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詞中的日常凝視與哀矜（評論）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朱熹注曰：“言君子但因所見在之位而為其所當為，無慕乎其外之心也?！边@一來自古人的規(guī)約，不僅關乎如何行事，也可引申為某種療救當下詩歌寫作弊病的洞見：詩人不應沉溺在對宏大敘事或“詩與遠方”的幻象中以虛假主體身份假聲歌唱，而是將自己置身于真實處境中感知、體驗，然后書寫。這是理解和判斷現(xiàn)代詩的一個標準。質言之，在字詞中凝視日常生活，在沉思中反芻那些曾經草草吞咽的生活之細枝末節(jié)，以便重新感知被時代的光與暗籠罩的瑣碎而平庸的日常之詩性與力量。江一葦的寫作就是在對往事、故人、出生地與生活瑣事的不厭其煩的悲憫書寫中為普通到凡庸的生活抗辯：“我需要唱歌來為自己壯膽/以便好好活著?！保ā陡璩拿孛堋罚?/p>

一

讀江一葦的詩，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微小事物的眷念。在他筆下，“陽光收起了它的鋒芒/所有卑微而渺小的事物/都在盡力避讓，安靜地活著”。他試圖用文字的微弱光芒照亮這些事物，使它們的存在被看見，“而龐大的事物總是看不見的/它常常逼著我/將眼淚收回去”。正是感受到了龐大事物對個體而言那無形卻巨大的壓力——龐大事物堅硬無比，它們不相信眼淚，更不會珍視淚水，這些普通人會為之動容的卑微而渺小之物，這壓力猶如鞭子，詩人像羊兒“在一條鞭子的驅使下走向回家之路”。

江一葦將自己的出生地選馬溝在詩中置于一個至關重要的位置。在第一本詩集《摸天空》中，第一輯“選馬溝記事”用41首詩來深描一個位于渭河源頭的小村莊，其中有對父母、堂哥、友人、鄉(xiāng)親飽含情感與悲憫的書寫，也有對此地以耕種為主的生活諸多細節(jié)的描摹與呈現(xiàn)，一些詩作直接題名為諸如《選馬溝的冬天》《選馬溝的?！贰哆x馬溝的口音》《選馬溝的秋天》等。通過這些作品，江一葦為自己出生和成長的村莊在紙上鏤刻文字肖像，使得這個在地圖上可能根本不會標出的小村莊重新誕生。但他對選馬溝的書寫，不是陷入懷鄉(xiāng)病泥淖的虛假美化，而是離開多年后依然葆有的一種源于內部眼光的體察與省思?！霸谶x馬溝，我喜歡的事物不多/雖然她是我的出生地/但每次提起，總有過于沉重的底色”?！拔抑皇窍矚g這里的安靜”“田野里勞作的人們/地下沉睡的人們，互不干擾/各自安于各自的生活”。（《我喜歡的事物》）詩人清醒地認識到，“選馬溝沒有憂傷的事情/農民的憂傷看不見，沒有內容”。并非沒有幸福與憂傷，而是因為“鄉(xiāng)村的語言太匱乏了”，當人們想試著說出自己的情感與生活時，總是止步于“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這是面對家人反對，但他仍堅持在詩中不斷書寫選馬溝的原因。

在新近出版的詩集《獻詩》中，第四輯“雨落選馬溝”收錄詩作42首，選馬溝依然在其書寫中占據著重要位置?！斑x馬溝是一座巴掌大的村莊，落后，閉塞/老一輩的人們，很少有人讀到初中。這里的人/只信一個理：只要肯出力，地里就會有好的收成”，這里的人認為在外工作的人都手無縛雞之力，沒用。因此“我”向他們吹噓“說不定哪天、我的詩會選入你們孩子的課本”，此后一起喝酒的人沉默，然后頻頻向“我”敬酒，他們表示也希望孩子們多讀書，能外出工作。在此詩的結尾，“我”慚愧之余頓悟：“這世上也沒有一首詩，是寫給目不識丁的農民”。（《把一首詩選入課本》）在另一首《流水的一生》中，“在外面我常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渭河發(fā)源地人。在渭源/我也常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鍬峪河邊人/但我從不介紹我的出生地/因為即便說了，也沒有人會知道/這里的河流沒有名字，它只是一年年流著/正如一個人的鄉(xiāng)愁，它只會翻山越嶺，永不干涸”。正是這農民被詩歌遺忘的命運與流水一般永不干涸的鄉(xiāng)愁，使得選馬溝始終在江一葦的詩歌中占據了重要位置。

