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蘭·羅素是20世紀聲譽卓著、影響深遠的英國哲學家、思想家。1920年秋,羅素應梁啟超、張東蓀邀請,來中國進行學術巡回演講,這成為五四時期影響中國知識界的一件大事。
為迎接這位重量級大師來華巡講,邀請方為他物色了一位堪稱不二之選的翻譯,他就是當時正在清華任教、不滿30歲的趙元任。趙元任也是當年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一起,并稱“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中最年輕的一位。
1920年10月12日,趙元任到達上海。
翌日上午,黃浦江上薄霧蒙蒙,江面上不時有帆船穿行,趙元任一眼就看到了停泊在碼頭上羅素乘坐的那艘“波謅”號輪。上海是羅素在中國巡回演講的第一站。趙元任后來在日記中寫道:“羅素極像我從照片及描述中所想的模樣,惟看起來比我想象的更強壯、更高、儀態(tài)更優(yōu)雅。由于我們在哈佛有共同朋友,所以我易于結識他。”請趙元任擔任羅素的隨行翻譯,梁啟超他們是考慮了各種因素后才確定的,原因之一即如后來成為趙元任妻子的楊步偉所說:“因為元任的博士論文是數(shù)學的哲學,正對他的題目?!币獎偃瘟_素的翻譯,首先必須兼通數(shù)學和現(xiàn)代物理。
趙元任是1910年考取庚子賠款第二期的留學生,與同期考上的胡適等人一起赴美求學,那年他18歲。趙元任后來回憶道:“我在康奈爾大學主修數(shù)學,1914年畢業(yè),然后在研究院讀一年,后轉(zhuǎn)入哈佛大學,于1918年修畢哲學博士學位?!?919年,康奈爾大學召他回校擔任物理講師。在此期間,趙元任對羅素的思想已有了解。趙元任在日記中提到,羅素的《哲學論文集》“極符合我的想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趙元任的語言天賦,他除了懂多國語言外,還掌握中國多地方言。
在羅素到達上海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邀請方在上海市區(qū)和吳淞,分別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迎會。歡迎會都是先由邀請方致歡迎詞,然后羅素致答詞,接著是他女友勃拉克講話。這些歡迎詞,以及羅素和勃拉克的答詞,都是他們每講完一段,趙元任便翻譯一次。趙元任后來回憶說:“我發(fā)覺客氣話極難翻,不過以后(為羅素)翻譯學術演講就比較容易,尤以事前我能看到演講大綱的時候為然?!碑敃r羅素在華擬有五大演講內(nèi)容,涉及哲學、物理、數(shù)學、邏輯學、社會學等,范圍很廣,而趙元任的學術背景基本能涵蓋這些領域。
羅素在上海短暫停留后,趙元任即隨其經(jīng)杭州、南京、長沙,北上去北京,這一路上自然有許多故事。趙元任說:“我利用這種機會演習我的方言?!北热绲胶贾莺?,他就用杭州方言翻譯羅素和勃拉克的講話,并說“杭州方言實際上是一種吳語,因曾為南宋首都,故帶官話語匯”。有的地方方言,趙元任更是現(xiàn)學現(xiàn)用。比如去長沙途中,同船的有曾游學英國7年的湖南人楊端六,趙元任就向他學習湖南方言。1920年10月26日晚,趙元任在長沙為羅素演講擔任翻譯。演講結束后,突然有一個學生走到趙元任面前,好奇地問他是哪里人。趙元任說:“當時,我學湖南話還不到一個星期,他以為我是湖南人?!?/p>
很快,羅素在北京大學開始了他在北京的第一場演講,那天前來聽講的約有1500人。從臺上望下去,人頭攢動,他們多是慕名而來。趙元任在日記中寫道:“我照著己意大加引申說明……以譯員的身份講,比主講人講,更有樂趣,因為譯員講后才引起聽眾反應。”如果趙元任對羅素的研究領域了解不夠,或者他自身知識儲備不足,顯然不可能在為羅素翻譯中體驗到他所說的“樂趣”。
趙元任在日記中還提到,羅素在演講中講到的哲學“老問題”,比如:什么是物質(zhì)?不足掛齒!什么是心意?無關重要!趙元任說:“我翻譯起來頗覺困難,只能說那是一種英文文字把戲。”在他看來,“需要大加思考以證明沒有思考”這句話反倒容易翻譯。
有一次勃拉克小姐在北京演講,也是由趙元任擔任翻譯。勃拉克在演講中提到了未婚男人和未婚女人。趙元任說:“中文的‘婚’字,男子是‘娶’,女子是‘嫁’,我給翻擰了,成了‘男不嫁、女不娶’。聽眾當然大笑,勃拉克莫名其妙,我只得小聲對她說,‘現(xiàn)在沒時間解釋,以后再告訴你’?!?/p>
羅素訪華期間,除了巡講,當然也少不了游歷和考察。作為訪華游歷和考察的成果,羅素離開中國一年后,寫出了《中國問題》一書,這也是羅素唯一一本關于中國的論著。書中記載了他在中國游歷和考察時的點點滴滴:“我記得有一個熱天,我們一行人出游,坐轎登山。山道崎嶇難行,轎夫十分辛苦。到了旅行的最高峰,我們休息十分鐘,讓轎夫也可休息一會兒。他們于是就坐成一排,取出煙管,互相取笑,仿佛世間萬事都已了無牽掛。如果在任何一個工于心計的國家,他們肯定會乘機抱怨酷暑難當,以求增加小費的?!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羅素在談到中國人的性格時寫道:“中國人的實力在于四萬萬人口,在于民族習慣的堅韌不拔,在于強大的消極抵制力,以及無可比擬的民族凝聚力……”羅素還觀察到,“接受過歐美教育的中國人意識到,必須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注入新的元素……卻又不照搬我們的全部,這也正是最大的希望之所在”。
不過,一百年前中國所存在的問題,也沒能躲過羅素探究的目光。他在《中國問題》一書中寫道:“在我離開中國之際,有一位著名的作家請我指出中國人主要的弱點,我推辭不過,說了三點。他聽了之后,不但不生氣,還認為評判恰當,進而探討補救的方法。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正直的一例,正直是中國(人)的最大優(yōu)點?!?/p>
我們不能說羅素一百年前在中國的見聞、評論及所提建議都正確,但他的訪華讓剛經(jīng)歷過五四洗禮的中國學界開闊了視野、增進了對西方世界及思潮的了解。而作為羅素訪華期間的隨行翻譯,在傳播羅素思想、加深羅素乃至當時整個西方對古老中華文明的了解上,趙元任功不可沒。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