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后漢書》至《列女傳·
樂羊子妻》:
樂羊子學,一年來歸,妻跪問其故。羊子曰:“久行懷思,無它異也?!逼弈艘囤厵C而言曰:“此織生自蠶繭,成于機杼……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斷斯織也,則捐失成功,稽廢時月。夫子積學,當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羊子感其言,復還終業(yè),遂七年
不返。
“妻乃引刀趨機而言”這幾個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原來樂羊子妻并沒有“引刀成一快”,而是“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fā)”,她只是比劃著割斷那匹布而已,她只是在作假設,她只是在談設想,她只是在打比方,她只是拿著刀走近那匹她忍受枯燥和勞累、給她帶來手繭和皺紋、讓她守著織機、就著昏黃的油燈度過漫漫長夜的不斷變長的粗布,她這一刀到底沒有劈下去。
記憶中的“斷織”好像不是這樣的,那個“斷織”故事好像比這要決絕,畫面應該比這要慘烈,曾經(jīng)讓我惋惜過、感嘆過。于是,我又查了一下。
原來我以前讀到的是西漢劉向《列女傳·鄒孟軻母》中的孟母故事:
孟子之少也,既學而歸,孟母方績,問曰:“學何所至矣?”孟子曰:“自若也。”孟母以刀斷其織。孟子懼而問其故,孟母曰:“子之廢學,若吾斷斯織也。夫君子學以立名,問則廣知,是以居則安寧,動則遠害。今而廢之,是不免于廝役,而無以離于禍患也。何以異于織績而食,中道廢而不為,寧能衣其夫子,而長不乏糧食哉!女則廢其所食,男則墮于修德,不為竊盜,則為虜役矣?!泵献討?,旦夕勤學不息,師事子思,遂成天下之名儒。
無論是《后漢書》的作者
范曄,還是寫下孟母斷織故事的劉向,距離他們筆下的這幾個人物都有兩百年以上,偏偏這兩個情節(jié)又如此相似,或許他們記錄的是同源的某個
傳說。
但讓我思考的是,如果這兩個故事都是真的,為什么擁有這么賢惠的妻子,樂羊子卻沒有像戰(zhàn)國名將樂羊一樣成為名人呢?《后漢書》中“樂羊子”就只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次,書中其他地方寫到“樂羊”都是指戰(zhàn)國那位能征善戰(zhàn)、隱忍剛勇的將軍,根本不是這個“樂羊子”,這位“樂羊子”完全是靠了自己的妻子才留名青史,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樂羊子”的名字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后漢書》,是這位賢女子的丈夫,是“樂羊子”人生唯一的成就。
孟子為什么又能成為“亞圣”呢?
原因可能并不復雜,細看兩種“斷織”,有兩處“大不同”。
樂羊子已經(jīng)娶妻,說明年齡不小了,性格已經(jīng)定型,可塑性差,即使遇到善于相夫的賢妻,也很難洗心革面、從頭做人;而孟子被母親教訓時,正當年少,幡然醒悟,無異于脫胎換骨。
更重要的是,樂羊子妻并
沒有動真格,她沒有割斷那匹布,樂羊子只不過又去讀了七年書,并沒有對學問追求終身。
而孟母則是直接剪斷了已經(jīng)織得差不多可以做整衣的布匹,甚至可能是帶著盛怒、嚓嚓有聲地用力將新布攔腰剪斷,所以劉向寫“孟子懼”,寫了兩次!這可不是孟母的行為藝術,也不是孟母戲精附體,她將布匹剪斷,就像一個木匠錘碎了自己剛打好的散發(fā)著松木香摸上去無比光滑的柜子,像一個菜農(nóng)將剛長好的水嫩嫩的芽白幾腳踩扁,像豆坊老板將香噴噴、熱騰騰的豆?jié){倒進臭烘烘的臟水溝,像一個作家撕碎了剛寫完的幾萬字中篇小說,像一個導演點燃自己苦心導演攝制的電影膠帶。孟母動了真格。
這或許能說明兩個問題,教育要趁早,還要動真格。
“曾子殺豬”也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故事,這個故事為什么被一代代人一遍遍說起?從兩千多年前的韓非子一直說到現(xiàn)在?
只因為曾子也“動真格”。
曾子不是“引刀趨豬而言”,曾子不是揚起雪亮的殺豬刀、揪住豬肥厚粉紅的脖頸、唾沫橫飛給想吃豬肉請求父母履行諾言的小孩子說一番大道理,最后又把豬給放了,讓那只豬搖著尾巴哼哧哼哧悠悠遠走、慢慢長膘,而是把舍不得殺豬的老婆義正辭嚴教訓了一番,然后手起刀落、血濺五步,讓活豬瞬間變成了死豬,“遂烹彘也”,當天就讓豬成了一道菜、擺上了飯桌、讓孩子吃上了新鮮的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