毀了他，我也毫無所得。

你不會有意要去毀了什么人的，你那么堅強，換成別人都很難做到……

李嘉呆呆地立在那兒，說不出話來，她一直無法確定，自己做得好嗎？做足了嗎？在她心里，就像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漏斗，她怎么灌，水都不會滿，可是她自己都快要枯竭了。

我不能認錯啊，我沒有做錯事，可是生活卻和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鋪天蓋地罩住了我，我還是要死扛著啊！李嘉說。

杰西卡急忙過去擁抱她，一邊低聲安慰，放松，再放松些。杰西卡說，當聽到托尼出了車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受害者竟然是自己班里的學生成成時，她決定要參與進來。成成是她平時很喜歡的一個好學生，她的介入既是出于對孩子和李嘉的同情，更多的也是想幫一下托尼渡過難關?；蛘邷蚀_地說，不論對李嘉，還是對托尼，杰西卡都有一種內疚。

她午夜夢回時會想，如果她和托尼不離婚，托尼就不會住到父母的家去，不住在父母的家，他就根本不會開車經過李嘉的門前，不經過李嘉的門前就不會有車禍，沒有車禍成成和李嘉就會健康快樂地生活著……可是她的意識又一遍遍告訴她，車禍與離婚沒有關系，也許是另外一種可能，如果不是公司主管的那個電話使托尼產生了職位的恐慌感，他就不至于開車慌神，如果沒有那個電話他就不會出錯了路口，如果沒有出錯路口他也就不會經過成成家的門口，又或許那天自己在課堂上給學生多布置一些作業(yè)，李嘉和成成就不會在那個時候出門去買蛋糕……盡管她心里一遍遍地做出各種設想都不能給出滿意的答案，她仍然排遣不了自己的內疚……

正在這時李嘉隱約聽見身后傳來很微弱的聲音，病房原來死一樣的寂靜，不可能有任何響動，除了她的行走。她一直想打破那種死寂，可是轉身間，她看見兒子的眼睛好像動了一動，他的手好像離開了剛才放的位置。她急忙奔向病床。兒子終于睜開了眼睛，盡管眼神依然迷惘，深不見底，可是她確信兒子看見了她。在空中他們有一種交流，那是母子間的某種默契，只有他們彼此才能感受到。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葉周，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榮譽會長、資深電視制作人。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地老天荒》《巴黎盛宴》《文脈傳承的踐行者》《伸展的文學地圖》等。曾在《花城》《收獲》《美文》《散文·海外版》《明報月刊》等刊物發(fā)表散文作品。近年來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篇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