但他的鄉(xiāng)愁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思鄉(xiāng)之情，而是蘊涵著某種復雜的現(xiàn)代性體驗：一方面，他意識到“在同鄉(xiāng)眼里，我是選馬溝的叛徒”“而事實是，我已經有十多年/不曾下地勞動。我只是將父母/置身于想象的青山綠水間/將鄉(xiāng)親，安放在虛構的日升月落里”；另一方面，他也清醒地察覺到不僅自己被生活改變了，更重要的是那個念念不忘的地方也在時代中被改變了，“當我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在一排排破敗的房屋前/我早已沒有了故鄉(xiāng)”。江一葦的詩歌很少使用“故鄉(xiāng)”這個詞語，在很多地方使用“出生地”來稱呼選馬溝。對他而言，“我有一個出生地，但我無法叫她故鄉(xiāng)/那里大多數人已不相識”。這執(zhí)拗的對兩個詞語的語義差異的強調凸顯了某種現(xiàn)實與情感認同方面的斷裂與矛盾。他寫道：“其實，這些年在外面，我也有鄉(xiāng)愁/我的鄉(xiāng)愁是小時候滑過的冰車/是溪畔的野花和青草，蹁躚的蝴蝶/是上學路上分食的一塊糖和撕下的糖紙/是一頭牛，瞳孔里的白云/被藍天的畫布染成了希望的顏色”，鄉(xiāng)愁是記憶中那些承載昔日快樂的具體事物，現(xiàn)在已遙不可及，“故鄉(xiāng)是越來越厚的隔膜”。

在《雨落選馬溝》一詩中，習慣在下雨時給母親打電話問詢莊稼長勢和收成情況的“我”，面對“六十多歲的母親，去縣城務工/已有三月?？h城的活計無關莊稼只關乎工時”這一新現(xiàn)實，加之老實的母親嚴格遵守“上工期間不能接打電話”這一規(guī)定?！拔摇笔肿銦o措，鄉(xiāng)愁已經被時代的變化所斬斷。這無疑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鄉(xiāng)愁，不僅離鄉(xiāng)者改變了，更重要的是那個承載著記憶與情感的故鄉(xiāng)也已淪陷在時代的浪潮中了。

面對這種不可避免的變化與淪陷，江一葦說：“我只在我的詩里寫下對他們的愛。……明知表達的無用和不確定，卻總身不由己?！蓖ㄟ^那些親人們看不懂且視為無用的詩行，他用自己的愛與悲憫將出生地選馬溝銘寫在文字中，在字詞中重新命名和創(chuàng)造了一個故鄉(xiāng)。

二

江一葦在《墓志銘》中寫道：“我的一生只在做兩件事：寫詩和原諒別人/寫詩是為了有借口活著/原諒別人是為了能原諒自己”。讀他的詩，會發(fā)現(xiàn)這兩件事往往是一件事：寫詩其實就是他原諒別人和原諒自己的方式。這里所謂“原諒”，不是居高臨下將別人視為過錯方的寬恕諒解，而是一種水平的凝視，是對別人生活和情感的體貼入微，體現(xiàn)在詩歌形式上，呈現(xiàn)為一種不加評判的敘述。

“我曾見過一位善于畫雪景的畫家/現(xiàn)場作畫——/他依次在紙上畫上了遠山、峭壁、古松、蒼鷹/一幅冬雪圖就完成了//整個過程，他沒有一筆//是在畫雪，而雪卻早已籠蓋了四野。”這首題為《冬雪圖》的詩作可視為江一葦對詩該如何寫的夫子自道：不是帶有評判的講述，而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敘述呈現(xiàn)來渲染烘托詩意。要呈現(xiàn)不要講述，換言之，敘述者的特權受到限制，不在敘述中進行概括和評判。這已成了福樓拜以來現(xiàn)代小說的某種不易原則。詩歌領域對這一原則的挪用和實踐，體現(xiàn)在對敘述的倚重已成當代詩的重要形式，造就了不少杰作，但其弊也日益顯現(xiàn)，詩人有時混淆了作者和敘述者，往往在詩尾對前面已經通過敘述完整呈現(xiàn)了詩意進行蛇足式概括或評斷。

江一葦在創(chuàng)作中采用敘事化策略來呈現(xiàn)日常生活本身詩意的作品為數不少。在《怯懦的英雄》《父親的秘密》《犁地的父親》《農婦王芝香》《那時候的愛很窮》《編耱的堂哥》等描寫親人的詩作中，通過第一人稱敘述對細節(jié)進行描摹，使得親人的形象躍然紙上，親切感人。如《怯懦的英雄》中，我因為“父親一生膽小”“曾常常嘲笑他的畏首畏尾，也曾常常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自慚形穢”，但當父親數次在危險來臨時將我護在身后，雖然他的雙腿還在顫抖，還是少年的“我”重新對父親的觀感發(fā)生了變化：“我從未在現(xiàn)實中見過英雄/那一刻，我覺得他就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我從未告訴過他這個秘密，我只是默默記住了那一刻/并將他寫在了我三十二開的作文本中”。通過描寫“我”對父親認識的變化，呈現(xiàn)了我對勇敢的重新領悟和成長：能讓一個膽小的人變得在緊張顫抖中仍然選擇了勇敢面對的，唯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而《犁地的父親》中：“我跟在父親身后，默默地看他犁地/其實父親不喜歡我跟著他/他說泥里滾爬的孩子長大沒出息/可我就偏愛這樣看著他/看他像個小學生一樣，在一塊塊/不規(guī)整的作業(yè)本上，認真地寫下一行行字跡”。雖然詩是事后的回顧，但這種將“敘述者我”切換到“親歷者我”的、從成年視角向童年視角回歸的“二我差”置換使得整首詩童趣盎然，親切感人。

