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總是有不少趣說。有一個資料談到劉文典先生,說他治《莊子》無人可比。他也自視甚高俯視同道,說懂《莊子》的不過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是他劉文典,而所有研究《莊子》的人數總和則勉強算半個。這個說法當然沒有什么奇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表達,他人聽了,認同就接受,不認同就呵呵了事。
很多年前面試一個研究生,此人說諸子百家中他最喜好《莊子》,我就問他鯤鵬的出現是何意,他說了一大堆。如果現在我發(fā)問,會問鷦鷯的出現有什么意思?
起始喜歡大的,而后漸小,肯定是有緣由的,自知便好。
我在山區(qū)生活的時間很長,為了防止腦筋退化,我找了一些數學題來解,由淺及深,譬如由平面幾何進入立體幾何。解題過程中,我不知道這有何用處,就是讓腦筋每日都在撕扯,變得緊張和敏感起來??墒呛髞淼碾y題越來越多,數字越來越大,沒辦法解,使我常陷于焦慮之中。很巧的是此時我結識了一位善解題者,趁著山區(qū)晚間生活的無聊,他一邊吃著生的花生米,一邊動手,沒幾個晚上,就把我的難題全給解了。我也從頭演算一下,有的就是兩三步驟便可得到答案——開頭數字很大,最后數字很小,答案往往是不拖泥帶水的。但當時我就是解不出來,盡管只是幾步的工夫。武陵那個捕魚人真是太幸運了,開始只見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多虧他復行數十步,見到了桃花源。其他人也許也接近了,只是差這數十步,沒能見到這世外景象。
后來高考了,沒想到數學具有了實用性,為我增添了一些分數,雖然不多卻很管用。我結束了山區(qū)生活,也結束了解題的辛苦。進入大學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計算過一道題,此時,文學課程已經讓我腦筋難以停歇了。那天有人拿了一個平面圖,讓我計算里邊毫無規(guī)則的圖形的面積,我已經不知從何下筆。現實的日子里即便計算,也沒有太難的步驟,數字也都簡單之至。譬如寫一篇文章,編輯說字數多了,要刪掉多少,直到合適。要參加書法展覽,主辦方說寫一首七律,那我就需折六十個格子,寫完詩還剩四個格子,正好落款。數字小了,離生活反而近了。那種大到成了世界數學難題,要一個人費畢生精力解開的過程,離俗常日子太遠了,很虛幻,只是極少數人的夢。我在農貿市場走走,想買剛剛拔出土的香蔥,屋檐落下的雨點滴在我的肩頭上,看到為了省很少的一點錢,買方與賣方正在不停地進行價格的討論,心里便有一種過日子的煙火味道,很親切,討論到最后如果成功,價錢就可以得到改變,變得更小一些。
《草木清歡》是我在壽山蘭田簡易的寮子里讀到的。幾位野草愛好者利用閑暇,尋找生長于草野中的野草。草野廣大,野草無數,隨時日榮枯,死復生,生又死,輪轉無盡。這些野草成為他們拍攝的對象,只能說,它們生長中流露出的美被人察覺,真是一種幸運。貫眾、竊衣、木賊、半邊旗、龍泉景天,居然每一株都有自己的大名,或莊或諧,或奇或正,有詩意也有野性,野草世界與人世一樣,繁富斑斕。由于細小,存身之處可以是一撮土、一隙石縫,存身之需可以是上天落下的一個雨點,在自生與自滅間,悄無聲息。很少人會俯下身去欣賞這些生長態(tài),窺探這些不起眼的草莖里,根在亂石里心懷璀璨的隱秘——每一株野草都有即將到來的最佳時刻,給自己看,也給關注的人看——當然,這就需要一個安靜等待的心情,靜默無言,以觀生長。在時間的范圍里,沒有什么是靜止不動的,只是有的肉眼可見其迅疾,有的則徐緩至肉眼難見。《桃花扇》里著名的臺詞我只記住“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就是時間走動的效果。草木的藏露是作用于我們的感官的,錦簇花團的被記住,草莽荒野的被忽略,沒有幾個人能記住多少野草的名字。草木是可以被強調和流傳的,有一篇文章這樣寫道:“在我的后園,可以看到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边@種寫法傳了下來,有人也寫了一株是柳樹,還有一株也是柳樹;卻沒有一個人寫一株是野草,另一株也是野草。野草愛好者不想寫,想等待最佳時刻到來時截住,用鏡頭固定它們。有一盆叫豆瓣草的,毛茸茸,下半身翠綠,上半身如火舌舔動,想象有風拂動時,整個畫面會燃燒起來。這些被遴選的野草在貢獻完最美好的一瞬之后又回到草莽中去,待我見到它們時,已經回復尋常態(tài),難以和書上的照片聯系起來。生存大多如此,小而樸素方平和長久。
青年時代我認識不少書法家,筆會上蕭三先生算是最有現場感的。其他人只能稱書寫,稱他則必用“揮灑”二字。開筆后,觀摩者都會跑去看蕭先生,他寫行草,一招一式皆如拳腳,如果靜聽,指腕關節(jié)發(fā)力的頓挫之聲似乎可聞。我想蕭先生把文戲當武戲唱了。武戲比文戲吸引人就在于功架十足。動作大,開合大,一場筆會下來他有點倦意,從書包掏毛巾擦臉上汗水。當時蕭先生正值盛年,我從這個年齡來認識他的動作,以為并無不妥,到了晚年,自然會消磨掉一些用意、用力的過分,使斯文上升——畢竟,溫和一些也能把字寫好,我是喜歡不動聲色的,字也寫出來了。我最后一次見蕭先生寫字是他很老的時候,他和顏悅色和我說了一些話,準備動筆。還是很多人觀摩,他還是用那個武林動作,把一副長聯寫好??磥磉@樣的揮灑態(tài)已是他身體里的一部分不想轉身了。日常俗世生活看不出來,一秉筆就出現了。大動作、小動作各自形成習慣,沒有什么高下之分,但大動作更有活躍的效果,這也是我自嘆不如的。我都是以小動作書寫,小動作沒啥可看,寫著寫著看客都跑了,剩下自己靜靜寫去。一個人基于小,小動作、小用意、小放縱,都制約在小心翼翼之中,絕不敢像黃山谷那般橫空排奡、奇句硬語。于是往往與陰柔、婉轉、安和等美感相應和。這是我的一個小目標,似乎越往里走,會越走到綿裹鐵那樣的狀態(tài)里。自己對于持守于小更有一些自信,而如大,大格局、大尺度、大開張,于我就陌生之至了,覺得會有人來做這些大的,自己還是運用小的,會更開心。就像我和人交談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小事情、小想法、小建議,絕不凌空蹈虛。相互間也覺得真切,更合于交流間的小情調、小感動、小愁緒??粗巴馇锷椒e翠,秋花滿庭,時節(jié)正走向秋涼,便覺得皮膚上有些淺淺的小舒服上來了。
(選自2024年10月11日《福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