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先生是我的一位畫家朋友,擅畫鴛鴦,頗有名氣。近三五年,他的畫作與拍賣市場結(jié)合得很好,變得闊綽,在京郊置了一幢別墅,營造了幾畝地的庭院。庭院里,蓄了一塘水。塘中養(yǎng)著些水鳥,無非野鴨什么的,還有一對天鵝。自然,鴛鴦也是少不了一對的。
有一次,我們坐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一邊觀賞塘中水鳥們優(yōu)哉游哉地游動,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
我問:“它們不會飛走嗎?”
馮先生說:“不會的。從動物園托人買來的,買來之前,已被養(yǎng)熟。沒有人跡的地方,它們反而不愿去了?!?/p>
又問:“在天鵝與鴛鴦之間,你更喜歡哪一種?”
答曰:“都喜歡。天鵝有貴族氣,鴛鴦則屬小家碧玉,各有其美。”
我虛心求教:“聽別人講,鴛鴦鴛鴦,雄者為鴛,雌者為鴦;鴛不離鴦,鴦不離鴛。一時分離,豈叫鴛鴦?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什么傳說故事?!瘪T先生說,他只對線條、色彩以及構(gòu)圖技巧感興趣,至于什么故事不故事,從來不想多知道。
三個月以后,季節(jié)已是炎夏。某日,我睡午覺,突然被電話鈴擾醒,抓起一聽,是馮先生。
他說:“驚心動魄呀,我剛剛親眼目睹一場驚心動魄的事件。這會兒,我的心還在怦怦亂跳?!?/p>
我問:“光天化日,難道你那高檔別墅區(qū)里發(fā)生喋血兇案不成?”
他說:“我的庭院里,剛剛發(fā)生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搏斗?!?/p>
于是,馮先生語調(diào)激動地講述起來。
馮先生午睡前有一個習(xí)慣,總要坐在別墅二層的落地窗前,俯視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靜靜地吸一鍋煙。那天,他磕盡煙斗,正要起身的時候,忽見一道暗影自天而降。定睛細看,竟是一只蒼鷹,企圖從水塘里攫捉一只水鳥。水鳥們受此驚嚇,四面游逃。兩只天鵝猝臨險況,反應(yīng)迅疾,扇著翅膀,躍到岸上。蒼鷹一襲未成,不肯善罷甘休,旋身一飛上天空,第二次俯沖下來,目標盯準的是那只雌鴛鴦。水塘里,除了生長幾株荷,再沒什么可供水鳥們藏身的地方,偏偏那些水鳥們,包括鴛鴦,久不起飛,飛的本能意識已經(jīng)大大退化。
正在那雌鴛鴦命懸一線之際,雄鴛鴦不逃竄,它一下子游到雌鴛鴦前面,張開雙翅,勇敢地扇打俯沖下來的蒼鷹。結(jié)果,蒼鷹的第二次襲擊也沒成功。
那蒼鷹似乎餓急了,又飛上空中,進行第三次攫捉。而雄鴛鴦,那除了被人觀賞,幾乎毫無可取之處的水鳥,又一次飛離水面,用雙翅扇打蒼鷹的利爪,拼死保護它的雌鴛鴦。
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接二連三地展開了。
塘岸上的一對天鵝,仿佛產(chǎn)生正義的沖動。它們一齊伸展開雙翅,撲入塘中,同時加入保衛(wèi)戰(zhàn)。在它們的帶動之下,那些野鴨呀,鷺鷥呀,不再恐懼,先后參戰(zhàn)。一時間,水塘里大亂。
待馮先生沖出別墅,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蒼鷹一無所獲,不知去向。水面上羽毛零落一片,有鷹的,也有那些水鳥的。
待馮先生講完,我關(guān)心地問:“那只雄鴛鴦怎么樣了?”
他說:“差不多可以用遍體鱗傷來形容,兩只眼睛也瞎了。”他說,他已請來一位寵物醫(yī)生,為那只雄鴛鴦處理過傷口。醫(yī)生認為,如果僥幸的話,它還能活下去。
到了秋季,我?guī)е鴰孜慌笥?,到馮先生那里玩,發(fā)現(xiàn)他的水塘里,增添了一道令人好奇的風(fēng)景:一只雌鴛鴦,將它的一只翅膀,輕輕搭在雄鴛鴦的身上,在塘中緩緩地游來游去,使人聯(lián)想到一對臂挽著臂在散步的戀人。
那只雄鴛鴦,往日的漂亮不再。它的背上、翅根,有幾處地方裸著褐色的呈現(xiàn)傷疤的皮。那幾處地方,永遠也不會長出鮮麗的羽毛。
令人怦然心動的是,塘中的其他水鳥,包括那兩只氣質(zhì)高貴的天鵝,自覺地給那對鴛鴦讓路。當它們讓路時,每每曲頸,將它們的頭低低俯下,一副恭敬的姿態(tài)。
我悄悄對馮先生說:“在我看來,每一只都是高貴的。”
馮先生點了一下頭。
前不久,忽又接到馮先生電話,寒暄幾句,隨即便道:“它們死了?!?/p>
我一愕:“誰?”
答:“我那一對鴛鴦?!?/p>
于是,我想到與馮先生中斷往來兩年之久,先是他婚變,后妻是一年輕女郎,小馮先生35歲。新婚正燕爾,禍事突然來。他某次駕車,撞在水泥電線桿上,腦震蕩嚴重,落下手臂攣顫之癥,無法作畫。后妻便鬧離婚,并將其畫作暗中轉(zhuǎn)移。給我打電話時,馮先生除了大別墅和早年間積攢的一筆存款,再沒別的什么。坐吃山空,前景堪憂。我不知該說什么好。馮先生嗚嗚咽咽地告訴我,塘中的其他水鳥,因為無人飼喂,都飛光了。
我說:“不都是養(yǎng)熟的嗎?”
又是一陣嗚咽。馮先生沒有回答我的疑問,他把電話掛了。我陷入沉思,猛然想到一句話:“萬物互為師學(xué),天道也。”可怎么也回憶不起是哪一位古人說的。
選自《困境賜予我的》