這種用充滿感性細節(jié)呈現(xiàn)的敘述使不可見的情感變得可見可感，讓人覺得真實可信。江一葦在《農婦王芝香》中圍繞著母親的名字這一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常常被忽略不計的細節(jié)展開敘述，其中暗藏某種難以言說的愛卻無法表達，“我長這么大從沒說過愛你/是因為村里沒有這樣的語言，說了，你也不懂”。他是深諳鄉(xiāng)土社會文化語法的人，在鄉(xiāng)土傳統(tǒng)中情感教育和表達都是匱乏的，“愛一旦說出，就會變得可疑”?！赌菚r候的愛很窮》敘述了某次我和母親去山上打蕨菜，“往回走時/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跑往山下的途中/我不小心滑倒/從山上滾了下來/母親顧不上解下背簍/直接順著我摔倒的方向/老鷹撲食一樣跳了下來/山坡上撒落的全是又鮮又嫩的蕨菜”。這樣的敘述親歷者之“我”的所見與后來的敘述者之“我”的所見形成張力，前者看見的是母親“老鷹撲食一樣跳了下來/山坡上撒落的全是又鮮又嫩的蕨菜”，后者則感嘆道：“那時候的愛也很窮/親人之間除了生命/再也沒有什么能拿得出來”。后者無疑是一個已經成熟到足以理解這些“當時只道是尋?！钡男袨?，能領會其中所蘊藏的一個母親對兒子不顧一切的愛，才能在回顧中打撈這些充滿愛的細節(jié)，用文字構建的感性細節(jié)去擦拭那些當時并不理解的行為之情感意義，使其在文學光芒的照耀下可信可親。

這些敘事的詩，其意義是不在日常生活之外去尋找某種具有超越性的事物，不耽溺于諸如遠方、異鄉(xiāng)之類虛幻想象之物，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當下的日常生活，呈現(xiàn)生活本身的詩性。詩不再是晦澀難懂的，而是以說話的方式重新凝視普通到似乎不值得一提的日常生活世界，在克制而不動聲色的概述中夾雜著對具體細節(jié)的再現(xiàn)，以此來爆破日常生活本身的凡庸包漿，使其內在的詩性顯現(xiàn)出來。詩人的寫作不是某種凌駕生活之上的審視，而是一種重新躍入生活世界的凝視。這凝視將自己置身于蕓蕓眾生之中，故而能以一種謙遜而溫良的姿態(tài)來看待他人和自己。江一葦大量寫親人的詩，充滿了對親人的溫情與理解，也有不少篇幅書寫生活中認識或陌生的人，比如渭河源頭的麥客、那個身患阿爾茲海默癥修理時間的人、住在隔壁卻不認識的女人，以及“這個鎮(zhèn)子上出了名的窮人”。在《窮人》一詩的前半段，概述了此人不僅窮，而且命途多舛，沒有親人，遭遇諸多不幸，行為乖戾，領導和富人都怕他躲著他。這概述是其他人眼中的窮人，詩人看見的是：當他被卡車壓死后，親戚們蜂擁而來無比激憤地使他的命價一漲再漲，但“沒有人注意到/還有個半大的孩子/面無表情地站在炕沿上/持一張嶄新的獎狀/糊著裂縫的墻壁”。對具體的細節(jié)的深描，具有“刺點”式力量，使人在感嘆憤怒中對窮人的處境和生活產生了悲憫。

“在人間/必須要給自己最大的同情”，這并非自戀，而是源于江一葦對自我的體認：“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正被趕去屠宰的羊群中的某一只/瘦弱，矮小，還一直在埋怨跟不上大部隊的腳步”。（《在鬧市》）正是這種清醒地將自我置身于蕓蕓眾生中的認識，使得他的詩既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而是以內部視角去呈現(xiàn)日常生活平庸中的詩性與力量。江一葦自稱他的寫作“很慶幸，還能和土融為一體?！比粘Ｉ畹哪嗤帘槐瘧憸亓嫉那楦兄馃贫傻脑姡q如歷經千百年留存下來的碎陶片，“即便碎了，依然堅硬無比”。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